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爸是我們當地體育局的教練,執教一項小眾球類運動。他帶的女子球隊曾經拿過全國冠軍。老爸不是學體育出身的,他大學修的是地理專業,畢業后回到老家當老師。也許是因為籃球打得好,會寫文章,還習得一手好字,總之,他被調到了體育局。
老爸教了半輩子的那個球類項目,他自己沒打過。我問他是怎么教學生的。他說,看書,看教學光碟,然后就可以“紙上談兵”了。
在我成年之前,我們一家四口(包括年邁的奶奶),都住在老爸單位的宿舍里。站在我家陽臺上,我可以毫無遮擋地眺望整個體育場。體育場的另一端,是老爸帶的那個球隊的露天訓練場。
我讀四五年級時,老爸來我們班選苗子。五六十個孩子齊刷刷地起立,老爸穿梭于其中。他神情嚴肅,假裝沒有看見我。老爸挑選苗子,有他的法子,其中一項就是看小腿肌群。小腿上的那一坨肌肉,如果位置靠上,又結實緊致,就說明這個孩子能長高,彈跳力好,不然就是“大軟腳”,長不高。我就是一個“大軟腳”。
但這并不妨礙我跟隨老爸參加訓練。老爸的球隊兼打籃球,偶爾充當籃球隊上場比賽。我練的就是籃球。老爸給我們示范了一遍三步上籃,我接到球,向前邁出兩步,起跳,上籃,學會了。我可能是他教過的學動作最快的學生之一。
我跟老爸開玩笑說,要是學習不好,我就去打籃球。老爸不以為然,說“大軟腳”是沒用的。是的,我果然沒長高,并且天生“脆皮”,風一吹就倒。你如果看到我,不會覺得我跟體育運動有什么關系。
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一個穿短袖和短褲的夏天。體檢醫生往旁邊的空地上一指,說:“你去那兒做十個深蹲。”于是,我乖乖走過去,做了十個并不標準的深蹲動作。隨后醫生又給我做了檢查,對我媽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直覺告訴我,我又攤上事兒了。
那年我十歲,上四年級,在我媽的班上。我已經很“擅長”生病了。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害怕這個充滿病毒、細菌和冷空氣的世界。到了冬天最冷的日子,老媽會給我穿上一件打底衫,套上兩件毛衣和一件毛褂,最外層再穿一件羽絨服。直到被裹成一只粽子,我才能去上學。我偷偷觀察過身邊的同學,他們一般只在羽絨服下面穿一件毛衣,頂多兩件。只有我,穿了三件。對一個要強的小孩來說,這讓人不安。
我熟悉這里的每一家醫院和醫院里的每一個科室。爸媽騎著摩托車載著我,踏遍這座小城的東西南北。
體檢過后,我媽把我載回家,一家人開了個家庭會議。我只記住了一個詞,“心律不齊”。它是什么意思?我還能打球嗎?
那天晚上,我側躺在床上,聽到心臟如鼓點般“咚咚咚”地跳動著。我以前也經常側著睡,怎么就沒發現這聲響如此清晰呢?它不停地從內部撞擊我的身體,像我把它關在里面了似的,暴戾地吶喊著。偶爾的空拍,像一大片真空地帶,把我吸進黑洞。它忘卻了本該熟稔的旋律。
我翻了個身,那搏動的聲響依然沒有消失。我猜它是故意的。我一骨碌翻下床,跑到爸媽的房間門口敲門。老媽在里面問我怎么了。話涌到嘴邊又蒸發了,我說:“我怕鬼。”
后來的那段日子,老媽經常載著我去人民醫院看醫生,陪著我檢查、復診、吃藥。再后來我們就不去了。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病好了,還是因為我沒救了。
老爸還是帶著我打籃球。上初中后,我的體育成績并不好,籃球場才是我的主陣地。老媽囑咐我:“你心律不齊,不能劇烈運動,累了記得要休息。”我點點頭,答應了。但上場后,我就徹底忘掉了她的叮囑,只想上籃,想進球得分。隔壁班的同學說我打球特別“狼”。“狼”就是兇狠的意思。
籃球賽過后,我十四歲了,進入青春期,我突然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長著海草般的披肩長發,沉默地穿過長廊,逃到文學的世界中去,探問自己到底是誰。我的內心在噼里啪啦地發育,身高卻幾乎沒再長過一寸。
我不再相信運動可以讓我的體質變得好起來。咽喉炎和腸胃炎輪番統治我的身體。我不斷從他人口中確認了自己嬌小纖弱的特質。
因為發生在我內心的變化,爸媽突然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語言與我交流,口舌變得笨拙。我也是如此。我們仿佛丟失了十幾年來共同形成的語法。
體育場——我物理意義上的家,為青春期的我提供了唯一的庇護所。晚飯后,夜幕降臨,體育場上的燈亮了,人們如魚群般擁入。我經常下樓散步,從體育場晃蕩到馬路對面的體育館。喧囂的人群里,我是普通的一員,這讓我感到安心。
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每當學業繁忙或壓力較大時,自己會比平時更容易生病。可我對此束手無策。
到了備戰中考體育加試的時候,我的身體開始頻發神經痛。我只有蹲下,像只鴕鳥一樣把頭埋起來,才能好受一點。
老爸聯系到心內科的醫生,給我約了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心電圖檢查。檢查需要佩戴一個輕巧的裝置,我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檢查結果可以說很好:我這輩子是當不成飛行員了,但正常生活沒問題。
我很難描述那一刻的感覺。老爸以他一貫的云淡風輕的語氣對我說:“囡,不用擔心,你沒事的。”我知道,壓在我們一家人心上整整五年的那塊沉甸甸的石頭,被醫生輕輕地撥開了。
中考時,我的體育加試成績接近滿分。但我的體質并沒有因為升上高中而好起來。
我一度喜歡上了打羽毛球。老爸給我辦了一張卡,買了個好球拍,每個周末提著泡好的茶水陪我去體育場訓練。
我再次展露體育天賦。本該占據一個課時的開球,我學了兩輪就學會了,能發出不錯的球。
但課程的間隔太長了,每周一節課,中間遇上我生病,還得停一周。半個月后,我再次回到球場上,卻發現自己打羽毛球的手感已經沒有了,打得一團糟。
老爸性子急躁,中途休息時,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罵我不好好打。我面朝墻壁,低頭擰著水杯蓋子,不用回頭就能感知到,全場的眼睛都盯在我的后背上。我的倔脾氣上來了,我心一橫,把球拍裝回球袋里,挎上球袋就往外走。
我快步穿過夜間的體育場,散步的人群如暗云般從我身旁飄過。我隱隱約約聽見老爸跟在我身后,用高亢的嗓音繼續批評我。羽毛球教練跟上來打圓場,勸他不要著急。
他平時就是用這種不講道理的方式教育學生的嗎?他不知道我太久沒練了,狀態不好嗎?他不知道最失望的那個人是我自己嗎?我氣得忘記了哭泣,只是悶頭疾走。
那天以后,我們倆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學羽毛球的事。
事后回想,這種爭執毫無必要。但凡我事后跟老爸說我還想學,他還是會高高興興地陪我練下去;又或者,老爸來問我還想不想練,我肯定馬上說我想。可我和老爸就是這樣的性格,誰也不肯給對方一個臺階下。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無疾而終的事情太多了。生活中充滿了遺憾,也許這就是人生的真相。
如果說我從這件事中還發現了什么的話,那就是,我窺見了一個真實到近乎赤裸的自己。這是一個長年躲在多病的軀殼里,封閉著自己的孩子,她自信、驕傲、倔強,同時又膽怯、柔弱、悲傷。這種分裂讓她迷茫。她心中有一匹難馴的野馬和一只瘦小的羔羊,她無法用這兩種相反的特質糅合成更強大的自己。
很多年一晃而過,我已經不是“病貓”了。
記得大二有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體質有種近乎魔怔的憂慮。我的包里常備腸胃藥,發現有不好的苗頭我就迅速掐滅。后來我開始失眠,嚴重到了不得不求助于心理老師的程度。
心理老師是個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她說:“如果你過分關注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它就會得寸進尺地占據你的注意力。”我問她:“我經常突發腸胃炎,也是一樣的嗎?”她說:“是的。”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就等于得到了支援。
那天晚上,我盯著天花板,什么都不干,什么也沒想,倦意終于席卷了我。第二天起來,我把腸胃藥從包里取出來,狠狠地壓在了箱底。
我嘗試多吃一些新鮮的水果。我已經很久都沒這么做過了,我的腸胃需要這樣的鍛煉。我還開始增加運動量,早起到操場上跑圈、開肩、壓腿,在大樹底下做瑜伽、冥想……
我開始掌控自己的身體。這種面對身體的勝利,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它讓我感受到了內心生發的篤定的力量。后來,我把它稱為韌性——也許生活就是你被打倒,又站起來,如此反復的過程。我可以同時是柔弱的羔羊和無畏的野馬,前者不會讓我感到羞恥,后者不會讓我變得狂妄。
我親愛的老爸早就不打球也不看球了。他最近的愛好是修繕鄉下的老屋子。
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老爸得到過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但是需要調到外地。后來他說,我那時太小了,他舍不得走,想陪著我。而我記憶中的版本是,在告別會上,老爸和學生們唱了一首又一首歌,最后他和學生們都哭了,我也跟著哭了。他最終沒有走成,在老家當了半輩子教練。
奶奶過世以后,體育場旁邊的舊房子我們就不再住了。我去過幾次舊房子,搬走了一些舊物,主要是書、筆記本和老照片。
我翻出一張我上五年級時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穿著一件薄薄的黃色外套,短發別在耳后,腋下夾著一只籃球,眼里含笑,神采奕奕。我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是體育撐起了我陽光和堅韌的一面。
我還把爸媽年輕時的照片都看了一遍,那時世上還沒有我。
爸媽年輕時的夢想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有時覺得自己無比了解他們,有時又發覺自己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的人生將如何繼續,我也不知道。關于未來,我一無所知,除了時常失蹤又終能尋回的勇氣,除了永不熄滅的希望。
(張仔仔摘自微信公眾號“三明治”,橙子醬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