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算法”與智能之維

當下，科技迅速發展，人工智能等技術已被人們廣泛認知。在高速與便捷的震撼中，久久難以回神的人們對于人工智能或高科技所指向的“未來”充滿了交融著欣喜期待與焦慮恐懼的復雜情感。這種急需宣泄的情緒并不會因日新月異的科技成果而有所慰藉，相反，唯有人文的柔性與智性，能將這種情緒梳理，以至于最終確立精神與情感上的“應對之法”。越是科技時代，越呼喚優秀的文藝作品以明證人的主體性。黃蓓佳的新作《極地穿梭》聚焦人工智能的“現實之用”，經由一場跨越代際的北極之旅，探究情感與科技的“并軌之道”，以文學的視野觸探情感的“算法”，以可能性的蔓延追問“智能之維”，是一部卓有思考力與震撼力的別樣的現實主義小說。

一、情感的“算法”，“碳基”的溫度

《極地穿梭》講述了少年修小虎在“程序媽媽”的陪伴下度過了寶貴童年的故事。這個看似荒誕的設定被諳熟寫作之道的作者放置在合理的背景之下：作為極地科考隊員的媽媽，這一身份讓其具備“合理性缺失”的客觀條件；作為程序員的爸爸，其工作性質則為程序的研發提供技術上的合理性基礎；而這個AI飛速發展的時代，既讓情節建立在合理的土壤上，又因技術發展的速度超越人的認知而讓情節在疑慮中被確信?？梢哉f，這部小說之所以筋骨豐健，既由于作者寫作技術的高超，又得益于其對時代命題的癥結有敏銳而精妙的把握。

在閱讀這部小說時，我們不難發現，作者不斷借助情節的波瀾為主人公，也同時為讀者“破疑”，這樣的情節推動引人入境。修小虎最先意識到媽媽的“問題”是媽媽上線的時間。似乎每當修小虎打開電腦準備連線的時候媽媽都在。這種具有雙關意味的“在場”，是人工智能“快速”“便捷”的現實投射，這種在場當然能夠第一時間完成“陪伴”的程序設定，但同時也因超出了人類與現實的特質而引人質疑。

作者多次以“媽媽”巧妙的理由與情緒撫慰，完成對疑問的化解，這些對情感的細微把握與言語交鋒中的緩急調試不斷構筑起“媽媽”形象的真實投影，令人在一次次確信中完成對這一形象投影的“事實補足”。而在“破疑”的同時，AI與作者又一起完成了一次由情感而邏輯的“確立”，這是作者的高超之處。

小說中最大的轉折便是校園“打架”事件之后，唐瀚海在黑板上寫下的報復：“他的媽媽早就死了，根本沒有去北極，也沒有奧斯卡?！边@句話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修小虎的意識之海，更如同一把火燃燒在校園生活之中，能否經受住人們的考驗，是擺在“程序媽媽”面前的巨大挑戰。讀者能夠“入局”，也恰在此時。

當修小虎邀請同學們到家里與媽媽視頻時，面對屏幕前的孩子們，“媽媽”先聲奪人，一一辨認并準確說出每一位同學的特征，進而對孩子們關于北極、極晝極夜、北極動物等問題所進行的解答，尤其是北極熊寶寶奧斯卡的出場以及各種生活細節的展示讓所有人確認媽媽的存在，北極科考生活的真實。不止于此，面對孩子們對極光的好奇，媽媽大方地帶上手機為大家進行“直播”，在動態即時的“眼見為實”中，不但修小虎與同學們，而且包括讀者在內都確信了“媽媽在北極”的事實。一個情節，接力“破疑”，從而進行真實性的構建，這不但展現出了作者高超的寫作能力，更在深層彰顯出作家對于科技時代人類處境尤其是兒童成長的深思，作者通過文章情節與心理互文的“破”與“立”，事實上把握住了人工智能之于社會現實的癥結所在。

作為人工智能，虛擬媽媽不但能夠對于孩子的問題對答如流，而且可以敏銳判斷交流對象的情緒變化并以相應的方式作出回應。這種“便捷高效”的背后實際上是值得注意的高超“造景”能力。無論是對實景的生成，還是步步為營的心理布景，在滿足陪伴、撫慰、教育、引導的同時，人工智能歸根結底是在制造幻景，以此完成被程序員或主人設定的“既定目標”。這背后更為深層的社會性憂思被作者牢牢抓住，并以情節層層推演，寓深于淺地呈現給讀者：如若這個程序被設定之初不是陪伴而是破壞，如果這些造景不是應用于療愈而是毀滅，那么修小虎這個幸福的童年又將變成何等面貌？由此不禁思考，隨著人工智能逐步發展，“虛以返實”逐步成為現實，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面對這個帶有倫理與現實雙重意義的問題，作者以旁逸斜出的情節以及留白補筆完成了高妙的隱藏敘事。

小說以不少的篇幅書寫爸爸失業后一家人發生的變化，修小虎拒絕搬離熟悉的學校，奶奶準備好搬家的箱子，而爸爸卻最終選擇繼續留在這里，做了網約車司機。爸爸為何寧可舍棄優越的工作也不離開本市，是作者留給我們的一把鑰匙。

當讀者沉浸在作者與程序構筑的心理空間時，沒有意識到作者在環環相扣的敘事中，為我們不斷搭建起“智能”背后的天橋，以供結尾揭示真相后的思考躍升。程序由人設定，人工智能可以借助網絡掌握任何知識性的信息，卻無法憑空了解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學生的日常，更遑論主人公朋友的性格，尤其是未嘗宣之于眾的“班級新聞”。小說的隱藏敘事中，作為程序員的爸爸不但要日常更新程序，更需要去“補足”信息。環境的更換會讓作為事實“搜集器”的爸爸失去對修小虎生活情況的把握，所以他選擇留在熟悉的環境中幫助AI為修小虎提供一個幸福的童年。因此，無論是文中爸爸的疲憊與返場，還是程序媽媽能夠準確說出修小虎朋友的幼年情狀，這些看似是“BUG”的情節，都有真實的依據，因為文本里一直有一個潛藏的主角——小虎爸爸。可以說，那些程序媽媽做出的破解之法，其原初的“代碼”都是爸爸的設定與更新，是他把密不透風的愛編寫進程序媽媽的“性格”與行動里。

由此，作家以隱形書寫，向我們莊嚴宣告：人工智能之用，善惡由“人”，其魅力應是對人心的顯影，對智能時代的應對之法，應是以碳基生命的溫度完成情感的“算法”。在這個意義上，《極地穿梭》是作者以兒童文學的視角對人工智能時代人的處境與應有之義作出的深情正告。

二、血肉豐滿的主體性：人之所以為靈長

《極地穿梭》同樣是一部深具可讀性的溫情之作。小說中，我們能夠在作者的引領下體驗北極風光，那些奇幻美好的景色宛若畫卷。相比起對景物與生活現場的描摹，作者又濃墨重彩地書寫了北極熊奧斯卡、被自然孕育在人家里的雛鳥和被奶奶同意“收養”在院子里的鴨子，以及動物園之行中那些與小朋友同吃同睡的動物。作者的筆觸之所以生動，是因為她賦深情于生靈，在兒童視角中，這些動物并非以種群之名存在，它們擁有姓名，獨立在場，值得被觀照與陪伴。作者以主人公的口吻和選擇，張揚萬物的主體性。但這并非作者強行加入到文本中的另一重“主題”，作為新時期的代表性作家，黃蓓佳具有極其高超的構思能力與呈現水平。北極熊奧斯卡是虛擬之物，動物園里的動物是人工圈養之物，雛鳥與鴨子是被自然“投放”在人類生活之物，它們都不在自然的“語境”下，卻無不承載著個性與對人類的意義屬性。這同樣是作者留給讀者的思考維度，與人工智能相同，這些文本中的動物之存在與發展都與人直接相關，那么如何對待它們，便也具有互參性。

對奧斯卡與小鴨子的援助，對雛鳥回歸自然的釋然，與動物園中的動物共同“生活”的一天，這些都需要對道德的遵守與情感的護持。對待人工智能，人的優勢在于主體性，人工智能如何對人類社會產生影響，其根源也在于人類在推動智能發展時是否把“血肉豐滿”的主體性放在首位。毋庸置疑，“人的存在和自由都是由意識建構起來的，人只存在于認識的對象和反映的世界里”。所以，只有實時把握意識的正確軌跡，才能讓人工智能不至于“脫軌”。這里，人的概念是雙重的，既是客觀存在，又是基于主體性趨向的判斷。我們能把陪伴修小虎童年的AI稱之為人，是因為她具備我們基于道德與情感給出的主觀判斷，“她”可以看作是人類血肉豐滿的主體性“物化”后的存在，又可以看作是作者對于人工智能“危機”給出的價值取景與人類對待“智能”的可行性指認。小說最后，長大后的修小虎坦言，告別童年后他明知媽媽是一個程序，也曾多次打開電腦與智能媽媽溝通，這便是明證。

人工智能主體的投射確乎應該是某種物化的形象，但在某種事實上“我們一方面肯定意象是意中之象，同時卻又總是用它來指稱作為名詞的客觀物象本身”。所以作者為我們留下的反思空間就在于，我們該如何對待文本中那位程序媽媽。當修小虎意識到一直以來陪伴他成長的媽媽只是一個程序之后，這個“物化之象”是否還能被看作是一個“情感主體”？這些艱深的命題將成為作者留給讀者們長久的思考之域。

而復雜的命題卻在這部兒童小說中被作者巧妙地“轉譯”，相較于被賦予情感主體性的人工智能，那些了解了真相的大人，以及猜測到了事實的孩子們選擇隱瞞修小虎，他們所構筑的“場”，才是主人公幸福童年的真正依憑。當我們在結尾處許蓉的話中得知“報班”事件之后大家已經猜測到了事實時，再去回看文本中那些看似平常的細節，才明白“死對頭”強硬贈送的魔方并不是對誤會小虎媽媽去世之后的道歉，動物園之行中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也并不只是在宣泄童年的快樂，他們在真相與AI的虛擬現實中選擇了AI，他們選擇與小虎一同相信北極與媽媽的存在，而他們也在細膩的情感中真正獲得了主體性的源泉。也正是這群孩子，讓讀者明白人之所以為萬物靈長的根由，也更堅定地確信人與人工智能的根本分野，從而為“之后”的選擇埋下交融著理性與感性、融合著悲憫與希望的伏筆。由此，一部小說，為孩子們奠定了人工智能時代主體性的底色，也在很大意義上向我們詮釋了智能的另一重維度——情為智基。

（作者系天津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青年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