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天香》對古典小說人物塑造技法的傳承

【導讀】王安憶的代表作《天香》在出版的次年便榮獲第四屆“紅樓夢獎”首獎，彰顯了古典小說對當代文學領域的深遠影響與獨特貢獻。明清時期，小說評點經過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及脂硯齋等人的發展，逐漸成熟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體系。本文主要根據明清小說評點理論，具體分析《天香》在人物塑造方面采用的技法及其作用。

在評點家的眼中，小說的人物塑造是重點關注的領域。葉晝認為塑造“逼真”“傳神”的人物形象是小說真實性的內在要求。金圣嘆更是看重人物“性格”的描寫，認為《水滸傳》“看不厭”的原因就在于“他把一百八人性格都寫出來”。張竹坡、脂硯齋更是看重小說人物的“情理”。這些觀點都表明，在中國古典小說中，人物形象是否鮮明直接關乎一部小說的成敗。《天香》的一大特色就在于塑造出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從具體的寫作技法上來說，《天香》在總體上遵循了“同樹異枝，同枝異葉”的美學觀念，用“大落墨”“白描”等技法從正面刻畫人物形象，以“背面鋪粉”技法側面映照人物性格，以人物的命名來暗示人物的個性及命運。

一、“同樹異枝，同枝異葉”——人物塑造的總體美學觀念

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中指出：“三國一書，有同樹異枝、同枝異葉、同葉異花、同花異果之妙。”“同樹異枝、同枝異葉”有兩方面的內涵：一是指注重同類型人物塑造中個性的展現，而達到“其間無一字相同”的效果；二是指寫同一類型的事件而產生不同的情節，先“犯”而后“避”。本文主要分析第一方面的內涵，即人物性格塑造的“同”和“異”。

《天香》以明代上海為背景，以女性閨閣生活為主要內容。其中，作家精心構思的人物主要有三位：徐小綢、沈希昭和申蕙蘭。葉晝在評點《水滸傳》時提出“同而不同處有辨”，強調人物性格的普遍性與獨特性之間的區別及關聯。就普遍特征而言，這三位女性皆為才華橫溢的才女，她們不僅滿腹詩書，更在刺繡上展現出非凡的技藝。徐小綢是七寶徐家的名門之后，她將詩意融入繡藝之中，為天香園繡的開創，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沈希昭出身于杭州沈家的書香門第，自幼便沉浸在書畫中。她將這份對藝術的熱愛與執著，傾注于天香園繡的創作之中，將其推向了藝術巔峰。而申蕙蘭誕生于申府這一繡藝世家，自幼便耳濡目染，深受家族繡藝的熏陶。她不僅繼承了家族繡藝的精髓，更勇于創新，將天香園繡推向民間，使其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顯然，人物的共性特征深受文化背景與家庭環境的制約，而獨特之處則更多源自其性格特點的千差萬別。

金圣嘆提出人物的“性格”這一概念，他認為：“《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這就是說在描寫人物共性的基礎之上，要強調人物形象的獨特性，達到“定是兩個人，定不是一個人”的效果。在《天香》中，小綢、希昭與蕙蘭作為申府跨越三代人的杰出代表，不僅地位重要，而且各自擁有著鮮明的性格特征。小綢的性格特質主要是倔強。面對丈夫柯海違背承諾的殘酷現實，她雖深感悲痛，卻毅然決然地選擇與其決裂，以此捍衛自己的尊嚴與原則。希昭的性格特質在于她的聰慧與高傲，身為家中的長女，自幼便對詩書情有獨鐘，自稱為武陵繡史，彰顯出強烈的女性獨立意識。嫁入申家后，她更因學繡之事與小綢暗自較勁，不愿向這位伯母屈服，展現出不屈不撓的精神風貌。申蕙蘭則展現了非凡的責任感與慈悲情懷，面對丈夫的猝然離世，她毫不猶豫地肩負起了照顧張家的重任。同時，在深刻體會到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艱辛后，她勇敢地打破了天香園繡藝不外傳的古老傳統，親自設立繡藝學堂，悉心傳授給乖女和戥子一種嶄新的生存技能，為她們開辟了一條新的生活道路。

二、白描——心理真實是塑造人物的最高層次

白描這一技法最初源自繪畫領域，隨后被巧妙地融入文學創作中，成為一種獨具匠心的塑造人物的手段。在《水滸傳》中，金圣嘆雖僅偶爾提及白描這一藝術手法，卻已發現其獨特的魅力。張竹坡在對《金瓶梅》的評點中廣泛探討了白描（亦被形象地譽為“追魂攝影”），認為小說對這一技法的應用范圍有了顯著拓展，不再局限于環境描繪，而是深入到了人物塑造的每一個細微之處。“白”有簡單的意思，所謂“白描”，就是指以簡潔筆墨不作修飾地徑直描畫人物的語言、行動、神態，傳遞出逼真傳神之美、日常寫實之境。

為了凸顯小綢的倔強性格，作者匠心獨運地設計了一個情節：在不小心說錯話之后，小綢向柯海道歉。這一細節安排，巧妙地加深了讀者對小綢性格特征的印象。她的道歉方式也很獨特：“扯住柯海的耳朵，不輕不重地提一下，再提一下。”通過這一細膩的動作刻畫，讀者可以感受到小綢在意識到自身過錯后，內心那種想道歉卻又顧及顏面而猶豫不決的復雜情緒，其描繪之生動，真可謂入木三分。

在刻畫一些次要角色時，作者同樣巧妙地運用了白描手法。張竹坡認為《金瓶梅》“凡有描寫，莫不近人情”，人物描寫的個性化就是要寫出每一個人心中的情理，即人和人的關系：親疏厚薄、淺深恩怨。如描繪那位擅長嫉妒的小桃，當得知小綢為新生女兒舉辦滿月宴，阿奎的生日卻無人問津時，小桃竟以銀簪在堅硬的石桌面上胡亂刻畫，接著又說道：“不過是個丫頭片子，說到底為他人作嫁衣裳，這么大動靜不怕人笑掉牙！里巷間都在傳這家人少規矩，如今不是送給人說嘴的。”從小桃的舉止言談中，讀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內心深處的不滿與怨懟。

三、“大落墨”——個性化的情節是塑造人物性格的基本方式

“大落墨”與“白描”相似，二者皆是被金圣嘆從繪畫領域引入小說評點的正面刻畫人物的技法。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金氏提出：“有大落墨法。如吳用說三阮、楊志北京斗武、王婆說風情、武松打虎、還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家莊等是也。”所謂“大落墨”，即為聚焦并深入描繪那些最能彰顯人物性格的情節片段，通過濃墨重彩的筆觸凸顯出人物的個性。

金圣嘆在《水滸傳》第四十五回的回前評中指出，整個“大鬧翠屏山”的情節精妙絕倫，其核心目的正是為了凸顯石秀“巉刻狠毒”的獨特性格。這一觀點鮮明地揭示了情節在塑造典型性格方面所起到的關鍵作用，即在特定情境下，情節應當緊密圍繞并服務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在《天香》中，作者用極大筆墨敘寫小綢與鎮海媳婦之間的情誼。小綢開始因丈夫柯海而遷怒于鎮海媳婦，后妯娌倆相知相交，而“一旦結上，便割頭不換。就像男人間的交情，義膽衷腸”。鎮海媳婦誕下第二個孩子時，突遭大出血，命懸一線。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小綢挺身而出，上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救援行動。她全然不顧自身裝束的凌亂，心急如焚地起身，直奔楠木樓而去，只為親眼確認鎮海媳婦的安危。隨后，她迅速返回家中，一連串動作如行云流水：推門而入，蹬上床榻，伸手取墨，劈開墨塊。緊接著，她再次疾步返回楠木樓，將調配的墨汁與酒混合，毫不猶豫地喂給了鎮海媳婦。正是這一連串果斷而有效的舉措，最終將鎮海媳婦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小說通過一系列扣人心弦、緊張激烈的場景描繪，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小綢對鎮海媳婦的深情厚誼，同時凸顯了小綢在危難之際依舊能夠保持鎮定自若、行事果敢的非凡性格特質，書寫了一段感人至深的生命贊歌。

四、“背面鋪粉”——反襯映照性格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方式

在天香園中，人物性格的對比尤為突出，尤其是申家兄弟。在議婚一節中，張太爺概括申家兄弟是一種“反一反”的性格。作者也在文中直接發表議論：“但凡是兄弟，大約總是有一種相反相成、和而不同的情形，一個是陰面，一個是陽面。”申儒世的居所多為簡樸的平房，他生性淡泊，喜好清靜，深居簡出，與世無爭。反觀申明世則熱衷于興建富麗堂皇的天香園，崇尚奢華，盡顯其品位。這種鮮明的對比在柯海與鎮海兩兄弟之間同樣顯著。作為兄長的柯海，天生才智出眾，熱衷于追求浮華的生活；而弟弟鎮海，則顯得更為沉穩內斂，懷揣著一種超脫世俗的思想。這種性格差異在女性群體中亦時有展現。對蕎麥與小桃的描寫便是一例，蕎麥展現出活潑開朗、落落大方的特質，而小桃則顯得敏感細膩且易于嫉妒。再者，在對待丈夫柯海的態度上，通過將小綢與柔弱的閔女兒對比，更加凸顯了小綢的剛毅與果敢。

“背面鋪粉”這一術語同樣源自繪畫技法。若將“大落墨”與“白描”視為正面細致描繪人物形象的兩大手法，“背面鋪粉”則以其獨特的方式，從側面巧妙地烘托出人物的特質。最早將“背面鋪粉”作為一種小說技法提出來的也是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里金氏所總結的小說技法便有這么一條：“有背面鋪粉法。如要襯宋江奸詐，不覺寫作李逵真率；要襯石秀尖利，不覺寫作楊雄糊涂是也。”顯然，此技法聚焦于對比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特質，旨在通過巧妙的手法，實現“寫一是二”的藝術效果。

五、結語

王安憶的《天香》，是對《紅樓夢》這一古典巨著跨越百年的回響，更是對文學作品民族化傾向的一次深刻回應。它啟示我們，只有將傳統文學的精髓巧妙地融入現代語境之中，方能激發中國文學無限的可能，開創出更加輝煌的篇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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