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信札（組詩）

海上也有醫務室

海上也有醫務室

為了額頭的火被月亮擦燃

喉嚨的簧風琴因肺部的馬達失靈

而喘出嘶啞的玻璃片

疾病讓一個人開始自省

開始進入恍惚，有時陶醉于

自我打磨的矛盾

在熱度中渴望一杯海水

沖洗逃離苦海的小路

海上也有醫務室

可是海上沒有醫生

除了那些不確定對象的祈禱

只有在病中舍棄自己的上一刻

只有下一刻是我的醫生

在海上，發燒和咳嗽都是重生的一種

而藥丸早已不再是藥丸

不是它在時間中偷偷失效

是疾病永遠比藥丸更新穎

大海唯一的話題

我總在想你穿一件什么衣服

配什么顏色的鞋子

你的發飾和眼角不可遮擋的疲倦

你的睡眠被海上的驚濤摧毀

鼻子下有開始走神的嘴唇

這是海上諸神的慚愧

他們從古希臘開始就丟失了權杖

并且無法進入一個詩人的想象力

奪走那已經給你的化解生活的器具

當你走在天黑后回家的路上

你幾乎一無所知，你的神態是

海上的天氣，你的妝容

是大海唯一的話題

海難中的呼聲

“聽聽塞壬的歌聲

被夜里風的鱗片刮傷過

你從夢中起來

搖醒同船的兄弟

是那個時刻來臨了嗎

當你們互相看著對方

仿佛看著距離迫近的怪物

誰把它放進大海

當額頭上的鹽紛紛脫落

解救者還在酣睡

收起船上零落的試探

收起你們的手

這里沒有第二艘船等你

收起你的病癥

成為一個空無的人

在那填補想象的歌聲中”

娛樂室中

娛樂室在水手的雪茄煙霧中漸漸疲倦

日歷上的文字正經歷一場逃亡

等待在呼哨聲中被撕去停留太久的沉悶

撲克牌拍在木桌上激起海浪

從早上的昏沉到黃昏的呆立

這是最后一局，海上可不是玩樂之地

該去船底看看，沉落的星河是否在夢中入境

星芒穿過巨鯨的鎧甲，打出一串盲目

趕走那些乘機的魚群，即使在海上

我們無鰭的人類依然與它們保持距離

一天將盡，所有人的語言都是沉船

經歷千年后再也看不出原有的留存

這是最后一局，海上只不過玩樂之地

用一只錨沉下去的臉，賭黎明時的好天象

你可能已經看出，我身無分文，早已愿賭服輸

海不止是你能想象的遼闊

海不止是你能想象的遼闊

也有你無法想象的高度

從前一個水手學會了航海術

去應聘水手這一職位時

他是把海洋當作一甕水

而漫長的生涯讓他記住

海的許多副面孔

站立的海和戰栗的海

卷起衣襟咆哮的無家可歸者

尋找故土者和頑皮的孩童

嬉戲在航船周圍，它始終是孤兒

卻有老邁的自我洋溢

足夠老邁，也足夠陽剛

足夠幼小，也足夠可憐

我說沒說過我把它比喻過一只貓

我親手豢養的寵物，像臥室一角蹲伏

當我在艙室床頭讀一本書

透過窗外的緩行的云團，我知道它

就酣睡在那下面。它的溫馴如此迷惑

讓我有時無法再次回到書中的內容

海上的告解

桅桿供人拋出難以啟齒的問題

像基督教的告解室牧師

抽出它的白色面具

兩翼小平臺與主干投射到甲板上

十字形的陰影

海水在那上面被罰

而生銹的釘子松動

無法將泛著腥味的低吟聲

長久囚禁

我需要這樣的想象

需要化身大海

身上流淌咸味的水流

要有一次實質性的對話

在人和大海之間

當再也沒有其余人在場

可以容許稍微說些謊話

對著銹跡斑斑的投影

像是末世來臨前的誠懇

杜撰一個人的歷史

在海水里杜撰一個人的歷史

用浪花飛起的泡沫照出一個情人

有時我覺得我愛了那么久

你并不知道海水意味著

不停地書寫，墨水在紙上的低吟

只因為我害怕靜止會帶來忘記

右邊是歐洲，左邊是心臟

它是一顆跳動的大陸

容納過幾千萬個人，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你

風暴在我的甲板上敲打鍵盤

它的抒情讓我瞬間慚愧

含蓄的大海，總是漂浮不定

航行了三個月，我成為一個失語的水手

禁足在巨鯨的腹中，日日夜夜

決定不再執著于尋找救援

我該說的都已經說過，在藍色的紙上

你屬于我的秘密花園

我在巨大的黑夜里受用這自制的豐盈

海上詞典

我要教會你這些詞

作為我們之間的語言：

內燃機，就是我灼燙的心因為想你而噴出火星

舵葉，就是扇動的翅膀，調轉朝向你的那邊

錨，我想扎入你的海底

一艘船的碧波，有你身上衣物的漣漪

桅桿，掛滿抒情信號的小燈，發出長長短短的

笛音

無論在什么時間，都可以向你證明

纜繩是抱緊，救生筏是抱得更緊

舷梯是相見，碼頭梯是不要相見

壓載水灌滿了我的身體

準備降低吃水線航行過風暴區

你的風暴席卷輕浮，所以我才選擇這樣的重負

星圖是記在天空的密碼

指明了航向里確定的安全

我已經不用靠它，就能摸索任何的岬角和碼頭

編撰一本詞典，就放在你床前

用標簽做個記號，有個詞你不要去查閱

那個詞是一團火，會把一個太平洋煮沸

用星辰探路

此時我已學會用星辰探路

聽鯨魚尾鰭拍打海水的節拍

診斷氣候的流轉嬗變

用一指甲板上滯留的海鹽

品嘗出去年經過時我身上落下的

發澀的蘋果。我讀罷一本書

合上大海的冊頁

折疊進床頭抽屜無光的盡頭

我能用陽光透過云團在海上劃出的陰影

占卜一個人的命運

當他對我說他想到的一個詞

我就低下了頭回到屬于我的一個長句

長如亙古的睡眠，長如海水

涓滴的呢喃。我學會了在海上

用海水的眼光跟它對視

也熟悉了把你的書信當成日常的禱文

那上面有世人無法見到

只有我能領略的真正的風景

作者簡介：

里拉，1985年生，滿族，遼寧黑山人，定居江蘇江陰。中國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協會員，第十期簽約作家。作品見于《詩刊》《民族文學》《山東文學》《揚子江詩刊》《福建文學》《湖南文學》《散文百家》等文學雜志。詩歌入選《時間之外的馬車——2021詩歌年選》《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中國當代文學選本》《新詩選》等選本，榮獲首屆李叔同國際詩歌獎新銳獎、太湖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