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思想史研究的三種取向

［摘 要］ 以“史華慈—張灝”“余英時—王汎森”“溝口雄三—汪暉”三種思想史研究取向為中心，探討他們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史華慈的研究方法由一些關切、預設和問題意識組成，張灝繼承了這種問題式的研究方式；余英時和王汎森在思想史上偏向學術思想史，關照思想史、文化史、社會史的互動；溝口雄三的思想史研究是以中國為方法、以世界為目的研究范式，汪暉的思想史研究受溝口雄三的影響，在方法論上有相似性。通過對以上三種思想史研究方法的探微來拓寬史學研究的視野。

［關" 鍵" 詞］ 中國思想史；研究方法；史華慈—張灝；余英時—王汎森；溝口雄三—汪暉

引言

學者治史，必有其法。但因知識架構、學術傳承、學術關懷不同，學者們在方法論上會有所差異。本文以“史華慈—張灝”“余英時—王汎森”“溝口雄三—汪暉”三種思想史研究取向為中心，對他們在思想史研究中的方法予以探討。

一、史華慈、張灝的思想史研究方法

史華慈是研究中國思想史的大家，他的學術研究雖沒有一套固定的、系統的方法論，但研究方法卻由一些關切與預設組成。我們經常會在他的著作中看到關切、議題、預設和問題意識這些語詞，它們構成了史氏史學思想的基本概念。關切是一種深遠的存在體驗，近乎等同于我們所說的憂患意識。史氏認為，關切是開展思想史研究的基始依據，是思想論說的原生點；而議題則是指解決關注引發的爭議中的重點，可以有不同的層次。一旦爭論擴大，就會形成話語和論域。參與討論的各方通常都有自己獨特的觀點或未被提及的想法，既然我們能夠加入這個討論領域，肯定存在一些共享的設想，否則就無法進行交流和對話。關切、議題、預設之間存在著相互聯系，這就是史氏所說的問題意識。林毓生譯為無法獲得確解的問題。［1］240

根據史氏的研究，這些疑惑確實有其解決方案，然而現實情況并不能給出一種確鑿無疑且毫無疑問的結果。這種結果充滿了矛盾，正如史氏提到的具有豐富內涵的模糊性一樣，這是由他的研究方法決定的。因為他在觀察中國的思維方式時不將其單獨看待，而是在一種跨文化的背景下考慮：首先是對隱藏于其中的歷史和社會文化環境的理解，其次是如何處理某一觀念與其同時間或者不同時間的其他觀念之間的關系。史氏對這兩個方面都有深入了解，當他解析某個問題時，他會先從這個角度出發，然后又轉向另一個角度，這樣反復地相互論述，不斷挖掘更深層次的問題，但卻始終找不到最終的答案，使得這個問題變成了多個問題。

在具體研究中，史氏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追溯歷史根源。在對嚴復思想的研究中，史氏用尋求富強來概括嚴復的思想，抓住嚴復思想和近代中國思想演變的核心。嚴復所關切的問題，不僅是近代西方人關切的，也是史氏關切的。為探尋中西面臨共同問題時的不同解答，他采用比較的方法，一方面盡可能沉浸在嚴復的世界中，另一方面沉浸在斯賓塞、赫胥黎等人的世界中。這個比較過程可被理解為史氏的一次跨文化對話，其揭示了嚴復對西方哲學家的某些誤解，同時也暴露出西方哲學家思想中尚未解決的矛盾和張力。［2］705

張灝繼承了這種問題式的研究方法。他早年生活在大動亂年代，對時代的感受慢慢變成對問題的追問，聚成他后來學思的中心問題：如何探索這個時代大風暴的思想和其根源與背景。他對中國思想史上重要問題的討論，如轉型時代、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儒家經世思想和道德理想主義等，無不受這種時代感牽引，其也是對那個中心問題的回答。［3］ 1-2

二、余英時、王汎森的思想史研究方法

余英時和王汎森與史華慈和張灝的治學路數有異，他們偏向學術思想史，關照思想史、文化史、社會史的互動。如余英時所言，他不但研究上層的經典，還注重下層思想，尤其關懷上下層的互動。

余英時對考據學傳統有所承襲，他不僅求其是、求其古，而且有自己的史觀。在傳統史學中，實證與詮釋并存，但往往分別使用，即便兼用，也沒有上升到史學理論和方法自覺層面。余英時的學術思想史研究，將實證與詮釋交互為用，并將其提高到方法論的角度予以強調。［4］6他認為思想史研究，實證與詮釋不可須臾而離者。［5］5除實證與詮釋交相為用外，余英時在治明清學術思想史時，提出內在理路，認為中國研究面臨著一個大問題，就是我們提出問題以及采用的研究方式都跟西方融為一體，很難分別，實際上我們都是用西方方式來研究中國問題。這樣容易削足適履，把西方的東西當作一個模式，把中國材料裁剪放進去。對此他指出，許多觀念的產生并非因有外在的東西影響，而是在思想內部有一套邏輯，逼著你想提出某些新問題來；并不是外界有什么新歷史、經驗或生活上的變化，然后才在人們的思想上反應出來。［6］15-45其意為：第一，要從學術思想的自身邏輯來理解和解釋學術思想變化，不是完全將學術思想視為特定歷史產物予以簡單化處理。第二，為了真切把握學術思想所針對的問題，有必要理解學術思想所處的歷史環境，但學術思想最終的理解需回到自身語境中。他的內在理路說不僅是一種史學方法，更是一種史學觀念，他不認同學術思想決定于特定歷史過程，強調思想具有自己的能動性。盡管如此，余英時并未過分偏向內部因素，他主張內外兼顧。在他看來，如何平衡內部和外部因素取決于具體課題的需求，有時候會側重“內在路徑”（如《論戴震與章學誠》），而在其他時候又注重歷史線索（如《朱熹的歷史世界》）。

王汎森親炙余英時多年，對其研究方法有所傳承，但王汎森更強調思想史、社會史間的互動。第一，王汎森強調，除思考意義之外，還需關注各種形式的使用和變化。此外，他也指出，思維方式有時候被用作區分人群的標準，甚至是權力更迭的關鍵因素。部分情況下它能協助維護社會的領導階層，而另一些情況則用于使非宗教目標合理化。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把思維看作是對實際行為的一種簡化處理。第二，王汎森認為，因近代思想文化史史料汗牛充棟，歷史輪廓清晰，在方法論上要順放電影，努力回到最初的無知之幕，要去熟悉化，回到歷史的原生態重新看歷史。因為歷史事件的發展邏輯與史家的理論有所出入，我們需要摒棄以預見為主導的思考模式，才能深度探索期間的復雜性、豐富性和內部的緊張感。第三，思想與政治、社會、經濟等互為因緣，所以要進行跨領域研究。由于受到當代學界探究需求的影響，產生了諸如思想史、生活史和政治史等諸多領域分類。然而，深度理解歷史問題的本質，可以發現這些分類其實是相互關聯的。許多富有啟迪的研究都揭示了歷史事件各要素間的緊密聯系。他強調，以往關于思想的論述過于忽視將其置于日常生活中，對于思想如何影響生活習慣、社會習俗及人生軌跡的重要性關注不足。第四，王汎森認為，不僅要研究主流精英的思想史，也不能忽略地方精英在思想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強調思想史的在地化研究。我們討論思想往往有一個預設，似乎從思想、學術中心的角度看，但如果以一種在地的觀點去看，可能會有新視野。在思維轉變時期，許多小地方都經歷了豐富多樣的變化，當地的學者們也經歷了各種轉變，從而尋找在思想、文化、政治上的出路。 ［7］26

三、溝口雄三、汪暉的思想史研究方法

汪暉雖然和溝口雄三無師承關系，但汪暉的思想史研究受溝口雄三的影響，在方法論上有相似性，所以本部分將溝口雄三和汪暉放在一起來談。

溝口雄三中國學研究中最富創見的是他的以中國為方法、以世界為目的研究范式。他在研究中發現，以往中日的中國研究都把西洋看法作為標準，把世界作為方法研究中國，我們研究中國就是要了解整個中國的歷史文明及其與西洋不同的原理，否則不是真正的、自由的中國學研究，因此以往中國學研究就成為沒有中國的中國學。對此溝口雄三提出不應以西洋為標準，而應結合中國本土經驗重新建構中國歷史。以中國為方法就是以世界為目的，就是要把中國作為構成要素之一，把歐洲也作為構成之一的多元的世界。［8］127-131溝口雄三所理解的普遍性，不是歐美中心主義的普遍性，而是不同民族、種族間的多元視野交融，是各種特殊性間的普遍性。［9］56

溝口雄三的思想史研究有其鮮明的特點。第一，他的研究是基于人類文化和各族群特性的思考型歷史探究，通過中日思想的比較，獲得一種對世界和中國的多元視野。［9］57第二，他的研究屬于社會文化的歷史學領域，這意味著學者需要具備深厚的理論知識并了解社會的運作規律，以便挖掘思想演變背后的歷史根源。第三，他的研究是一種本土化的內在研究。以往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研究，通常基于西方主導的理論假設，從西方現代化的某些特征入手，在中國歷史背景下尋求匹配或者類似的事物，以此構建出中國現代化的演進路徑。而溝口雄三對于中國近代思維方式的研究，則主要立足于中國自身的歷史脈絡。這種深入探討所采用的核心概念全部源于中國文化內核，避免運用西方哲學的框架和方法來解析中國的問題。

艾爾曼的歷史理論作為汪暉的研究主題之一，也起到了關鍵作用。他主張不能僅以內部邏輯來理解思維的變化，也不能將其限制于政治視角之內。相反，需要跳出理念的獨立性和自我完備性的束縛，深入探討其在特定歷史軌跡中的復雜性。艾爾曼堅信，當思想史和社會史研究相結合時，內容會更加豐富。因此，他提倡語境化的研究方式，強調了思想史的社會基礎及其本地性，并將思想史與其所在的經濟、政治及社會背景聯系在一起。同時，他指出過去的研究存在一些問題：過于依賴現代化的敘述，忽略了當地知識的重要性；將來自其他文化的知識應用到本國環境中，而忽視了歷史自身的進程。對此，艾爾曼提出了批評，表示應從歷史的源頭開始探索歷史，關注知識的地域生成過程。

汪暉的思想來源非常多元，他在訪談中表示，在自己的閱讀以及與溝口雄三、艾爾曼等人的交往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研究視野，即將思想的內在視野與歷史社會學的方法有機結合起來。汪暉在談到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論取向時，他表示出對兩種思想史研究的不滿。一是哲學史或觀念史的方法，二是社會史方法，前者以胡適、馮友蘭和現代新儒學為代表，后者以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與當代美國以社會史取向的思想史研究為代表。不滿并非否定，汪暉表示從中學到不少東西。但關鍵是這兩種研究取向都遇到了困境，觀念史研究主要有兩個問題：一是將西方哲學范疇和概念作為理解中國思想的構架，在比附中構成了對中國思想的扭曲；二是過于注重觀念史的連續性和范疇間的關系，很少深入分析概念、范疇和論題構成的歷史條件。社會史研究高度關注思想與生產方式、社會政治的關系，這是它的有力之處，但容易陷入困境，如社會史研究是某種特定現代世界觀的產物，從中不能準確地揭示這些變化在它得以發生的視野中的意義，社會史研究易落入決定論框架，而忽略觀念作為一種構成性力量的作用。［10］255

如何避免上述兩個問題？汪暉對思想史的內在視野與歷史社會學方法進行了有機結合。對于過去的真實理解需要我們以特定的視角來審視它們，并且從這種視角內部去解析那些現在被視為政治、經濟或者軍事領域的現象，同時揭示其與道德倫理等領域的關聯。就方法而言，這是一種持續地與當前社會互動產生的視角，它能夠透過這樣的互動過程使此種視角轉變為我們的自我反省式的視角。

汪暉的《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一書，不僅有這種內在視野，也有歷史社會學方法。此書的主線為知識與制度間的互動關系。汪暉強調了現代國家建立與特定反歷史認知模式之間的關聯，盡管民族主義通常依賴于對歷史及傳統的引述，但是它們的根基卻基于這一新的認知模型及其相關知識結構。所以，探討此時期的知識系統和語言使用問題，實際上是在探究一種新穎的政治合理性議題。同時，他亦承認方法論會隨問題的不同而調整，單純地討論方法本身并無太大價值。若以一句簡短的話來說明筆者自己所持的方法論觀點，那就是試圖讓研究目標擺脫被動的角色，將其轉化為激發自己思維和探索的精神動力。

結束語

余英時曾說，史學研究的最高境界是無法之法。筆者對無法之法的理解，就是把理論方法內化掉，使之成為自己的一副眼鏡，理論方法越多，視角就會越開闊，這樣你就會看到不一樣的歷史，一個更加獨特、豐滿的歷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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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家飛（1978—），男，漢族，河南羅山人，碩士研究生，濮陽職業技術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史和思想政治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