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應對氣候變化, 實現《巴黎協定》1.5℃的控溫目標, 不僅要求企業做好自身及所在價值鏈的節能減排, 而且需要企業通過低碳技術和商業模式創新, 努力轉型為零碳產品的提供商, 從而幫助價值鏈之外的經濟社會整體避免排放, 這也對企業的氣候信息披露提出了全新的指標要求。本文梳理避免排放概念的形成發展過程, 介紹截至目前有關避免排放核算和報告規則的優秀研究成果以及國內外避免排放信息的披露現狀, 最后總結避免排放信息披露對企業及其利益相關方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避免排放;碳排放;產品碳足跡;碳減排
【中圖分類號】 X19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994(2025)06-0003-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氣候信息披露規則與產品碳足跡管理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4BGL094)
【作者單位】廈門國家會計學院, 廈門 361005
應對氣候變化的傳統策略主要強調企業做好自身以及所在價值鏈的節能減排, 盡可能減少對環境的消極影響, 這種策略下衡量企業減排績效的典型指標即溫室氣體排放(簡稱“碳排放”), 包括企業組織層級的范圍1、 范圍2和范圍3排放以及產品層級的產品碳足跡(carbon footprint)。事實上, 企業的產品或服務具有超越其所在價值鏈的廣泛影響力, 若企業致力于低碳技術和商業模式創新, 努力轉型為低排放甚至零排放產品或服務的提供商, 則能夠通過幫助客戶甚至整個社會節能降耗避免很多碳排放, 增加對環境的積極影響。重大低碳創新(比如,交通方面電動汽車對燃油車的取代、發電方面可再生能源對不可再生能源的取代等)對環境的積極影響超乎想象, 在應對氣候變化中不可或缺。而這種專注低碳解決方案的策略同樣需要一個衡量其績效的典型指標, 避免排放(avoided emissions)的概念應運而生。
近年來, 避免排放在氣候信息披露領域日益受到重視, 本文認為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依靠價值鏈減排單條腿走路效果不佳。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2023年3月發布的第六次綜合評估報告顯示, 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全球氣溫持續上升, 已經比工業革命前的平均氣溫升高1.1℃, 這意味著僅僅依靠價值鏈內減排的傳統策略難以有效應對氣候變化, 而實現《巴黎協定》1.5℃控溫目標(1.5℃控溫目標意味著到2050年左右實現全球二氧化碳凈零排放,同時大幅減少非二氧化碳特別是甲烷的排放,簡稱“全球凈零排放目標”)所剩時間不多, 采取更加積極主動的“具有恢復力發展”的解決方案勢在必行(IPCC,2023), 只有適應和減緩措施并舉, 減排與避免排放雙管齊下, 形成合力、 雙向發力, 方為良策。二是只報告碳排放、 不報告避免排放將淹沒那些提供關鍵氣候解決方案①的企業的氣候正外部性。比如, 近年來光伏企業產品銷量快速增長, 從經濟社會角度來看, 產品銷量越大, 對能源轉型和節能減排的貢獻就越大; 但從企業自身角度來看, 產品銷量越大, 其經營活動包括上下游價值鏈活動的排放就越多。此時, 企業的碳排放報告難以揭示其為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所做的積極貢獻, 這對其而言顯失公允。
綜合以上, 避免排放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然而, 相比于碳排放成熟的核算和報告規則體系, 避免排放的核算和報告規則制定尚處于初級階段。本文梳理避免排放概念的形成發展過程, 介紹截至目前有關避免排放核算和報告規則的優秀研究成果以及國內外避免排放信息的披露現狀, 最后總結避免排放信息披露的重要意義。本文的研究旨在推動企業在做好自身減排的基礎上, 重視技術和商業模式的低碳創新, 為我國“雙碳”目標乃至全球凈零排放目標的達成貢獻力量。
一、 避免排放的概念辨析
(一) 概念演進
描述避免排放的術語眾多, 常見的包括碳手印(carbon handprint)、 碳賦能(carbon enablement)、 范圍4排放(scope 4 emissions)、 氣候積極影響(climate positive)、 凈積極影響會計(net-positive accounting)等。WBCSD和NZI(2023)在對這些術語進行總結時指出, 它們當中范圍4排放的表述具有誤導性, 因為它似乎將避免排放與碳排放這兩個不同的概念等量齊觀。本文贊同WBCSD和NZI(2023)的觀點, 并認為避免排放這一表述最能準確、 清晰地反映其內容和特點。
縱觀避免排放概念的形成發展過程, 世界資源研究所(WRI)和世界可持續發展工商理事會(WBCSD)貢獻了重要力量。2011年9月, WRI和WBCSD在聯合發布的《溫室氣體核算體系: 產品生命周期核算與報告標準》(簡稱《產品標準》)中首次提出避免排放的概念并加以界定: “避免排放是因市場對特定產品或特定產品生命周期中某個流程的反應間接導致的減排(WRI和WBCSD,2011)。”《產品標準》提示企業采用結果法(consequential approaches)核算避免排放。結果法是產品碳足跡的核算方法之一, 計算時需要考慮特定產品生命周期內所有可能因市場需求變化而變化的流程產生的排放。但《產品標準》并未特別針對避免排放給出算法公式。2013年11月, WRI和WBCSD就是否有必要制定新的標準以幫助企業量化并披露有利于低碳經濟發展的產品或服務的避免排放發起問卷調查, 且在問卷調查中將避免排放定義為“因產品被使用而在該產品生命周期或價值鏈之外產生的減排”(Draucker,2013)。該問卷調查結果顯示, 多數利益相關者(79%)都認為十分有必要制定避免排放標準(WRI,2014)。
2019年1月, WRI發布《估算和報告產品的比較排放影響(工作稿)》(簡稱《比較排放影響》)。首先, 《比較排放影響》提出一個中性的概念——比較排放(comparative emissions), 它是指“特定產品的溫室氣體排放相對于其不存在的情景下溫室氣體排放的影響”。該影響可能是積極的也可能是消極的, 積極影響是避免排放, 消極影響則是增加排放(added emissions)。其次, 《比較排放影響》將《產品標準》提出的兩種產品碳足跡的核算方法——歸因法和結果法全部引入避免排放的核算。從算法的角度來看, 在歸因法下, 比較排放是特定產品與提供同等功能的替代產品之間生命周期溫室氣體排放的差額, 計算公式為: 比較排放=歸因于參考產品的生命周期排放-歸因于企業產品的生命周期排放(公式1)。當公式1的計算結果大于零時, 說明被評估的企業產品在生命周期內產生了小于參考產品的排放, 也即企業產品產生了避免排放。在結果法下, 比較排放是因特定產品而發生的溫室氣體排放或移除的系統性變化的總和, 計算公式為: 比較排放=基線情景排放-政策情景排放(公式2)。其中, 基線情景是指沒有采取特定政策或行動的情況下最可能發生的事件或條件, 政策情景所稱政策含義廣泛, 包括法律、 監管、 激勵計劃以及公司行動(如在市場上推出新產品)。當公式2的計算結果大于零時, 說明企業采取的政策或行動導致全系統排放減少, 也即該政策或行動產生了避免排放。盡管《比較排放影響》最終停留在工作稿狀態, 沒能形成正式的標準, 但其對避免排放算法的總結為企業的核算實踐提供了助力。
除WRI和WBCSD外, 另一股推動避免排放概念發展的重要力量是致力于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的非政府組織(NGOs)。由于《巴黎協定》簽署后世界各國氣候行動的總體效果欠佳, 全球凈零排放目標實現的可能性存在不確定性(IPCC,2018), 一些氣候相關的NGOs開始探究企業邁向凈零排放的多樣化路徑。它們認為, 從歷史經驗來看, 于經濟社會而言最有效的減排方式其實是一些企業提供的產品或服務, 這些產品或服務帶來社會行為的重大轉變, 從而在整體上減少了排放。為此, 這些NGOs極力倡導企業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 以方便利益相關方從企業自身減排之外的另外一個維度衡量其對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的貢獻(葉豐瀅和黃世忠,2025)。它們還嘗試探索標準化的避免排放核算方法, 比較有代表性的如創新使命(Mission Innovation)和凈零倡議(Net-Zero Initiative)。
創新使命在2019 ~ 2020年推出三大框架, 其中之一即為《避免排放框架》(簡稱“AEF”)。AEF基本沿用《產品標準》對避免排放的概念界定, 認為避免排放是“由特定產品間接導致的減排”“出現在特定產品具有與市場上現有其他產品相同或類似的功效但顯著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情況下”(Mission Innovation,2020)。從算法的角度來看, 避免排放是將不運用解決方案的基線情景(一切照舊情景)下的排放與運用解決方案情景下的排放進行比較得出的, 計算公式為: 避免排放=運用解決方案所避免的活動排放-解決方案生命周期排放-回彈排放(公式3)。AEF總體上運用結果法的思路, 但采用的是先確定解決方案相較于基線情景的差異化流程(節碳機制), 再借助碳減排因子確定節碳機制所避免的排放的算法。除此之外, AEF還考慮了回彈排放(運用解決方案可能導致的基線情景排放的增加), 使得公式3的計算結果更貼合避免排放的概念原意。總體上, AEF嘗試構建了一個避免排放核算的理論框架, 但其無法回避節碳機制的確定、 對應于節碳機制的碳減排因子的確定以及回彈排放的量化等環節潛在的復雜性以及由此伴生的核算結果的高度不確定性。
凈零倡議在2020年4月提出《凈零倡議建立集體碳中和的框架》(簡稱“NZI框架”)。NZI框架從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的目標出發分解出企業的三類行動(NZI三支柱), 其中第二類行動(支柱B)即指企業通過解決方案減少其他企業的排放。為支持NZI框架的應用, 凈零倡議在2022年6月制定了《凈零倡議支柱B指南(評估并利用避免排放)》(簡稱《支柱B指南》)。《支柱B指南》將避免排放定義為: “對解決方案的溫室氣體排放與不存在解決方案時可能發生的參照情景的溫室氣體排放進行比較所產生的積極影響的估計”。從算法的角度來看, 避免排放是參照情景排放與解決方案排放之間的差額, 計算公式為: 比較排放=參照情景排放-解決方案情景排放(公式4)。《支柱B指南》同樣運用的是結果法的思路, 但采用的是先確定解決方案情景和參照情景, 再計算兩種情景下的排放, 最后計算排放差額的算法, 其核算框架比AEF理論上更為完善且實操性更強。
2023年3月, 在前述研究的基礎上, WBCSD選擇聯手凈零倡議(NZI)發布《避免排放指南》(簡稱《指南》), 《指南》在《支柱B指南》的基礎上對避免排放的概念、 用途、 評估方法和披露原則做出了迄今為止最為完整的闡述。《指南》從算法角度將避免排放定義為: “運用解決方案的情況下發生或可能發生的溫室氣體排放與不運用該解決方案的情況(參照情景)下可能發生的溫室氣體排放之間的差額。”避免排放示意圖如圖1所示。
(二) 概念辨析
從概念來看, 避免排放與產品碳足跡均是應對氣候變化的量化指標, 也都是產品層級的指標, 但二者在核算目標和量化邏輯上迥然不同。
從核算目標來看: 產品碳足跡旨在明確產品生命周期各個階段的排放進而針對性實施減排直至剩下無法減少的殘余排放, 碳足跡管理以最小化環境負外部性作為追求目標; 而避免排放旨在識別和應用更加環境友好的解決方案(包括低能耗、 可循環、 少廢棄物的產品或服務), 進而幫助其他企業避免排放, 避免排放管理以最大化環境正外部性作為追求目標。可見, 在應對氣候變化的策略上, 產品碳足跡秉持“管好自己”的理念, 避免排放則秉持“幫助他人”的理念。盡管這兩種策略并行不悖, 但企業的資源畢竟有限, 必要時如何權衡取舍是一個需要探討的問題。目前有兩種比較鮮明的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應當以減排規模作為決策依據。比如, 如果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率達到95%(閾值可討論)或更高, 該解決方案的相關戰略一定值得被優先考慮, 因為它們將導致人類碳足跡的顯著減少。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企業自身減排和避免排放并不相互排斥, 無論何時企業都應當妥善安排資源, “成己達人”, 雙管齊下為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貢獻力量。本文比較贊同后一種觀點。那些提供關鍵氣候解決方案的企業不可以避免排放的規模效應為由忽視自身及價值鏈減排, 因為隨著技術進步, 參照情景及參照情景排放將持續發生變化, 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即便有規模效應也總是遞減甚至是銳減的。同樣地, 那些提供氣候不友好解決方案的企業也不可以已經努力減少自身及價值鏈排放⑥為由忽視業務和商業模式的轉型, 因為氣候科學研究已經一次又一次提醒人類氣候變化的現行和潛在危害, 不能留給自己和子孫后代涸澤而漁的危機。
從量化邏輯來看: 避免排放是一段時間內(解決方案生命周期內)參照情景排放與解決方案情景排放的差額, 這似乎與碳減排(產品維度的碳減排, 即兩個時點之間或特定時點與基期產品碳足跡的差額)的算法類似, 但事實上避免排放屬于干預核算(intervention accounting), 其與碳減排這類清單核算(inventory accounting)的差別巨大。其主要表現在: 一是核算的范圍不同。碳減排反映與企業活動(包括自身活動和上下游價值鏈活動)相關的碳排放隨時間發生的變化; 避免排放反映在企業活動所處價值鏈之外因企業解決方案的干預而導致的碳排放的變化。二是核算的時長不同。碳減排是兩個時點之間或特定時點與基期之間碳排放的變化; 避免排放是解決方案生命周期內的碳排放與同時長內對應的參照情景碳排放變化。三是核算的確定性不同。碳減排基于歷史碳排放數據計算, 各個時點的碳排放是真實發生的, 客觀可驗證, 其計算結果的不確定性低; 避免排放基于運用解決方案的碳排放數據(已經發生或可能發生的碳排放)與不運用解決方案的碳排放數據(可能發生的碳排放)計算, 參照情景是反事實的、 模擬的, 參照情景碳排放是基于模型的, 無法驗證, 其計算結果的不確定性高(NZI,2022;WBCSD和NZI,2023)。
鑒于上述原因, 避免排放與產品碳足跡(包括碳減排)的核算和報告是涇渭分明的兩條路徑。《指南》為確保避免排放的概念不被濫用, 設置了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的資格條件(三個門檻,見圖2)。第一個門檻是企業已經開展可信的氣候行動, 具體包括: 企業已經制定并對外宣布與最近的氣候科學相契合的氣候戰略; 企業能夠提供穩健的碳足跡核算; 企業已經制定出科學的碳目標(涵蓋范圍1、 范圍2和范圍3排放)并定期披露目標的進展。第二個門檻是解決方案應當對標最近的氣候科學, 具體包括: 根據最近的氣候科學或其他公認的研究(如IPCC最新的氣候評估報告、歐盟分類法等), 解決方案具有減緩氣候變化的潛能; 解決方案不是直接應用于化石燃料(如石油、天然氣)的勘探、 開采和/或生產、 分銷和銷售等活動。第三個門檻是解決方案的氣候貢獻具有正當性, 也即不論解決方案屬于何種類型(最終用途解決方案、中間階段解決方案、改進/優化系統解決方案), 其本身應當具有直接且顯著的脫碳影響。三個門檻中, 第一個門檻是對企業主體的要求, 意味著制定氣候戰略、 核算碳足跡、 制定碳目標是核算避免排放的前提和基礎, 企業不能以核算避免排放為借口忽略上述三要素(葉豐瀅和黃世忠,2025)。第二個門檻是對解決方案的要求, 意味著任何直接或間接延長與凈零排放不兼容的資產壽命的解決方案都沒有資格要求核算避免排放, 即使它可能有短期減排效益。第三個門檻也是對解決方案的要求, 意味著那些作為最終用途解決方案的一部分但本身不能產生直接且顯著的脫碳影響的中間階段解決方案也沒有資格要求核算避免排放②。
二、 避免排放的核算和披露規則
WBCSD和NZI(2023)的《指南》堪稱迄今世界范圍內避免排放核算和披露規則的集大成者。本部分介紹《指南》評估避免排放的五個步驟和披露避免排放的九大原則, 并簡要分析國內外避免排放的披露現狀。
(一) 避免排放的評估步驟
1. 確定評估的時間框架。企業評估避免排放的時間框架應當與評估碳排放的時間框架保持一致。如果企業出售解決方案給用戶, 所售商品使用階段的排放在銷售當年的范圍3類型11“已售商品使用排放”中報告, 企業應當以前瞻性為基礎(forward-looking basis), 在銷售當年評估解決方案的生命周期避免排放。具體步驟包括: 一是建立解決方案的未來排放路徑, 評估解決方案生命周期內可能的排放; 二是建立參照情景排放路徑, 評估解決方案生命周期內參照情景下可能的排放; 三是計算前兩個步驟的差額。以前瞻性為基礎的評估適用于那些無法準確監控已售解決方案全生命周期使用情況的企業以及那些希望了解特定解決方案的長期影響以決定其未來戰略的企業。
如果企業租賃資產給客戶, 相關排放每年在范圍3類型13“下游租賃資產排放”中報告, 或者企業通過合同直接為客戶提供某種運營服務, 相關排放每年在范圍1排放中報告, 企業應當以年度為基礎(year-on-year basis), 從銷售當年開始逐年評估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直至解決方案終結。具體步驟包括: 一是在合同開始時定義參照情景, 分別計算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的上游及終止使用階段排放并在它們的生命周期內分攤; 二是按年計算解決方案的實際排放, 同時考慮參照情景的年度變化(如性能隨時間的變化、 市場份額的變化以及合同期間潛在的替代品)按年計算參照情景的排放; 三是將分配到特定年度的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的上游及終止使用階段排放與對應年度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的使用排放相加, 得到特定年度的解決方案排放和參照情景排放; 四是計算步驟三中兩種情景排放的差額。以年度為基礎的評估適用于能夠準確監控已售解決方案全生命周期使用情況的企業。這種方法也有助于平滑已售解決方案(典型情況如: 使用壽命很長的大型脫碳項目)使用壽命期內的避免排放。
2. 界定參照情景。參照情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運用解決方案的市場環境。比如, 企業出售一種新型自行車, 如果企業認為消費者意在購買其替代另外一種舊型號的自行車, 則銷售行為不會產生很多避免排放, 但如果企業認為消費者意在購買其替代汽車進行短途旅行, 則銷售行為可以產生大量的避免排放。為確保參照情景的可信度同時避免夸大解決方案的影響, 參照情景的界定應基于廣受認可且有充分記錄的假設, 反映沒有解決方案的情況下最可能出現的情況。
一般而言, 企業可依據業務實際先選擇下列模式中的一種, 而后界定相應的參照情景: 一是新需求模式。在這種模式下, 解決方案旨在滿足客戶日益增長的新的需求, 這意味著不存在以前的情景, 此時參照情景就是銷售當年市場上相同目的解決方案的預期情況。比如, A公司新建一棟低碳建筑, 參照情景便是同年建造的同類別建筑的平均水平。二是現行需求模式。在這種模式下, 解決方案旨在達到現有活動水平但被認為能夠改進或替代現有的系統, 根據這種改進或替代是否是外源性因素(如法律或監管)導致的, 參照情景的選擇可分為四種情況(見圖3)。比如, B公司從事房屋隔熱業務, 對一棟普通住宅進行了隔熱系統改造。如果這種改造是為了響應市場需求而非監管要求, 則參照情景是假設持續使用的該建筑未經改造的隔熱系統。但如果這種改造是為了響應監管要求, 則參照情景就是市場上按規定改進這類建筑性能的解決方案的平均水平。又如, C公司為一棟私人住宅安裝熱泵以替換舊型號產品。如果這種替換是為了響應市場需求而非監管要求, 則參照情景是現行市場上銷售的這類住宅解決方案的平均水平。但如果這種替換是為了響應監管要求, 則參照情景就是現行市場上銷售的符合監管要求的這類住宅解決方案的平均水平。
3. 評估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的生命周期排放。企業應當評估采用解決方案的情況下以及不采用解決方案的參照情景下的生命周期排放, 評估過程中的關鍵注意事項如下:
(1) 定義核算范圍和報告邊界。要注意評估解決方案生命周期排放以及評估參照情景生命周期排放是為了確定二者之間的差額, 另外要注意評估的時間框架不得超過解決方案生命周期的長度。
(2) 選擇核算方法。《指南》認可WRI(2019)在《比較排放影響》中總結的兩種方法: 結果法和歸因法。WRI(2019)認為兩種方法各有利弊。歸因法蘊含的重要假設是企業產品能夠完美替代參考產品且企業的活動和排放水平與產品數量呈線性關系, 這種計算方法比較簡單, 可以擴展到大型的產品組合。但歸因法存在一個重大缺陷, 即未考慮間接的市場中介效應(包括反彈效應、 除市場份額變化以外的市場規模變化、 要素市場價格的變化等), 這顯然與大部分產品系統的實際情況相悖。相比之下, 結果法明確考慮了市場中介效應。但結果法也有兩個比較明顯的不足: 一是計算結果的不確定性程度遠高于歸因法。歸因法的不確定性主要是參數選擇(如活動水平、 排放因子等)導致的, 而結果法的不確定性除了與參數選擇有關, 還與情景選擇(如新技術如何影響現有技術的使用、 新技術與更廣泛的經濟之間的相互作用等)有關。二是結果法所需數據較難獲取, 這使得這種方法運用起來更加復雜。綜合以上內容, WRI(2019)認為結果法總體上優于歸因法, 建議企業在決策過程中以及涉及市場效應的影響比較中應用結果法。但受制于數據的可獲取性和企業資源的有限性, 部分企業可能不具備應用結果法的條件, 此時可以采用歸因法作為臨時解決方案。此后的幾年," 國際電信聯盟(ITU)等在WRI(2019)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了混合法, 即采用結果法的思路界定參照情景和解決方案情景, 再使用歸因法評估兩種情景的生命周期排放。及至《指南》, WBCSD和NZI(2023)表示對這兩種方法并無傾向, 只要求企業明確披露所選擇的方法和選擇該方法的理由即可。
(3) 保持計算一致性。計算一致性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解決方案情景與參照情景之間的一致性, 包括使用相同的聲明單元或功能單元(declared or functional unit)進行評估、 對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都進行全生命周期排放的核算等; 二是避免排放核算與碳排放核算之間的一致性, 也即如果企業核算并報告某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 應當同時核算并報告該解決方案的碳排放。
(4) 重復計算。從方法上看, 避免排放的核算結果很可能不是唯一的。同一個脫碳解決方案在不同價值鏈中所處的位置可能導致其成為另一個脫碳解決方案的組成部分, 而這個脫碳解決方案又會核算其自身的總脫碳影響, 包括組件的避免排放, 這就造成了重復計算③。《指南》認為重復計算可以接受, 因為價值鏈中的每個主體對排放和減排有著不同程度的影響。與核算范圍3排放的原理類似, 核算避免排放有助于促使價值鏈上的不同主體共同行動, 通過各自的解決方案為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貢獻力所能及的能量。
4. 評估避免排放。企業通過計算在使用和不使用解決方案情況下的排放差異來評估避免排放。另外, 由于避免排放是以一段時間為單位評估的, 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難免會隨時間動態變化。比如, 受解決方案生命周期內消耗的能源實際脫碳效果和預期脫碳效果差異的影響, 解決方案排放和參照情景排放會隨時間變化。考慮到這一點, 如果企業以前瞻性為基礎評估避免排放, 最好使用趨勢性能源情景(例如國際能源署的STEPS情景)評估能源部門在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中的預期脫碳情況。
5. 評估公司層面的避免排放。公司層面的避免排放是所有已售解決方案避免排放的總和(下文稱“總避免排放”)。企業可通過匯總按前四個步驟評估的所有已售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來評估其總避免排放。匯總時應當注意, 如果各個解決方案針對的是不同的排放, 那么所有已售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可以相加。比如, D公司有一個優化住宅建筑能源需求的解決方案, 還有一個優化其他辦公樓宇能源需求的解決方案。這兩個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不存在重疊, 可以直接相加。但如果兩個解決方案針對相同的排放, 則必須首先計算第一個解決方案影響的排放, 因為第二個解決方案只會影響剩余的排放。若不考慮這一點, 就會出現重復計算。再比如, E公司有一個減少某城市交通流量的解決方案, 還有一個優化同一城市電動汽車用電量的解決方案。這兩個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存在重疊, 不能簡單相加, 因為優化電動汽車用電量解決方案的參照情景必須考慮交通流量的減少。
(二) 避免排放的披露規則
避免排放的披露是企業與信息使用者進行溝通的關鍵步驟, 提供可比、 一致的信息, 同時最小化錯報的風險至關重要。為此, 《指南》也為企業提供了避免排放的披露指南, 企業披露避免排放應當遵循九項披露原則: (1)避免排放應當始終與碳足跡、 碳匯、 價值鏈之外的財務貢獻(如購買各種碳信用)分開披露; (2)避免排放不得用于碳中和聲明或凈零排放聲明或其他任何暗示企業對氣候毫無影響的聲明; (3)如果對外溝通和報告的是特定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 應當描述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以及與它們相關的生命周期排放; (4)說明是使用基于前瞻性的方法還是基于年度的方法核算避免排放; (5)所有披露的避免排放都應當遵循“三個門檻”, 企業遵循每一個門檻的證據材料應當公開、 可獲取; (6)披露避免排放時應當同時披露企業組織層面產生避免排放的解決方案銷售收入占總銷售收入的百分比; (7)披露避免排放是否經第三方鑒證; (8)說明解決方案除溫室氣體影響之外在環境權衡和可持續發展目標方面的負面影響, 描述企業為減輕這些負面影響所采取的行動; (9)說明是否識別出潛在的反彈效應以及是否將這些效應納入評估, 描述反彈效應的性質以及企業為減輕這些效應所采取的行動。
《指南》還給出了避免排放的披露格式, WBCSD隨后在官網上對該披露格式進行了更新, 稱其為“一頁紙”報告。表1是試點采用《指南》核算避免排放的農業企業先正達公司提供的“一頁紙”報告。
使用者可從表1中獲知先正達公司的如下關鍵信息: (1)單獨披露避免排放; (2)滿足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的資格條件(三個門檻); (3)評估時間框架以年度為基礎; (4)解決方案是為農業部門提供低碳牛飼料, 適用現行需求模式, 旨在滿足現有活動水平的同時改進現有系統, 且這種改進并非外源性因素導致, 因此界定參照情景為沒有采用解決方案的原來系統(一切照舊情景); (5)不同產品每功能單元的避免排放信息和總避免排放信息; (6)解決方案本身具有氣候影響正外部性; (7)信息披露經過第三方鑒證。但對比《指南》的披露九原則, 該“一頁紙”報告還存在如下兩個問題: 一是雖然描述了解決方案和參照情景, 但沒有提供兩種情景下的生命周期排放數據。避免排放本質是數學上求差運算的結果, 從信息披露的角度來看, 如果沒有被減數(參照情景排放)和減數(解決方案排放)的信息, 差額本身的可理解性將降低很多。二是沒有披露產生避免排放的解決方案銷售收入占總銷售收入的百分比。產生避免排放的解決方案的銷售收入占比可以揭示企業營業規模中產生氣候貢獻的比例有多大, 這對于使用者尤其是投資者是十分重要的信息。上述兩個問題主要是編報者的問題, 但后者實際牽涉到避免排放財務影響的披露。除銷售收入外, 避免排放的財務影響還包括研發支出及其他相關資本性投入或支出等。《指南》并未對避免排放的財務影響評估給出具體意見和建議, 這或是其未來可改進之處。
(三) 避免排放的披露現狀
盡管迄今為止世界范圍內尚無統一的核算和報告避免排放的標準, 但有不少企業已經開展了避免排放的核算和報告, 電信服務和信息技術(TMT)行業的企業尤甚(如圖4所示)。比如, 西班牙電信公司(Telefónica)在2021年的可持續發展報告中聲稱, 其自2017年以來通過開發和采用新的算法提供數字技術服務幫助客戶大幅提升生產效率, 由此帶來巨大的避免排放。該公司2023年7月發布的《氣候行動方案》還披露, 僅生態智能(EcoSmart)產品在2022年就幫助客戶避免了8173.8萬噸的排放。又如, 美股七家代表性高科技企業(包括蘋果、 微軟、 谷歌、 亞馬遜、 英偉達、 臉書、 特斯拉)在近年來的可持續發展報告或類似報告中也多有對避免排放的定性披露, 如指出其通過云服務能效提升、 可再生能源使用、 數字化解決方案等幫助客戶避免大量排放, 其中蘋果、 谷歌和特斯拉提供了有關避免排放的量化數據。蘋果在2023年的《環境進展報告》中聲稱, 其通過供應商清潔能源項目避免了1850萬噸排放; 谷歌在2023年的《環境報告》中聲稱, 谷歌地圖中的環保路線功能自上線以來至2022年底已經幫助避免超過120萬噸的排放, 相當于約25萬輛燃油車一年不上路; 特斯拉在2023年的《影響力報告》中聲稱, 其提供的電動車在2023年為客戶避免了超過2000萬噸排放, 相當于燃油車行駛816億公里的排放量。
根據碳信息披露項目(CDP)的統計, 2022年向其報送調查問卷的企業中約89%報告了其研發低碳產品或服務(CDP,2023), 但只有25%左右報告了避免排放(Allianz Global Investors,2022)。如果以《指南》提出的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必須達到的資格條件(三個門檻)衡量, 有資格聲稱避免排放的企業和金融機構數量更少。根據CDP《2023年氣候轉型計劃披露狀況報告》, 截至2023年11月向CDP報送調查問卷的23293家企業和金融機構等各類組織中, 已經制定與《巴黎協定》1.5℃控溫目標相一致的氣候戰略(氣候轉型計劃)的只有26%; 完整披露范圍1、 范圍2和范圍3排放的只有38%; 同時制定長短期科學碳目標的不到20%(CDP,2024a)。2023年向CDP報送調查問卷的575家金融機構中, 制定組合減排目標的只有37%, 38%的金融機構的減排目標只涵蓋經營排放而未涉及融資排放, 約50%的金融機構在其金融資產組合中提供了9萬億美元的化石燃料融資(CDP,2024b)。
具體到國內, 在金融機構方面, 根據《上市公司可持續發展報告指引》需要強制披露可持續發展報告的21家上市銀行中, 有18家在2023年披露了綠色貸款帶動的碳減排(避免排放), 披露比例高達86%, 但只有1家披露了范圍3融資排放, 披露比例僅為5%(黃世忠和葉豐瀅,2024), 選擇性披露明顯。在非金融企業方面, 目前暫無有關避免排放披露情況的統計數據。從個案看, 阿里巴巴可算是國內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的先行者。根據阿里巴巴2024年的ESG報告, 其在2021年12月發布的《碳中和行動報告》中首次提出范圍3+減排的概念并將其界定為“在目前平臺企業的范圍1、 范圍2、 范圍3以外, 平臺生態中更廣泛參與者產生的碳排放”。這份報告還設置了范圍3+減排的目標, 即2021 ~ 2035年的15年間, 帶動和賦能生態累計減排15億噸。可見范圍3+減排即是一個類似于避免排放的概念④。2022年8月, 阿里巴巴聯合中環聯合認證中心和碳信托發布《范圍3+減排: 超越價值鏈的企業氣候行動方法學》, 提出“帶動減排”與“賦能減排”兩個類別的范圍3+減排策略。2023年11月, 阿里巴巴加入WBCSD避免排放工作組, 參與《指南》制定(阿里巴巴,2024)。截至目前, 阿里巴巴披露了2023財年和2024財年的范圍3+減排數據, 其中2024財年的范圍3+減排量達到3333.8萬噸, 同比增長45.5%, 約10倍于同年范圍1、 范圍2和范圍3的總減排量。
除阿里巴巴外, 國內還有很多企業致力于低碳解決方案的研發或通過平臺效應賦能減排。比如, 騰訊公司通過騰訊會議為其用戶提供線上會議服務, 截至2023年9月, 騰訊會議用戶數超過4億, 服務超過25億次線上會議, API(應用程序接口)日均調用次數超過千萬(褚杏娟,2023)。騰訊會議幫助用戶提高了會議效率、 節省了差旅費用, 同時大幅避免了會議相關的差旅、 能源、 紙張、 印刷等活動產生的排放。又如, 螞蟻集團2023年可持續發展報告顯示, 其充分發揮支付場景無所不在的平臺優勢, 倡導社會公眾踐行綠色出行、 減紙減塑、 線上辦事、 循環利用、 節能降耗等低碳生活, 吸引超過6.9億用戶參與“螞蟻森林”, 累計生成3100多萬噸“綠色能量”, 產生了積極的環境外部性。這些都是具有明顯的避免排放效應的行為, 但遺憾的是, 騰訊公司和螞蟻集團的ESG報告均未披露其避免排放的具體情況。
如果以《指南》提出的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必須達到的資格條件(三個門檻)衡量, 2023年向CDP報送調查問卷的3439家中國企業中, 已經制定氣候戰略的比例為37%; 披露范圍1排放的比例為78%, 披露范圍2排放的比例為62%, 披露范圍3排放的比例為39%(其中披露采購商品和服務排放的比例只有24%); 已經制定科學碳目標的比例為34%(其中制定凈零排放目標的比例只有12%)(普華永道,2024)。
上述案例分析和CDP提供的這些不容樂觀的數據表明, 碳排放和避免排放作為兩種不同的應對氣候變化策略所關注的核心指標, 前者的核算和報告標準已較為完善, 披露情況尚且不理想, 避免排放的披露情況更是隨意。即便是那些已經量化披露特定解決方案避免排放的企業, 也鮮有說明其參照標準、 具體算法(包括關鍵假設和參數)的, 信息透明度低下。從這個角度來看, 若想從價值鏈和超越價值鏈兩個維度雙管齊下應對氣候變化, 制定全球公認的避免排放核算和報告標準乃是當務之急。
(四) 核算和披露規則辨析
《指南》中評估避免排放的五個步驟從解決方案層級著手最后匯總至企業組織層級, 對應碳排放的兩個層級的評估(產品碳足跡和企業組織3個范圍的排放), 總體邏輯清晰。本文認為《指南》的主要貢獻集中在前兩個步驟上, 具體表現為: 一是明確了不同業務模式下避免排放核算的時間框架。《指南》區分銷售商品模式以及租賃資產/提供合同勞務模式, 分別提出以前瞻性為基礎的評估和以年度為基礎的評估, 這相當于明確了不同業務模式下避免排放的具體算法。而不論是以前瞻性為基礎的評估還是以年度為基礎的評估, 其算法實質都是對結果法和歸因法的糅合運用, 即以結果法的思路運用歸因法的邏輯⑤, 相較于WRI(2019)直接引用結果法和歸因法有明顯進步。二是明確了參照情景的界定原則。這堪稱《指南》最突出的貢獻。參照情景本質上是一種反事實情景, 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之上, 建立可靠、 可信的參照情景同時獲取該情景下必要的相關數據是避免排放核算不爭的最難之點。《指南》提供了一套從甄別需求模式起手, 結合考慮解決方案用途和動機的參照情景建立原則, 有助于參照情景的界定和參照情景排放的估算。
但《指南》也有其局限性, 整體上看主要表現在: 一是未考慮增加排放。在比較參照情景排放與解決方案排放時, 若差額大于零則產生避免排放, 若差額小于零將產生增加排放。WRI(2019)在論述比較排放時曾提及增加排放的概念, 但也指出, 根據CDP等機構對截至當時披露實踐的統計, 許多公司聲稱其產品具有積極影響但沒有一家公司聲稱其產品具有消極影響。在自愿披露的背景下, 這種“摘櫻桃式”的選擇性披露可能無可避免(Russell,2019)。為此, 《指南》也沒有選擇直面增加排放的核算和報告。但為了防止“洗綠”, 《指南》設置的九項披露原則中專門有一項要求企業披露產生避免排放的解決方案銷售收入占總銷售收入的百分比, 這一信息可以幫助使用者反向推斷沒有產生避免排放的銷售收入的百分比, 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對增加排放的忽視。二是未區分“導致絕對排放水平下降的避免排放”和“導致絕對排放水平較小提升的避免排放”。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從結果來看包括兩種類型, 一種導致絕對排放水平下降, 另一種沒有導致絕對排放水平下降, 但與參照情景相比, 若導致較小的絕對排放水平的提升, 則后者理論上對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沒有貢獻(NZI,2020;WBCSD和NZI,2023)。《指南》也沒有直接面對這個問題, 只是鼓勵企業自主對避免排放的核算結果進行分類披露。
若從《指南》的具體規定來看, 評估避免排放的五個步驟中尚有不少過程細節不明確。可能的問題包括: 一是何時開展重估。以前瞻性為基礎的評估和以年度為基礎的評估本質上都是運用結果法的思路, 這意味著計算時必須考慮市場變化。在什么情況下企業必須考慮市場變化來改變重要假設和重估兩種情景下的排放十分關鍵, 有待明確。二是參照情景界定原則的應用需要指引。在復雜情況下, 解決方案的用途是改進還是替代(這涉及怎么定義改進和替代), 應用解決方案的動機若受外源性因素影響但缺乏影響標準時該如何判定等, 都是企業在應用《指南》原則界定參照情景時可能遭遇的問題⑥。三是是否以及如何分配價值鏈上同一個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當價值鏈上的多個主體核算了同一個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時會產生重復計算問題, 這掩蓋了價值鏈上的企業(如中間階段解決方案提供商和最終用途解決方案提供商之間、 多個中間階段解決方案提供商之間)不同程度的氣候貢獻, 這部分避免排放是否分配、 如何分配, 有待解決。四是公司層面如何合并不同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需要指引。尤其是在企業提供的多個解決方案相互關聯的情況下, 如何合并。五是計算數據問題。在整個評估流程中, 企業如何收集數據最優, 包括可能的數據來源和質量監控。另外, 由于避免排放是以解決方案(產品或服務)為顆粒度的全生命周期的核算, 產品碳足跡核算中的很多典型問題也同樣困擾著避免排放的核算, 包括系統邊界的確定(尤其是流程復雜的系統、 上下游產業鏈模糊的系統、 共享資源或多產品的系統的邊界確定)、 排放因子的確定(因能源類型、生產工藝、原料等導致的排放因子多樣性和動態性)等。
三、 結論和啟示
本文梳理了避免排放概念的發展過程、 主要核算方法和披露規則以及國內外披露現狀。本文的研究表明, 避免排放作為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的一種創新型氣候行動評估工具, 正處于從邊緣探索逐步過渡到主流實踐的時期, 必將重塑企業碳減排的量化邏輯, 企業的低碳技術投入與商業模式創新對經濟社會的外溢性將得到更加系統和科學的計量。避免排放的演進史, 就是企業應對氣候變化認知的升級史, 核心在于量化企業通過技術、 產品和服務幫助經濟社會減少碳排放。從概念上看, 避免排放與產品碳足跡都屬于產品維度的碳核算, 但二者在核算目標和量化邏輯上大相徑庭。在核算目標上, 產品碳足跡旨在服務于企業價值鏈內的減排, 避免排放旨在服務于企業價值鏈外的整個經濟社會的減排; 在量化邏輯上, 產品碳足跡屬于清單核算, 避免排放屬于干預核算。從整體上看, 產品碳足跡和避免排放是衡量兩種并行不悖但各有側重的氣候戰略(專注自身脫碳戰略和專注脫碳解決方案戰略)成效的指標體系, 應當被分開核算、 分別報告。在核算和報告順序上, 企業應當首先核算和報告產品碳足跡(包括組織層級的碳排放相關指標), 而后核算和報告避免排放, 以確保避免排放的概念不被濫用。
從避免排放的核算和披露規則來看, 世界范圍正處于統一標準形成之前的階段。WBCSD和NZI發布的《指南》作為目前這一領域規則的集大成者, 所提出的評估避免排放的五個步驟和披露避免排放的九大原則, 為避免排放的核算和報告初步構造了一個可操作的理論框架。WBCSD在《指南》發布后表達了定期對其進行更新的愿景。2024年11月, WBCSD啟動首次更新征求意見。根據試運行企業的編報情況, WBCSD擬定此次更新的10個議題, 涵蓋避免排放的定義、 核算資格條件(三個門檻)、 評估方法、 數據和數據溯源指導以及具體實踐等五個方面的內容。更新的目標之一即是做好被標準制定者采納的準備(WBCSD,2024)。這也為我國企業及其利益相關方提示了參與其中的機遇和時間窗口。
企業應意識到, 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對己有利, 具體表現在: 一是有助于業務和商業模式零碳轉型。企業可以將避免排放作為支撐其業務和商業模式創新過程、 轉變思維方式以及確保新的解決方案滿足社會需求的指導指標之一。借助避免排放, 企業應對氣候變化的思路將從單純的節能減排以防范氣候風險拓展到避免排放以拓展氣候機遇。二是有助于管理層做出有利于實現凈零排放的經營決策。企業可以將避免排放作為支撐決策的關鍵指標, 優先考慮擴大高避免排放影響的產品市場規模、 投資于高避免排放潛力的領域、 選擇能夠幫助其實現避免排放的價值鏈上的合作伙伴、 到減排需求最迫切的地區投產等。三是有助于展示自身氣候治理社會責任的履行情況。企業可以通過報告避免排放向社會利益相關方(包括投資者、 客戶和員工等)展示其脫碳重點和向凈零排放轉型所做的貢獻(WBCSD和NZI,2023)。
投資者應意識到, 企業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對其開展氣候相關投資有利。避免排放是不同于碳排放相關指標以及其他氣候風險敞口指標的獨立指標, 投資機構和金融機構在進行投資決策時可以借助避免排放數據識別、 評估那些與實現全球凈零排放目標相一致的機會, 并投資于能夠領導綠色轉型或通過解決方案推動脫碳的創新型企業。如果投資者具備這方面的意識和行動, 企業的低碳創新將有望獲得低成本的資金保障, 投資者和企業均可從中受益。在這方面, 一些大型金融機構已經行動起來。比如, 格拉斯哥凈零排放金融聯盟(GFANZ)和氣候變化機構投資者小組(IIGCC)制定的氣候投資路線圖建議將避免排放作為關鍵的氣候解決方案指標, 配合收入和資本支出指標, 用于決策投資組合在氣候解決方案上的投資額度。根據2023年投資機構Allian發布的白皮書, 以氣候為導向的私募基金在近年來影響力基金的發行中占據了最大的份額(占2023年前三個季度推出的新增管理資產的33%), 其中一些規模較大的基金就專注于氣候解決方案, 而避免排放被明確列為積極氣候影響的關鍵指標。
政府相關部門也應意識到, 企業核算并報告避免排放對政府制定政策和采取行動有利。避免排放能夠提供特定解決方案在給定市場中影響的全貌, 因此可以作為指導政府加速脫碳行動的有力工具。政府機構可以在兩個互補的方面利用避免排放數據: 一是排序政府行動, 包括決策在特定地區優先部署哪些脫碳解決方案, 以及特定脫碳解決方案在哪些地區優先部署; 二是支持政府政策制定, 包括激勵政策、 監管政策等, 以支持企業加快創新性脫碳的步伐(WBCSD和NZI,2023)。
DOI:10.19641/j.cnki.42-1290/f.2025.06.001
1 IPCC(2023)總結了一些關鍵氣候解決方案,包括:太陽能光伏和太陽能熱利用、電解器和燃料電池、陸上風力和海上可再生能源、可持續沼氣/生物甲烷、電池和儲能、碳捕捉和儲存、熱泵和地熱能、電網技術等。
② 《指南》高度重視核算和報告避免排放的三個門檻,要求對于每一種被認為能夠避免排放的解決方案,企業在披露時都應當明確地描述其減緩潛能,包括說明其依據的氣候科學來源,同時明確地解釋該解決方案具有何種脫碳影響,是否具有直接影響以及是否具有顯著影響。WBCSD在2024年11月發起的《指南》更新征求意見總結的10個議題中,有3個就是針對這三個門檻的細化。
③ 當價值鏈中的兩家企業同時考慮了同一解決方案的避免排放時,就會發生重復計算。比如,一家電動汽車電池制造商和一家電動汽車制造商都考慮了使用電動汽車電池所產生的避免排放。
④ 阿里巴巴采用的范圍3+減排的表述存在與范圍4排放類似的問題。
⑤ 以年度為基礎的評估比以前瞻性為基礎的評估多了按年分攤的步驟。
⑥ 一些利益相關方在《指南》發布后曾建議WBCSD借助聯合國碳信用平臺上提供的上百種各個經濟部門參照情景確定的工具和方法論淬煉參照情景界定原則,若妥善歸納總結,也能成為參照情景分行業指引的來源。
【 注 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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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 要 參 考 文 獻 】
(責任編輯·校對: 陳晶" 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