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青春不值得留念?誰的記憶不與青春有關?我輕輕摩挲《肇綠南粵—岳山大造林紀實》封面,一個個青春影像影影綽綽。我不由得再次陷入半個世紀前的風雨滄桑,在蟬聲起伏的山嶺間,聆聽捕捉生動美好的瞬間。
當初,接下這項任務前,我有過猶豫,畢竟報告文學不好寫,尤其這種時間跨度長、人物多且復雜的題材,需要大量采訪,需要有時間,而留給本書采訪寫作的時間非常短。但是,當我聽到是為一代人的青春立傳時,我被打動了,尤其了解到,跨越半世紀的“岳山造林”光榮傳統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也改變了懷集、肇慶的綠色生態底色時,我決定接下這個任務,以文學的方式解讀“綠美廣東”光榮傳統形成的路徑,書寫生態環境保護中的懷集故事、肇慶故事,展現當時干部群眾萬眾一心植樹造林、綠化荒山的火熱歷史時代畫卷。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考慮,這樣的題材和寫作,不是每一個寫作者都能輕易遇到,它亦是一種緣。若我未來懷集,未與肇慶相識,沒有駕馭這個題材的能力,不是“快槍手”,題材再好又與我何干?此時,作家應具有的強大社會責任感涌上心頭,和半個世紀前的民兵相比,我的付出何足掛齒?我不過犧牲了休息時間,而他們卻用青春和熱血雕刻了岳山的風骨與精髓。
采訪是否深入扎實,是《肇綠南粵—岳山大造林紀實》一書能否成功的關鍵性因素。幸而當地干部收集、整理、提供了不少資料,在這個基礎上展開采訪,難度小了許多。過程中,我的妻子、女兒全程介入,做錄音、文字整理、拍攝等工作。作為主筆,我常留意到造林親歷者不經意間的微笑、激情豪邁、欲言又止……只要揪住這些瞬間,我就深度挖掘,“逼迫”他們一次次回到半個世紀前,讓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讓逝去的青春隨風回來。粗略統計,有數十位親歷者、見證者及半個世紀以來的“二代”“三代”護林人,與我促膝而談,提供了第一手的寶貴素材。
但是,畢竟是半個世紀前的經歷,任何人的記憶都難免出現偏差,有的細節需要反復核實。雖是報告文學,但細節和史實決不允許出現一點問題。有的人的故事很精彩,本人卻不善于表達,需要“循循善誘”。采訪對象大多操著當地方言,而我是北方人,聽起來有些費勁,聽不懂就反復問,或者請他們寫出來,感覺還有問題就再核對。
凡細節,必生動。人們常說,眼睛到不了的地方,腳步可以到達;腳步到不了的地方,心靈可以到達。這一次采訪和寫作讓我感受到,報告文學里的人物不是塑造出來的,或者說塑造的前提是人物本身就具有魅力。比如嚴潤生,老實巴交,后來與鄧柳嬋結識、戀愛、結婚,但他們講不出生動的細節,也許,更不知道哪些細節是文學需要的,哪些是讀者想看到的。問了好久,細節終于浮出水面:他送鄧柳嬋回工作地,車把上掛著“山青蛙”,青蛙不老實,一動一動,鄧柳嬋的心,也一顫一顫。這就是生活,就是文學。
我所做的,是喚醒流金歲月。還有一個造林現場的情節:半夜大雨瓢潑,篷頂被風雨掀開,幾十個男女民兵圍坐在一起唱起了歌……這個場景在書中沒有出現,讀者沒有看到,由于篇幅所限被刪掉了,很可惜。
群像人物要靠場面描寫表現,如煉山一節,“空氣不再無色無味,而是觸手可及,人無處躲閃,令人窒息的空氣吸進去,染黑嘴巴、鼻子、臉龐,女民兵雪白的脖頸也像剛從淤泥里拔出來,黑而無光。人們互相打量,渾身上下,只見眼球和牙齒白”。你眼前就會出現一個群體。
這本書的寫作,僅憑對綠色的熱愛是不行的。植樹造林是很專業的工作,比如挖撩壕、育苗、種杉的流程、技術。我非林業出身,但慶幸的是,我小時候生活在興安嶺地區,看過當兵的父親砍柴,林子、伐木、氣候,都可以對比。恰恰,書中的一個重要人物陳荻戈大學畢業分配去了東北“林海雪原”。寫他的故事,我駕輕就熟。所以,機會一定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雖然這種準備可能要“閑置”很多年。
《肇綠南粵—岳山大造林紀實》的誕生不亞于一場艱苦的修行。它既是我與那個時代的交流,也是與那個時代青年的一次心靈對話。我的人生態度、思想,對世界的看法;我的青春年華中的迷茫、痛楚、切入肌膚的感受,甚至我30年來對文學的探索,注定會在字里行間隱隱閃現。我毫不猶豫地“搭接”起“1971”—我剛出生,而他們已在奮斗這一時間與空間的“巧合”。
我對他們充滿敬意和同情。我能理解他們突然被“轉正”成為林場職工的心情,因為我也曾艱難地奮斗,只是路徑不同而已。我對羅天興、陸志超當兵上前線,懷有尊崇之心,因為先父也是軍人,我曾在軍營中生活、成長……我暗暗勉勵自己,我應該是最適合寫這本書的人,它需要學者的嚴謹,我寫過幾本學術(歷史)專著;需要記者的敏銳,我當過10年記者;需要作家的素養,我筆耕幾十年,有一些收獲;需要生活閱歷,我小時候生活在林區,成長在軍營;我愛綠水青山,寫過很多山、很多河。一個人,心底有愛,筆下才有情。
我的本職工作很忙,白天基本沒有時間,只能通宵達旦地寫作。有時候,采訪、構思、寫作甚至是并行的。以時間為軸線,布局并不太難,難在穿插、迂回、補記,半世紀線索太多。作為報告文學作家,我從這次快節奏、連軸轉的創作實踐中,體會了很多,也收獲了很多。
書出版前,我忐忑不安,生怕當年的親歷者們看了不滿意。出版后,他們迫不及待地閱讀,紛紛伸出大拇指,呼朋喚友慶祝,拍了很多照片發我,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在文學尤其報告文學并不“強勢”的今天,有人愿意讀你寫的書,局促地、不安地、喜悅地從書中尋覓自己的青春蹤跡,有人還由衷感謝把他們的青春復原了—這多么讓人欣慰。
他們的一生,經歷了太多,早已寵辱不驚,可是他們對我真情表達,他們背后是2.5萬名曾經風華正茂的青年以及他們的后人,交出這樣一份大家滿意的答卷,寫作的價值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