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關村早已經足夠有名了。黛博拉·佩里·皮肖內的《這里改變世界》是談美國的硅谷,書的最后卻提到中關村。盡管質疑多于肯定,但顯然在美國人看來,中關村已經成為不可忽略的重要存在。凌志軍的《中國的新革命:1980—2006年,從中關村到中國社會》,更熱情洋溢地指出,“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它(中國)急切地渴望拿下新技術的高地,把‘中國制造’變成‘中國創造’。這是新一代人的夢想,激勵著整個國家再接再厲,進而成為一個世界范圍的話題。它拓展了中國和西方大國的合作,也增加著彼此間的顧慮。而中關村之所以值得注意,就因為它是這條道路上的先行者。它的迄今為止的歷史告訴我們,這個國家之所以能夠改變世界,是因為它改變了自己。”凌志軍篤定地說:“中關村是我們國家的一個縮影。”講述中關村,某種意義而言就是講述中國。
中關村的豐富之處在于:一方面它是民族創新與國家崛起的豐碑,它年輕但是莊重、永恒;另一方面它是資本的狂歡之地,凝聚著這個時代最浮華的欲望與夢想,每一天都在見證前赴后繼的飛蛾撲火和方生方死的速朽運命。中關村的故事因之就有了兩種講法:一種是在微觀層面,為 那些成功或貌似成功的企業或個人樹碑立傳——發跡變泰而不揚名四方有如錦衣夜行;還有一種是從宏觀層面,將中關村講進國家歷史中去,但著重講的仍只是商業與金錢,往往變成某種中關村企業史。中關村那些交錯縱橫的街道和神色匆匆的行人們,就被那幾棟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刺眼光芒的高樓大廈簡單地替代了。
在此背景下,由寧肯來寫出一本《中關村筆記》就十足令人期待。值得期待的不是中關村,而是寧肯,或者說是這種組合之怪異:寧肯寫中關村是奇怪的事。如他在序中所說,他是“長年閱讀現代主義小說”的一位作家。寧肯總是致力于用一種專屬于知識分子的理性激情,去投入歷史與現實,召喚出深埋在表象之下的哲學深度,并以復雜的現代小說技術,解體并重組現實,挖掘與呈現其中的豐富性。因此寧肯在序言中提及卡夫卡和卡爾維諾這樣的現代主義大師,并非在故弄玄虛,那的確是他的知識譜系——他是他們在中國最好的傳人,最多加上“之一”。而這樣的知識譜系和講述中關村之間是如此格格不入。一方面,就立場而言,現代主義正是誕生于工業化之后的精神危機,盡管和資本主義的關系曖昧不清,一言難盡,但至少就大致表現來看,現代主義始終致力于對資本的批判。因此很難想象一位現代主義小說家會為資本涂脂抹粉,大加謳歌。另一方面,在表現形式層面,現代主義往往意味著相當繁復的敘述技術:時間恍惚流轉,空間騰挪幻化,世界不再穩定熟悉,而打開自己幽深的褶皺,敘述者穿梭其中,似是而非……和報告文學完全不同,小說,尤其是現代主義小說,并不致力于建構,而是要將已在之物變得曖昧、復雜、不確定。但中關村的形象是如此清晰、明確——一個復雜的敘事者在它面前能夠做些什么?換言之,對中關村的講述,需要一位如此精通現代小說技巧的純文學作家嗎?
寧肯用《中關村筆記》,向我們確證了在如此浮華而強有力的現實面前,文學依然有其細小而倔強的力量。寧肯并沒有選擇一種順暢簡單的方式講述中關村:以某個或某幾個成功者為核心,或遵循時間的順時性,后見之明地將波瀾壯闊的歷史講成一種看似合乎邏輯的線性進程。翻開《中關村筆記》,讀者們會驚訝地發現,這部作品有一個相當復雜的目錄,不大閱讀純文學的讀者甚至會感到莫名其妙。目錄被分割為幾個部分,每部分第一章要么以“馮康”命名,要么以“聯想”命名,“馮康”與“聯想”交錯組合,構成全書骨架。很顯然,寧肯將一般用在小說中的復雜結構,用在了這部非虛構作品里,采取一種雙線進程來構造他的敘述。
“馮康是誰”,是全書正文的第一個小標題。寧肯早已料定他的讀者里,知道這個名字的鳳毛麟角,因而有必要在全書伊始就加以交代。對小說家而言,開頭是全書的靈魂,幾乎奠定小說的一切。而寧肯的開頭果然足夠特異:時間是1960年3月,而不是凌志軍所說的什么1980年。在那個初春的早晨出現在中關村的,也不是西裝革履的商界精英或格子襯衫的IT碼農,而是一隊解放軍戰士。那時的中關村沒有鋼鐵森林和玻璃大廈,放眼望去,全是莊稼;但中國科學院的灰色辦公樓矗立在莊稼地里,反而比今日的中關村更具科幻色彩,有如“天空之城”。寧肯說,“辦公樓很新,但因為是深灰色,不顯新,很低調,仿佛科學本身。”這話,也像是在說馮康,以及今天對馮康的遺忘。
馮康正是1960年那個清晨出現在中關村那隊解放軍戰士的領導,時任中國科學院計算所“絕密123”特別任務組負責人。這個任務組擁有當時中國僅有的兩臺計算機,直接為“21基地”提供計算服務;而“21基地”另外一個下轄機構,就是羅布泊原子彈試驗場。能夠擔當如此重任,是因為馮康乃中國最重要的數學家之一。作為中國現代計算數學研究的開拓者,他在有限元法、自然歸化和自然邊界元方法等方面的成就,世界矚目。著名數學家丘成桐認為,“中國近代數學能夠超越西方或與之并駕齊驅的主要原因有三個,主要是講能夠在數學歷史上很出名的有三個:一個是陳省身教授在示性類方面的工作,一個是華羅庚在多復變函數方面的工作,一個是馮康在有限元計算方面的工作。”而或許更加重要的是,馮康在計算所帶出了一整支隊伍:敖超、崔俊芝、袁亞湘、余德浩、唐貽發……這支隊伍,使得當時和世界交流不多的中國,得以“置身于應用數學及計算數學的世界版圖上”;也使得當1980年到來時,我們面對滾滾洶涌的世界大潮,并不至于感到氣餒和卑怯。
寧肯的這樣一種結構方式,實際上是借助敘述的形式,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誠如他自己所說,馮康和柳傳志,“天然地構成了中關村的基石與廈宇,甚至可以互映,有多深的基石就會有多高的大廈,從大廈的高度可以看到基石的深度。”當中關村的所有意義都被廈宇遮蔽,當中關村成為資本集散的狂歡舞臺和向未來高歌猛進的大旗,寧肯敏銳地看到作為這些廈宇基礎的恰恰是那些中國科學院的灰色辦公樓,是“21基地”、解放軍戰士這些與資本迥然相異之物,是前三十年的共和國歷史。寧肯的敏銳以文學的方式得到表達,而且根本就得自于文學的思考方式:唯有以小說家的勇氣掘開現實表層,經過艱苦的精神勞動,才能發現現實的本質何在。正如略薩所說,“偉大的小說不是去抄襲現實,而是把現實解體,再適當地加以組合或夸張。這并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而是要把現實表現得更富于多面性。”寧肯在一部非虛構作品中堅持了這樣的小說精神,從而使這部非虛構作品,逃離了一般庸俗社會意見的左右,真正抵達了某種“非虛構”。
在革命戰爭年代,以土地改革為題材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引領主流價值導向的經典之作;今天,以科技創新與經濟騰飛為題材的《中關村筆記》同樣也反映了我們時代的重大命題。應該在此意義上,去認識《中關村筆記》之于時代,之于文學的價值。這里所說的時代精神,并不是顯而易見的,而需要文學去發現和總結。
(來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