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俄狄浦斯情結”解讀《伏羲伏羲》中生存悲劇的必然走勢

［摘 要］ 作為新寫實小說的典型代表，劉恒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篇小說《伏羲伏羲》中將西方的“俄狄浦斯情結”本土化，描述了傳統農村家庭的兩代人在“俄狄浦斯情結”的驅動下引發的種種事端和悲劇結局，造成了對封建禮教藩籬的沖擊，以及封建等級格局被打破后陷入更深層次的重塑。這實際上深刻折射了舊時代封建思想對畸形的婚戀觀的塑造，主人公處于追求人性和遵守倫理道德的矛盾之中，“俄狄浦斯情結”是扭曲的封建大家庭下的必然產物，而這種畸形的心理狀態也暗示著兩代人終身困于吃人的封建秩序牢籠的生存悲劇的必然走勢，王菊豆的悲劇結局也是壓迫的女性話語權的縮影。

［關" 鍵" 詞］ “俄狄浦斯情結”；新寫實小說；生存悲劇；劉恒；《伏羲伏羲》

引言

“俄狄浦斯情結”是精神分析學的專用術語。精神分析學的創始人弗洛伊德認為，人類在性發展的選擇對象時期，逐漸開始向外界找尋性對象。這個對象的首要選擇是雙親，人類做出這樣的選擇，一方面是由于自身的“性本能”，同時也是由于雙親的刺激加強了這種傾向。處于這樣的生活環境下，男孩就容易對他的母親產生一種特殊的情愫，視母親為自己的所有物，并且把父親視為爭奪自己所有物的假想敵，所以想取代父親在自己父母關系中的地位。

從表層來看，《伏羲伏羲》是一個封建家庭的亂倫，深層剖析發現隱含其中的是追求個體原始人性的本能與傳統倫理道德之間不相容的沖突。《伏羲伏羲》中通過楊天青和楊天白對女主角王菊豆特殊的“俄狄浦斯情結”，折射出封建社會下人們壓抑的變態心理狀況，這種扭曲的“俄狄浦斯情結”可以視作人物內心深處對于沖破封建藩籬的完全本能，在這種本能的驅動下做出不符合時代和傳統禮教的行為，但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包容度完全不同于男性，王菊豆的做法只能把自己主動推向罪罰、悲劇的深淵。王菊豆的生存悲劇是千年來女性失去話語權、缺乏正當有力反抗途徑的女性悲劇的縮影。作者劉恒以西式理論本土化的視角，描寫了特殊時代背景下人類的群體集中情感體驗，為研究封建社會人們的悲劇命運增添了新的注腳，揭露了這種悲劇結局的必然走勢。

一、“俄狄浦斯情結”癥結在兩代人行為上的體現分析

《伏羲伏羲》被很多評論家認為是“至今為止劉恒創作最出色的作品了”［1］，新寫實小說提倡寫實，就是寫人性，“什么叫人性，它就是人的自然本性”［2］。“俄狄浦斯情結”如其他精神分析理論的元素一樣，暗示著一般人身上存在著極為原始的感覺。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結構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組成。本我，也就是原我，解釋為原始的自己，包含人類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生命力及沖動。本我是一切心理能量之源，本我狀態按快樂原則行事，它不理會外在的社會道德及行為規范，其唯一的要求是避免痛苦、獲取快樂。本我的終極目的就是求得個體的舒適狀態、生存及繁殖，它是完全無意識的，不被任何個體所察覺。弗洛伊德認為：“里比多和饑餓相同， 是一種本能，這里指性的本能。”［3］劉恒以一個極端化的封建家庭代替了以往新寫實作家聚焦的“典型”，展示了家庭倫理和人性深處的深度糾葛，是“俄狄浦斯情結”在傳統封建父權社會中的生動體現。因此，在這種封建大家族的環境下，楊天青和楊天白難免形成特殊的心理癥結。在這種壓抑的條規下，女人作為父權封建體系下的附庸，楊天青和楊天白就會對王菊豆滋生病態的占有欲。

楊家大院是小說展開的重要場所，承載著濃厚的象征意義，它不僅是封建家長權力和倫理禮教的隱喻，更是束縛處在其中所有個體的“牢籠”。20世紀40年代，楊金山作為小地主，將傳宗接代視為女人唯一的作用，僅用20畝田地就買來了比他小30歲的王菊豆。楊金山雖求子心切但是性無能［4］，便對王菊豆實施虐待來彰顯自己的權威。王菊豆在極度壓抑下沖破欲望的桎梏與侄子楊天青私通并生下一子，按照祖宗家法取名為天白。楊金山去世后，楊天白察覺出二人的私情，在繼承的封建權威意志支配下，對自己的“堂兄”產生唾棄，致使自己的“堂兄”溺死于水缸中。

楊金山是楊家大院的主人，自然也是家族權威的化身，象征宗法社會中不可反抗的父權，如同“山”一樣，是不可跨越的絕對權威，壓迫著處于封閉式宗法空間的所有個體。楊天青的“俄狄浦斯情結”是兩種行為模式相互牽絆的結果。不難發現，在他對王菊豆產生好感前，就已經有了仇父的心理特征，楊天青親生父母的死因一直是其產生“俄狄浦斯情結”的伏筆，只是他處在對父權感到壓迫又被倫理道德束縛的矛盾之中，而嬸母的出現則是一個擺脫掙扎的契機，是楊天青的仇父行為模式向戀母行為模式轉換的推動力，“戀母行為”實際上是楊天青把自己置于與楊金山同等甚至對立的地位，與楊金山進行對權力的潛意識爭奪。他與王菊豆的私情既是他對封建大家長絕對權威的挑戰，也是他作為男人向本能欲望的妥協，這種妥協是不成熟的、青澀的成長狀態，所以他自始至終也未能擺脫對絕對權威的恐懼心理。

而楊天白作為楊金山的“親生兒子”，是楊金山父權意志的繼承者，他的“俄狄浦斯情結”則是由于從小被灌輸倫理觀念，在父權視角下窺見母親不符封建婦道行為的矛盾產物，“倫理困境指文學文本中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5］。“俄狄浦斯情結”的一部分就是兒子要殺死父親，取代父親，楊天白對王菊豆的憤怒在顯性上看是由于倫理觀念的驅使，深層次的原因是他內心平衡的坍塌，王菊豆的背叛動搖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父權認同，楊天白最終成為封建父權制度的執行者，這種執行更多的是非主動選擇。選擇殺死父親，這種殺死不一定是身體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楊天白認為父親不夠勇敢，欠缺男性在父權權威下的氣魄。在童年時期，小天白顯然在精神上已經“弒父”了，他的封建性格取代了自己心中的父親。楊天白的暴力行為顯然沒有讓他得到解脫，反而使他喪失了對個體本能的追求，淪陷在更深的精神難題中，成為父權社會的犧牲品。

總體說來，這兩代人的行為表現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來進行剖析，是本能沖動、被壓抑的欲望或生命力在不知不覺的潛在境界里發生，因而表現出“俄狄浦斯情結”這種不符合社會道德和本人理智的心理癥結。這種心理癥結在小說中導致主要角色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也成為推動故事發展的內生動力。“俄狄浦斯情結”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對父權社會如何規訓個體，使其自覺地認同這一制度的合法性這一文化現象的隱喻。

二、“俄狄浦斯情結”下生存悲劇結局的必然走勢

“俄狄浦斯情結”在文中悲劇的體現不僅是一種個體心理現象，更是一種被封建禮教壓制、扭曲而復雜的集體情感癥候，這種心理特征表現在男性對女性身體話語權的絕對控制和個體在父權社會下的精神困境，最終導向人物不可逆轉的悲劇命運，正如劉恒自己寫的那樣，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搖撼它的”［6］。

“俄狄浦斯情結”在文中主要集中在對女性身體話語權的掌控，兩代人正是在特定的文化情境下，對王菊豆肉體的歸屬問題產生了心理上的矛盾，進而將王菊豆置于男性欲望凝視的位置上，使其全然失去自己作為女性的精神支撐力量，而變成父權制度規訓下為了體現權威意志爭奪奴役的工具。關于女性身體話語權的問題，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出：“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7］這一點在楊金山對王菊豆的性虐待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當他的欲望在王菊豆身為女性的身體層面上得不到滿足時，他便開始使用暴力來對女性身體進行折磨，以尋求身體感官上的刺激與快感，“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形式和發出某些信號”［8］，從而得到自己作為男性在女性身體控制欲望上的滿足。

從王菊豆視角來對女性本體進行自我剖析，關于“性”的理論，其中的一個傾向就是“出現了男性話語和女性話語的分化”［9］，在身體的話語權丟失后，精神奴役的思想也在她內心扎根，幾千年的父權文化積淀下，女性依附于父權制度的行為成了慣例，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已經深入女性主體骨髓，女性作為自身的主體意識慢慢被磨滅。王菊豆雖然尋找沖破封建桎梏的方法，但她的反抗始終停留在依附男性的層面，她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的主體價值，而是將解脫的希望寄托于楊天青，在父權體制下尋找解脫的出路，她這種缺乏自我意識的狀態，使她陷入逼仄的生活境地和掙扎的心理狀態，而這也導致她逃不出封建牢籠的命運。王菊豆的悲劇不僅是封建倫理的壓迫結果，也是女性主體意識在長期父權文化影響下被消解的體現，她一生無法擺脫對男性的依賴，也就無法真正構建自我的價值。

而在社會層面上，楊金山作為封建家族大家長，在家族的物質與精神兩個方面都占據穩固的統治地位，整個家族的秩序就如同一張規范的蜂網，將不同的社會成員建構在各自的支點上，這個社會網絡具有不可侵犯的專制性。“俄狄浦斯情結”就是穩固的結構秩序中發生異化的一點，楊天青和王菊豆違背倫理綱常的情感與行為是對父權制度權威的挑戰，但是二人對外表現的仍然是嬸母與侄子的關系，是在原關系網絡下對自己真實欲望的遮掩，這種虛偽的行為反映了楊天青內心的懦弱與對父權的屈從，體現出父權意志如何通過代際傳遞強化封建制度，并沒有在實質上改變人物的生存環境，反而加速了悲劇的進度。

在楊天青和楊天白兩代不同的男性視角下，最后的生存悲劇結局是被無形的階級秩序牽制著的。楊天青雖然違背了祖制，逾越了道德和倫理的界線，但他的自我意識仍然停留在被封建大家長控制的階段，因此他不敢和王菊豆做明面上的“夫妻”，一直活在楊金山的統治陰影下，在外仍然和楊天白以兄弟相稱，這也導致了楊天白對自身身份認知出現偏差，進而成了楊天白形成“俄狄浦斯情結”的契機。楊天青的“俄狄浦斯情結”是在被父權制度正統權威長久壓制下滋生的逆反心理，但是限于他本人自身的懦弱和對權力本能的屈服，使得他一直將自己處于權威意志掌控下的下等位置，終究應驗了弗洛伊德“個人死于其內部的沖突”的理論，走向被命運湮滅的結局。楊天白則是在命運的輪回中重啟的一環，自他將楊金山認作父親的那一刻起，就代表著他終將繼承楊金山的權威意志，他的“俄狄浦斯情結”也是對自己“父親”楊天青階層的敵意與蔑視，充斥著父權文化下對女性三從四德的要求，母親對他來說是維護家族顏面的所屬物，當他結束了楊天青的生命，他的精神生命也就迷失在了父權體系中，楊天白的命運悲劇色彩是在固化的階級秩序中必然的走勢。

“俄狄浦斯情結”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父權對女性身體欲望的壓迫和對女性精神意志的絕對統治。小說中的主要角色并非只是單純的受害者和加害者身份，他們的選擇趨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個體在封閉式的父權空間中對絕對權威和倫理道德的認同和妥協，這種選擇不僅沒有完成對權力體系的“撥亂反正”和對人性本能的自由追求，反而把他們推向悲劇的絕路。王菊豆作為被壓迫至深的女性，她的命運進一步揭示了父權制度導致的扭曲婚戀觀對女性乃至所有個體主體意識的磨滅。在這種扭曲的婚戀觀下，透視出社會成員在父性權威下喪失自主意識、生命的自由向度被權力執行制度所牽制的生存必然悲劇。

結束語

在《伏羲伏羲》中，作者劉恒將“俄狄浦斯情結”進行本土化呈現，描寫了在特殊社會語境下人類的群體集中情感體驗。作品通過對人物心理與家庭倫理的細膩刻畫，揭示了父權文化對人的尊嚴和主體自由的深遠影響，刻畫出父性權威意志下社會成員的生存必然悲劇，這種悲劇不僅是封建制度的必然產物，也是對當代社會權威結構的深刻反思。“自我作為成熟的個體，是具有啟蒙態度和自律精神的個體”［10］，女性應當作為一個獨立在社會生存的個體，跳出對他人的依賴，拒絕成為任何權利體系的附庸，構建一個自立自強的精神世界，應當以自我的覺醒刻畫一個全新的肖像，進而推動社會文化的進步。在深度的思辨中，社會成員應該構筑具有獨立意識的豐富的精神家園，不依附于他人滿足自己的物質和精神需求，保持自身的和諧發展，激發個人意志旺盛的生命力。

參考文獻：

［1］程德培.劉恒論：對劉恒小說創作的回顧性閱讀［J］.當代作家評論，1988（5）：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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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4］李昌燕，張靜.試論劉恒小說《伏羲伏羲》中兩代人的“俄狄浦斯情結”［J］.現代語文，2006（12）：63-64.

［5］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6］劉恒.伏羲伏羲［Ｍ］．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

［7］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劉北城，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8］黃華.權力，身體與自我：福柯與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9］譚學純，朱玲.廣義修辭學［Ｍ］.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10］謝文軍，蔡頌.全景敞視視域下女性的生存悲劇演繹：以《妻妾成群》《紅粉》為例［J］.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39（1）：17-22.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王小涵（2004—），女，漢族，遼寧朝陽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