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勞動的生產性批判：基于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分析視角

摘"要：數字勞動的產生和發展源于20世紀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深刻變革和重大創新。在資本主導的社會生產體系中，數字勞動的生產性表現為它對資本價值的創造，但更為深層的邏輯是再生產出新型資本—勞動關系，使得“消費直接也是生產”的場景更加鮮明與具象，導致資本對勞動的剝削趨于“合法化”。以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視角對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展開分析，數字勞動呈現出“異化勞動”“物化勞動”“抽象勞動”等本質特征，但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又具有人類勞動的解放維度、發展維度、價值維度。對社會主義數字勞動的合理樣態進行科學展望，在理論創新上有助于堅持和發展馬克思勞動價值論，在實踐探索上有助于深化對我國數字經濟發展內涵的把握。

關鍵詞：數字勞動；勞動價值論；異化勞動；平臺資本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25）03-0105-07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深刻指出“生產”與“消費”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辯證統一關系。他認為生產與消費之間“存在著一種中介運動”^［1］15?！跋M直接也是生產”表明消費與生產的辯證關系，揭示出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價值運動，這一觀點并沒有違背勞動價值論的基本精神，因為生產本身是勞動的對象性活動，只有消費才能證實價值生產過程的最終完成，即“消費完成生產行為”^［1］17。誠如馬克思指出：“生產同消費合一和消費同生產合一的這種直接統一，并不排斥它們直接是兩個東西?！?sup>［1］15數字資本確證并發展了“消費直接也是生產”的具體場景，使得消費在空間、時間、關系上都具有生產性。在數字技術的強勢介入下，數字資本極大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同時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為“消費直接也是生產”的異化創造出“生命政治生產”的條件，使資本對勞動的支配日益“合法化”，數字勞動的發展進而呈現出異化勞動、物化勞動、抽象勞動的本質特征。

一、數字勞動的生產性與非生產性

勞動是人有意識的對象性活動，“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1］207-208}，這一過程“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在自然物中實現人的目的^［2］208。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人類勞動的生產性是由于其區別于動物的本能活動，表現為“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產”^［2］162，具有不斷擺脫自然規律束縛的趨勢。馬克思指出：“從資本主義生產的意義上說，生產勞動是雇傭勞動，它同資本的可變部分相交換，不僅把這部分資本再生產出來，而且，除此之外，還為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1］213顯然，馬克思關于“生產性勞動”的說明是基于“資本主義生產”特定歷史語境的，認為只有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才是生產性勞動。

“數字勞動”作為人類勞動的新形態，是當前馬克思主義勞動理論研究的熱點話題。什么是數字勞動？數字勞動何以創造價值？數字勞動對社會結構產生何種影響？對這些問題的討論仍然屬于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范疇。當我們以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角度分析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和非生產性時，應當基于“一定的社會生產關系”，如此才符合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要求。丹·席勒提出了“數字資本主義”的概念^［3］5。意大利學者蒂齊亞納·泰拉諾瓦在《免費勞動：為數字經濟生產文化》中提出數字勞動的概念，并將“數字勞動”界定為“網絡上的免費勞動”^［4］，這些“免費勞動”又是被數字資本剝削的無償生產性活動。英國學者福克斯則認為，以信息通信技術為支撐的數字產業鏈上的一切勞動形式都應屬于數字勞動，他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社交媒體企業運作的分析，進一步指出數字勞動呈現出“玩”的特征，所有網絡用戶都在“玩”的過程中無意識地被剝削。這種“剝削”作為一種社會關系隱匿于“玩勞動”的結構之中，“社交媒體企業資本積累戰略的勞動力方面是數字‘玩’工”^［5］。因而，數字化消費與傳統消費不同，它通過對數字使用價值進行再創造，將消費時間轉化為生產時間，將消費資料轉化為生產資料。拉扎拉托、哈特和奈格里則將數字勞動置于“非物質勞動”范疇中進行理解，所謂的“非物質勞動”即“生產信息、知識、觀念”的勞動。然而，僅由此將數字勞動認定為“非物質勞動”的觀點是片面的，因為數字勞動的商品交換和價值的實現仍要通過“物質生產”和“物質關系的生產”加以確證。數字勞動是資本主義信息技術革命的歷史產物，西方學者對數字勞動的研究一方面有重新分析和發展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努力，另一方面又有解構和推翻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意圖。對數字勞動的生產性批判，要有捍衛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理論自覺，主動回應數字時代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提出的新挑戰。從廣義上講，一切與數字經濟相聯系的勞動都應被納入“數字勞動”的范疇，因為數字勞動是人類勞動在數字化場域的新拓展。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作為人類勞動新形態，數字勞動仍然是人有意識、有目的的對象性勞動，就一般意義而言，它屬于生產性勞動的范疇，但對數字勞動的生產性批判應當嚴格限定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內，如此才能從歷史邏輯和社會批判邏輯相結合的角度審視數字勞動的出場、發展和歸宿。

對數字勞動的生產性批判，首要的是厘清數字勞動在何種意義上是創造生產價值的勞動。首先，消費領域的數字勞動是非生產性的。泰拉諾瓦的“免費勞動”、福克斯的“玩勞動”、托夫勒的“產消勞動”等均屬于網絡用戶在數字平臺上進行的消費消遣行為。隨著平臺資本的社會權力不斷擴張，消費領域的數字勞動越來越成為數據生產要素的重要提供者，在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也越來越具有“生產性”。其次，平臺資本關系下的數字勞動是生產性的。數字經濟推動零工經濟爆發式增長，催生出數字軟件綁定下的零工勞動。在數字資本打造的虛擬生產空間，這些數字勞動者的“趕工游戲”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價值的勞動，是剩余價值生產的重要環節，他們不僅為平臺資本貢獻豐富的數據生產資料，而且使得商品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增加，其行為不斷再生產出新型的數字化資本雇傭勞動關系。最后，運用、加工數據生產資料生產數字產品的數字勞動是生產性的。研發、維護與運營數字平臺的數字勞動者，依托數字技術載體對數據進行收集、標簽、清洗、聚合等深加工處理，不僅能夠生產出數據的使用價值，而且還在單位時間內比傳統商品創造出更大價值。隨著平臺經濟的發展，此類數字勞動通常以雇傭勞動的形式從屬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數字資本再生產的重要經濟基礎?？傊鞔_數字勞動生產性和非生產性的區別有助于厘清當代數字資本主義價值運動的機理，揭示數字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和價值的矛盾。立足馬克思勞動價值論分析數字勞動的異化發展，科學闡明數字資本的本質是當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發展的重要內容。

二、數字勞動與異化勞動

何為“異化勞動”？在《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基于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分析，進一步明確了對異化勞動概念的本質性認識，指出“勞動把勞動客觀條件——因為也把勞動本身所創造的客體性——看作他人財產的關系：勞動的異化”^［6］。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數字勞動在本質上仍是一種異化勞動，無法擺脫為資本增殖服務的宿命。作為一種新型勞動形態，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同樣受數字資本的支配和剝削。由于數字技術的強勢介入和滲透性發展，數字勞動的“自由形式”隱藏著數字資本關系的再生產，已成為人們無意識、無法察覺的生活一部分，進而使數字勞動的非生產性方面也實際地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

數字勞動使資本家占有他人勞動產品變得更加容易。平臺雇傭勞動者的生產勞動和平臺用戶的消費活動共同為資本價值的創造提供了直接生產資料即數據。數字商品仍具有二重性，平臺雇傭勞動者既生產出數據的使用價值，又生產出數據的交換價值。平臺用戶在互聯網上進行的任何一種數字消費活動都為平臺積累了海量數據，產生新的具有潛在價值的數據生產資料，不斷創造出“消費直接也是生產”的具體空間。平臺雇傭勞動者根據“算法推薦”能輕易捕捉到社會需求，對用戶“生產”的數據資料進行再生產再加工，形成新的數字商品。正因為“消費直接也是生產”的具體場景在數字資本主義生產中被進一步確證和強化，數據生產資料以及數字商品自始至終沒有脫離平臺資本的全程支配。在這一過程中，數字勞動者并不實際占有數字生產資料，而資本平臺卻始終實際占有數字生產資料。在所有權的運動形式中，傳統資本家通過占有物質生產資料、吸收勞動力為其生產商品，當商品進入消費領域時，所有權也就轉移到消費者手中，生產和消費的界限是清晰的。而在數字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由于數字空間具有開放性、流動性、共享性的特征，難以明確界定產權，消費活動實際上又是一種再生產行為，這也使得生產者和消費者的界限變得難以區分。因而，無論是從生產資料的占有方面來看，還是從商品價值的所有權轉移方面來看，數字勞動的發展使資本家更加容易占有他人財產，數字資本主導的社會生產體系加劇了勞動與資本的分裂，進一步加深了人類勞動的異化。

數字勞動不斷影響數字資本關系，在客觀上形成控制和剝削勞動者的隱形“牢籠”。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第一次使自然科學為直接的生產過程服務”，從此“科學獲得的使命是：成為生產財富的手段，成為致富的手段”^{［1］356-357}。數字勞動是科學技術推動下勞動生產力客觀發展的結果，在生產過程中可以縮短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似乎為人類的娛樂、閑暇、休息創造出更多自由時間和輕松環境。然而，隨著技術的廣泛應用，當數據成為數字資本價值增值的重要生產要素時，數字勞動也就不得不依附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成為資本家最大限度追逐剩余價值的工具。資本的逐利性決定了它在推動科學技術革新過程中并不會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目的和驅動力，而是進一步使科學技術成為榨取勞動價值的手段。在數字技術重構的當代社會，人被拋進“數字化生存”境遇中，導致其物質生產、社會交往、精神生活不得不依附在數字技術和數字資本共同構筑的權力關系體系中。“數字全景敞視主義”揭示出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的數字資本權力正侵蝕著人們的生活世界。正如尼葛洛龐帝指出的，數字技術的普遍發展“消除地理的限制”，“數字化的生活將越來越不需要仰賴特定的時間和地點”^［7］，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已滲透進人們的閑暇、娛樂甚至睡覺的時間。喬納森·克拉里將“數字資本主義”稱為“7乘24小時全天候運作的資本主義”^［8］。作為數字勞動主體的人，不管是有意或無意成為數字勞動者，其活動都要受困于數字資本所編織的巨大隱形“牢籠”之中。

三、數字勞動與物化勞動

在馬克思《資本論》的語境中，“物化勞動”是“異化勞動”在商品關系中的表現。馬克思從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角度指出，物化勞動是社會勞動的資本化形式，表現為活勞動生產的商品作為一種物化的形式反過來支配著活勞動本身，物化勞動的發展具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必然性。在馬克思看來，物化勞動“是存在于空間的勞動”，表現為價值對象性的結果；活勞動“是存在于時間中的勞動”^［9］，表現為價值的創造過程。數字勞動從其“存在于時間”的方面來看當然是“活勞動”，體現為資本主義生產的勞動過程與增殖過程，它創造了數字商品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從其“存在于空間”的方面來看，盡管它生產的數字商品具有非物質的性質，但仍然體現為一種勞動的物化過程。因為數據的使用價值只有物化在現實載體中才能發揮作用，也只有通過物化的形式才能成為數字商品。因此，數據資料若要成為商品且被用于交換，只有通過物化的形式才能實現。商品與生產過程中各種生產要素不同，它必須是“物質的東西，是一個離開生產過程而獨立存在的，并且具有和生產要素的使用形式不同的使用形式的物品”^［10］。不僅如此，數字商品是用來交換的，它只有采取商品形式（物化形式）才具有“價值對象性”，從而擁有可進行社會交換的使用價值。正如王峰明教授所言：“正是物質載體（身體、光盤、電腦）決定了一首歌、一個CD、一個數字音樂的使用價值（即演唱過程或播放過程）的排己性，要得到其價值（貨幣），就必須讓渡其使用價值。”^［11］可見，無論是傳統的物質勞動，還是現代的數字勞動，人類社會發展的物質條件正是由物化勞動所創造的。然而，在資本邏輯的支配下，數字勞動的物化形態同樣具有異化的性質。

數字勞動生產數字商品的同時創造出虛擬的數字時空環境，不斷塑造著數字資本的新型物化結構，進一步證實了物化勞動對活勞動的統治。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物化勞動”是一個中性概念，勞動物化確證了人類文明的發展和進步。但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物化勞動”資本化則表現為資本對活勞動的占有與支配，這種支配使得資本不斷獲得自身再生產的條件。資本與數字技術聯合進一步加深了物化勞動對活勞動的統治。數字勞動在助力生產生活水平的智能化、便利化提升的同時，并沒有使人擺脫“物質生產”的必要性制約。面對數字勞動物化過程的“自然必然性”，人們更加無法反抗現實世界對生命時空的擠壓。在此條件下，資本順理成章地將“無酬勞動”進一步擴展至消費領域。數以億計的網絡用戶沉浸于虛擬世界之中，默默為數字資本刷新數據要素、創造數字空間，間接為平臺資本生產數字商品。由此，作為數字時代的物化勞動，數字勞動的生產結構是由網絡雇傭勞動者、網絡用戶、數字技術平臺、數據資料等諸多要素整合而成的復雜體系。在數字資本主義生產中，網絡消費者不是資本平臺的雇傭勞動者，因為他們進入平臺進行的“數字勞動”并沒有與資本家建立穩定的生產關系，至多只是建立商品關系。然而他們也不純粹是消費者，數字商品是一種特殊商品，其使用價值在消費過程中會將消費者的私人數據自動提交和上傳給平臺，網絡用戶的數據軌跡、數據樣本被實時監控和采集，自動生成數據檔案和數據標簽。平臺資本家只需隱匿在數據終端，并不需要實時在場，就可以對數字勞動的生產過程進行全面支配。

更為重要的是，數字勞動影響下的數字資本關系，以一種物化形式顯示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力量，使勞動對資本的依附由形式從屬變為實際從屬。資本權力與數字技術深度融合，不僅重構了人類勞動形態， 而且推動了具有數字化特征的社會關系的形成，深刻改變著人們已有的生產、生活和思維方式，為資本價值增值造就“數字經濟人”。當一切活動和事物都必須經過數字化處理之后才能正常運轉時，社會交往、社會關系的“物化”程度就會加深，這種“物化的社會關系”呈現出數字化特征，它們不再是人們自由結合的產物，而是資本對人類身體計算和編碼的產物，具有客觀的抽象性。例如，一個人的身份地位、社會關系、職位信息、情感偏好等都可被抽象化為一連串特定的數據信息，被儲存在虛擬空間中，隨時成為資本可以利用的生產資料。馬克思深刻指出：“工人勞動不僅生產商品，不僅生產剩余價值，而且還生產和再生產資本關系本身。”^{［2］666-667}數字勞動打破了生產領域和消費領域的時空劃分，使“消費的生產”^［1］14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中變得更加重要，使消費關系已實際地被納入資本的生產關系中，“消費創造出新的生產的需要”^［1］15。數字化生存已被數字化生產所支配，人成為以編碼形式存在的“具有數字化人格特征的‘數字人’”^［12］，人類的社會關系變成數字符號與其他數字符號的關系。總之，在平臺機制下，資本價值增值已從傳統的物理時空走向數字時空，在這種時空重組和擴張中構成物化的社會關系無疑會更加鞏固資本的統治地位。

四、數字勞動與抽象勞動

“抽象勞動”是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重要概念，馬克思從商品二重性中進一步揭示勞動二重性，相比于“具體勞動”，“抽象勞動”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對象。抽象勞動的出現是商品經濟的產物，在這一歷史過程中，抽象勞動的發展推動了勞動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社會化發展。確切地說，只有資本邏輯支配下的商品經濟才會歷史地發展出“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1］52。商品關系中的交換價值是抽象勞動生產的，具體的不同質的勞動只有抽象為無差別的勞動量，才能進行交換?！俺橄髣趧印钡陌l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社會行為，而這種無意識的行為是因為利益關系的驅動和發展對個人活動造成的客觀性影響。因此，凝結在商品關系中的勞動因素在抽象化過程中就表現為“物的人格化”，人與人之間結成的社會關系從而表征為物與物的關系。正如索恩·雷特爾所言：“資本主義基礎上的經濟的構建過程，是人類在商品交換中的行為的無意識的因果性?！?sup>［13］對此，馬克思站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角度提出質疑：“把人類的最大部分歸結為抽象勞動，這在人類的發展中具有什么意義？”^［3］124

資本主義數字勞動仍然屬于馬克思抽象勞動理論的范疇。數字時代的數據作為勞動對象，被加工創造出的數字商品具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二重性，從而數字勞動具有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二重性。但在數字技術及智能算法的加持下，數字商品中的交換價值在不斷重復加工和重新利用的過程中被無限放大。由于數據生產要素具有共享和開放的特質，交易成本幾乎為零，在交換價值無限放大的條件下，社會關系的數字化空間因此得以無限擴大，資本借此拓展它的權力形式及其作用空間。“在數字平臺中生存的虛體不再依憑具體的身體，而是轉化為數據，數據交換關系就是虛體的交往關系。”^［14］人類勞動的“抽象化”的內容和形式也得到極大發展。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在更大意義上也被賦予了“以交換價值為基礎”^［1］54的社會關系再生產的內涵。

隨著人工智能逐步應用于社會化生產過程中，“抽象勞動”越來越成為資本主義剝削的重要手段。數字技術的發展將進一步促使資本的有機構成不斷提高，并重塑人類勞動結構和組織形式，促使越來越多的人類勞動實現“從人的‘具身化’向‘離場化’轉變”^［15］，這一轉變的背后實際上是勞動的抽象化發展，即凝結在商品中的價值來源越來越多元化，社會勞動由簡單變為復雜。數字技術的發展極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可變資本和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不斷減少，生產過程對勞動的依賴程度也逐步降低，這使得人類逐漸從繁重的生產活動中解放出來。人工智能是社會化的人的體力和腦力對象化產物，勞動工人的角色越來越多由掌握數模建構能力的科研人員承擔。因此，盡管人工智能越來越彰顯出其“類腦”能力并進行“自我意識”塑造，但它仍然是人類“一般智力”或“社會知識”的延伸所形成的生產工具。

按照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觀點，作為勞動對象化的產物，人工智能本身并不生產或創造價值，其自身價值不斷被人類的直接勞動或間接勞動轉移到商品中去，它本身就是數據生產資料和人類勞動相結合的產物。在數字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勞動的“離場化”并不意味著人類勞動獲得解放，而是體現出在雇傭工人規模被進一步壓縮的基礎上，資本對剩余價值剝削力度的強化。也正得益于數字勞動的發展，數字資本的利潤率要比傳統工業資本大得多，它不斷重塑人類勞動的生產結構，使得社會生產中抽象勞動的份額越來越大，起到延緩資本主義利潤率下降的作用。以馬克思“勞動二重性”的觀點來看，值得反思的是，當代數字勞動的“抽象化”要遠遠超過傳統勞動，正如黑格爾所言，這種抽象化“引起手段和需要的精致化，從而也引起了生產的細致化”^［16］。由于數字勞動具有“去時空化”特征，資本權力、資本關系更容易滲透進自動化系統中，或隱匿于“‘勞動的純技術’偽分工”^［17］中。資本提高勞動生產率，實際上是尋找“一種自行運轉的動力”，“這種自動機是由許多機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組成的”，它并不完全消滅勞動，而是保留一定雇傭勞動數量的條件下使“工人自己只是被當作自動的機器體系的有意識的肢體”^［1］184。正如馬克思所言：“最發達的機器體系現在迫使工人比野蠻人勞動的時間還要長，或者比他自己過去用最簡單、最粗笨的工具時勞動的時間還要長?！?sup>［1］200

五、數字勞動的社會主義建構何以可能

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導致了數字勞動越發展越與人的現代化相背離，技術的一切發明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18］，數字勞動的生產性異化為資本的生產性，并不斷開辟資本價值增值空間。數字勞動的發展并沒有擺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束縛，而是有力推動資本主義矛盾的發展，不斷確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非合理性。數字勞動的生產力作為解放人類的手段，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創造歷史條件，推動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結構性變革朝著有利于社會主義的方向發展。對這一歷史趨勢的說明和把握，仍要從馬克思勞動價值論中找尋理論依據。以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為視角，可以發現，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具有“異化勞動”的辯證性、具有“物化勞動”的客觀性、具有“抽象勞動”的社會性，它的發展呈現出創造性破壞過程。因而，對數字勞動的資本邏輯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又是基于數字勞動異化的歷史辯證法科學展望“數字社會主義”的理論訴求。

近年來，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區塊鏈等信息技術為載體的數字經濟加速融入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全過程全領域，催生出一系列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使生產方式發生了質的變化。數字經濟正“成為重組全球要素資源、重塑全球經濟結構、改變全球競爭格局的關鍵力量”^［19］。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2023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數字中國建設整體布局規劃》明確要求，“全面提升數字中國建設的整體性、系統性、協同性”，提出要以數字化驅動生產生活和治理方式變革。由此可見，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以實體經濟為基礎發展數字經濟，建立并完善促進實體經濟與數字經濟深度融合的制度體系，是把握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機遇，實現產業優化升級，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更好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向往的重大戰略選擇。因此，既要揭示數字勞動發展的歷史辯證法，把握數字經濟的特征和規律；也要積極推動數字勞動的良性生態建設，引導數字經濟健康發展。

從生產力發展的角度看，數字勞動是人類勞動形態演化的歷史必然趨勢，要正視數字勞動的生產性所具有的解放維度、發展維度、價值維度，始終堅持社會主義的原則，努力消除資本邏輯對數字勞動的控制。對數字勞動的生產性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有助于堅持和發展馬克思勞動價值論，從而對社會主義數字勞動的合理樣態進行科學構想。

首先，數字勞動的發展使勞動作為“生活的第一需要”成為可能。馬克思指出，勞動是確證人的本質力量的中介和手段，“勞動是自由的生命表現，因此是生活的樂趣”^［20］。數字勞動的出現和發展必然以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為前提，體現了社會生產實現從“機械化”到“自動化”再到“數智化”的演變，不僅使單位勞動所生產的價值量顯著增加，社會交換的成本顯著降低，而且提升了勞動者整體的勞動素質。人工智能日益具有“自我意識”和“深度學習”的類腦功能，數字勞動更能有效處理各種復雜性事務?！白詣踊瘷C器體系”的數智化趨勢將在更多方面、更多領域替代人類腦體勞動，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將不斷縮短，人類也將從繁重的、枯燥的、必要的物質生產中逐漸解放出來，獲得更多的自由時間，進而根據自身的特點和興趣實現自身的全面發展。

其次，數字勞動的發展使人類生產活動變得更有“計劃”。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機器大工業條件下雇傭勞動的批判可以看到，個人勞動的社會化形塑越有力，則越有利于人類“有計劃地利用生產力”。資本主義大工業通過“勞動資料轉變為機器體系”^［1］186和“商品生產為中介”相結合的方式對人類勞動進行結構性、關系性塑造。數字經濟時代，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使得生產成本和交易費用顯著下降，打破制度壁壘，有利于消除信息的不對稱，使市場的供需匹配更加準確科學。數字生產資料具有開放性、共享性、流動性等特點，相較于傳統的物質勞動，數字勞動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維度上能夠更有力地推動個人勞動的社會化形塑，尤其在擁有大數據算法算力的人工智能技術的加持下，數字勞動也將不斷增強人類對社會生產的預估能力、判斷能力、計劃能力、執行能力。社會化的生產方式更為科學地表現在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上，不斷實現“消耗最小的力量”和“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21］。這種“計劃”能力和因素積累以及發展的結果又進一步倒逼生產關系、上層建筑朝著社會化方向進行調整和變革。由此可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市場經濟不僅要緊跟時代步伐大力發展數字經濟，而且要構建有利于數字勞動發展的社會主義生產關系。

最后，通過制度、法律和文化等手段確保社會主義數字勞動健康發展。由前文分析可看出，數字勞動異化的根本原因在于數據生產資料被少數掌握先進技術的平臺資本所壟斷，在價值規律的作用下發展為資本價值增值的手段。因此，應完善相關法律法規，保護數字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如建立數據產權歸屬認定制度，確保個人信息與隱私安全，明確工作和休息時間的界限，強化數據財產分配正義的保障等。同時，還應完善數字技術規范性應用的體制機制，依法推動數據資源共建共享共治，為數字資本設置“紅綠燈”，不斷完善數字資本治理體系，抑制平臺資本的數據壟斷和野蠻生長。在此基礎上，加強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堅持發展人的主體性，培養人們對數字化發展的批判性思維，努力消解“娛樂至上”“消費至上”“流量至上”等資本意志對生活世界、意義世界的侵蝕，提高人們對不良信息的辨別能力，自覺抵制資本邏輯對數字勞動生產性的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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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