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端《花未眠》:“我時常對一些司空見慣的事情感到不理解。”夜間四時所見海棠花未眠,人便覺它舍盡生命開放,凄艷無比,更是愛惜更覺美麗。這樣一束海棠花與壁龕里的一支插花相差何處?是物,有感,便總是要“哀”的,此處“哀”更多是欣賞一種纖細的美。
" 但哀物著實傷神,搞不好自己就神情懨懨,萎靡不振。這倒讓我想起第一次寫詩的郁悶:
" 昨天晚上寫詩寫崩潰,沒有角度,沒有方向,沒有辦法……痛苦地總在那幾個字眼徘徊掙扎,最后不滿意就將整句話刪除……總在尋覓朦朧、虛無縹緲的東西,得及時止損……到底是沒那天賦……
" 依稀記得詩的內容:
" 你輕握懸在風里山間的月
" 浸透旖旎夜色,曬在
" 院外那棵老槐樹上
" 佝僂的樹干盤旋交錯
" 原來萬物洗滌歲月,美
" 超脫在時間里
" 一談到美就想與纖細微妙的感性接軌,是因為精神天性內斂柔和嗎?日式的美總和四時風物有關。芭蕉:“西行的和歌、宗祇的連歌、雪舟的繪畫、利休的茶道,始終以一以貫之。且風雅中物,遂造化而與四時為友。所見,無處不花;所思,無事不月。”川端筆下的景多為“原圖直出”:他看到火紅的夕陽,流水一般掠過森林的樹梢。森林黑黢黢地浮現在晚霞的天空。夕陽流過樹梢,滲進了疲敝的眼睛,菊治緊閉著雙眸。驀然之間,他聯想到那留在眼簾的夕照的天空,似乎飛翔著稻村小姐包裹上銀色的千羽鶴。(《千只鶴》)
" 小說《千只鶴》中雪子參加茶會時,手里拿的包袱上的仙鶴來自俵屋宗達所繪的《鶴圖下繪和歌卷》,仙鶴象征著人物姿容之美、心靈之美和舉止之美。授予川端的諾貝爾文學獎獎狀上,描繪了千羽鶴的圖案,他本人在頒獎典禮上,多次提及茶道藝術。
" 川端在獲諾獎時發表的演講《我在美麗的日本》中談道,《千只鶴》被理解為日本茶道的精神與形態美,是錯誤的。那是他對如今世上俗惡之茶道保有懷疑與警惕,甚至加以否定的作品。
" 川端在書中著力描寫的“俗惡之茶道”和少女點茶之色相差甚遠。絢麗的“振袖”和服與肩頭搖曳的柔和的樹影呈現絕佳的視覺藝術,蕨菜芽兒交匯山鄉早春的氣息,孕育唇齒間馥郁的香味,菊治卻說著,他想忘掉自家同這只茶碗的因緣。
" 這是一只有著奇特因緣的志野瓷碗,從太田傳給太田夫人,太田夫人傳給菊治的父親,父親傳給了千佳子。其間,太田和菊治父親兩個男人死了,留下了兩個女人。太田夫人是父親隱秘的情婦,而千佳子則是被遺棄的舊愛。此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內置于這只茶碗,顯示出不詳的念。
" 再見茶碗是他多年后重回圓覺寺后院。自父親死后,每年的茶會他從未來過,與往常不同,他此行更多是因為千佳子新收的徒弟雪子小姐。父親的茶道本應由他繼承,可菊治對此態度決絕。他與太田夫人的對話:“還在做茶道嗎?”“不,我一向不做。”“是嗎?這可是祖傳之道。”
" 不知可否的是,太田夫人引誘了菊治,這份畸形的愛和那只志野瓷碗一同延續下去。菊治與夫人的交融叫他初次認識了女人,同時也認識了男人。他從罪惡感本身中嘗到甘甜和安謐,甚至還有一種母愛。
" “要是罪孽,也許永遠就不會消除,而悲哀終將成為過去。”太田夫人自盡后,雪子帶著對菊治至純的愛,沖淡了菊治這個罪念深重之人的自卑。
" 我以菊治的視角作詩:
" 茶的余溫,譴了我困倦的口舌
" 壁龕里的早不是旱菖蒲,她永遠都是彼岸伊人
石榴樹根前斷裂的
" 經久不息的酸澀
" 恰如少女的體溫
" 花的馥郁,撫了我不寧的心神
" 罪愆的恐懼,時至今日遺落在
" 奉上白玫瑰和淺色康乃馨的志野瓷中
" 之后,我又看完川端的《伊豆的舞女》,讀完不知足,又去看了山口百惠版的電影。電影的結尾,輪船汽笛嗡嗡作響,少年上了船,很久才看到岸上的熏子用力揮舞著向他道別,看著慢慢消失的伊豆半島,幾日光景轉瞬即逝,少年流下淚來,很是感動。
" 三浦友和的淚太傷感,那完全是一種失戀的淚,而原文中寫道:“我什么也不想,只是靜靜地躺著,有一種清清爽爽的滿足之感。”川端在《湯島的回憶》中提到:“我因被舞女看作好人而感到自我滿足,我對說我是個好人的舞女傾注了滿腔熱情,我為她痛快地流下眼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奇怪。那時是少年。”由于川端悲慘的童年,他的性格被看成一種“孤兒根性”扭曲后的自憐自賤,然而同樣因為反思后產生掙脫束縛的念頭,他毅然決然選擇旅行療愈自我。為何離別還是會感到美好與甜蜜?川端將心中的空虛與甜蜜訴諸筆端,坦然接受無疾而終的愛情,擁抱生命旅途的孤獨與無常。
" 影片里的少年坐上返回東京的輪船,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從小舞女那兒得來的梳子,耳邊響起的卻是兩人最初相逢時老板娘的話:“誰知道那些賣藝的在哪里歇腳?哪有客人,他們就到那里去,就在那里歇腳。誰叫他們是賣藝的,只有四海為家。讀書人,我勸你別跟他們在一起,對你不好……”影片中藝人、學生,商人相繼登場,他們有不同的驕傲和難處,在傳統階層封鎖下,少年和熏子沖動懵懂而又無言的愛戀克制到極點,既服從命運的安排,又似乎蘊含著巨大的爆發。
" 1968年,川端康成憑借三部代表日本美學的巔峰之作——《雪國》《古都》《千只鶴》,成為日本首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頒獎辭評價他:“極為欣賞纖細的美,喜愛用那種筆端常帶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語言來表現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川端反復咀嚼痛苦,與孤獨和解,他的文字寧靜且細膩,那份寫盡生命哀傷的韻味,在真正感受并學習日本文化后,方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