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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未計

2025-03-12 00:00:00劉瀅
野草 2025年2期

借問

一本正經。桑萍老師總有些一本正經,喜歡端著個架子。

剛來的小年輕們評點人的時候,對于桑萍,說得最多的就是“一本正經”這個詞。這個詞被他們在奶茶、新款手機和潮裝之間說出來,就有些揶揄的味道。而再過幾天,就連這樣的評價也沒有了。誰有興致聊她呢,不過是剛到劇團時的新鮮罷了。

桑萍幾乎不值一提。

她是老演員,但一直演配角,幾乎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她的舞臺表現還不錯,有板有眼,唱腔也字正腔圓,但總體而言,不出彩。對,不出彩,對于演員而言,這就要了命。更何況,她長得不好看,臉太長,是那種俗稱的馬臉。現在年紀大了,就算上臺前用假發或者抹額蓋住額頭,再精心戴上發釵,她演的老旦看上去也是既不富態也不優雅。好在,這只是個小縣城的劇團,要求不高,于是她仍然勤勤懇懇地排戲,兢兢業業地演戲,做著她該做的事情。對于上述年輕人的評點,她自嘲:“總比說不正經的好。”

也是,不一本正經還能怎么樣呢?

年齡到了,職稱和職務都沒上去,就連老旦的戲,演得也是勉強。在團里存在感不高,一些群體活動,也就沒什么熱情參與。總而言之,地位不知何時就尷尬了起來。因此,她可不是得變本加厲地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來。

——如此,合身得過分的衣服、拘謹的挺直身板的姿態,多少能掩蓋一點兒心里的虛。不管怎么說,別人還在客氣地喊一聲“桑老師”。人前,還有薄薄一層可以依托的身份。

因此,當看到退居二線的名單時,她心里僅存的一絲僥幸像被彈斷的弦,發出最后一聲嗚咽。“退居二線”一詞向來是領導的專利,普通員工是沒有資格使用的。但團長堅持,他就這么喊,喊得這些被半裁下崗的老演員們,似乎也高了一個檔次。至于二線是哪里,也是模模糊糊,反正有一點很明確——把一線表演的機會讓給年輕人。雖然傳統戲曲表演市場受到了無數的沖擊,演員們更多的轉行了,到大城市去發展了,嫁人了,可無論怎么樣,還是有年輕人來,他們就成了劇團的香餑餑。因此,團長就打起了“青春版越調”的主意。

“得吸引年輕人的市場,得把他們從手機和電腦上拉回來一點點。要是能行,咱也去省里匯報演出去,那得多風光。”他在大會上講。確實,作為縣級劇團能到市里匯報演出已經不錯了,遑論省里。因此,大家也都躍躍欲試,那么就得給年輕演員們實訓空間,得多上場積攢經驗。

現在,看上去一切都板上釘釘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青春劇也沒開始排,以前的戲倒是被小年輕們給頂了上去,桑萍就覺得日子過得更奇怪了。有點像是,自己站在舞臺上,還沒到落幕就被趕下了場。說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略略有點兒不甘心。可不甘心什么呢?本來也沒什么夢想,也沒什么堅持,不唱了,還能清閑些呢!可心里就是不是滋味,而這種感覺又被這個消息給擊打了。

一個主攻花旦、閨門旦、娃娃生的年輕女孩曉丹,自從前年來到劇團,就一直不安心工作,整天被領導批評。結果,人家是沒看上這縣劇團,偷偷準備去考了省戲曲學院表演系,并且考上了。

這下,她不僅成了年輕人羨慕的對象,連桑萍的心里也抖了幾下。怎么有這樣的金光大道呢?怎么有這么幸運的姑娘呢?怎么自己就上不上下不下的?

這是怎么了呢?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兩三個月,不知哪兒來了消息,說是團里要上一個戲,主要用途是下鄉送戲。但這次又不比往常,在巡演期間,人是掛靠在市劇團的,節目也在市劇團的清單上,整個兒地作為市里一個文化重頭活動去運作。

“真的?這對團里來說是好事兒啊。”

“誰說不是呢?但問題是沖突了,好多演員抽調不出來,這才要在全團招募。”

“全團招募?”

“嗯,說是打通各個部門,誰能唱,又能下鄉的,都能試試。”

聽了些小道消息,桑萍的心晃悠晃悠的。

“什么戲?”她問。

“還沒定。聽說有《李天保娶親》《空城計》,還有個什么,哦,《白奶奶醉酒》!都是熱鬧的戲,群眾愛看。”

“想去都能去?”

“想什么呢?你當還是之前的下鄉送戲啊,年輕人都不愛去?這回是和市劇團一起的,他們有了機會,萬一表現好被調過去呢?肯定都愿意去試試。雖說不能抽最精干的,但我猜,也不能太差。”

“你去嗎?”

“我?哈哈哈……”說話的同事搖頭笑,“我才不去,一把老骨頭了,還剛有了個小孫子。現在退居二線,不是正好,忙著呢——”

又說了幾句,這場閑聊就結束了。

桑萍開始魂不守舍,腦子里全是“全團招募”這個詞,耳邊墜胡的聲音綿延不絕。我坐在城樓上觀山景,耳聽得城門外人馬亂紛紛。全團,三個戲,又和市劇團一起演出,應該有不少人來報名吧。雖然團里現在大不如前,但人還是不少。說起來,這個劇團也真夠老了,它在1955年就成立了,原班底之一的沈家越調班,那可是在清代末年就有了。當年成立劇團后,還自辦戲校,吸收愿意學習的鄉下孩子。當時那是陣容龐大,演員行當也齊全,在她剛入行的那陣兒,劇團曾經輝煌過很長時間,常年演出的劇目就有申派代表劇目《收姜維》《李天保娶親》《諸葛亮吊孝》《空城計》,毛派代表作劇目《火焚繡樓》《李雙喜借糧》《白奶奶醉酒》,越調傳統劇目《楊八姐智取金刀》《朱元璋斬駙馬》《天官賜福》,越調連本戲《貍貓換太子》《楚宮恨》等,偶爾也演現代戲,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

而關于下鄉送戲,近些年雖說受了大環境影響,整個行情不好,但劇團還是下鄉演出傳統戲、現代戲、新編歷史劇及創作、改編劇目200多出,盡量地維持著越調下鄉的傳統。這也是已故越調大師申鳳梅老師的精神,她常說“只要有人聽,我就唱”。團長也老拿這句話督促大家,他是越調丑行演員的兒子,很有管理決策能力。另外,還有兩個業務副團長,他們的師傅也全是知名表演藝術家,身上有著前輩傳下來的良好做派。

所以,團里平時也是常年扎根農村演出,每年都要完成“送戲下鄉”任務。只是最近幾年,她年紀大了,家里又事兒多,團里就不怎么安排她跟著下去了。

可這次,有點兒不一樣。

全團招募——就是說,她也可以報名了。這個機會就像是一線希望,最后的一線希望,將她從黑乎乎的一團里拽了出來,重新拽上舞臺。可如果報名的多了,那肯定還要競演。她一個唱老旦的,如果去報名老生,肯定是團里的轟炸性新聞。但要是唱砸了,沒被選上,那就連以往的那點兒體面都沒了,真成了“不正經”的人了。那就難堪了。

想啊想啊,一點火苗還是燃起來,把桑萍的心思灼得全是孔洞。出了辦公室,出了劇團,她虛飄飄地、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走到一個街心公園,她在空凳子上就坐下了。

就這么魔怔著,也不知坐了多久。接到電話,是家里的保姆打來的,問她怎么還不回去,她有事兒得先走。她就又和老公通了話,幸好,他今天沒安排,說這就回去了。于是她就說自己有事兒,晚點兒回去。又起身,坐車,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戲校。當年的小平房早變成樓房了,周圍更是高樓大廈數不勝數。那時,她從農村老家來,就和一起學戲的住在小平房,姑娘小伙們嘰嘰喳喳,熱熱鬧鬧。那會兒,她就自認要唱諸葛戲。她愛聽愛看,家里人也是,爺爺也是。但是,唱腔是學得像模像樣了,身法卻怎么也搞不定,做派怎么也出不來。畢業后到了劇團和別人一比,沒爭著。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只能接了老旦。

可這回,諸葛亮羽扇綸巾,在前方笑吟吟地看她。萬一呢?

正是暮春時節,小河的水流也顯得很活躍。一切都那么清新溫暖。來逛逛的都是周圍的居民,上了年紀的居多,不少帶著孩子出來玩的奶奶或者姥姥。小的可愛,老的操心,在擦身而過的一段時間內,就聽見小孩子稚氣的問話,老人或者耐心或者不耐煩或者調侃或者嚴肅的回應。自然,還有些是年輕的媽媽帶著孩子在玩跳繩之類的游戲,他們咯咯笑的聲音仿佛在空氣里化開了,聞起來甜絲絲的。

她信步向前走,向左向右都一樣,于是轉了個彎兒向右,慢慢走著。她意識到五十多歲了,很快,她也帶著孫子遛彎了,多好!那時,小孫子會抬起頭,眼睛閃閃亮:“我會看書,還會洗手絹。奶奶,你會什么呀?”她就告訴他“我會唱戲呀”。

會唱戲呀!

不遠處的亭子里也有些票友在唱戲,她慢慢走過去。正唱的女的長得五大三粗,站起來拉著架勢,投入地唱。拉弦的是個瘦瘦的中年人,垂著眼搖頭晃腦。唱到高處,女人的聲音破了,高音硬頂上去的,聽上去有些怪,但她唱得很投入,仿佛全天下只有自己在舞臺上。一曲終了,她沖她笑笑。她也沖她笑笑:“瞎唱瞎唱。”“唱得挺好。”她說,突然問:“會唱越調嗎?”女人羞澀:“會。喜歡戲的,越調哪能不會唱幾句?你,要不也來一段兒,這師傅拉得好著呢。”那師傅也抬頭看她,她慌忙搖頭,匆匆忙忙地走開了,卻幾乎撞到了一個人的懷里,嚇得趕緊收住了腳步。

“嗨,是你啊,桑老師?”一個驚喜的聲音喊起來。

“桑老師,是我。”那人繼續說。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和女人。男人戴著圓框眼鏡,穿著藍色豎條襯衣,女人穿了碎花裙。想不起來。只好尷尬地笑。

“小星的數學老師,初二。想起來了?”

是蔡老師,她才想起來。多少年沒見了,他還能認出自己來,這讓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時,蔡老師對自己兒子不錯,兒子也喜歡他。后來,這蔡老師調走了,好多年沒見。真沒想到在這兒見了。

“蔡老師,您這是?”

“我后來不是調走了嗎?現在退休了,就住這兒。喏,就那邊。”

看她兩手沒地兒放的樣子,蔡老師體貼地解圍:“桑老師,這是我愛人。說實在的,我也差點沒認出你來,這得多少年沒見了。對了,”他轉向愛人,向她介紹,“這位是桑老師,在咱們縣越調團的,唱得好著呢。我以前的學生家長。”那愛人就親親熱熱地沖她笑,有些驚喜,“那會兒就聽老蔡說起過,有個學生家長是越調演員,就是你啊?我喜歡聽越調的,那調子蒼涼得很,就是好聽。桑老師唱什么角?回頭有演出,記得通知一聲,我也去看看?老蔡,你看這么多年,咱也沒去看過——都是你!”

蔡老師就笑:“那還不容易,這又碰上了,改天去不就好了。啊,桑老師,最近有什么要演?”

她不得不說話了,話語在口腔里打了幾個轉兒,出來了這么一句:“在,在,啊,可能要排《空城計》……”

蔡老師的愛人眼睛一亮,當得知她唱諸葛亮時,更是連連叫好,嚷著一定要去捧場。她心里毛躁躁的,暗自后悔自己怎么就那么嘴欠。這下糟了,于是忙又轉了口氣:“其實,也不一定。我也快退居二線了,現在啊,年輕人雖然不愛這行,但也不缺人。團里最近要搞‘青春版’的,領導也重視。等出了新戲,我給你兩張票,你們一塊兒去。”

“三張。”蔡老師愛人笑著說,“我家兒子啊,是市晚報的記者,帶他也去看看,給咱們的戲寫寫報道。怎么樣?”

“那可太好了!”

于是三個人又熱絡地說了半天話,蔡老師夫妻倆才走了。她也就回家。一路上心頭直堵著。進了小區大門,走過幾排相似的房子,看到自己家,掏鑰匙進了門。一看這熟悉的小尺寸之地,她恍若覺得剛才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夢。不是真的,這念頭讓她活了過來,和婆婆先打了招呼,然后到廚房看看還有什么菜,好準備晚飯。在這個過程中,洗洗切切的,心就平靜了下來。

飯還沒做好,老公已經回來了。恰好接了兒子的電話,說了一會兒,走到廚房里把電話遞給她,兒子說自己漲了工資,還是一個小項目的組織者。雖然手下只有兩個兵,但感覺很不錯。她鼓勵他好好干。對了,她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兒,她遇到他的數學老師了。哪個?兒子問。就是那個蔡老師,還給你補過課的。我記得,兒子笑了,當時我們班同學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竹竿。他不是調走了嗎?是啊,竟然就住我們老戲校旁邊,和他愛人溜圈兒呢。

又東拉西扯了一陣兒,她又走出去把手機拿給婆婆,讓她和孫子說說話。她不知道兒子和婆婆說什么,只看到婆婆的笑一直沒停。也不知道像誰,這兒子倒是有點像女兒。也不知道以后娶了媳婦會怎么樣?她順帶著想了想,退出婆婆的屋,回到廚房。

猛然間,心里又在后悔著,怎么就對蔡老師的愛人說出去了,說在排《空城計》——這可真是讓人糟心!

欲動

于是她故意不去想它,仿佛這樣,那句話就能憑空消失似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和往常一樣。等兒子電話打完,她就對老公和婆婆說:“吃飯了。”

天兒熱,就搬出桌子在院子里吃。這院子不大,兩層房,離學校不遠,也算在縣城的副中心,曾經外面熱熱鬧鬧的。不過近幾年,路上開始冷清了。因為在城北有了新的繁華商業區,統一的街道規劃,高大上的商店門面,現代化的裝修,還有年輕人喜愛的業態。這里,就被拋棄了,也就安靜了不少。

婆婆是個人很好的寡母,曾經是一名中學老師,這個院子就是家屬院。前幾年腦梗之后,她走路就不太利索,吃飯也還好,身體也并沒有瘦下去,就是行動不方便了。除了在院子里走走,她就在大門口站站,看看人來人往。大部分時候在自己的小套間里看電視,喜歡聽戲。有時候,她也和婆婆聊聊天,但長年累月下來,話題也消磨沒了,后來就是一些必不可少的話語了。“媽,吃飯”“喝不喝水”之類的,自從兒子上大學后,這個家里常年冷清。說起來,倒還是老公回來了會熱鬧點兒,他有點兒孩子氣,喜歡一驚一乍地和人說話,不生氣的時候也挺和氣,生氣的時候恨不得要殺人。久而久之,這家里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碎碎的,鬧鬧的。也還好,總得有人聲填滿空間。

老公是一個國企職工,做電池的。年輕時是有機會上去的,但一臉清高樣,誰說起錢都說人家俗,整日里養鳥養花的,沒啥追求。相熟的人家都買了寬敞明亮的公寓樓搬走了,要么就是自己買地在縣城郊區造樓房。只有他們,一家人還是擠在這老屋子里。前些年戲多,好不容易攢了些錢,她想著置換個大點兒的公寓房。可他和婆婆都說住慣了,公寓房沒有院子,不方便。她想想有道理,也就不提了,后來那筆錢被老公買了輛車,他整天開著到處呼朋喚友,自在得很。家里的保姆只是白天來看著老太太,她一下班回來,就急著走,家里也一大攤子事兒。所以,沒什么事的話,她都早點回來,家里離不開人。

她盡力把這破舊的小院子整理得干干凈凈,菜園里種上當季的蔬菜:蔥、荊芥、豆角、黃瓜之類的,看上去倒也喜氣盈盈的。還有兩棵樹,一棵是榆樹,一棵是棗樹,也枝繁葉茂的,掩蓋了一些墻壁的破敗相。前段時間,她找人在墻上裝了扶手,這樣出屋門下臺階時,婆婆就能扶著了。這一行為得到了老公的表揚,夸她是個好媳婦。

吃飯的時候,說了幾句閑話,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說:“今年我們劇團下鄉啊,團長爭取到了和市越調團一起。”

老公說:“那挺好嘛!”

婆婆的嘴巴努動了幾下:“咱不去,你也不是小孩了,啊……”

她本來想繼續說說“退居二線”的事兒,說說“全團招募”的事兒,還想說說諸葛的角兒的事兒,但張了張嘴沒說出聲,走過去把電視打開了,給婆婆調到戲曲臺。臺上的帝王將相們來來去去,熱鬧非凡。然后,她把藤椅搬了出去,坐在那些生長著的蔬菜的邊上,手里拿著一把蒲扇,似搖非搖。在熟悉的戲腔中,在老公的咳嗽聲中,在鄰居家的嬉笑聲中,在這小院的月色中,想唱諸葛這個想法顯得那么虛無縹緲,不可對人言。

演諸葛戲,是她兒時的夢想。

爺爺在鄉下,愛說諸葛愛看諸葛,說他代表著智慧和男兒的志向。爺爺大半輩子對哥哥好,對她看也不看。這是老鄉村重男輕女的老根子,她知道。可她還是想讓爺爺看到自己,讓爺爺給她講書上的故事。那些老年的事兒,不辨真假,可都好聽得緊。她愿意讓爺爺給自己留點吃的,哪怕一點點饃干,咬起來干澀。那份奢望,這么多年似乎忘記了,但每次翻出來,她就似乎又變成了那個唯唯諾諾盼著爺爺疼的小女孩。所以,到了戲校,她就跟爺爺說她學諸葛戲,爺爺的神色都變了,眼睛也亮了起來。他穿著黑布鞋,拄著拐杖走東串西,說孫女有出息了。可后來,一次也沒等到她亮相表演,后來又去演了老旦,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這些心事兒,沒人知道,父母每天忙里忙外,壓根沒空疼愛他們。哥哥大大咧咧,也沒發現什么不對。只有她,悄悄地,默默地在一旁忍受著。

哪怕后來,她加倍地孝順爺爺,每次回去都買好多老人吃的用的,爺爺比起以前,觀念也改了不少,對她也不錯。可是,那梗在心里的童年的刺,并沒有完全拔出來。

現在,她已經快到了當年爺爺的年紀,卻還是沒做出什么讓他驕傲的事兒。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來不及嘆息,時間就沒了。問題是,當她覺得不甘心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這么多年,她因為沒能唱諸葛戲,又加上外形條件的限制,在劇團里就是老老實實地排戲唱戲,別的什么念想都沒有。說實在的,她經常感覺到自己空空的,卻也沒有試圖去填些什么。

如今她離諸葛一步之遙,接,還是不接?她不怕下鄉苦累,也不稀罕和市劇團一起演出掙什么前途,但她怕演不好,諸葛戲在她心里,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啊。

她回了屋,翻箱倒柜。老公問她發什么神經,她也不理,只是一邊翻找一邊嘟囔:“你看到我的那個舊相冊了嗎?小的那個。”

“我哪兒知道——東西都是你收拾的。”

她一個人繼續找,奇怪,越是想看到它,越想不起來它在哪兒。最后,她只得頹然地放棄了。

臨睡前,她還是沒忍住,弱弱地未語先笑:“哎,跟你說個事兒,我去唱諸葛怎么樣?”

老公正在脫毛衣,毛衣糊在臉上,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這是開啥玩笑哪!”

她又笑:“是啊,你說這,好笑吧……”

“你們團唱諸葛的,不是縣衛生局局長的老婆嗎?叫什么來著,叫……”

“蔣梅。”

她想起蔣梅那個人,為人爽朗大方,點子多。雖然在集體生活中,她看上去有些冷淡,那是人家的身份在。不管戲里的身份,還是現實世界中的身份,而且,她的名字里還帶有一個“梅”字,應和著申鳳梅老師的“梅”字。而且,聽說,她自己也很下苦功,把大師的錄像看了個滾瓜爛熟。所以,她唱起諸葛亮吊孝來,惟妙惟肖,舌戰群儒的感覺太對了。

老公點點頭:“人家唱得不賴。”

是啊,眼前就有這樣的對標,她上,她肯定就是那個被起哄的。她雖然沒有出過彩,但也沒有出糗過。這老了老了,要是自己沒皮沒臉地去爭,爭來了又沒弄好,不是笑話嗎?她作不了聲。老公也是隨口一應,也沒繼續問是怎么回事兒,壓根兒沒在意。等關燈睡了,呼嚕打得震天響。只有她心煩意亂,無聲地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又只見旌旗招展空翻影,原來是司馬懿,他發來了大兵……

第二天一早也是這樣,她早早地起來做早餐,一家人吃完,老公上班去,婆婆在院子里看天。等白天的保姆到,她像平時一樣,穿上外套,挎上挎包,穿上鞋子,喊一聲:“媽,我也走了。”婆婆擺擺手。她走出去,關上門,咔嗒——我要唱諸葛我要唱諸葛我要唱——這念頭就像是被關了一個晚上然后突然開閘了的洪流,因為刻意壓制,這會兒簡直要把她淹了。她頭暈,暈暈登登地出去,走在晨光里。越走,越心慌意亂,越走,越心驚膽戰。

還是到陳副團長那里去探探口風吧。她是當年戲校的同學,老早就不唱了,現在主抓樂隊工作。雖說平時來往不多,但能了解點情況的,也非她莫屬了。到了行政樓,敲開了副團長辦公室的門。一個唇如點珠的女人開了門。看到她,一愣:“桑萍,啊,桑萍……”她很快笑起來,剛燙的卷發潤澤地跳躍著,親熱地往里讓,“哎呀你可真是稀客,總不到我這兒來串門兒。快,快請進。”

桑萍就進去,很快后悔。說什么呢?

她被拉了進去,被按在沙發上坐下。趁著陳副團長去倒水的時候,暗自呼了口氣。等到接過水來,才擠出了笑:“陳團,我……”

陳副團長也坐下來,親熱地說:“嗨,怎么了這是,和我認生,不喊我松香了。”

“……松香。”她還是喊了,尷尬地笑了一下。

松香盯著她的臉看,忽然似乎心有感慨,親昵地,心疼地說:“萍啊,你這日子過得,怎么干巴巴的?”

她苦笑。她知道松香的意思是,她的臉干巴巴的,她的表情干巴巴的,她的生活也干巴巴的。她已經極力掩飾這一點了,但在相識多年的人面前還是無所遁形。她當年從戲校來到劇團,那一屆留下來的也不多,留下來的都過得比較滋潤,就像松香。只有她,家里劇團兩點一線,這么多年,簡直活成了一個空殼。

幸好話題沒再向著這個方向下去。松香又和她稍微聊了幾句以前的舊事兒,就看著她,帶著思索的語氣:“你今天來找我,一定有事兒。先別說哈,讓我猜猜——你是不是想調到樂團里來?老實說,這里還是比較輕松的,不是樂師的話,也就是管理管理,現場照應照應。你要是想過來,我能說了算。這么大年紀了,不能唱了還能干什么,對吧?你放心,你的事兒,我幫忙。”

桑萍慌忙搖頭,她可沒這樣的想法。

松香疑惑了,又笑了:“哦,不是這事兒?那,是家里有……”

桑萍又慌忙搖頭:“沒——沒別的事兒,我就是想問問,嗯,聽說咱們要出一班兒人馬,跟著市劇團下鄉巡演,在招人……”

“哦,是這事兒啊!”松香恍然大悟,“是有這事,還沒宣布呢。領導班子剛開了會,是這樣的,這回下鄉巡演,團里安排了三個戲準備,因為要另外組人,不能耽誤咱們自己‘青春版越調’計劃。所以啊,就準備這幾天找個時間,看看哪個戲能另外派出一套班子。全團的只要有時間,能唱的,都能來試試看。”

“報名的多嗎?”

“嗯,還沒開始呢。畢竟要下鄉半年,一般人不樂意去。你也知道,現在不比從前了,送戲冷清得很。要不是這回,團長爭取了和市劇團合作的機會,也不會有什么人報名,大約還是得按老規矩分配。”

“嗯,團長挺厲害的!”桑萍點頭表示贊同。

“可不是,自從他上任以后,向政府申請資金,置辦演出服裝、道具、燈光、音響,還利用演出資金租賃劇團場地,給演員安排宿舍,擴建排練廳,演出舞臺……啊,也在盡心盡力為大家謀福利。就像他常說的‘咱們的牌子不能倒’。所以,這回的選角,他也很重視——嗯,桑萍啊,你問這個是……”

她微微垂著頭,扭捏了一下,隨即抬起頭,迎著松香探問的目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出來:“我,啊,是聽說這次有《空城計》?”

“對。有。本來剛開始報的就是《空城計》,可蔣梅不是有別的安排嘛,你知道的。倒是還有一個能唱,偏偏最近傷了嗓子,請假了。你看,這戲的名單已經報上去了,怎么辦?就只能看看劇團里還有誰能頂一下。實在不行,就換其他的戲上。”

松香看著她。她還在做最后的斗爭。

“這樣,我,是想看看我能不能唱?”

“你想唱?當然能唱了,不是有老旦的角嗎?正好,你最近也空閑,這沒問題啊。”

“不是,我,是想試試諸葛戲。”

她終于咬牙說了出來。

松香先是一愣:“桑萍,你,想唱《空城計》?可,就這幾天的事兒啊——你能唱?”

接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啊我想起來了,在戲校那會兒,你喜歡諸葛戲的。唉,真是造化弄人啊,你也是時運不好。”她說的應該是桑萍畢業那會兒,進了劇團才發現唱諸葛戲的太多了,根本輪不上年輕演員,于是就被分配去唱旦角,長得不好看就只能唱老旦。這一唱沒想到就是半輩子。

“我想試試。這些年,也沒丟下過。”

“沒丟下過?你,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那還說什么,我先給你報上名。怎么樣?我可告訴你,過了這村沒這店。來,讓我看看——真是的,臉現在瘦多了,這顴骨一出來,嗨,還真別說,要是扮上說不定能成。那你回去好好練練這段兒,過幾天在團里試唱。”

松香說話像蹦豆子似的,利索地說完。

桑萍有些不敢相信:“松香,你,覺得我行?”

看她這個樣子,松香撲哧笑了:“萍啊,咱是一起進團的,我想起來了,這是你年輕時的夢,想演諸葛戲,你想試試,那就試試。可有一條,既然要抓住這個機會,圓個夢,那就得使全力。你呀……”松香恨鐵不成鋼,“也算是咱們劇團的老人了,但活得太透明了。太游離,知道嗎?年輕時候也愛唱戲吧,可你看看,這么多年連個主角都沒唱過,你就甘心,甘心就這么沒啥聲響地退到后邊兒去。我告訴你,你這不是低調,是躲懶,是沒出息。你信不信我這話?你說有沒有道理?”

她苦笑著點點頭。

隱行

劇團沸騰起來。

桑萍?是那個桑老師嗎?她不是唱老旦的嗎?怎么報名諸葛亮?你想想,要是諸葛亮邁著小碎步端正優雅地站在臺上,那得是個什么事兒啊?誰說不是呢?真的,真的是那個?真是想不到。這次的選角也有老旦啊,她怎么會報老生呢?我看,是因為這次是和市劇團拼班吧,要不然,都好幾年沒下過鄉的,這次倒是積極起來了。哎別瞎說,我倒是覺得有這份心挺好,看來還是不舍得舞臺啊。舞臺就是咱戲曲演員的命,不是嗎?

這下好了,別說熟悉的人見面就笑:“桑老師,看見你名兒了,還真沒聽過桑老師唱諸葛呢。藏得真夠深的,到時給你鼓掌去。”

她就只能尷尬地笑笑,帶著自嘲的語氣:“哎……這,不是沒戲唱了嗎?試試唄……”

就這樣應付過去,落荒而逃。

連不熟的人見面也和她打招呼,不一定說起這事兒,但臉上玩味的笑容卻經久不散,讓她恨不能自己馬上消失。于是,她又打起了退堂鼓,連走路都悄悄地溜邊兒了,就怕被人看見,被人拉住,被人問起。甚至,這么多年臉都沒紅過了,現在,竟然見到人臉就直發燒。

她偷偷給松香打了電話:“陳團啊,要不……我的名兒還是給去了吧。就說,啊就說你們寫錯了——我不想唱了。”

松香清脆的聲音響起來:“這是怎么了?”

“這要是唱不好,太丟人了,不行!還是和一些年輕人比,我怕……”

“怕什么呀?你上次不是說,諸葛戲你一直沒丟下嗎?沒事兒,試試吧。名單已經出來了,不可能再更改的。你知道嗎?為了你這報名的事兒,我特地還和團長說了呢。他好奇你怎么會報諸葛戲,我就跟他說了說你以前學唱的事兒。他都知道你年輕時多喜歡諸葛戲了,還讓我轉告,要你認真準備呢。你這會兒說要退出,不行。”

“我……”她囁嚅著,只聽得那邊就掛了電話。

她不想在辦公室,不想去排練廳,不想見人。沒地方去。于是,她去檔案室。

那里沒什么人,正好,她可以重新找來申鳳梅老師的資料看看。誰說旦角不能演老生?想當年,說的是1962年的秋天,那年,河南省越調劇團(那時的名字還叫商丘專區越調劇團哩)到鶴壁去演出。當時在鶴壁演出的,還有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袁世海、杜近芳率領的中國京劇院一團。因為之前沒聽說過越調,袁世海就去看了看。那場戲是《過街樓》,他對戲中飾演女主角蘇桂英的申鳳梅印象很好,就問明天還有什么劇目?當得知明天上演的是《收姜維》后,他來了興趣,因為他早年也曾飾演過姜維。他又問,明天飾演諸葛亮的是誰?得知是飾演蘇桂英的申鳳梅后,袁世海“不淡定了”,“演旦角的也能演須生?地方劇團里還有這么學識淵博的演員?”第二天,袁世海帶來了杜近芳等一大幫演員前來捧場。看完《收姜維》后,袁世海、杜近芳非常興奮,還覺得“不過癮”,又追著越調劇團離開鶴壁,到30里以外的集席棚劇場看了《火焚繡樓》。后來,他又邀請劇團到北京演出,申鳳梅老師大放異彩,這才被周恩來總理夸贊說“你們河南的諸葛亮會做思想工作”。

當然,她不是申鳳梅老師,她只是個普通的老旦演員。只不過,這么多年來,在家的時候,她總在揣摩諸葛戲。但,真的不行啊!老了老了,來了個機會,她還是害怕。管理檔案室的王姐看到她這副樣子,就笑:“怎么了,要唱諸葛戲心里怯?”

她訕笑了下,索性點頭:“是啊,不該報名的。還唱啥呀,看看這些前輩,都厲害得很。”

王姐瞄了一眼她手里的資料。

“那是啊,申鳳梅老師那樣的,多少年也出不了一個,但咱越調還得向前走。老一代有老一代的絕活,這一代有這一代的優勢嘛。”

“說是這么說。我這真是瞎湊熱鬧,后悔著呢。可陳團又不給退……”

“說實在的,桑萍,你真能唱諸葛?”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能。這么多年我沒落下,唱腔肯定沒問題。可就是沒上過臺,怕這范兒拿不住。你說這么大年紀了,真不該腦子一熱。唉……”

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地,心里話也出了口:“主要,主要因為我爺喜歡聽,他喜歡我哥,偏心他,我就想著唱個諸葛,讓他也看見我。那都是年輕時的想法,真幼稚。其實,學戲的時候,我自己不喜歡諸葛亮,我更想唱花旦,但長相和嗓子都不行,最后去唱了老旦,也普普通通。”她說著往事,看著平靜,眼里卻有了些水光。“但畢竟學了一兩年,還是有感情的。可現在,你說怪吧,還真是喜歡上諸葛戲了。”

王姐倒真誠地對著她。

“桑萍啊,不是姐說你。你喜歡這個,藏著干嗎呢?對不對?這回,是你的機會。姐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回你要是退了,就再沒機會了。不是別人不給機會,而是自個兒不會給自個兒機會了。”

桑萍點點頭,苦澀地說:“可申鳳梅老師的諸葛,好像諸葛亮的魂兒附體了似的。我也就能琢磨個唱腔,那氣派可是出不來。”

“那就好好準備,好好練。我就不信了,唱了一輩子越調,還能怕上臺。就算是諸葛孔明,咱也演得了!”王姐斗志昂揚,“我給你再找點兒資料去,你就像考大學那樣去沖刺,嗯?我還告訴你,諸葛亮這人物,年輕人不一定鎮得住。你就好好準備你的。”

一會兒工夫,她面前就堆了一堆的東西,刊物、報紙、錄像帶。

“拿著,拿回家挑燈夜讀去。”王姐都推給她。

這讓她覺得得了點兒鼓勵,再三謝了王姐,都拿了去。還是小心地看著路,撿人少的道兒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關上門,靜靜地翻閱著那些資料,真好。少年學戲不懂這些,只知道聽師傅說戲,再跟著唱腔一點點地摳。現在知道了,要唱好一個角色,得對他的生活背景、精神走向、思想活動都弄清楚,把自己當成他才行。她翻看著,心里的那點火苗又微弱地燃燒起來。

下班了,她在辦公室又坐了一會兒,不想回家,就給家里打電話,讓保姆稍微晚一點兒走,給老太太弄口吃的。保姆有些抱怨,但還是答應了。又坐了一會兒,等沒人了才慢悠悠起身,去了老排練廳。現在大家都更喜歡新排練廳,這邊靜悄悄的,黑漆漆一片,她開門進去,打開燈。可以說,她的整個青春年華都是在這兒度過的。排練,演出,排練,演出,也下過苦功的。但在這行當里,不是每個下過苦功的都能成角兒,都能成戲。她恰好是一大群里的一個。

她看著墻鏡,里面是個中老年婦女,穿了一身暗色衣裳,背著一只米色包。

她向外看了看,一個人都沒有。她把包放下,重新站在鏡子前,小聲來了一句:“我,我坐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然后,她大聲咳嗽,又來一遍:“你連得三城多僥幸,好不該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諸葛亮城樓早把駕等,等候著司馬都督到來,咱們談談心情……”一邊唱,她一邊假裝揮著羽毛扇,走了幾個臺步。鏡子里的那個人不是桑萍,也不是諸葛亮,她畏畏縮縮的,一點兒也沒有氣勢。她心里空空如也,怎么能唱出諸葛孔明的智謀和虛實之感?她惶恐地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看著她,沮喪而又卑微,無措而又傷心。再看時,仿佛“她”也在嘲笑她,什么人啊也敢唱諸葛。

她落荒而逃。

家里一切如舊。她站在院子里,看著婆婆的窗戶里透出電視忽明忽暗的各色光,感受著初夏的風吹拂。她就那么站著,隱約覺得自己是個叫桑萍的女人。直到房間里一聲咳嗽,老公喊:“誰在那兒?你回來了,怎么不進屋?”她才慌張地踏上臺階,打開了屋門。

然后,她在房間里找來找去,道具箱里零零散散的東西也不少。她記得年輕的時候買過羽毛扇的,當時在練《收姜維》,但怎么找都找不到,是自己記錯了,還是扔了?她也想不起來,最后只找到一把書生的折扇。但是,在最底層,卻看到了那個舊相冊。她拿在手里,卻不著急看,先把亂七八糟的給收拾好,才把相冊拿在手里,出去找抹布擦一擦。接著,才回到臥室,坐在床邊慢慢打開。

排在第一頁的,就是她要找的那張照片。她和大家,圍著申鳳梅老師。

申鳳梅老師面容清瘦,衣著樸素,自然地笑,在人群里格外耀眼。

那一年,60多歲的申鳳梅老師率省越調劇團攜《諸葛亮吊孝》《收姜維》《吵鬧親家》來到縣城演出,她有幸近距離與申鳳梅大師謀面。她還記得,當時申鳳梅老師扮演的諸葛亮手持羽扇,頭戴綸巾,足踩高靴,氣宇軒昂,不愧為“活諸葛”。而她就是一個觀眾,一個申鳳梅老師的戲迷,全身心地浸入到戲里,聽著申鳳梅老師的一轉一合,滄桑智慧的嗓音和唱風,都讓她蠢蠢欲動,激動不已。

一場演出結束后,縣劇團的人也都走進后臺。當時正是休息間隙,申鳳梅老師正在接受記者的采訪。她就和其他人一樣,在不遠處坐著旁聽,申鳳梅老師說戲曲藝術不僅是教出來的、學出來的、練出來的,更是“悟”出來的。演員塑造人物應該是演員自己經過深思熟慮之后的人物,是想象之后的人物,是理解之后的人物,是用情感浸泡之后的人物。很多人生的道理、藝術的奧秘,都是慢慢體會出來,“悟”出來的。

這“悟”出來的,才是舞臺上的“亮色”。最后,申鳳梅老師這么說。

那一刻,她覺得諸葛戲在心里被提升到了自己永遠不可及的境界。當申鳳梅老師招呼大家一起合影時,她激動極了,卻不敢挨近自己的偶像。只是遠遠地看著她的音容笑貌,心嘭嘭嘭地直跳。看,照片上還能看得出來。她在第三排的一角,眼睛沒有看鏡頭,卻在看著申鳳梅老師。

她夢想著能像她一樣,唱出越調的“諸葛”,于是,從那以后,她才又重新撿起了諸葛戲,重新收集了申鳳梅老師的錄像、視頻、音頻,多年來一直不間斷地聽、學。唱腔,她可以說學得絲毫不差了,但風度卻總是和申鳳梅老師隔著十萬八千里。她的“諸葛”總是不夠鞠躬盡瘁,不夠收放自如,不夠足智多謀,不夠心懷蒼生。后來,她也漸漸聽說,申鳳梅老師帶著劇團常年奔波,積勞成疾,她患上了胃病、心臟病、糖尿病等多種疾病,但她仍然堅持下農村、下廠礦演出。大家勸她住院治療,她說:“我寧愿死在舞臺上,也不愿躺在病床上。”她一生把劇團看成家,把舞臺作為根,把為百姓唱戲視如命。1995年,她在臨終前把僅有的幾萬元存款捐給了家鄉的一所小學,并囑咐劇團領導把自己在團里的一套住房收回。她不是只知道唱戲,她還知道做人。

一個戲曲演員。她的心,怎么能那么大呢?怎么能那么寬呢?怎么能那么有大智慧呢?

老公還在鼓搗他的釣魚竿,見她拿著舊相冊出神,就和她說話,說和幾個朋友約好了,周末釣魚去。

“我們不坐車,也不開車,就騎自行車,走得遠遠的,看著地圖找河,然后找路過去,才有意思呢。等著哈,到了周末,你就有大魚吃了。鍋里還有飯,快去吃啊,今天有事啊?排新戲了?回來那么晚。”

她張張嘴。她急——沒有時間了,沒有了——他怎么就能像沒事兒人一個呢?

“我報名唱《空城計》,要是被選上了,就下鄉送戲半年。”

她想語氣柔和點兒的,但出口卻硬邦邦的。因為預想著他會反對。

他果然反對,瞪大了眼。

“那不行,不行啊我告訴你,你不在家誰照應媽,甭指望我天天那么早回來。”

他壓根兒沒聽出來重點在哪兒,或者說,他的重點和她的重點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嘆了口氣:“還沒定呢,等定了再說吧。”

他卻不依不饒:“那不行,你們團怎么回事兒。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讓你下鄉?那些小年輕們都干嗎的,不是正好鍛煉嗎?”“什么,你自己要去?你剛才說什么,你報名——你自己報的?哎,你怎么想的?我告訴你啊,我不同意。”

“我就是想唱唱……”

“作吧你就,覺得下鄉舒服是吧?那,是誰,前兩年終于不用去的時候高興得什么似的。現在又是哪根筋搭錯了……把名退了去,瞎鬧!”

聽著他的聲音,她的心里瞬間又兵荒馬亂,就像司馬懿逼近了城下。

她把胸前那口涌動起來的氣,緩緩地壓下去,然后沖口而出:你此番進兵我就早料定,料定恁父子們要奪街亭,一來是小馬謖無謀少才能,二來是他們將帥不和才失了街亭。你連得三城多僥幸,好不該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

其實沒有聲音。她站起來,去收拾了床鋪。

試妝

競爭者與競爭者之間從來都是疏離的,但這次的氛圍卻并非如此。總體而言,報名的并不多,甚至一些角色是空的,還需要到時由劇團里統一調配。但,諸葛的角色,竟然還是有三個報名的。除了桑萍,一個是本來就唱老生的,一個是新來的年輕演員。這簡直是一個噩夢,因為桑萍剛到劇團時,就是三個人競演諸葛戲,結果她被刷了下來。這一次又是如此,讓她在恐慌忐忑中又包含了深深的無力感。

好在,最初的震驚和好奇過去之后,大家也習慣了她即將競演諸葛戲的事實。并且,比較來比較去,發現老旦桑萍是最具劣勢的,反而都開始鼓勵起她來。

“桑萍老師,有你上,我就不用唱了。”那年輕演員笑著對她說,“真的,我對自己唱這個沒什么信心,就是在戲校的時候,主要學過這出。要是不報名的話,領導會不高興的。”

“你們現在學,學得透,不像我們那會兒,就靠老師講戲,自己啥也不知道。”

桑萍還得反過去安慰她。但是,事實上,她心里清楚,雖然這么多年她一直沒落下諸葛戲的唱腔,也有幾十年的舞臺表演經驗,但按照整體表現,她不一定如這小姑娘。現在的年輕人,見識多,不像她當年兩眼一抹黑。就算是現在,她又知道什么呢?她的眼里看到過什么,心里感受過什么呢?兩點一線的日子,已經將她過成了一個普通的中老年婦女。

但桑萍還是感謝小姑娘,這么體貼地在她面前示弱,說幾句心里話。

而那個唱老生的同事,更是直接對桑萍說,只要她需要什么幫忙的,盡管找他。他雖然唱了一輩子老生,但也沒唱過諸葛。兩個人可以一起摸索和學習。這讓桑萍覺得自己心里不那么沮喪了。有時候,一件事沒開始前,或者剛開始,總是讓人心里惶惶然,但是,真的等塵埃落定了,狀態調整到相應的方向,反而會覺得安定。家里的事,她決定暫時不去想,到時候總會有辦法的——萬一,她行呢?

至于下鄉送戲,她并不是像老公說的那樣,能不去的時候就高興。實際上,她愿意下鄉送戲,她喜歡。那會兒,有時下鄉會連個十幾天,演出五六十場。她在臺上時,總能看到那些觀眾的喜悅面容,他們的眼神難得興奮,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候。越調陪伴著戲迷多年。很多人從年輕時迷上了,年老時也愛看,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傳統生活中的一抹亮色了。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場合,總能感受到越調在老百姓心里的地位。記得有一回冬天,她隨團去下鄉演出,村里有個老奶奶身體癱瘓了,村支書就特地安排在她家后窗的空場地上。那老奶奶就開著窗,從頭聽到尾。聽村支書說了之后,劇團就到老奶奶家里去看望她。她就半倚在被窩里,起不了床,但還是伸出了顫巍巍的雙手,張著沒牙的嘴,一邊說一邊拉,非讓大家把手伸進她被窩里暖暖手。那一次,大家的眼睛都濕了。一場大戲看似熱鬧輝煌,其實累著呢,可比起這些觀眾的喜愛,都不算什么了。

前些年,她一直很怕分派給自己,是因為婆婆需要照顧,兒子準備考大學,家里正緊張的時候。所以,后來終于不用輪到自己時,她確實很開心。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婆婆的身體由保姆照看一段不會有什么問題的,兒子也長大了不在身邊。就算是沒有諸葛戲的這個由頭,她有時也還是會想念下鄉送戲的日子。

她害怕的是自己不行。

不過,目前這種氛圍還是讓她安心了些——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她還以為自己要尷尬很多天呢,但其實很快就一切正常了。她可以做這個決定,這只是一件小事。她要試一試。就算失敗了,她也算是在舞臺上唱過一場。

她有了心思琢磨競演的事兒了。說實在的,她對自己的唱腔毫不懷疑,臺詞也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但有一點,你得讓角色在舞臺上活起來,你得讓大家相信你就是諸葛亮。申鳳梅老師在臺上走了幾步,扇了幾次扇,笑了幾次,她了如指掌。可這不代表她模仿得像就能上臺。她的步態也對,但總是少了點行云流水的勁兒,那份無法比擬的風采,運籌帷幄的自信,總是出不來,眼看著表演的時間越來越近,她心急如焚。

要是沒那股神兒,就還是個“假諸葛”。

這事兒她得找個人問問,找個有文化的,想來想去,上次遇到蔡老師,好像聽他說他兒子就在市晚報當記者,見多識廣,頭腦靈活。對,去問問他。她就去了,一路上手里拿著占卜的葉子,揪掉一片:“去。”再揪掉一片:“不去。”

腳像是鉛鑄的,幾乎抬不起來。最后還是去。

周末,她就去了。

還好,恰好蔡老師的兒子回來了,說昨天通宵寫稿,正補覺呢。蔡老師就去叫,出來說:“就起。”她惶恐了,就這么上門,太無禮了。于是,像是彌補什么似的,把自己的兒子拿出來當擋箭牌。說當年幸虧蔡老師好好教導,現在也算是重點大學畢業工作了,月工資也不錯,還交了個女朋友。蔡老師就暢談自個兒的教育理念。這么多年無愧于心,對娃兒們那是掏心掏肺,像這家長感恩的,那是一樂,遇到冷眼的,他就受著。反正退休了,怎么的也桃李滿天下,對得起這個職業了。現在就在家種種花,打打太極,聽聽戲。她一句句地附和,比當年被叫到教師辦公室還恭敬。

聊天進行得還算順利流暢,幸好那補覺的年輕人沒讓她尷尬多大會兒,就起來了,收拾得神清氣爽的,紅著眼圈坐在她對面。

“什么事兒呀,您說。”做出熱情的模樣,其實掩蓋不了疲憊。

她結結巴巴地說了整個事兒,其實就兩句話的事兒,她覺得自己完全沒說清楚,也不知道要人幫什么忙,開解什么。但那小子理解力特別強,直接就指到了問題的實質:“怕?舞臺表現不行?”

她點點頭,面紅耳赤。她知道作為一個戲曲演員,這是她的基本功,是她們的后臺艱辛之秘,可短時間內如何提升,她實在摸不著關竅。現在不都說跨界嗎?那幫人玩得風生水起的,她也跨個界來學習。

“唱腔不是問題,這團里至少三分之一的,都能唱上幾嗓子,我是全本都能唱,磨了多少年了。可這,說上臺……可這臺風,我怕被轟下來。”她緊張地說。

這一說出來,她就知道了,原來自己犯愁的是這個問題。于是,她就打開了話匣子,從年輕講到老,從諸葛講到老旦,條理不明,經常跑題,好在還有蔡老師總能給她拽回來,磕磕絆絆地也算是把自己的情況說明了。在短時間,怎么能像諸葛孔明?至少在舞臺上,得有那氣場?就是,就是,得有他的范兒,不然扮相再像,唱腔再好也沒用。

那記者瞇著眼睛,似乎在認真聽,又似乎在打瞌睡,但等她停下來,他馬上睜開了眼睛,笑了,有了興致,和剛才有了不同的態度。說,我去年采訪過一個市里輕戲劇的訓練班,那兒全是零基礎的人,他們一點兒都不懂排戲,都得老師一點點指點。當時,那些人都很興奮,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可往臺上一站就呆如木雞,臺詞流水一樣地往外淌。她笑了。

記者也笑了:“您總比這些人強的,對吧?”

她點點頭。

蔡老師在一旁搭腔:“桑老師啊,這唱諸葛戲,就得學申鳳梅老師呀。您學學她,還有什么不行的?”

“是啊,”記者點頭,字斟句酌,“申鳳梅老師她傾其畢生精力,大膽突破舊有的表演方法,讓諸葛亮走下神壇,所以啊,得讓觀眾真切感受到諸葛亮運籌帷幄的智慧……”

蔡老師白了他一眼:“這些,桑老師還能不知道?她是要具體的,馬上就能用的方法——對吧桑老師?”

桑萍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蔡老師的愛人端著水果進來了,也感慨道:“要說起申鳳梅老師的諸葛,那是真好啊……五虎上將之一的73歲的老趙云,被中郎將姜維打敗而回,申鳳梅老師演的諸葛亮起身上前以禮相迎,親切溫和地挽住老將軍的手,把失敗的責任擔當起來,使老將心悅誠服。還有什么來著?”

桑萍笑著接:“多了,諸葛亮從一支狼牙箭上,分析到失利的原因,知道了姜維智勇雙全,親臨鳳鳴山戰場,誠心決意勸服姜維,收為自己的繼承人。要說到申鳳梅老師演的諸葛亮,那是把諸葛亮的用人之道、重才之情表達得好。”然后,她轉向記者,“所以學了,當然都學了。申鳳梅老師的諸葛亮,就是不唱唱詞,觀眾也能感受到他的氣質,他的焦慮、他的風度、他的智慧。我不行啊,我就怕,我就是唱了詞兒,還是像個假諸葛。”

記者思索了一下:“要不,學學卓別林的方法?”

“卓別林?”她有些驚訝,這也太離譜了吧。那個世界級的滑稽啞劇大師,兒子小時候特別喜歡看他的電影。

“對,卓別林。不知道你聽過沒,1936年,卓別林在梅艷芳的陪同下,看了咱們的京劇《火燒紅蓮寺》。因為劇情緊湊不讓拉幕換景,14場布景完全在熄燈的一剎那間完成變換,卓別林贊不絕口。之后他們又去看全本《法門寺》,還和馬連良先生合影。卓別林說,中國戲劇的程式有啞劇的優點,它著重在表演,即便一整場戲只有做功而不說一句話,觀眾同樣能明白。”

“啞劇?”

桑萍有些慚愧,她從來不知道這段逸事,也不知道有這個說法。

“申鳳梅老師的諸葛亮表演盡顯其形盡傳其神,儒雅睿智沉穩賢達,是非常富于藝術感染力的。學,也就學了。要是從自己身上出來那范兒,您剛才說,唱腔戲詞都沒問題,那就試試看不要臺詞,演啞劇?”

“演啞劇?那誰看呀?”蔡老師的愛人瞪了記者兒子一眼,“聽戲聽戲的。”

記者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只是練習練習——要不,就先扮上,天天地扮著,找找感覺。這個,還真是,就得靠自己悟了。沒辦法。”

桑萍無精打采,走在路上像個游魂。她以為自己準備好了,其實還差了那么遠。于是,她又開始后悔起來,不該去報名參加競演。也許,還是老公說得對,她這是在瞎折騰,肚子里沒有什么東西,也是個空城。想當年,她也是個樸實的鄉下姑娘,因為喜歡唱越調,就被選入了劇團,也想成為一代大師。但現在,什么都不是。

諸葛亮究竟是什么人?隆中對,收姜維,個頂個的好段子,問題是,這個不僅要唱得好,還要舉手投足像,不能讓人出戲。說實在的,演個小姐丫鬟太太夫人都沒問題,那么多,像那個大模樣兒就是了。可諸葛亮,那是千古唯一人,只要人說聲不像,那還怎么繼續?

她竟然還想著唱諸葛戲!

真是沒頭沒腦的。搞得現在,可真是騎虎難下。

“找找感覺?”她心里重復又重復著,“沒感覺沒感覺。”

她向這邊想想,覺得這是自己“必須”做的,又向那邊想想,覺得這是自己“不應該”做的,一時間又不知所措起來。她低聲哼唱著戲詞,仿佛它能讓她有點著落:諸葛亮城樓早把駕等,等候著司馬都督到來,咱們談談心情。西城的街道打掃干凈,準備著司馬好屯兵。你到此我沒有別的敬,早備下羊羔美酒我犒賞你的三軍……

直到有人和她打招呼:“桑老師,練唱呢?”

她回過神兒,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劇團排練大廳的后臺。

來這里了嗎?她在心里笑話了自己一聲。有人和她打招呼,她機械地笑笑。有人和她擦肩而過,她讓一讓。人來來往往,有團隊在排戲。她慢慢地在人群中穿梭,回應著別人的招呼,然后找到一個偏僻的位置坐了下來。這后臺她無比熟悉,但此時卻感覺一切都飄忽了起來。她愣愣地坐了一會兒,聽著傳來的墜胡的聲響,聽著候場的人的腳步聲,聽著前臺咿咿呀呀的唱腔,開始慢慢地給自己上妝——一層粉底(淡紅,也像粉色),紅色畫眼睛和印堂,黑色勾出眼睛、眉毛。定妝后顏色淡一點,略微帶了一種朦朧感。

這張臉,真瘦。顴骨凸出,眼神疲憊,倒顯得有些歷經滄桑,和平時的自己截然不同。她就那么定定地坐在梳妝鏡前看著“他”,又為“他”戴上帽子。鏡子里的,是她又不是她,似諸葛又非諸葛。既到此就應該把城進,為什么猶豫不決徘徊不定疑慮重重,進退兩難你為的是何情?看久了,這鏡子,就像是在時空旋轉的羽毛扇,把她扇得暈頭轉向。

空城

在這座小縣城,忍受平常似乎要比其他地方容易得多:因為它本身就是平常的。無論怎么普通,都可以在這里得到安慰。生活越是過得熱鬧瑣碎,這座縣城看上去就越是具體。這種具體里既然包括了你,你就這樣輪廓固定地過日子吧。曾經,桑萍就是這樣的。這次是個例外,仿佛她不知怎么地就進了一個漩渦中心,把她原先的輪廓給變了形。

在家里,她還是心思飄忽,魂不守舍的樣子。老公看著不耐煩,就又要她去退演。婆婆這才知道。沒想到,她倒是支持的:“去吧,我沒事兒。白天有保姆來幫忙,晚上讓他回來。你去你的。”

“那不行。”老公喊,“那怎么行?現在天長了,還和朋友約了釣魚呢。”

“釣什么魚?萍好不容易還有機會唱,這么大年紀的人,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婆婆問桑萍唱什么。

唱諸葛。

老公這時才第一次聽清了重點,重點不在于下鄉巡演,而在于桑萍要唱諸葛亮,要唱主角。他撓撓頭,突然問:“你,你唱諸葛亮?那可是老生啊,不,那不是一般的老生——你能唱?”

她就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唱……”

“那你也敢報名參加競演?你知不知道,要是唱不出來,那丟人丟大發了。”

她閉著嘴不說話。

“你少說兩句。”婆婆說。

“那你唱一段兒,讓我們聽聽?”老公說風就是雨。

她白了他一眼,怎么又說一出是一出的。

“唱一段兒?”

婆婆竟然也說,笑著看她。

“我去做飯了。”她尷尬地走開,到了廚房。

那天晚上,他看她的眼神變了,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到后來的期待欣喜。“你要是唱諸葛亮,我就帶我那幫釣魚的哥們去捧場。唱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怎么樣?正好可以到處找河流水塘。你看,又能聽戲,又能釣魚。你們什么時候開始,我提前告訴他們啊,啊?”

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和鬧著讓她退演一樣,都讓人心慌。

“千萬別告訴。我覺得,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那你又報名?”

“……”

“哎,你到底能不能唱啊?”老公激動地連聲發問。

幸虧兒子的電話打來,解救了她的尷尬。然后,她干脆直接蒙頭睡了。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身后是一座空空的城,她在城樓上撫琴,但是琴弦斷了。

這天早上,她請了個假,坐公共汽車回到老家,也沒通知家里的娘和哥哥,一個人先悄悄地來到了村邊的田野里,站在爺爺的墓前。那個在記憶里總是忽略自己的老人,長眠地下也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清明節的時候,哥哥肯定來修剪過。現在看上去,草長得毛茸茸的。她擺上香燭和供品,跪在墳墓前,先磕了幾個頭。

“爺,我來了……我,我又要唱諸葛亮了。”

這個古板的守舊老人,雖然常常忽略她,但在當年她學唱諸葛戲時,他拄著拐杖四處串門,逢人就說“我家萍兒學諸葛戲呢,到時四鄉八莊地到處唱呢”,就有人說,“得請到自己村里唱唱”,他就樂得回,“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她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絲笑來。那段時間,她這個不受待見的孫女兒,也是他的亮光吧。但是,到后來,聽說她沒有被選上諸葛亮的角色,他一下子就蔫兒了。她甚至能想象得出來,他是怎么躲在家里不出門的,或者,后來出門時是怎么回應那些詢問的。真是難為了這愛面子的老爺子了。

現在想想,她突然有點釋然了。她用手抓了一把泥土,放在墳墓上,輕聲說:“爺啊,上一回,我是為你學的。你喜歡諸葛戲嘛,是不是?我就是想讓你夸我,想讓你給我講故事聽,想讓你也看見我,別只看見哥哥。可是這一回,我是為我自己唱的。我喜歡這個戲,喜歡了多少年了。可現在,你看看我,看看我,爺,我也要老了。我想唱一回,我不知道行不行,我心里難受……”

說到后來,她的聲音幾乎沒有了。

“這回,我是唱《空城計》。還記得不?諸葛亮的空城計。一座空城。但是有他在城樓上,十五萬大軍他也能守住。可我覺得,我咋好像守不住呢……”

田野里安安靜靜,微風吹過。

這個世界太大了,這一輩子太短了。她還什么都沒做呢。

離開了村莊,她沒有按原計劃回家,而是繼續坐車出發,到市里去。一路上,熟悉的景物在窗外掠過。她卻一直盯著看。就這樣,就這樣啊,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半輩子了,卻突然覺得有些不一樣。這個古城,現在處處散發著生機,熱鬧繁華。她沒有心情逛街購物,直接換車來到了古城墻。它距今有約500年的歷史,雖然斑駁倒塌,但政府修舊如舊,倒還能看出原來的大致模樣兒。

她從一個偏僻處的臺階上去,踩著地上的灰色斑駁古磚,遙望著遠處的城樓,竟然一時不敢接近。城樓,古代城市的防御建筑,曾經是瞭望所,是守城將領的指揮部,又是極其重要的射擊據點。《空城計》中,諸葛亮就是在這樣的城樓之上,撫著琴嚇退司馬懿的雄兵的。

在越調中,申鳳梅老師的《空城計》唱段,娓娓道來,唱中帶笑,婉轉自如,韻濃味醇,穩健從容。尤其是她的笑聲,仿佛穿越時空從三國時期而來。每次聽,她都覺得那是從心里發出的大智慧。那是怎么修煉得來的呢?

而自己,自己就是一座空城,一個平庸、無能的中年女人,內里滿目瘡痍,荒草叢生。一想,悲愴感和無力感總是襲擊而來,但又無處傾訴。諸葛亮能做到空城而不虛,因為他這是智謀,但她覺得自己是真的空而虛,平時故作“一本正經”的表情和姿態就是她的城門。她是用這種姿態守護著自己,不讓外人看到內心的平淡和荒涼。

桑萍在城墻上轉悠,看著城樓上的孩子跑來跑去,老人在旁邊看護著孩子。她來到城墻正門的上方——這應該是諸葛亮撫琴的位置,看著對面拔地而起、光鮮亮麗的高樓,突然感覺到古城的陳舊、渺小。街上無數的車輛你追我趕,穿著時髦的人們來來往往——這都是現代的時光。

桑萍突然覺得,這古城雖然仍在維修,但終究會被“當下”淹沒,守不住的。

“守不住”三個字突如其來,嚇了桑萍一跳。因為她突然把這三個字跟諸葛亮聯系在一起了。此時街亭已失,身邊已無大將,只有一班文官。蜀國征戰多年,軍力疲敝,調兵遣將已捉襟見肘。面對擊起沖天塵土的十五萬魏兵,諸葛亮心中會不會升起“守不住”的絕望?

關上城門肯定是守不住的,若棄城而走,也是不能遠遁的。

干脆城門打開,把將旗都收起來。“平生謹慎,不曾弄險”的諸葛亮,準備用司馬懿的疑心賭一把。如果賭輸了,那也是他命該如此,蜀國命該如此了。一世英名,隨它去吧。諸葛亮“引二童,端坐于城樓之上,背靠空城,焚香彈琴”,面對司馬懿十五萬大軍時的“笑容可掬”,應該是一種豁出去了的瀟灑吧?

空城計,這空城何曾有計?這是面對命運的迫不得已。

這個念頭讓桑萍戰栗。她覺得自己目前就是這樣的一個諸葛亮。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她只能豁出去了,而且自己也沒什么名,只有個“一本正經”。她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唱諸葛亮了,她甚至已經知道步子該怎么走了。她滿臉通紅,全身發熱,她甚至在城門上拉開了架子。

這時,有幾個小孩從她的身邊跑過,突然停住了,回頭有點驚奇地看著桑萍。桑萍才突然從想象的情景中清醒過來,看見后面還有幾個老人跟著孩子慢慢地走過來。她本能地想逃,結果卻只是向他們揮了揮手。

回到家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身體還在時不時地戰栗,但那個念頭怎么都壓不下去。她又想,我的這個諸葛亮是申鳳梅老師的那個諸葛亮嗎?顯然不是。申鳳梅老師說:“像我者死,學我者生,超過老師才算精。”要“精”必須“悟”,那她的這個“悟”能不能算悟呢?她知道完全沒有超過老師的可能,她也不精,可這個“悟”確實是她自己的。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做過自己,那個大家天天看到的“一本正經”并不是她自己。但是,她現在有了一個自己的諸葛亮。這個念頭讓她忍不住又戰栗起來。她覺得自己這是魔怔了,瘋了。

是的,必須讓自己的諸葛亮活一次。必須這樣。

競演是在晚上。大排練廳里燈光明亮,沒有主持人。團長拿著話筒,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就宣布開始。頃刻間競演者們按照順序出場。桑萍坐在后臺的位置上,妝已經上好,帽子也已經戴上,但衣服久久沒穿上。離她出場,還早,她似乎又希望永遠輪不到她。

音樂聲起,她知道這是《李天寶娶親》的唱段。她靜靜地坐著,像是坐在一個漩渦的中心。“守不住”的絕望與豁出去的決絕不斷在頭腦里打轉。她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也都在旋轉,但好像和自己沒什么關系。

前臺繼續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她聽到了《空城計》的樂聲,還有年輕演員的唱腔,學得真是不錯,只是聲音脆了些。臺下在鼓掌。她再次聽到了《空城計》的樂聲,這次是老生唱的,滄桑老成。臺下在鼓掌。

時間在流逝,好像又停頓了。

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桑萍老師,怎么還不換裝?馬上就到你了。”她這才站起身,拿起備好的戲服,套在了身上。沒敢對著鏡子看,只是在轉身到候場區的一路上,她感覺到,兩旁的化妝鏡里,“諸葛亮”模模糊糊地跟著她走,一會兒出現了,一會兒消失了。

出場的一刻到了,她略微有些緊張。有人為她掀起幕布一角,她深吸一口氣,將步子放穩,緩緩走上臺去。臺下坐滿了人,但她看不清,好像是千軍萬馬,但一片寂靜。音樂響起,她搖起了羽毛扇,張口:既到此就應該把城進,為什么猶豫不決徘徊不定疑慮重重,進退兩難你為的是何情。

一開始,桑萍感覺到唱起來還是有點發軟,該剛的時候沒有剛到位,該松弛的時候略緊張。但唱著唱著,她進入了那個漩渦,她已聽不見墜胡的伴奏,她已不知道什么是緊張。千軍萬馬不要疑慮重重,盡管來吧。她放手一搏,她無所顧忌。

她一振襯衣的袖子,左腳向前邁出一步:我這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一無有埋伏,二無有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請請請,請上城樓把酒飲,咱們對歌撫琴,我與你洗塵接風,洗塵接風……

她豁達從容,她笑容可掬。

她唱完了。

臺下一片寂靜,突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掌聲,經久不息。還有叫好聲:“好!好扮相!有點兒申鳳梅老師的意思啊!”“桑萍老師,好儀態!”“有戲!有唱頭!”

“桑萍,你雖然學的是申鳳梅老師的風范,卻唱出了你自己的味道。這是你的諸葛亮,太好了!”這是松香的聲音。

她有些呆怔,寬袖低垂,微微抬眸。這時候她才看清,第一排坐著團長、副團長,還有松香。團長在帶頭鼓掌,還在沖她笑。松香也在沖她豎起大拇指。后面是劇團里的其他人,都在鼓掌。第三排靠邊有個人正踮著腳拼命朝她揮手,那是她老公。他身旁,還有幾年來沒出過門的婆婆,也在沖她伸出大拇指。扶著她的竟然是在外地上班的兒子,一只手還拉著奶奶的手向她比出了愛心。

慢慢地,她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站在舞臺的中央。

看著團長,松香,看著臺下的劇團同事,看著自己的家人,桑萍突然蹲下來,號啕大哭。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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