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對中美戰略穩定的沖擊

【內容摘要】""在人工智能浪潮席卷全球以及中美博弈不斷升級的背景下，美國大力推進軍備領域的人工智能化進程，并放任其由常規武器領域向核武器領域滲透，以維持自身在全球范圍內的軍事優勢和霸權地位。然而，此舉可能對中美戰略穩定構成嚴峻挑戰。從危機穩定性方面來看，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容易誘發先發制人核打擊和危機升級，從而增加中美核戰爭風險。從軍備競賽穩定性方面來看，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可能觸發智能化軍備競賽、提升技術管控難度以及增加軍備不透明，從而不利于實現世界安全和穩定。為應對這種復雜局勢，一方面，中國要大力提升智能化作戰能力，確保在必要時能有效捍衛國家安全；另一方面，中國應推動建立人工智能軍備的全球治理框架，為國際社會提供行為規范與準則。同時，中美還應努力拓展在人工智能軍備領域的合作空間，尋求共同利益與平衡點。

【關鍵詞】""軍備""人工智能"""中美戰略穩定""危機穩定""軍備競賽穩定

【作者簡介】""丁伊，上海政法學院上海全球安全治理研究院助理研究員（上海""郵編：201701）；江天驕，復旦大學發展研究院副教授（上海""郵編：200433）

【中圖分類號】"D815.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5）02-0088-22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502005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突破，軍備人工智能化已經成為不容忽視的發展趨勢。這一重大變革不僅正在重塑世界各國的國防戰略和軍事部署，還將對大國之間的戰略穩定產生深遠影響。在國際權力格局發生轉變以及中美博弈愈演愈烈的大背景下，美國正在謀求利用人工智能技術維持其絕對軍事優勢和霸權地位。此舉不僅將在技術層面整合美國軍事力量的構成，還有可能對中美戰略穩定產生負面沖擊。

一、文獻綜述

學術界對于戰略穩定的研究主要分為經典戰略穩定理論、軍事戰略穩定理論和復合戰略穩定理論三大視角。"就中美戰略穩定領域而言，既有研究可按照以上思路劃分為以下幾個類別。

第一，基于中美核力量的戰略穩定分析。該理論視角源于冷戰時期旨在穩定美蘇對抗強度/烈度的經典核威懾理論，主要探討如何遏制先發制人核打擊，并管控軍備競賽的方式。"從這一理論延伸至中美戰略穩定領域，部分學者選擇從單一武器系統切入，認為美國導彈防御及其他新型核武器系統可能會削弱中國的核報復能力，進而對中國戰略威懾能力構成長期挑戰。"還有部分學者致力于從多角度提出影響中美核戰略穩定的總體分析框架。"基于經典核威懾理論的分析構成了中美戰略穩定研究的重要內容。然而，隨著新興技術的不斷涌現，這些研究相對忽視新技術手段的缺陷日益凸顯。

第二，探究其他新型武器系統對中美戰略穩定的影響。此類研究認為，隨著軍事領域科技水平的不斷發展，核因素不再是影響中美戰略穩定的唯一軍事要素，其他新型常規武器系統，如太空武器、網絡武器、高超音速武器"等都有可能沖擊中美戰略穩定性。然而，此類新型技術雖有可能改變戰爭面貌，但其顛覆能力相對有限，造成的政治與心理影響力尚不足以與核武器相提并論，更難以形成類似核武器的威懾平衡。"因此仍不能從根本上撼動核武器在全球戰略穩定中的決定性作用。目前，相當一部分學者仍然傾向于通過核威懾等傳統路徑來考察其對戰略穩定的影響。

第三，基于中美復合戰略穩定視角的研究。此類研究認為，軍事因素對中美戰略穩定的影響并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除核威懾等軍事力量外，中美之間的經濟相互依賴、人文交流、政治互信、危機管控與國際環境等因素理應被納入，以考察整體環境的穩定性。"復合戰略穩定理論雖然范圍寬泛，但其理論框架相對松散，且該領域幾乎所有研究都將核因素納入戰略穩定分析框架，這反映出核領域仍然是確保中美戰略穩定的重中之重的客觀事實。

由此可見，學術界在中美戰略穩定領域已經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隨著理論的不斷豐富，一方面，核因素作為戰略穩定核心的特質始終未變。因此，對中美戰略穩定的研究仍然需要以核武器為抓手，并結合技術發展與國際格局的動態變化與時俱進。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向包括核武器在內的各個軍事領域不斷滲透，并深刻影響軍力狀況和國際權力格局，成為影響戰略穩定的新興不確定因素。戰略穩定研究需要將該因素納入考量范疇，并對既有理論進行豐富和完善。有鑒于此，本文致力于在經典核威懾理論的基礎上，充分挖掘人工智能這一新興技術變量對核武器等軍事系統的賦能情況，以及其對中美戰略穩定的影響，從而為后續研究開啟新的思路。

二、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的發展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其在軍事領域的應用潛力愈發顯著。在中美博弈的大背景下，美國不斷擴大人工智能軍備的應用范圍，以維護其軍事優勢與霸權地位。目前，美國的軍備人工智能化已出現由常規領域向核武器領域滲透的趨勢，極有可能對中美戰略穩定產生負面影響。

（一）人工智能技術推動軍備領域變革

人工智能是用于模擬、延伸和擴展人類智能的理論、方法、技術及應用系統的一門新的技術科學。"人工智能技術對軍備的賦能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戰場態勢的數字化有利于提升態勢感知水平。人工智能可通過大數據分析技術處理多源異構數據，促進目標識別由發現向透視質變。此類技術不僅覆蓋物理空間，更能整合網絡等虛擬域信息，形成全域戰場透明化態勢，構建實時的數字化戰場地圖，從而增強情報分析能力。

其次，人機耦合模式有利于提高決策效率。借助深度學習算法，人工智能可以通過學習海量的歷史數據來精準識別特定的模式并預測敵方行為，或提出可能的行動方案輔助人類在復雜戰場環境中進行決策。此外，“人工智能推演+人類決斷”的協同決策模式將重新定義人機分工界面，使推演耗時從“天”壓縮到“秒”，幫助人類決策者過濾低價值信息并專注于核心矛盾，從而極大縮短決策時間。

再次，人工智能將顯著賦能武器系統。在人工智能加持下，自主武器系統可通過數字孿生技術進行虛擬測試，從而增進攻防效能，幫助其在戰場環境下實現規避威脅和精準打擊的有效結合。此外，人工智能技術還可幫助其快速整合數字仿真、物理實體和實時數據流，重構殺傷鏈運行邏輯，將傳統線性流程升級為“多線程并進+動態調整”的網狀結構，從而大幅壓縮殺傷鏈周期。

由此可見，人工智能的軍事化應用不僅能夠大幅提升武器的智能化水平，還使得軍事殺傷鏈加速閉合。隨著人工智能在戰爭體系中的廣泛應用，作戰流程將被重新塑造，軍事殺傷鏈將提速增效，感知快、決策快、行動快等將成為未來智能化戰爭制勝的重要砝碼。

（二）美國人工智能軍備應用日益廣泛

人工智能技術已被廣泛應用于多個軍事領域。在作戰場景中，指揮官往往需要充分收集環境中的所有相關信息和數據，快速形成對當前形勢的理解和判斷，制定最佳行動方案并予以實施。這就要求其遵循觀察（observe）、判斷（orient）、決策（decide）和行動（act）的作戰流程，即OODA循環。以下將基于OODA循環，對美軍的人工智能應用領域進行分析和梳理。

第一，觀察環節，主要涉及情報、監視與偵察能力。人工智能被應用于快速處理和分析從衛星、無人機、地面傳感器、通信攔截以及公開信息等渠道獲取的大量圖像與數據。2017年4月，美國國防部成立“算法戰跨職能小組”（Algorithmic"Warfare"Cross-Functional"Team，亦稱Project"Maven）。該項目旨在通過自動分析和解讀大量視頻數據，提高情報收集和目標識別效率，標志著美軍智能化建設走向“快進”模式。"美國密蘇里大學研究團隊則通過訓練深度學習算法從高精度衛星圖像中檢測、識別中國疑似防空導彈陣地。"這表明人工智能在軍事情報領域具有廣泛的應用前景。

第二，判斷和決策環節，主要涉及態勢感知能力和輔助決策。2022年，美國國防部推出“聯合全域指揮與控制”（Joint"All-Domain"Command"and"Control，簡稱JADC2）概念，旨在將其所有傳感器和作戰單元實時連接，使各軍種內部、不同軍種間、美軍與盟軍間，在陸、海、空、天、網等各個作戰域都能實現無縫銜接和協調一致。"在此基礎上，人工智能將憑借先進的數據處理和通信技術，提供實時的態勢感知和智能分析，從而輔助指揮官作出快速而準確的決策。

第三，行動環節，主要涉及自主武器系統的應用。自主武器系統利用人工智能技術進行目標識別和打擊，能夠在減少人員傷亡的同時，提高作戰效率、響應速度以及打擊精度。目前，美軍已推出且仍在研制多種自主武器系統，包括無人機作戰平臺、智能化遠程反艦導彈、無人地面作戰平臺、水面和水下無人系統以及電子戰系統等，"該系統在相當程度上已具備無人操控條件下自主執行任務的能力。

（三）美國人工智能軍備向核武器領域滲透

由于核武器的大規模殺傷性及其造成的人道主義災難，人工智能在核武器領域的滲透往往更具爭議性。盡管在美國國會和政府中都傳出了禁止人工智能操控核武器的聲音，"但人工智能技術還是從常規武器領域不斷滲透到美國涉核軍事行動的各個環節中（見圖1）。

第一，在觀察環節，美軍涉核情報、監視與偵察領域可能將得到人工智能技術的加持。美國可利用人工智能技術處理數據、識別信號，從而自動識別和分類核設施、導彈發射井和其他相關目標，并利用機器學習算法在海量數據中識別出可能存在的異常活動或變化，為核武器發射平臺的預測、追蹤及瞄準提供有力的情報支撐。例如，美國利用RQ-170隱形無人機等從空中秘密投放傳感器設備，再使用情報融合系統實時處理和分析數據，生成機動導彈陣地和巡邏模式圖像，并不斷實時更新，以此威脅對手的第二次核打擊能力。"另有報道稱，美國軍方正在利用人工智能預測核導彈的發射。此外，還有多個人工智能機密項目正在進行，以保護美國免受核導彈襲擊。

第二，在判斷與決策環節，人工智能技術對美軍核指揮、控制與通信系統的滲透在不斷加深。該系統是涉核決策的核心環節，人工智能技術能夠幫助其優化決策流程并提高系統的可靠性，這有助于決策者在緊急情況下做出最優選擇。當前，美國等國家的核指揮、控制與通信系統越來越依賴于專家系統和機器學習算法，以增強信息流、態勢感知和網絡安全。隨著該趨勢的加強，人工智能軍備競賽可能會降低戰略穩定性。"美國戰略司令部司令海滕（John"Hyten）認為，人工智能將在下一代核指揮與控制系統架構中發揮重要作用。"美國國防部已多次實施“全球信息優勢實驗”（Global"Information"Dominance"Experiment），即利用人工智能技術進行模擬的數據整合和實時分析，從而改進數據共享和決策流程，并為美國實施“聯合全域指揮與控制”提供技術支持與實踐經驗。該實驗涉及針對可能搭載核彈頭的潛艇與導彈的動態預測及輔助決策。"此外，有報道稱，美國軍方已升級作為關鍵核指揮、控制與通信系統之一的“戰略自動指揮和控制系統”（Strategic"Automated"Command"and"Control"System）。該系統負責向美國空軍各作戰部隊傳遞核與常規緊急行動指令及目標數據，目前已集成現代化數據存儲與內存技術，以大幅提升戰場決策者對關鍵數據的檢索及驗證效率。"這些舉措旨在確保美軍在未來可能發生的核沖突中擁有信息優勢和決策優勢。

第三，在行動環節，美軍可能正在著手對核武器及其運載系統進行人工智能化升級。人工智能技術有助于增強核導彈的導航與控制能力、優化核武器運載平臺，從而提升核運載系統的整體性能、打擊精度以及在對抗中的生存能力。據報道，美國已為其核彈頭設計了新型組件以幫助尋找正確的代碼和環境信號來解鎖系統，能夠在更精準的時機引爆這些彈頭，從而增強破壞力。"此外，美國還著手對具有攜帶核彈頭作戰能力的戰斗機和轟炸機等運載系統實施人工智能升級。2024年，美國空軍部長肯德爾（Frank"Kendall）乘坐了由人工智能控制的F-16戰機改裝機型，進行模擬空戰演練，并表示人工智能有能力決定是否在戰爭中發射武器。"即將投入現役的新一代隱形轟炸機B-21“突襲者”（Raider）也將在智能化領域取得突破：一是配備最先進的航空電子設備和電子戰系統，可通過提高態勢感知、通信和防御敵方威脅等措施，提升其在對抗環境中的生存力和作戰效能；"二是具備一定的自主飛行能力。B-21轟炸機計劃生產飛行員駕駛和無人駕駛兩種機型。"由于其可裝載核彈頭，不排除其在無人狀態下對目標實施核打擊的可能性。此外，美軍F-35戰斗機等機型都將進行智能化升級，使其在響應速度、態勢感知、輔助決策和協同能力等方面大幅提升。

三、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對中美戰略穩定的影響

美國積極推進人工智能技術在軍事領域乃至核武器領域的應用，可能深刻影響中美戰略穩定性，同時為中美博弈帶來更多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經典核威懾理論認為，戰略穩定性包含危機穩定性（crisis"stability）與軍備競賽穩定性（arms"race"stability）。"危機穩定性取決于行為體實施先發制人核打擊的動機是否強烈。如果先發制人能夠取得明顯優勢，則其中一方首先發動核打擊的意愿較高，即危機穩定性較低；反之，則危機穩定性較高。"軍備競賽穩定性取決于擴充核武庫的動機是否強烈，即一方擴充軍備的某個行為是否會引發對手的跟進并導致軍備競賽。如果該行為容易引起對手擴充軍備，則軍備競賽穩定性較低；反之，則軍備競賽穩定性較高。"在人工智能等新技術要素的加持下，中美之間的危機穩定性與軍備競賽穩定性亦將隨之發生新的變化。

• 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對中美之間危機穩定性的影響

美國不遺余力推進軍備人工智能化可能誘發先發制人核打擊，并導致危機的核升級，從而不利于中美之間危機穩定性的構建。

第一，誘發先發制人核打擊。人工智能技術在軍事領域的運用可能在進攻與防御兩個維度上破壞中美攻防平衡狀態，從而加強美國實施先發制人核打擊的動機。

從進攻角度看，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有助于核武器及其運載平臺在決策速率、制導、續航和智能化等方面實現大幅提升，從而為突破對手的防御系統提供了新利器。如前所述，美國多款戰斗機與戰略轟炸機已實施人工智能升級以提高作戰效能。此外，2021年，美軍MQ-25A艦載無人加油機采用先進的自動化和人工智能技術提高其自主飛行和操作能力，已成功為F/A-18F戰斗機等可能搭載核彈頭作戰的機型實施空中加油，從而提升持續作戰能力。"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還可能用于削弱一方的第二次核打擊能力，從而鞏固另一方的進攻優勢。比如，中國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堅持自衛防御核戰略。然而，人工智能強化的情報、監視與偵察能力或將導致中國的核導彈發射基地、彈道導彈核潛艇等設施更容易被發現、定位和摧毀，由此可能增加第二次核打擊力量的脆弱性，并削弱中國的核威懾能力。

從防御角度看，人工智能技術還有助于強化戰略防御體系。美國國防部導彈防御局（Missile"Defense"Agency）正在將機器學習與人工智能等先進技術應用于導彈防御，以強化系統測試與評估、檢測追蹤和分辨目標、系統指揮與控制以及打擊目標等功能。"在實際應用方面，美國北方司令部（NORTHCOM）和北美防空司令部（NORAD）已引入“探路者”（Pathfinder）系統，利用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技術分析北方預警系統中的海量傳感器數據，從而提升兩司令部情報處理和防御能力。目前，該系統已經展示出有效檢測和跟蹤小型無人機的能力。未來，北方預警系統將繼續推進現代化升級，利用人工智能技術提升對轟炸機、巡航導彈等目標的探測能力。

綜上所述，人工智能對于美方戰略打擊武器的賦能、對中方第二次核打擊力量的削弱以及對美方防御力量的強化可能會促使攻防平衡局勢向有利于美方的方向轉變。而在一方進攻力量占據上風的情況下，核戰爭爆發的可能性亦會有所上升，從而削弱危機穩定性（見圖2）。

第二，導致危機升級。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發展，涉核指揮、控制和通信系統對人工智能輔助決策的依賴程度日益加深。盡管美國官方明確表示，使用人工智能的涉核決策系統將確保“人在回路”，"然而，人類的最終決策將不可避免地依賴人工智能的判斷，原因如下（見圖3）。

首先，時間的緊迫性。現代戰場環境日益復雜，作戰效能成倍增長，戰爭節奏顯著加快，從而對指揮官的決策效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卡內基梅隆大學團隊利用太空資產、現有網絡以及人工智能等手段將決策時間從大約20分鐘縮短到20秒。美國軍方正在與其保持密切合作并支持其研發。"在重大軍事變革之下，指揮官可能會選擇向人工智能讓渡部分決策權力以適應形勢的瞬息萬變，主要有以下原因：其一，危機期間的高壓環境會對指揮官造成一定的心理壓力和認知障礙，尤其是涉核情境通常要求指揮官在極短時間內作出關鍵決策，否則極有可能面臨災難性后果，這對于人類而言近乎極限考驗；其二，人工智能系統能夠為實時決策提供必要支持。核危機期間涉及的信息量十分龐雜，而人工智能系統能夠相對冷靜、高效地整合和處理海量數據，為指揮官提供更加全面的態勢感知、情景預測和決策建議。

其次，人類在人機互動的過程中易形成過度信任機器的思維定式。從社會層面來看，人類通常更加厭惡遭到同類的背叛，而對機器背叛的容忍度較高。此外，與機器打交道并不像與人的交往那樣可能影響未來的預期。從人機互動層面來看，人類在操作機器的過程中往往存在以下誤區：其一，技術的普遍適用使人類默認除數字化之外別無選擇；其二，人類傾向于不加批判地接受系統的輸出結果而忽視定期檢查；其三，人類傾向于假定舊系統中的安全檢查和監控習慣已經延續到新系統中，然而事實往往并非如此；其四，決策者對系統潛藏的風險認識不足。"事實上，人類對于機器的過度信任在軍事行動中已初現端倪。例如，以色列在對加沙的轟炸中使用“薰衣草”（Lavender）人工智能輔助系統對疑似目標進行分析和瞄準。該系統的操作員表示，他們對于人工智能的決策除了批準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基本將所有人工智能輸出視為“人類的決定”。

在涉核決策中，雖然人們要求確保核武器的最終發射權由人類掌握，但在實踐中，向人工智能讓渡部分指揮與決策權或將成為戰略競爭領域的新常態。然而，由于人工智能系統的固有缺陷，這種情形可能引發危機的升級乃至失控，從而加劇核戰爭爆發的風險。

首先，用于涉核決策的人工智能系統訓練數據集十分有限，這可能使機器模型無法充分學習和捕捉數據中的模式和規律，導致模型的準確性和泛化能力下降，從而使系統對緊張局勢產生誤判。其次，由于核常兩用設施本身的模糊性質，人工智能未必能夠全面理解復雜的戰略和政治情境、區分常規攻擊或針對核設施的意圖，從而顯著增加核升級的可能性。再次，電子戰的發展以及虛假信息的廣泛傳播對人工智能決策產生干擾。敵方可通過偽造雷達信號、干擾通信指令和誤導傳感器數據等方式向人工智能系統傳遞虛假信息，以干擾和欺騙其判斷和決策，甚至使其發動不必要的核攻擊。最后，人工智能容易受到人類偏見的影響，如特定群體的數據被過度代表或被忽略，系統開發者固有的經驗和認知等都會對算法的選擇和參數設定造成影響，人工智能則將學習并繼承這些偏見。在中美競爭的背景下，較高的沖突性和對抗性會成為美國人工智能系統開發時預設的偏見，一旦接受此設定，該系統輸出攻擊性指令的可能性也會大幅提升。

（二）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對中美軍備競賽穩定性的影響

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的快速推進可能觸發智能化軍備競賽、提升技術管控難度，并增加美方的軍備不透明度，不利于中美軍備競賽穩定性的構建。

第一，觸發中方反制。美國軍備力量的現代化升級旨在鞏固其軍事優勢，并削弱中國在周邊地區的作戰能力。當中國認為現有軍事力量不足以應對軍事變革帶來的新安全威脅時，就將被迫采取措施來彌補軍事力量短板，維護國家安全。

首先，針對美國對我第二次打擊能力的威脅，中國提出了打造強大戰略威懾力量體系的發展要求，著力提升核力量發展水平。一是加強可能運載核武器的平臺的機動性與突防能力，確保其在戰爭中具有較高的生存能力。如中國研發的新型“東風-41”洲際導彈可攜帶多枚分導式核彈頭，具有較強的突防能力和機動性能，并有望實現實戰部署。"“東風-17”高超音速導彈具備全天候、無依托、強突防的特點，可對中近程目標實施精確打擊。"二是提升第二次核打擊力量的隱蔽性以確保其戰略威懾能力。

其次，發展新域新質作戰能力以削弱對手涉核領域的監視和偵察能力、指揮控制與通信能力以及核打擊能力。新域新質作戰力量正在深刻塑造戰爭理念與戰場態勢，成為大國競爭的新興賽道和決勝疆場。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打造強大戰略威懾力量體系，增加新域新質作戰力量比重，加快無人智能作戰力量發展，統籌網絡信息體系建設運用。”"公開資料顯示，目前中國已在反潛作戰能力、無人機與巡飛彈作戰能力、電子戰能力、定向能武器開發"等方面取得突破，以期對美方實施強有力的反制。

美國利用人工智能技術來謀求軍事優勢與霸權地位，增加了中方對其軍備效能評估的諸多不確定性，引發了中方的安全憂慮，因此不得不針對性地強化自身軍事力量以抵消美方施加的安全壓力。在中美博弈的背景下，美國的軍備升級可能進一步加劇螺旋式上升的“軍備競賽”以及“安全困境”。

第二，政企并進模式增加技術管控難度。軍備人工智能化發展呈現出政府與企業并進的特點。歷史上，包括核武器在內的許多重大軍事技術革新在初始階段都由政府或依托政府的機構掌握，這使得國家能夠有效地約束和管控其在軍事應用和產業領域的擴散。然而，在本輪軍備人工智能化浪潮中，人工智能技術的源頭不再被政府及其主導機構壟斷，這種情形可能加大技術管控難度，不利于實現軍備控制。

首先，多元化主體增加協調難度。目前，相當一部分國家的軍事部門依賴于從商業機構采購的人工智能產品。美國軍方與諸多開展互聯網、人工智能以及數據分析業務的企業保持著密切合作。"在本輪人工智能化變革中，國家機構難以壟斷高精尖軍事技術，軍火商、互聯網科技巨頭、人工智能技術公司以及大數據分析機構等多個主體均能夠深度參與研發進程。然而，研究與實踐表明，減少參與者數量更有利于軍控協議的成功。"多元化主體的加入可能增加形成共識的難度，并使得協議面臨核查機制和執行程序的復雜化問題，提高違約行為發生的可能性，從而增加軍備控制進程的不確定性。

其次，逐利性商業模式加劇技術擴散風險。人工智能技術在商業領域具有巨大的潛力，企業在技術發展中占據優勢地位。例如，英偉達公司在圖形處理器（GPU）研發領域深耕多年，成為算力行業的龍頭企業。再如，OpenAI公司在大語言模型的研發領域展現出驚人的創造力。此類領先優勢是政府及其主導機構難以企及的。為了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保持領先，企業需要快速高效且持續不斷地推動技術進步，并實現盈利。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掌握核心技術的企業往往傾向于投入規模化量產，以迅速降低成本并擴展利潤空間。而成本的迅速下降則會造成較高的技術轉移與擴散風險，從而不利于軍備控制的實施。

由于企業具有的先天技術優勢，國家力量無法完全主導人工智能軍備的研發進程和治理環節。在多元行為體的深度參與以及商業運作模式的廣泛影響下，人工智能技術的持續擴散似乎無法避免，不利于軍備競賽穩定性的建立。

第三，增加美方的軍備不透明。一國的軍備決策更有可能是威脅感的直接產物，而不一定是威脅的產物。因此，過度的威脅感可能導致對方在軍備方面的過度反應，從而增加軍備競賽發生的可能性。"為了消除被夸大的威脅感，防止軍備競賽，當事國需要采取切實措施以提升軍備的透明度。既往國際經驗表明，兩種方法不可或缺。一是采取措施方便對方了解本國的意圖，從而避免產生誤判。理論研究表明，進攻性意圖容易招致對方的強烈反應，而防御性意圖更有利于維持穩定局面。"因此，維護軍備競賽穩定性的關鍵在于向對方表明自身的防御性目的。二是采取硬件方面的信息分享或可核查的手段，使他國明確本國的實力和意圖。然而，人工智能軍備的特質使得上述方法在執行中面臨較大困難。

首先，人類難以判斷人工智能的意圖。一是由于人工智能的內部運算過程類似于“黑箱”，人類尚難以掌握和解釋。現代人工智能模型尤其是深度學習模型通過復雜的數學運算和多層次的抽象來進行學習和決策，使得人類難以直觀地理解其內部工作原理。人工智能決策的依據和邏輯不易被人類理解，使得評估其進攻或防御性質較為困難。二是部分人工智能技術本身兼具進攻與防御雙重性質。例如，無人機既可用于防御性的情報、監視和偵察，也可用于進攻性的襲擊敵方設施。人工智能加持的反導系統通常被認為是防御性的，然而，這些系統可能具備主動探測和攻擊功能，甚至服務于“基于預警發射”（launch"on"warning）的決策模式，"使防御與進攻的界限變得模糊。

其次，對人工智能軍備實施有效核查的難度較高。一是人工智能技術具有一定的隱蔽性。人類既往的核查經驗多來自對核武器的核查，依賴對核材料、核設施、核試驗場以及導彈發射裝置等硬件設施進行核查和信息分享。然而，人工智能軍備多依賴軟件和算法，可以隱藏于常規的算力基礎設施中，難以通過傳統的軍備核查手段發現。二是技術更新迭代迅速。由于商業化運營模式的廣泛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的更新和改進往往在短期內發生。這種快速變化進一步加大了核查人員準確評估軍備能力和用途的難度。三是數據和模型的復雜性。人工智能系統的性能和行為高度依賴于其訓練數據和模型參數。即使核查人員能夠訪問這些系統，也未必能夠理解其復雜的訓練過程和參數配置。四是人工智能技術具有一定的欺騙性。為了讓人工智能系統能夠在復雜現實環境中保持穩定和有效運行的能力，不少系統具有一定的“魯棒性”（robustness）設計，"導致其在對抗性環境中可能有意隱藏真實意圖和能力，從而增加核查人員識別和評估的難度。

由此可見，人類難以僅通過硬件層面的核查或信息分享來掌握人工智能軍備的具體情況。然而，軍備不透明度可能造成雙方的安全疑慮，從而加劇軍備競賽的不穩定性（見圖4）。

四、中國應對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的路徑

人工智能技術的迅速發展及其在核武器等軍事領域的廣泛應用前景，使中美大國博弈面臨全新形勢，并為中美戰略穩定關系注入新的不確定因素。由于人工智能軍備的特質，既有的軍備控制經驗難以完全適用于維護戰略穩定的新需求。為了切實維護中國的國家安全，營造相對穩定的周邊環境，必須從多個層面采取有效措施來積極應對新形勢。

（一）提升智能化作戰能力

隨著軍事領域的變革以及智能化步伐的加快，“智權”可能成為繼“陸權”“海權”之后影響和決定作戰全局的新控制權。有鑒于此，中國須在進一步創新軍事理論的基礎上，提升應對戰略領域智能化作戰的理論水平和技術能力，以對美國智能化作戰能力實施有效反制。

第一，進一步提升軍隊智能化作戰的理論水平。智能化作戰是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前沿科技在作戰指揮、裝備、戰術等領域滲透、拓展的必然發展方向。"智能化作戰旨在實現作戰效能的全面提升和戰場優勢的最大化，是軍事領域發展的潮流和趨勢。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智能化作戰理論需同步發展和完善，為制定軍事戰略和戰術提供更強大的支持。中國須以這一理論為抓手，把握智能化戰爭的演進脈搏，洞悉其內在本質，提升全軍的理論水平，才能抓住變革的新契機，并使作戰能力實現“彎道超車”。

第二，利用智能化技術提升中國軍備性能。其一，加強人工智能相關的軟硬件與基礎設施建設。中國須進一步提高芯片性能、網絡通信質量和大規模數據存儲能力，以達到提升算力的效果。同時，中國還須開發和優化人工智能算法，提高其訓練數據和生成推理結果的能力，從而進一步提升人工智能軍備的性能。其二，提升預警系統與指揮控制系統的能力。這有利于延長決策窗口期，同時提高信息分析的準確性，降低因倉促決策、信息錯誤或技術失誤等導致的誤判風險，從而增強危機穩定性。其三，提高人工智能與新域新質作戰能力的兼容性。中國應運用人工智能技術促進多源信息的處理和分發，提升作戰體系的態勢感知能力、輔助決策能力以及無人化作戰平臺的協同作戰能力，從而增強中國軍事力量的非對稱優勢、快速反應與靈活部署能力，彌補中國對美軍備劣勢。

（二）推動建立人工智能軍備的全球治理框架

以美國軍備人工智能化升級為代表的全球軍備人工智能化趨勢，已然引發了國際社會對人工智能風險問題的高度關注與廣泛討論。目前，該領域還缺乏被廣泛接受的全球治理框架，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社會成員正致力于通過協商有效管控人工智能引發的安全、法律、倫理、人道主義等風險。"有鑒于此，中國應在國際機制中發揮引領作用，努力提升在該領域的話語權和主導權，從而制約美國利用人工智能謀求絕對軍事優勢和霸權的行為。

第一，推動制定人工智能軍備的限制性原則，切實增強危機穩定性。鑒于人工智能特質以及人機互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中國須盡快推動國際社會制定相關規則，防范意外事件導致局勢升級。其一，限制核武領域的完全自主系統。中國可倡導確保人工智能在核武器系統中的應用始終受到嚴格的人類監督和控制，確保所有關鍵決策必須由人類操作員進行驗證和批準。"其二，制定人工智能軍備系統操作指導。既往經驗表明，維持系統的高可靠性通常需要成員訓練有素、警覺微小事故、信息溝通流暢、通過持續學習和模擬演練增強應對突發事件能力等。"人工智能軍備系統的運作應在借鑒既有經驗的基礎上創新，盡可能保證其安全性與穩定性。其三，推動國際社會各成員國對人工智能軍備“實施分級、分類管理，避免使用可能產生嚴重消極后果的不成熟技術”。"此外，中國還可考慮在國際層面推動有核國家放棄“基于預警發射”模式，降低因誤報或技術故障導致的意外發射風險。

第二，推動增進人工智能軍備透明度和防擴散，提高軍備競賽穩定性。其一，推動國際社會對于人工智能的可解釋性和可控性研究。"人工智能的“黑箱”屬性是各國擔憂人工智能軍備可能引發嚴重后果的重要原因之一。推動上述領域的持續深入研究可在相當程度上減少各國之間因人工智能技術特質而導致的相互疑懼。"其二，推動國際社會吸納企業機構參與制定人工智能研發的相關監管和治理框架，"加快設立明確的技術管控標準和審查評估機制，努力遏制敏感技術的無序擴散。

（三）嘗試拓展中美合作空間

作為國際社會中具有顯著影響力的大國，中國和美國在避免人工智能軍備引發災難性后果方面具有一定的共同利益。2021年12月，中國在聯合國《特定常規武器公約》第六次審議大會上呼吁，各國應通過對話與合作，就如何規范人工智能軍事應用尋求共識，構建有效治理機制，避免人工智能軍事應用給人類帶來重大損害甚至災難。"美國亦認為，有必要與中、俄等“競爭對手”討論人工智能對危機事件的影響，并防止沖突升級。"目前，中美兩國已在該問題上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合作意向。"雙方應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采取切實措施保證人工智能軍備的安全性與穩定性，并圍繞危機防范與軍備競賽管控等議題探索對話與合作的可能性。

第一，中美可在防范危機升級方面采取多重措施。其一，共同承諾維持由人類控制核武器的使用，"考慮在所有核武器發射決策中引入多層次人類監督和控制程序，盡量避免自動化和算法決策可能導致的意外狀況。其二，共同承諾對相關武器系統實施嚴格的測試和驗證流程，確保其在各種可能的使用場景下表現出預期的行為，以避免誤判和誤操作。其三，完善危機溝通熱線和應急通報機制，推動實施敏感行動的提前通報以緩解對方疑慮，盡量避免因誤判等引發的危機升級。

第二，中美可探討管控軍備競賽的切實舉措。其一，可考慮促成雙方就不使用不成熟技術、不對核武人工智能系統實施對抗性攻擊等達成共識，推動雙方在軍備控制領域建立信心。其二，兩國可考慮采取二軌或“1.5軌”對話等方式，推動雙方建立高級別定期會晤與溝通機制，發揮這些機制在該問題領域交流信息和澄清意圖的作用，使軍備的發展和競爭更具可控性。

結""""語

在國際權力格局轉變以及人工智能技術快速發展的大背景下，美國不遺余力地推動軍備領域的人工智能化進程，甚至放任人工智能技術在核武等關鍵領域不斷滲透，以維持其在全球范圍內的軍事優勢和霸權地位。考慮到人工智能對于軍備力量的顯著賦能及其固有特質，美國軍備領域的人工智能化進程不僅將整合美國軍事力量的構成，還將對中美戰略穩定產生負面沖擊。

而從更加宏觀的視角來看，軍備人工智能化的影響還遠不止于此。一是國際格局的重塑。人工智能或將重新定義國際安全框架，改變傳統的軍事戰術和戰略，迫使各國重新評估和調整其國防政策和安全策略。而新的技術優勢可能導致部分國家在權力競爭中獲得優勢地位，從而顯著改變國際地緣政治格局。二是法律和倫理議題的挑戰。例如，人工智能的決策倫理、戰爭責任歸屬、審查和監督以及防范技術濫用等問題，都亟須各國的協商和合作。為了應對人工智能化浪潮所帶來的復雜局勢，國際社會推動形成一個被廣泛接受的人工智能軍備治理框架勢在必行。為實現這一目標，中美等大國應秉持負責任態度進行自我約束，努力減少技術濫用風險，并探索在該領域的合作空間，從而促進全球安全和穩定。

[責任編輯：張""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