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明清時期河西走廊的水利社會中,對水源分配的制度化,是社會有序生產的重要命題。清代山丹縣暖泉渠形成了以水權為中心的“渠間秩序”,并在多方利益角逐而導致的“變態”與“回歸”過程中,不斷趨于調整優化。一方水土同為承載“渠間秩序”的物質基礎,渠間土地的生產與流轉亦彰顯“渠間秩序”的重要地位,暖泉渠相關土地契約體現了“渠間秩序”存在渠差隨地權轉移、以渠規定價、水旱地承糧差異、官方的選擇介入等多重特征。以暖泉渠為個案對“渠間秩序”的探究,揭示了清代河西走廊水利系統一隅的開發與治理。
[關鍵詞] 暖泉渠; 渠間秩序; 水案; 土地契約
[中圖分類號] K249"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1005-3115(2025)01-0056-09
水利社會史是當前區域社會史研究的學術熱點之一。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魏特夫的“治水社會”[1]、日本學界以森田明、豐島靜英為代表的學者提出的“水利社會”概念來研究中國華北、華南區域社會的水利管理與社會運行狀況[2][3]。在此基礎上,行龍、張俊峰為代表的山西水利社會史研究,借助“水利社會”的概念,試圖通過探討“以水利為中心延伸出來的區域性社會關系體系”來解釋前近代以來華北鄉村社會及其變遷[4][5][6][7][8]。
關于河西走廊地區水利制度與水案的整理研究前人已有相當成果[9][10][11][12][13]。而關于河西走廊地區水利社會研究,潘春輝認為河西走廊在水源形成、管水制度、農業發展、社會治理和環境變遷等方面具有顯著的地域特性,形成了一個“以水為中心”的社會[14][15][16][17]。張景平關注河西走廊水利開發和管理中國家的角色[18],并從技術角度出發提出河西水利社會在技術與制度限制下出現了一場“水利危機”[19]。潘威則重視傳統時代基層社會的治水經驗和實踐,將以“壩”為社會運作的核心單元稱為“壩區社會”[20][21]。謝繼忠從土地契約角度,強調了黑河流域水利社會水權交易的特點[22]。當下在研究對象上日益重視小流域和具體渠壩,由宏大概述轉為具體微觀討論,成為河西走廊水利社會的研究趨勢[23]9。山丹縣地處河西走廊中段,暖泉渠為黑河流域水利系統的一部分。目前學界對暖泉渠水利社會的關注較少,而山丹縣館藏民國《暖泉水利》及暖泉渠土地契約文獻,為初步探索暖泉渠水利秩序提供了良好視角,本文欲以上述文獻為中心,以期揭開清代河西走廊水利社會一隅面貌。
一、暖泉渠開發與“渠間秩序”的初步確立
(一)渠域地理范圍
山丹縣地處河西走廊,南有祁連山,北有龍首山,東南大黃山隆起于走廊中部。縣境地形總體呈東高西低,南高北低之勢。南部、東南部為祁連山、大黃山北坡的沖積扇、沖積平川。馬營河即山中河川之一,發源于祁連山,由南向北至白石崖口出山。主河道長22公里,流域面積156.4平方公里,出山后沒入大馬營灘,至大馬營鄉一帶呈泉水溢出。向北匯合大、小蔡家湖和大黃山小股泉水,經花寨子后北流縣治,匯入山丹河[24]40。大馬營河流域含有大量地表徑流與地下潛流,為當地農業生產提供了良好的水資源條件。
清代山丹縣境共五大水渠:草湖渠、暖泉渠、東中渠、童子渠、慕化渠。暖泉渠即是在馬營河基礎上開發的渠系,“上而花寨子,分為三壩;下而暖泉等閘,分為五壩”。民國《暖泉水利》有更加詳細的描述:
暖泉渠河源發泒于青海……汪洋北流達于白石崖口,倏明流倏伏地,約行三四十里,北過七六墩至五墩,分二大支。一支入于東北,一支入于西北,由地中行,深藏不見……其東北一支由石卷子、曹古城,迤邐正出曹古城,即今大馬營城址也……東會瀝泉、汎泉、泖泉,以及雙獨瀵濼寥小明原月牙潳瀘等,泉水湖漫散,以故名百泉眼。又西會塌崖泉,上下西泉等水,放蕩西傾,合流達于大河,此一支也。其西北一支,由蔡家湖,各岔口穴,匯二巨澤,西南收大蔡家湖……西北收小蔡家湖,湧發眾泉,盈科而進晃漾北注,二水合流,西北過永禁河西四閘蕪地,俱達大河,此一支也。二支集各湖灘……北經花寨子,過大黃頭、二、三壩等處。西北至石嘴山,下達于渠口,即暖泉渠五閘分水通道,所謂縣治東南二百里許有白石崖口水波是也。[25]10
如上所述,暖泉渠自白石崖口后分東北、西北兩支,過大黃山花寨子,為暖泉渠之“上三壩”部分,后到達暖五閘,此為“下五閘”。渠域基本與馬營河流域吻合,內部包括了諸多自然與人文地理要素。
(二)渠域開發與“渠間秩序”的建立
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設立山丹衛,始行屯田與水利,并逐漸形成衛所體系下的水利管理制度。成化十二年(1476),巡撫御史許進奏稱“河西十五衛,東起莊浪,西止肅州,綿亙幾二千里,所資水利,多奪于勢豪,宜設官專理”[26]2159,命屯田僉事管理河西地區水利。弘治十三年(1500),暖泉渠上游白石崖口河源淤塞,都御史劉璋“選守備都指揮使武公振疏導之”[27]245。嘉靖年間,蒙古右翼“瞰知青海饒富,襲而據之”。青海部族“失其地而多遠徙”[28]1736,山丹“自昔海寇出沒,阻余修浚,民田盡蕪”[27]245,農業與水利設施多被破壞。隨后明朝對諸如甘州衛、山丹衛等地區進行了水利設施的修復與建設。嘉靖二十五年(1546),楊博巡撫甘肅,于張掖一帶興修水利設施。巡副使石永于山丹白石崖渠“增置墩臺,再浚之”[27]245。時朝廷對屯軍的基本要求是屯田自給,故歷任官吏對農田水利頗為重視,弘治至萬歷年,山丹暖泉渠很有可能已發展至基本規模。根據萬歷《甘鎮志》所載,暖泉渠下游“分閘有五,灌田一百七十四頃一十四畝八厘”,大黃山壩“分閘四有,灌田九十頃”,與清代暖泉渠“上三壩”和“下五閘”的渠系相差不遠。
清朝延續了前朝的軍事防衛體系,“其所轄之大馬營、黑城、馬營墩鼎立灘內”[29]230。此外,招撫流民,開墾荒地,山丹地區以此擴大農田,發展生產。河西地區社會經濟逐漸恢復,隨之而來的是對水資源使用的加劇和水利糾紛的頻發,這促使暖泉渠社會對水利設施采取進一步管理,為此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官府繪造《糧石均水時刻十三本》[25]22,其大致內容為:分水紅冊是各家用水的依據;壩的管水者被稱為“渠長”,五閘各有渠長根據水冊組織和監督輪灌,輪灌水時開溝點香;對各閘的水時輪數、額糧有詳細而明確的規定;額糧與水權存在一致性,體現為“安種水每糧一石均時水五寸,苗水每糧一石均時水六寸,冬水每糧一石均時水七寸”[25]15。在對水利設施的管理上,初設水利老人,乾隆時期改為渠長總甲,下五閘各有渠長“分其事董治之,每歲照印冊批給水利”[27]250。
水利社會群體為爭取水權、達成利益平衡,形成了以水規為形式、以水權為中心的“渠間秩序”。“人秉水而秀,水得人以平,是人與水不相離而實相資。”[25]34在人與水互動中,“渠間秩序”逐漸建立并發展變遷。
二、水案視角下“渠間秩序”的調整
從暖泉渠渠域水額納糧表可以看出,下五閘占有更大納糧份額,在水額分配上占絕大比例,對上三壩等地的用水造成限制。暖泉渠水案的焦點,集中于上三壩與下五閘的水權利益上。河西社會的水利秩序往往是在不斷糾紛中持續變動。在以水為核心的社會運作中,水案的發生與解決常被視為“常態”的“變態”與“回歸”[19]157。處于平衡“常態”的“渠間秩序”,往往因利益的失衡被打破而處于“變態”狀態。從“變態”到“回歸”,則展現了“渠間秩序”的自我優化與調整。
(一)權衡秩序:“開墾”讓位“水權”
清初政府開發河西,曾多次發布墾荒政令,暖泉渠的河西四閘位于上游西北西南二支交匯處,水源豐富,吸引眾多民戶前往開墾,久而久之引發上下游的用水爭端。河西四閘水案自康熙二十八年(1689)始,到雍正四年(1726)最終結案,歷時38年,共分為閉閘禁墾、偷墾愈熾、定案移糧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政府閉閘禁墾,隨著河西四閘農業用水的增多,該地墾民恃近侵水,引發了上下游之間的矛盾爭端。康熙二十八年(1685),官府施行禁墾閉閘,以阻止河西四閘截的任意截澆。并對河西四閘所納官糧移糧換冊,“其糧十七石七斗,暖泉五閘各壩民領納”[25]22,但人口的增長使民眾不得不謀求對耕地的開拓。“土田盡無,水脈仍流”引發了第二階段的偷墾愈熾。康熙五十二年(1713)、五十三年(1714)、五十八年(1719),陸續有偷墾情況。“蔡家湖節住新戶,如高寨子王,暖泉堡高,小寨子王、郭,山灣馬、劉,皆下閘民,筑莊自利,續壓小泉。”[25]24康熙五十三年(1714),有民戶控告上壩民尹先知偷墾情形,官府隨后清查糧水,再度禁封,但由于種種原因“未曾結案,而糧因存”[25]38,尹先知故而依舊結黨侵水。第三階段是定案移糧。在河西四閘地未禁閉前,尹先知于河西四閘報墾糧二石三斗,并將其在豐城鋪田地的一石七斗三升納糧移入河西四閘。閉閘禁墾后,其糧二石三斗回歸豐城鋪,而一石七斗三升仍與朱永祺等戶偷墾。康熙五十八年(1719),“協理山丹張公,奉府批勘查斷得河西四閘一案”[25]40,最終勒令尹先知等人閉閘退墾。同時,官府的判決也有相對“人性化”的一面。尹先知在河西四閘的莊房塋地,官府令其部分作為干地耕種,從而免去水權糾紛。渠內眾紳亦商議“準給驚蟄前冰水三晝夜,立冬后冬水二晝夜,隨上三壩梁家橙槽內每年行使”[25]40。
河西四閘的“邊緣化”是開渠與開墾的取舍中,耕地資源的開發讓位于水資源分配的結果。“水權”是決定“渠間秩序”的重要準則。此后圍繞“水權”,“渠間秩序”愈加趨于完善。
(二)規范秩序:爭議水額制度化
河西水利社會對水額爭奪激烈,“每因多爭一勺,竟至訴訟起百端”。面對名目繁多的水額,為維護切身利益,有必要一一將之納入制度的框架。暖泉渠水冊中記載的“早冰水”指“自驚蟄起清明止,大黃三壩天寒地凍,不事澆灌,下五閘春融凍消,分澆干地,名早冰水”[25]24。因大黃三壩位居大黃山地,早春天寒不事耕種,未涉及水權分配,“早冰水”遂在起初的均水制度中不占水額,然隨著清中期氣溫轉暖,該地逐漸具備了早春耕種的條件,上下游在水權分配上有了新的內容。對此雙方做出“時間水權”的協定:將上三壩霜降后的五晝夜冬水,抵換下五閘驚蟄后的五晝夜早冰水,該兌換使得上三壩獲得了五晝夜“早冰水”的使用權。但由于缺乏水規的保障,在后續執行過程中上壩抓住“冰水不入紅冊,無一定之例”[25]25的制度漏洞,霸占獨澆,下三壩因之援以分水成例上告縣衙。現有的均水制度已然無法處理,官府考慮到上三壩獨占水源,下五閘實屬“苦樂不均”,然按照成例“挨至清明日,上三壩仍自閉水口”亦不公允。最終下令按糧均澆,將“早冰水”作為正式水額一并入冊。水資源在生產生活中受水規的制度化,成為了具有社會屬性的水額。游離于制度之外的水一旦陷入利益糾紛,最終結局便是被水規制度化。
(三)維護秩序:“臨時共同體”的組建
水利事務中,上下游民眾為維護自身利益進行的斗爭推動了秩序的完善,而當外部勢力介入時,渠間社會亦會自發形成臨時的水利共同體,以維護“渠間秩序”。
清朝積極的墾荒政策下,河西地區的草牧場逐漸受到破壞,山丹地區的大草灘面臨蠶食開墾,該地河泉用水壓力日漸增大。雖因“沙漏地高,均無渠水可溉,即飲食之水亦甚難得。況逼近雪山,氣候早寒……大草灘余地實難收耕獲之利”[30]112,但其表明了暖泉渠上游的水文情況從過去的產流區逐漸變成徑流消耗區的趨勢。同時,暖泉渠上游大草灘設立諸多軍事防衛單位,“所轄之大馬營、黑城、馬營墩鼎立灘內”[29]230。并于雍正十二年(1732),在大草灘設甘營提標馬廠。隨著官營畜牧業逐漸擠壓暖泉渠域日漸捉襟的農業用水,“春夏牧駐,凡飲之期,塵土蔽天,遭擾渠水”[25]44,暖泉渠開始面臨本不屬于自身渠域內生產活動的挑戰。
原本在乾隆十三年(1748),官府號召“興修水利實與軍民有益”,并同時“文移大馬營游府”集齊渠內官民力量進行修繕工作。起初上游地帶官兵與中下游的民眾共用渠水,并未產生嚴重的用水糾紛。然而上游官兵的用水并不納入分水紅冊,亦不承受賦稅官糧,本質上屬于寄生于農業生產中的一員。
嘉慶五年(1800),甘營馬廠總管鄭國權“壅塞暖泉渠水道,截歸東北荒灘”[25]42,上三壩民眾前去拆毀堤壩,與馬廠發生糾紛。馬廠稱已同縣民“分灘立界,民南兵北,采樵牧養”[25]43,攔壩是歷年成例。但對暖泉渠民眾并不會承認,并以該例“出自何代,載于何案”[25]44發出質問。由于渠規對上游馬廠及官兵并不構成效力,因此雙方各執一詞,事態焦灼。隨著馬廠私招羊販一情被查出,案情開始朝著暖泉渠民眾有利方向發展。暖泉士民認為“任馬飲浴何至于涸……顯然貪賄,非便于飲馬也”[25]45,如若放任則“春無所種,秋有何收,民命一絕。”水案糾紛由兵民對壘轉化成公私利益的沖突。縣府即刻與暖泉渠五閘士庶、總甲渠長等協同管廠營員拆去攔壩,“并署甘州府唐批,已據縣詳移會照營員”[25]45。
河西走廊的水利共同體組織并不完善,在調解渠內各單元之間的灌溉問題上難以達成共識。但營員截水澆灘浴羊一案的結案,表明在遇到超出渠域范圍的糾紛時,暖泉渠能夠組建“臨時共同體”維護秩序。
“渠間秩序”的調整完善過程體現為:第一,對水權的權衡與制度化是“渠間秩序”建立并合理運行的重要條件。第二,“渠間秩序”并非難以通融,也有相對“人性化”的一面,例如閉閘禁墾案中渠內眾紳準給尹先知“驚蟄前冰水三晝夜”[27]40每年行使。在冰水案的結尾,也傾向“折中之法”均衡各上下游利益。第三,政府力量在“渠間秩序”中扮演重要角色。國家力量是暖泉渠水利秩序的一部分,是維護“渠間秩序”最為倚仗的力量,但“一旦這個政府的權威衰落,便會導致嚴重的水利危機”[18]46。在澆灘浴羊案的結尾有關“從前之弊,料亦不敢復施”[25]46判詞中的,也隱隱映射出難以用約法明文管制渠外勢力的“渠間秩序”,在無國家力量的介入時,自身存在的脆弱性。
三、土地契約中“渠間秩序”的滲透
清中后期后,暖泉渠“渠間秩序”總體趨于穩定,各方達成相對平衡,在秩序的框架內有序互動。人們根據水權、水額制定“渠間秩序”,而耕地作為農業生產的基礎,“渠間秩序”也在無形中進入了其生產與交易過程。土地契約是清代暖泉渠社會的一道縮影,山丹縣檔案館藏契約檔案②收存了清代嘉慶九年(1804)至民國初年(1912),暖泉渠花寨子民戶的土地交易契約,所屬灌溉系統為大黃三壩,涉及從咸豐二年(1852)至民國四年(1915)耕地交易的契約27份。對這些契約文書中所包含的水權交易、土地性質內容的探索,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揭開暖泉渠“渠間秩序”的內涵。
(一)渠差隨地權轉移
山丹縣花寨子土地契約涉及的暖泉渠域土地交易,有對耕地所屬水渠差徭一并附帶出賣的內容。同治十年(1871)《胡玉成實賣田產文契》記載:
立實賣大黃三壩糧草水地文契人胡玉成,因使用不便,今將自己祖遺坐落西大溝東斜溝官糧水地連落四叚,其地四至東至使水溝,西至何姓,南至使水溝,北至大路,四至分明,隨地官糧三斗并草,父子商議情愿出賣與王天福名下耕種,央中說合三面言定估作時值價大錢二十四千¨文整,此系兩情意愿并無準債勒逼等情,錢地兩項當交不欠,自賣之后官糧馬車渠差買主應納,不與胡姓相干,酒食畫字在外,日后若有戶族親鄰人等異言者,胡姓一面承當,欲后有憑,立實賣地基文契世守為照。[31]
其中“官糧馬車渠差”中的“渠差”即需要買主承擔灌溉該地所屬渠系的修浚、維護工作。在《宋登科立遺陋官糧文契》中,也有“賠納官糧草束馬車渠差”[32]等語。在渠間社會,水利設施的修治有專門的渠長總甲負責,暖泉五閘“五渠長責有專司,每歲照印冊批給水利,遵朱票撥派渠差”[25]22。“渠差”一般為各家按糧出夫,因而土地的交易即附帶“渠差”責任的轉移。
(二)按渠規定地價
按糧渠規不僅是水權分配時的明文憑證,也是土地交易價格的重要依據。民國四年(1915)《呂承謙重補地文契》記載:
立補糧草水地文契人呂承謙、呂鳳鳴因為同治年間回匪猖獗,將契遺失,今將先祖所遺大黃二壩坐落斜溝地聯絡四叚,其地四至,東至路西至三壩溝南至劉姓北至曹姓,四至分明,隨地官糧五斗并草,央請學約地鄰人等按渠規估作時值地價大錢一十串文整,今現奉。民國新章承立補契,以納國稅,此系照例行,并無私自捏造等情裕,欲后有憑,立補契永遠世守為照。[33]
該契是對于同治年間雙方土地買賣契約的補契,有關三面言定的地價,所謂“渠規”當是以水權為中心,以清水糧冊為文本,參考按糧水額,隨后進入土地交易環節中充當定價依據。說明對渠域間土地價格的認定與以“地—水—糧”為核心的渠規掛鉤,是“渠間秩序”在土地定價上的體現。
(三)水旱地承糧區別
水地即“糧草水地”,是與水權、納糧嚴密掛鉤的耕地。旱地則不歸于渠域灌溉體系,沒有水額也不涉及水權利益分配。從契約上來看,二者之間在承糧上存在差別。嘉慶九年(1804)《田當秀年實賣地產文契》記載:
立實賣糧草水地文契人田當秀,因為使用不便今將自己祖遺應分大黃三壩坐落北直溝地連落一十三叚,其地四至東至使水溝,西至高墾,南至王姓,北至溝,四至分明,隨地官糧一十四斗七升并草,兄弟商議妥確情愿出賣與本堡農耆呂聲應名下永遠耕種,央中說合三面言定估作時值地價大錢二十六串文整,除酒食畫字在外,錢地兩項當交不欠,此系兩情意愿并無準債勒逼等情,自賣之后任憑買主自便為業,不與賣主絲毫干涉,若有親鄰戶族人等異言者,有當秀一面承當,欲后有憑,立實賣契永遠世守為照。[34]
可以看出田當秀賣給呂聲應的糧草水地應承納官糧“一十四斗七升并草”,即存在“水地—官糧”的關系。在整理的以糧草水地為交易對象的土地契約中,均涉及數額不等的官糧。
旱地情形則不然,咸豐二年(1851)《解作楫實賣地產文契》記載:
立實賣旱地文契人解作楫、解作梅、解經學、解理學因為使用不便,今將自己應置坐落高于凹溝里旱地一叚,其地東至山水溝,西至高墾并張姓,南至本主,北至張姓,南北長金尺一十六丈,四至分明,承納學糧七合,兄弟父子商議妥卻情愿出賣與王添壽名下永遠為業,央中說合三面言定估作時值賣價大錢七十千文整,除酒食畫字在外錢地兩項當交不欠,此系兩情意愿并無準債勒逼等情,自賣之后任憑王姓修理塋地一處,不與賣主相干,若有親鄰戶族人等異言者,有解姓父子一面承當,欲后有憑,立此實賣旱地文契永遠世守為照。[35]
上述內容中,旱地所承納的為“學糧七合”,并非官糧。官糧在所發現以旱地為交易對象的契文中均不存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呂楊文典地文契》記載:
批語:出典與曹述斗、典、科
立典菜溝旱地文契人呂楊文因為耕種不便,今將自己祖遺旱地一叚磘前洞其地四至,東至溝,西至山坡,南至典主述謨,北至本主,四至分明。聯渠上凹地產叚,其地四至,東至呂成謙,西至山沿,南至塊文子,北至典主述謨,四至分明,隨地新增官糧一升九合,同中說和估作典價大錢一十六串文整,錢地兩項當交不欠,自典之后任憑典主開犁耕種,不與地主相干,日后有錢贖回無錢不拘年限,外搭捲道半分,恐后無憑,立契為照。[36]
該契約涉及“旱地”與“聯渠地”(即水地)兩種性質土地的交易。契文中未談到旱地應納官糧數額,但對水地則有明確說明。據道光《山丹縣志》記載:“嘉慶二年,知縣明福、恩光,查有東中、暖泉、童子各壩荒山旱地百十余畝,給試種成效執照,俾民耕種。每年租糧一百五十余石。”[27]117“道光十一年,知縣黃璟,向東中、暖泉等壩查有荒山旱地數頃,給佃戶科舉義田盤費執照,俾各耕種。”[27]111契約中水旱地承糧存在區別的現象,可有兩種解釋:第一,政策驅動,開墾旱地是官府為收納學糧的一種舉措,旱地多承納學糧系由山丹縣的開墾活動所致;第二,開墾時間上旱地多開墾于清中后期,晚于水地開墾,因而多數不受水規,不入糧冊。此間情形與山丹縣土地開墾與社會活動須臾相關。
(四)官方力量的介入
在契約上鈐蓋官印,是官方直接介入土地交易的體現。山丹縣土地契約中旱地的交易基本為民間私下交易的白契,但涉及“糧草水地”的契約幾乎以紅契為主。這說明有關水地交易的契約在官府登記并造冊存檔,官府需要介入有關水權的土地交易,來保證在產生水權糾紛時自身的法律權威性。渠域間民眾亦不惜繳納契稅,將水地交易自覺上報官府保證交易的合法性。旱地與水地交易在契約文書中的差異,本質是出于對于用水秩序維護的考量,只有涉及切實水權調整的情況下,渠間社會才會訴諸官府的權威。
整理的山丹縣土地契約文書內容表現出了渠差義務隨土地的轉移、渠規定價、水旱地交易與承糧差異、官方力量的介入等方面特征。這些對“渠間秩序”運用特征的表達,同樣在清代黑河流域高臺、金塔縣的土地契約文書中的水權交易中有所體現③,反映了河西走廊水權交易的地域特點。總之,山丹縣暖泉渠契約文書對深化認識清代至民國時期山丹縣暖泉渠“渠間秩序”,提供了新的視角與進一步佐證。
四、結語
清代山丹縣暖泉渠“渠間秩序”形成于明清時期河西走廊農業與水利開發,是河西社會“地—糧—水”聯系的具象化體現。清代以降,“渠間秩序”不斷補充完備,一方面,“渠間秩序”的多次完善體現了暖泉渠社會對水權、水額的權衡。另一方面,當面對渠域外部挑戰時,渠間社會又會組建“臨時共同體”維護秩序。
山丹縣檔案館所藏的暖泉渠花寨子土地契約從土地交易的角度說明,“渠間秩序”的內容存在對土地附帶渠差的轉移、交易定價以按糧渠規為衡量的情形。暖泉渠水地與旱地也因在水權分配上的本質差別,承糧性質存在軒輊之分。此外,官府在渠間社會的權威性體現在對糧草水地交易的監督與認定,本質是官民重視“水權”的體現。
暖泉渠作為河西走廊水利社會的一方水土,在水、土、人的互動中不斷昭示著“渠間秩序”的存在。從水規、水案出發對“渠間秩序”演變進行探索,有助于深化明清時期河西走廊基層水利社會治理的研究。同時,以土地契約的視角觀察“渠間秩序”的諸多特征,亦揭示出了清代河西走廊水利社會一隅之面紗。
[注 釋]
①本表根據《暖泉水利·輸灌舊規》所載各閘納糧數額制。
②本文所引契約均藏于山丹縣檔案館,包含水地契16份,旱地契11份。契約訂立格式主要分為紅契和白契,白契13份,紅契14份。除此之外,檔案館亦藏有房產買賣契約10份、遺產分關契約3份、借糧文約1份、借銀文約1份、訴訟文契2份,往來收支賬目1份等,因不涉及本文內容故暫未行整理,有待進一步研究。
③謝繼忠《清代至民國時期黑河流域的水權交易及其特點——以新發現的高臺、金塔契約文書為中心》(《理論學刊》2019年第4期)一文在對清代高臺金塔契約文書的研究中認為水權交易的特點主要包括普遍訂立契約、官方強力干預與控制、“地水合一,水隨地走”、水權表達形式多樣、親鄰優先等幾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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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梁姍姍(1986-),女,山東臨沂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西北歷史地理。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近代甘肅縣下政區空間結構演變與地方治理研究”(23BZS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