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文學濫觴的終結者

［摘 要］ 《堂吉訶德》是西方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現代小說，對16世紀愈發庸俗化的騎士文學宣判了死刑，也為人文主義精神提供了全新的荒誕化詮釋模式。通過研究《堂吉訶德》對騎士文學的滑稽化模仿以及其反諷敘事模式所呈現的藝術效果，淺析《堂吉訶德》成為騎士文學終結者的原因，同時觀照當代文化語境，分析《堂吉訶德》于荒誕化敘事中蘊含的豐富人文主義精神。

［關" 鍵" 詞］ 《堂吉訶德》；騎士文學；反諷；荒誕化；人文主義

引言

《堂吉訶德》不僅是西班牙文學的巔峰之作，也是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珍品［1］。作品蘊含的人文主義精神一直是研究的重點之一，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堂吉訶德》中人文主義的荒誕化詮釋方式不僅豐富了作品的藝術表現力，也為我們提供了審視人文主義精神的新視角，對研究世界近現代文學中人文主義的多元化詮釋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目前學術界為研究《堂吉訶德》中人文主義精神的詮釋提供了較為豐碩的材料。然而，長期以來，學界在介紹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在西方文學史中的重要性時，必然會提到它是騎士小說的“終結者 ”，至于為什么會成為“終結者”，則闡述較少；同時，學界關于《堂吉訶德》中敘事文本的荒誕性與作品中人文精神詮釋的相關性研究成果很少。因此，本文將具體探究《堂吉訶德》成為騎士文學“終結者”的原因，進一步分析《堂吉訶德》對人文主義的獨到詮釋。

一、對《堂吉訶德》成為騎士文學“終結者”的原因分析

（一）《堂吉訶德》對現實騎士文學的滑稽化模仿

美國敘事學理論家華萊士·馬丁談道：“滑稽模仿本質上是一種文體現象——對一位作者或文類的種種形式特點的夸張性模仿，其標志是文字上、結構上或者主題上的不符?！保?］《堂吉訶德》對現實騎士文學的滑稽化模仿，主要體現在情節設計和人物塑造方面。

情節設計上，《堂吉訶德》套用了當時西班牙傳統騎士小說的敘事與情節發展套路，以主人公的冒險旅途、戰斗歷程與感情發展作為故事的主要框架與線索，模仿了傳統騎士文學的游俠冒險。雖然塞萬提斯對騎士小說的主體情節進行了復刻，但這些情節和場景的刻畫卻在其獨具匠心的設計下產生了與傳統騎士文學相反的藝術效果。主人公開啟騎士冒險之旅的動機本是“鋤強扶弱，為人民打抱不平”，但結果與其最初的心理期待截然相反。作者通過表現騎士小說對本質善良而樸實之人的異化，犀利抨擊了騎士小說對社會的毒害。

人物塑造上，《堂吉訶德》模仿了騎士小說中典型的人物類型，卻產生了顛覆性的藝術效果。傳統騎士小說中主人公大多是英勇無比的騎士，他們往往不僅擁有英俊瀟灑的外表和卓然不群的氣質，還經歷了嚴格的武藝訓練，所具備的兵器、坐騎等武裝更是樣樣精良。堂吉訶德雖同為“騎士”，但他卻與傳統意義上的騎士形象截然相反，其外表瘦削，僅憑一匹消瘦的老馬、一柄生銹的長矛、一頂破洞的頭盔，就要去當游俠［3］。作者用多種平平無奇的要素塑造了一個有別于傳統騎士的獨特形象，將以往高大尊貴的騎士形象世俗化、平庸化，將傳統騎士小說中的浪漫、典雅和崇高徹底打碎，實現了滑稽的藝術效果。

（二）《堂吉訶德》中反諷敘事的藝術效果

《堂吉訶德》的敘事對當時特定的時代背景加以考量，即16世紀末17世紀初西班牙黑暗的社會現實，以反諷的方式對愈發庸俗化的騎士文學宣判死刑，同時也批判了當時社會下封建獨裁政治的陰暗與腐朽。《堂吉訶德》中的反諷敘事主要體現在敘事結構、敘事語言、敘事美學三個方面。

《堂吉訶德》的敘事結構于真實與虛幻的交織中實現了現實與理想的反諷對照。文中一共描寫了堂吉訶德的三次游俠經歷，在每次出游的過程中都為其安排了奇特的冒險，使其經歷重重困難與挑戰，但最終都會回到最初的出發點，形成了三個回環往復式結構：出發、戰斗、結局。在出發階段，主人公身著破舊的盔甲，騎著瘦弱的老馬，戴著劣質的頭盔，把鄰村的村姑臆想為戀人，將農夫當作侍從，在破舊不堪的客棧中草草完成冊封儀式，這一系列滑稽狼狽的準備過程充滿了戲謔的反諷意味；在戰斗階段，堂吉訶德被幻想蒙蔽雙眼，將風車當作巨人、將兩隊羊群當成阿利方法隆大皇帝和卡拉曼托斯國王的軍隊……堂吉訶德就這樣在自己虛構的、充滿怪力亂神的荒誕世界中遵循著“偉大”的騎士原則，迎接各種滑稽的戰斗。堂吉訶德的三次游俠經歷皆以失敗告終，他未能獲得世人的贊頌與崇拜，而是遭到了肉體上的摧殘和精神上的嘲弄，豐富的戰斗經歷并未給予他崇高的騎士榮光，反而讓他活成了眾人眼里可笑的瘋子。亦真亦幻的敘事結構與充滿戲謔的反諷相結合，實現了“言此而意在彼”的敘事效果［4］。

《堂吉訶德》在敘事語言方面采用“語言反諷”模式，用幽默、夸張的語言，營造出趣味橫生的人物對話語境和故事情境［5］。全文中的“語言反諷”無處不在。首先，主人公堂吉訶德的語言便蘊含著強烈的反諷色彩。例如，每當面臨“沖鋒”時，堂吉訶德總會間接地套用自己閱讀過的騎士小說中的表達方式，向臆想中的戀人杜爾西內婭虔誠祈禱：“我的意中人杜爾西內婭，美麗的花朵啊！快來救援你的騎士吧！他為了報答你的大恩大德，現在大難臨頭了?！保?］ 49作者用夸張的、充滿騎士文學色彩的語言點綴人物的心理活動，使堂吉訶德瘋癲愚蠢的形象躍然紙上，從而間接諷刺了當時的不良文風以及騎士文學對人們思想的毒害。不僅如此，文中人物對話語言的反語表達也使反諷敘事效果更明顯，其中堂吉訶德與桑丘這對“主仆”的對話便是反語藝術的典型表達［7］。在贏得海島苦戰后，堂吉訶德雖然饑腸轆轆，但他向桑丘交代自己仍然會堅守游俠“騎士道”的常規，將整個月不吃東西視為光榮，桑丘便說：“以后我就在褡褳袋里給您裝上各種干果子，因為您是一位騎士；我呢，不是騎士，我就給自己另外采辦些雞鴨之類和經飽的東西?！保?］69這段看似是仆從竭力迎合主人意愿的對話，實則卻暗含譏諷，其不僅體現了務實的桑丘對不切實際、脫離現實的主人堂吉訶德的不滿，更形成了現實主義者與理想主義者的鮮明對比，于幽默詼諧的反諷敘事中突出了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尖銳矛盾。

《堂吉訶德》的敘事美學充滿了“浪漫反諷”的藝術效果，給讀者帶來了悲劇與喜劇色彩交織于一體的審美體驗［8］?！短眉X德》的喜劇性是顯而易見的，其表現于堂吉訶德和桑丘這對主仆在外貌上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視覺反差效果，二者因性格差別與認知差距在冒險旅途中產生的碰撞與摩擦也充滿了強烈的喜劇效果。《堂吉訶德》的悲劇色彩則在主人公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的悲劇性首先體現在自身與時代的脫節，堂吉訶德生活在一個騎士早已絕跡一個多世紀的時代，但他因沉迷騎士小說而將自己幻想為中世紀的騎士，想要實現建功立業的崇高夢想，最終卻一事無成，淪為被他人譏笑的小丑。堂吉訶德對現實世界的逃避、用古老騎士精神反抗現實社會而無果，實則也是作者用理想主義反抗16世紀晚期西班牙黑暗封建制度統治的悲劇性收場。堂吉訶德的悲劇性還體現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他本身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為了實現騎士夢始終嚴肅地模仿著騎士小說中的一切，哪怕因伸張正義而遍體鱗傷也在所不辭，可他的騎士冒險之旅卻走得南轅北轍、四處碰壁，最終遭到現實的重創，騎士夢也因此徹底破滅。堂吉訶德的理想從一開始便脫離現實的土壤，無根之苗何以成功開出理想主義的浪漫之花？無法實現的理想與殘酷的現實之間的尖銳矛盾使他注定成為一個悲劇性人物。

二、《堂吉訶德》中人文主義的荒誕化詮釋

（一）“荒誕”的內涵

荒誕化敘事最關鍵的敘事技巧便是“荒誕”。那么，“荒誕”究竟是什么呢？英國戲劇評論家馬丁·艾斯林在《荒誕派戲劇》一書中將荒誕定義為“與理智或者適宜不合，不一致，不合理，不合邏輯”［9］。在古希臘時期，由于人們對秩序的維護和對人性價值的肯定，荒誕無法在文藝與現實世界立足。進入西方漫長而黑暗的中世紀時期，禁欲與蒙昧主義占據了人們思想的精神陣地，神權教會對人性的壓抑達到了歷史的頂峰，上帝主導著人們的一切，荒誕也就被遮蔽在上帝與神權強烈的光芒中。隨著西方城市經濟的復蘇與繁榮，文藝復興運動爆發，其目標就是要讓當時被黑暗腐朽的神權思想束縛的廣大人民都能在這場運動中被喚醒。這一時期的荒誕已經發展為一種理性達到較高階段后人們對于世界和人生清醒的認知。傳統意義上的宗教信仰與理想在文化沖擊下破滅，荒誕感也就隨之產生。作家將這種荒誕融入文學作品之中，通過構思荒誕離奇的內容，引導人們離開虛幻的神壇去關注現實世界，在贊美偉大的人文主義理想的同時，揭露現實社會的黑暗。荒誕由此正式登上歷史舞臺。

傳統騎士文學在宣揚“忠君、護教、行俠”的騎士精神的同時，也刻意從形式與內容上美化了騎士階層和騎士制度，掩蓋了其為封建主效忠的冷酷殘暴的本質。《堂吉訶德》作為一本反騎士文學的長篇小說，以荒誕化敘事方式，狠狠鞭笞了空想式騎士文學，表達了對人文主義的贊美與歌頌。

（二）于荒誕化敘事中詮釋人文主義

1.對理想的執著堅守

堂吉訶德始終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雖然他的所作所為被世人恥笑，但他依然不放棄行俠仗義，始終堅持理想。文中對于堂吉訶德三次冒險經歷的敘述是充滿荒誕色彩的：他認為曠野中的風車是惡魔，于是便去攻打風車，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把混亂的羊群當作軍隊，參與“戰斗”，卻被牧童用石子打腫了臉……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背后卻蘊含著一個理想主義者在追求理想過程中百折不撓的頑強品格，這種始終堅守理想的精神正是人文主義鮮明的特征之一。

2.對自由與平等的熱愛

對自由與平等的熱愛是文藝復興時期廣大人文主義者普遍倡導的精神。堂吉訶德生活在一個“世風日下、邪惡專行”的時代，苦難漫步于人間，奴役與壓迫橫行。他崇尚自由，將自由等同于生命，認為“自由和體面一樣，值得拿性命去拼”［6］404。雖然他荒唐地做出釋放罪犯的行為，但他的初衷是想給“紳士”們自由。荒誕的劇情從側面表現了主人公身上對自由的堅定追求。不僅如此，堂吉訶德還主張平等的思想觀念，他認為人不應該按照血統與地位來區分高低貴賤。他教導桑丘在海島上做總督時執法要公平公正，對待富人與窮人要一視同仁，同時他還要求桑丘和自己同吃同住、不分你我，二者沒有主仆的區別。傳統意義上的騎士與侍從的等級是涇渭分明的，堂吉訶德模仿騎士文學卻又遵循平等原則的做法看似具有不符合邏輯的荒誕性，實際上卻是人文主義者平等觀念的生動詮釋。

3.對愛情與尊嚴的追求

愛情與尊嚴是人文主義永恒的思想內核。《堂吉訶德》中對于愛情與尊嚴的追求也是人文主義不可或缺的精神特征［10］。堂吉訶德將愛情賦予崇高的生命意義，把捍衛心上人的尊嚴視為一個騎士至高無上的職責。雖從未與心上人杜爾西內婭見過面，但她的名字卻常常會出現在堂吉訶德的腦海中，成為其冒險旅途中重要的精神力量，這種柏拉圖式的單向的愛情觀念，體現了人文主義中勇于追求理想化愛情的思想內涵。堂吉訶德在追求愛情的同時也在呼喚著捍衛人的尊嚴，他的每一場荒謬的戰斗都是在為自己所堅守的“騎士道”而戰，為自己身為一名騎士的尊嚴而戰。他從不退縮，用那些看似瘋癲的行動來告訴讀者如何才能有尊嚴地活著：勇敢地堅守正義、堅定地捍衛名譽，成長為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擁有獨立人格的人。

4.對人道主義精神的弘揚

堂吉訶德同樣是一位人道主義精神的弘揚者。他身上不僅有著舊時代精神的影子，還具有人文主義的思想內涵。在堂吉訶德的游俠歷程中，他始終遵循西方中世紀騎士精神中“懲惡揚善”的處世原則，同時也倡導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的新思想，不斷關注他人的痛苦和需要，并積極采取行動來減輕他們的苦難。當人們因為馬塞拉不答應牧羊人的追求而對她不滿時，堂吉訶德主動站出來為她辯護；當看到一位財主懲罰牧童時，他立馬沖上前去解救牧童……縱使他的行動大多以荒誕的結局收尾，但他身上閃耀著的人道主義光芒是不可掩蓋的。

結束語

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拓展對《堂吉訶德》中人文主義精神的解讀范圍，結合更多的文學理論和研究方法，挖掘其更深層次的內涵與價值。同時，還可以將《堂吉訶德》中的人文主義同其他文學作品中的人文主義進行比較研究，探討其在不同文化背景與時代背景下的共性與差異。

參考文獻：

［1］李元星.《堂吉訶德》多重諷刺藝術分析［J］.長江小說鑒賞，2024（20）：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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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萬千.堂吉訶德：一個戲謔與悲傷的傳奇［N］.檢察日報，2022-09-03（4）.

［4］王向峰.亦幻亦真的游走敘事：漫論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40（2）：7-13.

［5］彭鵬.《堂吉訶德》語言的幽默諷刺效果［J］.中學語文教學參考，2022（21）：85-86.

［6］塞萬提斯.堂吉訶德［M］. 屠孟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7］劉愛琳，徐偉.騎士與圣僧：《堂吉訶德》《西游記》敘事藝術比較［J］.江蘇社會科學，2020（6）：195-201.

［8］李靜.簡析《堂吉訶德》的敘事美學特征及其價值［J］.絲綢之路，2013（14）：62-63.

［9］馬丁·艾斯林.荒誕派戲?。跰］.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23.

［10］顏紅.論《堂吉訶德》中的愛情觀［J］.文學教育（上），2016（4）：38.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高玉嬋（2004—），女，漢族，遼寧營口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