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夏商周天命觀之嬗變

【導讀】夏商周時期，中國先民對于天命的認識逐漸豐富。夏商以來，人們將統治世間一切的主宰，或命名為帝，或稱為天，人臣服于天。武王伐紂以后，天命觀發生了改變。周代的天命觀被注入“德”這一重要元素，這也為周朝的統治提供了正當性解釋。經過夏商周三代，天命觀完成了從“以祖配天”到“以德配天”的轉變，人的主體性地位逐漸提高。

在夏商周時期，古人經歷了從原始社會到國家社會的轉變。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基于對自然的崇拜，衍生出了具有神靈信仰的殷商“天命”思想。及至周代，天命觀發生了顯著的變革，“德”成為判斷天命能否存續的重要依據。這一變革使得天命觀的重心開始逐漸從神秘的“天”轉向人本身。

一、何為“天命”

中國古老的傳世典籍《尚書》中多次提到“天命”。譬如“先王有服，恪謹天命”（《尚書·盤庚上》），殷商先王遵從天命。對于何為“天命”，周桂鈿指出：“天命論是產生于三代的古老觀念。這一觀念認為天是自然社會的最高主宰、至上神。”陳來認為：“天命的命字有幾種不同的用法，或指天的命令，或指天授予王朝的權命，或指上天的意志。”謝乃和提出：“天命觀起源于古人對宇宙間至上神的信仰，至上神之號令被稱為天命，其顯著特征是主宰性，不同天命觀以不同方式賦予事物以神圣性，從而實現其對事物決定性的作用及影響。”以上學者都認為中國先民早期天命思想可以抽象理解為天的意志和命令，體現古人對上天的一種神靈信仰。

二、天命的表達

夏商周時期的朝代更迭被普遍認為是天命的表達，天命觀在這些時期用來解釋政權的合法性。姜昆武認為：“天命最原始之意義為受命于天之國祚帝位，乃改朝換代之特用成詞。”吾淳認為：“‘天命’觀念實際上應當是虞夏時期伴隨著大的部落集團特別是王朝出現的產物。”據《尚書·甘誓》記載，夏王以“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夏王在討伐有扈氏時，認為自己是遵循天命而為。這種思想同樣被商王用作滅夏的理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書·湯誓》）商人也以天命來解釋其統治的合法性，“有殷受天命。”（《尚書·西伯戡黎》）周王亦是如此，認為“商罪貫盈，天命誅之”（《尚書·泰誓》）。

三、夏商周天命觀的特點

夏商周三代的天命觀有一個共同之處，即都視“天”為世間的主宰，認為“天”確立了人間的秩序與法則，統治者上承天命，代天掌管人間事務。

起初，這種觀念帶有純粹的神秘主義色彩，人們只能全盤接受“天”的安排。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的作用逐漸得到認可，人有了一定的作為空間。自周朝以后，天人關系中的“德”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即統治者須具備高尚的品德來配合天命，治理國家。

（一）夏商“以祖配天”

關于天命觀大概可以追溯到夏。《尚書·召誥》記載：“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禮記·表記》中記載：“夏道尊命。”吳燦新提出：“夏王朝出現‘天命’觀，直接的動因無疑是為了論證‘家天下’世襲制度的合法性，然而根本的原因卻在于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一方面夏朝改變了先前堯舜禹的禪讓制，實行家族世襲，“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尚書·甘誓》）表明夏朝已經出現祖先崇拜；而另一方面，農業發展也促成了天命觀念的萌生。風調雨順取決于天，天命思想有了存在土壤。然而夏代史料匱乏，具體的天命觀無法把握，因而這里重點考察商周時期的天命觀。

殷商時期是天命觀發展的初步階段。“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禮記·表記》）商人信仰鬼神，其天命觀主要表現為神靈崇拜。“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詩經·商頌·玄鳥》）商朝以神為本，用神話構造自身起源。

殷商天命觀的特點首先是對“帝”的神靈崇拜。對于“帝”的內涵，郭沫若指出：“卜辭稱至上神為帝，為上帝，但決不曾稱之為天。天字本來是有的，如象大戊稱為‘天戊’，大邑商稱為‘天邑商’，都是把天當為了大字的同意語。”陳夢家也認為：“‘天’之觀念是周人提出來的。”由此來看，殷商的“帝”和周的“天”都有至上神、主宰的含義，周以“天”代殷商之“帝”，二者內涵有所融合。

其次，殷商天命觀與祖先崇拜相關，可謂之“以祖配天”。商人將殷商先王視為與“帝”溝通的媒介。“殷人認為，他們的列祖列宗死后都升到了天上，居于上帝的左右，在冥冥之中保護著自己的子孫，所以殷人甚重祭祀先祖。”陳來提出：“殷人求雨于先公高祖，而不直接祈求于上帝，是因為上帝雖然是令雨令風的主宰，但‘絕地天通’之后，人不能直接和天神交通，必須祭祀祈求高祖。”所以，商人不僅敬畏天帝，也極其重視祭祀祖先。

（二）周代“以德配天”

“以德配天”是周代統治者對夏商天命觀的重大修正。陳來從宗教觀念的角度概括周代思想：“以周公為卓越代表的西周思想，以宗教觀念和政治思想為主要內容，取得了殷商所不能比的積極進展，這些進展就宗教觀念的角度來說，可以概括為：第一，天命無常；第二，天命惟德；第三，天意在民。”從這三點也可以看出周代天命觀的特點。劉保剛也有相似的觀點，他認為：“周初時，人們對天命的看法雖有改變，從無條件變成有條件，即‘天’會根據人的行為決定‘命’（敬德、保民、‘儀刑文王’），但人們對‘天’‘帝’的信仰并未減弱。”周人沒有泯滅殷商時期的天帝信仰，但開始思考人事與天命的關系，認為“天”會依據人的行為善惡進行獎懲，天命具有倫理品格。

首先，天的主宰地位沒有動搖，但周人提出“天命靡常”（《詩·大雅·文王》），有了憂患意識。商周鼎革使古人質疑天命的恒常性，但并未動搖天命具有主宰性的思想。商朝顛覆不僅使紂王不解，發出“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的感慨，也使周人意識到天命并非一成不變，“惟命不于常”（《康誥》）。徐復觀認為周人的反思是一種憂患意識，是“人類精神開始直接對事物發生責任感的表現，也即是精神上開始有了人的自覺的表現”。不同于殷人將自身吉兇全然交由上天和鬼神，周人產生了一種吉兇成敗與人的行為相關的責任意識，人要為所作所為負責，而不是仰仗天命在身就可以肆意妄為。這也是周人對夏商末代君主無德而失去天命這一歷史教訓的反思。這種反思凸顯了人作為主體的積極性和理性。徐復觀認為，周人的反省使得天命觀發生根本性轉變，人的主體性逐漸受到思想家的關注。

其次，周人創造性地提出“以德配天”的思想。“德”使周人的天命觀重視人事，但此時的“德”還未具有社會普遍性。周人主要是對君王提出修德的要求，在天命無常的基礎上施行德政：一是“明德恤祀”（《尚書·多士》），二是修身，三是“惠民”與“保民”。

“明德恤祀”要求以恭敬虔誠之心敬事天帝和祖先，“周人所崇拜的祖先都是有德的先王，其中尤以文王最為突出”。這體現出周人重視“德”。羅國杰指出：“西周以前的政治思想和倫理思想，強調的是‘天命’……周公姬旦一反過去的解釋，提出了‘天’之所以做出種種決定和取舍，一是根據一個人的德行的好壞來決定的，一是根據廣大老百姓的意愿來決定的。”周桂鈿也認為，“天意與民意是相一致的，誰尊重民意，保護人民，為人民做好事，天就命令他代表上天來統治人民，那么，他就是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天子”。在周人看來，夏桀和商紂王的驕奢淫逸導致民心背離，《召誥》記載：“我不可不監于有夏，亦不可不監于有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君王修好德行才能獲得民心，民眾擁護才能得到“天命”恒久的眷顧。“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泰誓》）天命與民意相輔相成，此所謂“敬天保民”，這里也體現出一種思想進步。

四、結語

夏商周三代的天命觀都把“天”視為主宰，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王朝更迭，周人把外在性的天神崇拜逐漸內在化、道德化，開辟了“德政”的先河，成為先秦儒家修德修身的理論淵源。徐復觀等學者認為，周朝所提倡的人倫道德思想，不僅成為先秦乃至后世思想家的重要思想資源，也構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基本特質。這一思想也是中國“天人關系”重視道德的源頭。自周朝以后，人的道德、價值和精神逐漸受到重視，“德”所激發的人文覺醒對中國后續的哲學發展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人們開始關注自身的存在和價值，并逐漸作為道德主體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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