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蜀相》作為被選進語文教材多年的經典文本,歷來的文本解讀對于其主旨的理解都大致相同,而尾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中“英雄”一詞的釋義,學界與讀者間存在顯著分歧。想要辨析“英雄”一詞的所指,需要先對其進行語義溯源,梳理其詞義演變與豐富指代,剖析多種解讀產生的語義基礎,繼而從讀者接受與文本分析兩個維度,探討產生理解偏差的成因。基于此,只有從《蜀相》文本整體性出發,并結合杜甫其他吟詠諸葛武侯詩作進行互證,才能明確“英雄”實指。
[關鍵詞]英雄;杜甫:《蜀相》
[作者簡介]季鳴(2000),男,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學語文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文獻標志碼]A
《蜀相》是杜甫在定居成都草堂時,游覽武侯祠后創作的一首七言律詩。這首詩歷來被視為是杜甫吊唁武侯、借古傷今之作,詩人在緬懷古人的同時,也抒發了自我壯志難酬的落寞感傷之情。歷代詩評家對本詩的主旨理解大致相同,但對于尾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中“英雄”一詞的解讀,卻存在不同的觀點。國內的權威注本和鑒賞文章普遍認為,“英雄”指的是后世的豪杰或有志之士;多數讀者在閱讀之初往往認為“英雄”是杜甫的自指;然而,如果從知人論世的角度出發,結合詩歌文本并參考相關文獻,我們可以發現,“英雄”實際上是指杜甫所緬懷的蜀相諸葛孔明。為了準確理解這首詩中“英雄”的含義,首先需要辨析“英雄”一詞的詞義,從詞義出發,對“英雄”一詞的使用進行梳理與分析,最終探究杜甫在《蜀相》中“英雄”一詞的具體所指。
一、“英雄”一詞的詞義辯析
若對“英雄”一詞進行語義溯源,會發現其詞義形成歷經了較長的歷史。從先秦時期到漢末三國時期,“英雄”一詞才逐漸生成其豐富概念并被廣泛使用。
(一)“英雄”一詞的詞義溯源
“英雄”一詞并非在誕生之初就融為一體。先秦時期,“英”“雄”兩字是獨立的單音節詞匯,本義上大相徑庭。“英”本指花,《說文解字》釋“英”為“艸之榮而不實者”,《爾雅·釋草》也認為“榮而不實者謂之英”。如《詩經·鄭風·有女同車》中的“有女同行,顏如舜英”便是以“英”喻人,可見早期的“英”字往往指代人或物之美,以“英”喻勇猛杰出之士的用法晚于“雄”。“雄”本指公鳥,《說文解字》釋“雄”為“鳥父也” ,《詩經·小雅·正月》中“誰知烏之雌雄”將“雌”“雄”并舉,“雌”后來延伸為雌性動物,“雄”則與之相對。除此以外,“雄”亦可指代強而有力的豪杰人物,《莊子·德充符》載“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所以《正字通·佳部》中將“雄”闡釋為“武力過人曰雄”。由此可見,在先秦時期,“雄”字早于“英”字獲得了借喻杰出人物的引申意義。
“英”“雄”二字連用出現在漢代。西漢初年劉邦在《大風歌》中呼喚“猛士”,而非“英雄”;賈誼在《過秦論》中提及“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也是用“豪俊”而非“英雄”一詞,直至“英雄”概念生成后,不少漢代人物都被譽為“英雄”。漢末魏初曹植《畫贊·漢高帝》中稱贊漢高帝“掃滅英雄”;西晉孫楚《韓信贊》中也提及“秦失其鹿,英雄交戰”。由此可見,“英雄”一詞出現的時間處于西漢至東漢。東漢以后,“英雄”一詞得到了普遍的使用,如辛棄疾在《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就大聲疾呼“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二)“英雄”一詞的詞義所指
劉志偉在《中國古典“英雄”概念的起源》中認為,“英雄”一詞真正生成于漢末三國時期,指的是“當時社會所渴望、崇尚的理想人格形象”[1]。而“英雄”一詞,在千余年的歷史積淀中,其指代也日趨豐富:上可指帝王將相,如毛澤東在《沁園春·雪》寫下“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后,連續以“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印證“英雄”;下可指文臣武將,如林景熙《拜岳王墓》“寥落一杯在,英雄萬古冤”中“英雄”指的便是岳武穆。既可自指,如秋瑾《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韻》“漫云女子不英雄,萬里乘風獨向東”中以“女子不英雄”對女性主體進行概述,自然也包含秋瑾本人;也可他指,如羅隱《籌筆驛》中“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感慨英雄這一類人施展胸襟抱負還需時運相濟;既可泛指,如楊慎“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中的“英雄”便是指天下的豪杰之士;又可特指,如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意為再也找不到像孫權那樣的英雄。綜上所述,“英雄”一詞的內涵指代極為豐富,可大致地分為撥亂反正的能人和開天辟地的君臣兩類。
故從普通讀者的角度并結合英雄一詞的詞義來看,不論是將《蜀相》中的“英雄”解釋為“后世的有志之士”“杜甫本人”抑或是“諸葛武侯”都具備一定的合理性,故需做進一步分析。
二、對“英雄”一詞的正誤
將“英雄”認為是后世的豪杰之輩或杜甫本人其實并沒有錯,只是“理解”的角度不同。按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中的觀點來說,這兩種解讀是對“英雄”一詞“理解”的“正誤”。“正誤”是指讀者的理解雖與作者的創作本意有所抵牾,但作品本身卻從客觀上顯示了讀者理解的內涵,從而使得這種“誤解”看上去又切合作品實際[2]。按這兩種理解來翻譯的話,原句可譯為“可惜(諸葛亮)出師北伐并未成功而病亡軍中,常常讓歷代的英雄們(也包括杜甫)對此淚流滿面。”
(一)對“英雄”一詞的兩種正誤
第一種正誤,是將“英雄”釋為后世的英雄豪杰。這種正誤在多處權威注解中可見:《唐詩選》認為:“末兩句說諸葛亮平定中原的大志未遂,生命已終,這是后代許多英雄所以為他感慨的緣故。”《杜甫詩選》認為:“尾聯承上句,謂諸葛亮大業未成便死掉了,長期使后代有志之士感到惋惜,不禁傷心落淚。這里反映著作者個人非常敬仰與痛惜的心情。”這兩家對結句的解讀頗為一致,都把本句中的“英雄”理解為后世的“英雄豪杰”與“仁人志士”[3]。
第二種正誤,是將“英雄”釋為杜甫的夫子自道。如蕭滌非在《杜甫詩選注》:“這句說諸葛亮之死,使詩人自己,同時也使后代的英雄和有志未遂之士深感惋惜,為之淚滿衣襟。”陳貽焮《杜甫評傳》:“每當想到他決心匡復漢室、統一中國的大志終未能實現,后世的英雄們都不免要熱淚沾襟,不勝感慨啊……詩人這一掬同情之淚是為孔明灑,更是為自己灑。”周汝昌《唐詩鑒賞辭典》:“有人問:長使英雄淚滿襟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為國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躍馬橫槍’‘拿刀動斧’之類的簡單解釋。老杜一生,許身稷契,志在匡國,亦英雄之人也。說此句實包詩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實。”此三家在認為“英雄”是天下豪杰的基礎上,亦將杜甫本人囊括進“英雄”之列[4]。
從讀者的角度結合文本的字面含義來看,這兩種解讀似乎并無不妥。但實際上已經與作者的本意產生細微的偏差。
(二)產生兩種正誤的原因
為何會產生這兩種正誤?從讀者角度出發,是由于讀者先前的閱讀經驗產生了對文本解讀視角的偏差。從文本角度出發,有兩點因素影響讀者的理解:一是因為對尾聯“長使”一詞的解讀;二是杜甫到底會不會在詩中自稱“英雄”。正是在這兩種因素的影響下,讀者對于本詩“英雄”一詞的理解,才逐漸偏離出作者原意,產生多種闡釋的可能。
首先是從讀者角度出發而產生的文本解讀視角的偏差。從接受美學的視域來看,讀者在解讀文本的過程中往往受到“前理解”的影響,“前理解”指的是讀者先前所積累的閱讀經驗與文化知識。讀者在瀏覽文本之初,迅速反映出這是一篇借古傷懷之作。在中學階段長時間的閱讀訓練后,讀者自然不滿足于探究作者原意,下意識地會進行思維的拓展與發散。又由于初高中階段的語文課本中選取了大量杜甫嘆惋時事、感時傷懷的作品,諸如《春望》中國破城春、山河猶在、草木已青的感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得廣廈以大庇天下寒士的嘆惋,以上詩句給讀者建構并強化了杜甫“憂國憂民”的印象,使多數學生形成對杜甫形象的陳詞濫調,進而影響讀者理解杜甫本人在詩歌中寄予的情感。《蜀相》所刻畫的人物諸葛亮,與杜甫本人既有精神上的相似,又有身份上的不同:二者都具備傳統儒家所推崇的家國情懷;但諸葛亮在蜀相一職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杜甫則于江湖飄零,鴻鵠之志難展,只能借詩遣懷。所以讀者將“英雄”理解為杜甫本人因諸葛亮壯志未酬而生發出的對于自我人生有志難伸的感慨,后世熟知諸葛偉業的有志之士,同樣也會掬一捧熱淚。這樣的理解看似無誤,實際上割裂了文本內容。
其次是從文本角度出發產生的偏差:第一,因為讀者對尾聯“長使”一詞的理解偏差:尾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中有一“長”字,往往是用來描述時間的延伸,既然前句已陳述諸葛亮六出祁山無果,于五丈原病逝這樣的一個歷史事實,那么后句的“長”自然不能指代已經去世的諸葛亮。去世是一個瞬間的動作,即使算上諸葛亮的彌留之際,從共時性的層面來看,時間也算不得“長”。這樣理解看似無誤,其實是忽視了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杜甫于此用“長”,意在強調諸葛孔明長期、一生、終身對北伐中原大業未成的感慨與嘆息。故此“長”釋為時間跨度很長無誤,但意在強調諸葛亮由于大業未成而產生的悲哀,而非意于描繪現實中人去世的彌留瞬間。第二,對杜甫于詩中的自稱產生疑惑,難道杜甫不認為自己是“英雄”嗎?關于這個問題,則需要考證杜甫詩中的自稱:蔡錦芳《從杜甫的自我角色認同看杜甫的生存困境》中將杜甫的人生分為七個階段,并詳細考證了杜甫在這七個階段對自己的自稱:一是早年快意讀書,四下游歷時稱自己為“觀國賓”和“縱壑魚”,此時的杜甫年輕自由,胸中有丘壑萬千。二是在長安尋求仕途發展時,自比為“杜陵野老”“愁餓儒者”,此時的杜甫頻繁以“腐儒”自稱,可見其由于忙于謀生而感慨于社會無益的心酸。三是擔任鳳翔行在和返回長安時期,自稱為“白頭拾遺”,雖已白頭,但至少身為拾遺,有報國之路可走。四是流離秦州、蜀道之際,自稱為“南飛燕子”及“漂泊游子”,此時杜甫的人生又繼續漂泊。五是成都草堂時期,自認為是“扁舟張翰”。六是夔州時期,自認為是“馮唐”與“宋玉”。七是江陵公安時期,在人生的最后階段,他頻稱自為“歸客”與“腐儒”,流離失所的杜甫心中,家國的焰火仍在跳動。由此可見,杜甫出于自身的個人經歷、人生追求以及當下處境,并不會直接自稱為“英雄”。從生活狀態來說,由于長期漂泊在外,久居他鄉,杜甫較多自稱為“客”;而安史之亂后,杜甫又因自我身體的衰老,詩中常提“老”字;但說到底,詩歌中杜甫往往以“儒”的身份自居。盡管在后世讀者的眼中,杜甫毫無疑問可以打上“英雄”的標簽。但在杜甫眼中,他作此詩之時于民于事無補,于家于國無益,即使老杜筆下有萬千華章縱橫,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余音回響,但在杜甫所處之年代,他也并不能算作是“當時社會所渴望、崇尚的理想人格形象”。故杜甫并不能、不會亦不愿自稱為英雄。
三、論“英雄”一詞的實指
若探究作者原意,尾聯并不是說后輩的有志之士想到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劇而感動落淚;也并非杜甫本人因諸葛亮壯志未酬,進而聯想到自我的坎坷生平,從而生發感嘆。只從作者意圖的角度考察,這里的“英雄”實際上是蜀相諸葛亮,可以從以下兩個角度來論證。
首先從文本本身來看:詩歌以《蜀相》為題,如果將最后一句的“英雄”視為天下豪杰或是杜甫本人,無疑是對文本的肢解。杜甫作為七律的集大成者,不可能不考慮文章的整體性原則,從全文來看,作者的論述始終是以諸葛亮為中心。首聯“丞相祠堂何處尋”以問句形式引出主要人物——諸葛亮,同時以“錦官城”為地理坐標,為后文的敘述做鋪墊。頷聯通過描繪武侯祠周圍的自然景象,借以抒發詩人的情感。碧草映階,黃鸝隔葉,本是春意盎然的景象,但詩人卻用“自”和“空”二字,表達了無人欣賞、英雄寂寞的悵惘之感。這既是對武侯祠清幽荒寂環境的描繪,也是詩人內心情感的抒發。從頸聯開始,作者的筆調開始集中于諸葛亮:“三顧頻煩天下計”是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出山匡扶漢室的史實,“兩朝開濟老臣心”言諸葛亮輔佐兩朝開國與繼業的忠誠與功績。尾聯“出師未捷身先死”,論及諸葛亮六出祁山無果,最終病逝五丈原,而“長使英雄淚滿襟”則是杜甫想象諸葛亮的臨終之際,并借此營造出一幅感人至深的畫面:即諸葛亮彌留之際念北伐大業未就,不禁淚流滿面,因此而抱憾終身。不論是將“英雄”解讀為后世有志之士,抑或是將其理解為杜甫本人,則孔明的悲劇英雄色彩無法體現,這絕非杜甫本意。
其次是從杜甫其他詠諸葛武侯詩歌的印證:除《蜀相》外,杜甫詩集中還有《八陣圖》與《武侯廟》兩首五言絕句,一首七絕《詠懷古跡(其五)》、兩首排律《古柏行》和《諸葛廟》,都是與諸葛武侯相關的詩作。這些詩作雖然在體式上略有差別,但主題上基本一致,都是以諸葛亮為中心展開描述。其中最典型的還是與《蜀相》體式一致的《詠懷古跡(其五)》,此詩中有杜甫對諸葛亮的評價,“萬古云霄一羽毛”是杜甫對諸葛亮歷史地位的肯定,但此詩的論述焦點仍聚焦于諸葛亮,并未做其他延伸。由此及彼,可推斷出《蜀相》一詩同樣應一氣呵成,杜甫絕不會以律詩前七句詠英雄武侯,后一句延伸天下豪杰乃至自我的方式行文。
所以,從作者的角度來說,“長使”有“終其一生”的含義,體現出諸葛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英雄色彩,那么,“英雄”指的自然是蜀相諸葛亮,而非后世的英雄豪杰之輩,更不應該是杜甫本人的自指。但若從讀者的角度解讀,將“英雄”理解為后兩者也無不可。最為關鍵的是,讀者需要以文本為依據并結合杜甫本人的生平,保持文本內容的完整,糾正古今注解的誤導,求得誰是“英雄”的正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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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第五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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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周汝昌.錦官城外柏森森——說杜甫《蜀相》[J].中華活頁文選(教師版),20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