對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中幾個知識性問題的探析

［摘要］知識建設是教材編制的核心工作。從整體來看，現行統編高中語文教材中呈現的課程知識較過去有很大進步，但也存在部分知識表述不準確、不全面等問題：如未能全面界定情景交融的類型，將《六國論》和《過秦論》等政論誤判為史論；未能全面分析《客至》中的轉折，某些經典篇目的個別注解不夠準確。鑒于此，對教材中有問題的知識性表述進行適當修正，是非常必要的。

［關鍵詞］統編高中語文教材；知識；情景交融；政論；無為

［基金項目］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資助項目“河南省鄉村中學語文教師統編教材駕馭能力提升的研究與實踐”（編號：2022-ZZJH-196）。

［作者簡介］毋小利（1972），男，平頂山學院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中學語文教學及語文教師教育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文獻標志碼］A

課程知識建設是非常重要的任務。郝德永教授就曾深刻指出：“從形式上看，課程表現為一種知識體系，課程研制的核心內容也就主要表現為對知識的選擇與組織。”［1］通過多種形式把相應的課程知識呈現在教材中，是教材編制的核心工作之一。呈現在教材中的知識，必須是科學、合理、嚴謹和準確的。從整體來看，現行統編高中語文教材中呈現的課程知識質量優、數量足，基本能夠支撐學生言語實踐能力的生成，但也存在一定問題。以下，我們對本套教材中的幾個知識性問題進行探討，以期促進教材編寫質量的提升。

一、《荷塘月色》中的情景交融屬于哪種類型

必修上冊的知識短文《如何做到情景交融》中，將情景交融分為兩種類型：一是觸景生情，情因景生；二是因情寫景，借景抒情。這種分類大體上是合理的，對一名高中生來說，具備了這樣的知識，就基本能夠去分析相關的文本和進行相應的寫作。

更精準地說，情景交融可分為三種類型，除上述兩種類型外，還有情景交互相生這種類型。湖北大學郁沅教授將情景交融作了如下分類：寓情于景、緣情寫景、情景渾融合一［2］。云南師范大學和靜所作的分類則是：寓情于景，情景合一；緣情寫景，移情入境；情景合一，物我兩忘［3］。以上兩種分類從表述來看稍有差異，但其實質相同。另有不少寫作學教材和專著也都有關于情景交融三分法的相關表述。

從審美角度來看，第一種情景交融可稱為“景中情”，體現的是物本感應的審美感應方式，即主體對客體的認同和順應，或者說心向物的靠攏。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中的著名詩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應是最典型的例子之一。第二種情景交融可稱為“情中景”，體現的是心本感應的審美感應方式，即主體對客體的改造和同化，或者說物向心的靠攏。劉禹錫《秋詞二首·其一》中的詩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應是最典型的例子之一。第三種情景交融則介于上述兩種情況之間，可稱為“情景相兼”，情中有景、景中有情，體現的是平衡感應的審美感應方式，即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趨于平衡，心和物相互靠攏，最終融為一體而不可分。《詩經·桃夭》中“灼灼其華”的桃花、“有蕡其實”的桃果、“其葉蓁蓁”的桃葉這三個意象就很好地體現了“心”與“物”、“情”與“景”的交融合一，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更是主客合一、心物相融的絕好例子。

教材編者將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的情景交融歸入第一種類型，認為：朱先生去荷塘之前心里頗不寧靜，正是荷塘美景讓他心頭平添了一份淡淡的喜悅。這種見解是可以商榷的。

“觸景生情，情因景生”，內在地要求作者如實、客觀地描寫所見之景。但有人回憶，朱先生當時任教所在的清華大學確實有一個荷塘，不過卻破敗不堪，根本談不上美，與先生在散文中描繪的美景差距甚大。另有一件軼事：朱先生寫完《荷塘月色》后，有讀者陳少白給先生去信，對文中所寫的月夜蟬鳴現象表示質疑，朱先生對此問題很重視，也希望通過各種渠道弄清真相。后來，這位讀者發文承認自己過去的懷疑是錯誤的，蟬在晚上是會鳴叫的。至此，朱先生終于放心了。這件軼事，一方面體現了朱先生嚴謹求真的精神，另一方面，朱先生對月夜蟬鳴的拿不準，也客觀反映出《荷塘月色》當時的寫作帶有明顯的虛構性質。

可見，《荷塘月色》中的情景交融類型并非觸景生情，而恰恰相反，是因情寫景。姚敏勇很有見地地概括出作品中“荷塘”所蘊含的意蘊，指出：寧靜、雅潔、情趣和自由，是“荷塘”世界蘊含的含義，構成了“荷塘”美的境界［4］。這個“荷塘”是境由心生，而非天然如此。孫紹振教授對此觀點表示認同，并進而做出分析：“原來，清華園的一角，并不是完全如朱自清在文章中反復渲染的那么寧靜，那么幽僻，客觀環境還有喧鬧的一面。只是朱自清選擇了寧靜而排斥了喧鬧。發現了這個矛盾就可以分析下去了。作者所寫的，不是客觀世界的全部，而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一部分被強調，就意味著，其他部分被淡化。正因為這樣，《荷塘月色》才被作者經營成一種寧靜的、孤獨的、無聲的、自由的、詩的意境。”［5］這一分析清楚地表明：荷塘之景是經作者心境過濾和篩選過的景，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即物向心靠攏。朱先生要借景抒情，借此理想景致抒發自己對于日常生活所缺乏的自由、美好境界的向往之情，從而消除精神上的“頗不寧靜”，亦即孫紹振所言：“是擺脫了作為丈夫、父親、兒子潛意識里的倫理負擔，向往自由的流露。”［6］

二、《論語·侍坐》中的“知方”意義究竟為何

必修下冊《論語·侍坐》篇中，子路是這樣闡述自己的為政理想的：“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對于“方”一詞，教材解釋為“合乎禮義的行事準則”，按此解釋，“知方”就是“懂得并遵守合乎禮義的行事準則”。這個解釋值得商榷。

古漢語中的“方”一詞，本義為“四方”，后經多次引申可表“法度、法則、準則、規矩”等義。這種用法在春秋戰國時期較為普遍，如《荀子·成相》“君法明，論有常，表儀既設民知方。進退有律，莫得貴賤孰私王”中的“表儀”指法度，“方”指規矩。由此看來，教材將“方”解釋為“行事準則”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此“行事準則”是指何方面的行事準則呢？要弄清這一點，必須做好知人論世。

在《論語·侍坐》篇中，孔子讓弟子們暢所欲言，談談自己的從政理想。子路率先發言，說自己的政治志向就是帶好隊伍，搞好軍事，維護國家和平，而對禮義治國和治天下沒有太大興趣，雖然他是孔門的大弟子。為此，他還受到了老師的批評：“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可見，子路心中并不重視“禮”，至于相對來說更加強調道德自律的“義”就更不用說了。他被列入“孔門四科”（德行、政事、文學、言語）中的政事科，是很相宜的。孔子贊揚他說：“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但馬上又加了一句“不知其仁也”。又評論子路曰：“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意思是他還達不到“以道事君”的高度。可見，子路的德行修養是有較明顯缺陷的，其言行中也確實經常表現出粗陋和失禮的地方，甚至還“為季氏宰”，幫助季氏干了不少事。按李零教授的說法，他是一個“好勇過人、性子急、脾氣暴、口無遮攔、常挨孔子罵”［7］的人物。這樣一個志在治軍，其自身禮義修養都不夠好的人物，如何會志在帶出一支知禮儀的隊伍呢？如果讀一下《韓詩外傳》（卷七）中子路抒發志向的相關描述“由愿奮長戟，蕩三軍，乳虎在后，仇敵在前，蠡躍蛟奮，進救兩國之患”，以及孔子“勇士哉”的相應評價，問題就更清楚了。

因此，子路所言之“方”應是軍事方面的行事準則。“知方”就是懂軍規、守軍規，他的志向就是帶出一支勇敢善戰、懂軍規、守軍規的隊伍。有人將此處的“知方”解釋為“知書達禮”，錯得就更離譜了。

三、《過秦論》和《六國論》是史論還是政論

把必修下冊和選擇性必修中冊《六國論》和《過秦論》都看作史論，亦欠妥當。

禇斌杰教授指出：按“論”的內容劃分，實不外政論、史論、學術論文三大類，分別用來論政、論史和論學［8］。但從中國儒學和史學的一貫傳統來說，史論和政論之間有時又缺少明確的分界，“史論即政論”［9］。政論家在論政的時候，受多種因素制約，不能徑論當日政局，于是就借史論今，借評判歷史來評判時政。但絕不能以此混淆史論和政論內涵的差異。

首先，即使從儒學和史學傳統的大背景下看，也并非所有史論者的所有興趣都在時政。對歷史真正的關注，意味著尊重史實、尊重歷史演變過程和規律，以客觀寫實的手法記錄歷史，也意味著從非功利的角度出發，帶著一種弄清并還原歷史真相的純粹的興趣去研究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

其次，盡管以史論為論據是中國政論的傳統之一，但這并不表示史論就是所有政論的所有論據，除史論而外，政論的論據還包括其他，如墨子的《兼愛》（上）就幾乎沒有用到任何史料。

因此，盡管政論和史論有著割舍不斷的聯系，但二者卻不能混為一談。政論以時政為主要關注點，即使它關注歷史，也只是把歷史當作論據、當作手段來使用，歷史在這里要服從于時政表達的需要，甚至可以在必要時有所修正；而史論則須以歷史事實和歷史規律為依據，要嚴格求真、求實，不能因某種需要而有意或無意修正歷史。以此觀之，《六國論》和《過秦論》無疑為典型的政論而非史論。《六國論》為了批評當時的北宋政權不斷向入侵政權割地求和的行為，提出論點“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若從唯物史觀出發來考察，這個論點失之于片面化和膚淺化，沒有點到秦國因改革成功而綜合實力大漲、六國因改革不成功而無力制秦這一根本。《過秦論》為最終體現“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主旨，以奉勸當時的西漢統治者施行仁義，作者在行文中有意夸大了秦崛起之威、之偉，以及其覆滅之速、之易，不免使用了一些偏離歷史真相的詞句，如“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一夫作難而七廟隳”等。

《六國論》和《過秦論》為政論而非史論，教學中絕不能以史論的規范對其進行解讀。

四、《兼愛》中“盜賊”所指為何，《過秦論》中東周國的都城何在

選擇性必修上冊《兼愛》中的“盜賊”一詞，教材注解為“偷竊和劫奪財物的人”，此注有誤。“盜賊”實指“盜”和“賊”兩種人，“盜”義為“偷竊者”，“賊”義為“以暴力傷害、殘害”，引申為傷人或殺人及強奪財物者［10］。教材對“盜”的注解無誤，但對“賊”的注解只強調其劫奪財物的一面而沒有突出其傷及人身的更惡劣的一面。

《過秦論》中“二周”一詞，教材將其正確解釋為東周末期的兩個封國：西周國和東周國，但說“西周都于河南東部舊王城”則明顯不妥。據《史記·周本紀》記載：“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為桓公，以續周公之官職。桓公卒，子威公代立。威公卒，子惠公代立，乃封其少子于鞏以奉王，號東周惠公。”［11］“考王封其弟于河南”即指西周封國建立，定都于河南（即洛陽王城，舊稱“河南”）。可見，“西周都于河南東部舊王城”的說法很容易誤導學生，讓他們誤以為西周國的國都在今河南省東部（實際上洛陽在豫西）。況且，“舊王城”就是當時的“河南”，又何來“河南東部”的說法？確切的說法應該是“西周都于洛陽舊王城”。

五、《老子》中的“為”和“無為”究竟是何所指

選擇性必修上冊選編了《老子》四章，對其中復雜難解的句子也進行了基本準確而詳細的解釋，但對個別關鍵詞句的解釋出現了較明顯的硬傷，從而會對學生正確理解和把握道家思想產生負面影響。

教材將《老子》第64章中的“為者敗之”解釋為“動手去做的就會壞事”，又將“是以圣人無為”中的“無為”解釋為“指順應自然，不求有所作為”。這兩個解釋誤以為道家的主張就是不作為、不做事。其實，道家所反對的，是因受到某種蒙蔽或為滿足膨脹的物欲而去做違反“道”和自然規律的事情，對于順應“道”和自然規律的事情，反而是持贊許態度的。如道家經典《列子》的《湯問》篇中，愚公就是因為做事情順應了“道”和自然規律而最后取得了成功，并成為道家肯定的人物；接下來所敘“夸父逐日”的故事開頭就用了一句話“夸父不量力”，意思就是他違反了天道，所以最后只能失敗，而不論其動機有多好。

可見，在道家思想中，“無為”是指不逆天道而行事，但如果順應了天道，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本章中“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正好說明了這一點，此句中“為”“治”同義，就是做事、治事之義，和下文的“為者敗之”及“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中的“為”不是一個意思），順應了天道來行事就會“無敗”。反之，“為”就是道家所反對的逆天道而行事，這樣肯定不會取得成功，即“為者敗之”，因此下文又說“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本章中“執者失之”中的“執”意思接近“為”，指的是內心偏執于某一端而不順應道，而非教材注解的“把持”。

“無為”絕不是不求有所作為，“為者敗之”中的“為”也不是動手去做。一件事情能不能做，在道家看來，只有一個標準，即是否合于道。

六、杜甫七律《客至》中出現了幾次轉折

選擇性必修下冊杜詩《客至》，對于這首詩的藝術表現形式，教材關注到了杜詩中常用到的頓挫手法，指出：頸聯筆鋒一轉，寫客至之后的情形。這個認識無疑是準確的，但并不全面。

在《客至》這首詩中，頓挫手法多次運用：從首聯到頷聯、從頷聯到頸聯、從頸聯到尾聯。首聯“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是寫盡管自己的居住環境很好，但缺少知己交流的生活畢竟還是有點單調和寂寞的。頷聯筆鋒一轉，寫居舍因客至而一改平日面貌，也體現出作者今日情緒之高。“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此句最好看作互文：花徑平日不曾打掃，今日因客至而打掃；蓬門平日不曾打開，今日因客至而打開。頸聯意脈再轉，“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雖然自己今天因客至而興致很高，甚至還有點激動，但對家里條件差、待客不周而感到掃興和窘迫。及至尾聯，“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又體現出杜甫灑脫和豪爽的一面：有知己談心，則可暫時拋開禮俗，無須客套，更不用在意酒菜是否豐盛，如果能將鄰翁喊出來助興，大家一起多喝幾杯豈不更盡興？"

可見，杜詩《客至》“多次曲折頓挫，由此可見詩人忘機之心”［12］。如果教材能夠點出這一點，會更有利于學生深入理解作品豐厚的內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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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張炳文．杜詩的“法”與“意”——以《客至》解讀為例［J］．天中學刊，201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