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6月19日,星期三
意大利拉文納/博洛尼亞
走海路的好處,醒來已落在一個不易抵達的陌生港口。今晨泊靠意大利拉文納港(Ravenna),近亞得里亞海,碼頭堆滿各色集裝箱,多是地中海、馬士基、中遠海運、長榮等國際貨運大公司的,此行最熟悉的景象之一。港口貨輪連接全球物流貿易,它們是全球化的仆人,也是地域沖突的囚徒。彭博(Bloomberg)數據終端上有個服務,可實時跟蹤全球任何一條貨輪的信息,實時位置、噸位、貨物及航程詳情。臨近大港口,屏幕上就爬滿了小蝌蚪,那是等候進港裝卸的貨船。拉文納出身顯赫,它曾是西羅馬帝國晚期和東哥特王國首都,也是東羅馬帝國的意大利首府,以古羅馬帝國建筑遺跡出名,人稱意大利“拜占庭”。小城區區10萬人口,卻占了8個世界文化遺產。這就是意大利的家底。
我們決定不去150公里外的威尼斯,自駕去更近的博洛尼亞(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首府),只因為從沒去過。博洛尼亞城可追溯至公元前4世紀,有最地道的中世紀遺跡。我住在倫敦近20年,去意大利稍多,特別是威尼斯,一個唯美但奄奄一息的水城。英文有個詞decadent,通常被直譯為“頹廢”,似乎未得其寓意。其實頹廢也得有品,有格調,于人于物于自然皆如此,而decadent暗指美極而朽,需要麗質與極致情趣。威尼斯與海相連,如貴婦人美而衰,稱其decadent再貼切不過。某年去威尼斯,潮水漫過腥咸的運河,貢多拉舵手哼著歌劇穿行,眾人在圣馬可廣場赤腳蹚水,聽維瓦爾蒂的《四季》,掩不住的卻是末日之感。漂浮的威尼斯,仍支撐著不可逆的沉降,原住民現不及千人,全城更像電影布景,每天上場的是全球的群眾演員。旅行時,我們奔古跡與美物而去,潛意識里還是膜拜時間,膜拜適者生存。無論雅典神殿、開羅金字塔、墨西哥奇琴伊察,還是西安兵馬俑,墓葬或祭祀神廟,只要留下了,就成了文明。
旅行,更是存在主義的游戲,與你心境有關。旅途中的愉悅或郁悶,源自每天碎片的體驗,一次問路的冷遇,一家餐廳的貓膩,一個廁所的高價“門票”,都可能使你潛意識里抹掉那個地方,從不回返。旅行中的人,水土不服,最是外強中干,緊張、脆弱且多疑。每次進出碼頭機場車站酒店,都被問你是誰。護照,不過是身份的紙牌屋。


我們喜歡走小道,麥田已呈淺黃,路邊有雞跳出,電線上站麻雀,像一個個墨點。不遠處有狗橫臥,我們放慢車速,它不情愿地讓了道。地平線上,一長條暗黃的色塊,應該就是博洛尼亞城了。我們往老城開,建筑外墻由黃換成赤陶的紅或者暗橙,中世紀在靠近,灰石板路越來越窄,有誤入死胡同的恐懼。城中心兜了一圈,每個車位都有主,該死的藍線突然成為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人是本能的功利動物。小廣場上,我攔住正將咖啡機裝車的中年男子。他不說英語,索性趴在車窗幫我查手機地圖,指指八八廣場說那兒有付費停車場。10天前,3.6億歐洲人參與了歐洲議會選舉,不出所料歐洲的政治天平繼續向右傾斜,民粹政黨在法、德、意等國支持率都明顯上升。正在位的梅洛尼就是得益者。這位意大利歷史上首位女總理曾表示崇拜墨索里尼,貝盧斯科尼是她的政治教父。意大利人對政治冷感,這次投票率不足50%,街頭已不見任何競選海報或選戰的痕跡。
我喜歡意大利,因為它的陽光與亞熱帶地中海的溫潤,它的隨性與煙火氣,從美食、大家庭氣息到悅耳的意大利語,連殘忍的黑手黨似乎都講義氣人情。旅行是短期行為,對一國一城一地的好感或惡感,容易被放大或走極端,最易收獲一堆自以為是的偏見,無論贊美還是吐槽。前方盡頭是博洛尼亞的地標,即出名的中央雙子塔樓“DueTorri”(Asinelli和Garisenda),并排挨著。據說9·11事件中塌毀的紐約雙子塔,設計靈感就源于此。此雙塔建于12世紀初。它的名氣與比薩斜塔同病同源,因為都長歪了—比薩斜塔的頭歪得更多,名聲自然更大,塔頂比垂直線歪了4.5米。1990年比薩斜塔已很危險,只得關閉急救,意大利用了11年時間拉直了40厘米。據說已有高新技術可把比薩斜塔完全拉直,但又怕矯枉過正。若真把斜塔拉直了,這個世界文化奇跡就沒了,游人還來嗎?
對觀光指南上的知名景點,我并沒有一一打卡的執念。旅行于我,更多是過上幾天他人的生活,像當地人一樣活,無論好壞,照單全收。旅行風塵一路,用眼最多,更是五官科的事,不能忘了鼻子和耳朵。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氣味、語調與噪音。十字路口,綠燈正放行,人群烏泱泱壓過來,橫著走,與中國城里有點像。歐洲人騎腳踏車,男女多半同款,沒專用女車,不講女權。妻子邊開車邊問,街頭的博洛尼亞人看上去都很豐滿。我當即上網,果然坊間有此印象,據說與博洛尼斯肉醬意面有關。意大利女子,膚色黝黑,眉毛濃?;瘖y時她們出手也重,愛勾出細節輪廓,嫵媚性感又帶著女杰豪氣,影星索菲亞·羅蘭就是代表。車窗外,一青年女子著緊身背心墨綠短裙。另一位著肉色短衫、紅綠裙,意大利的美學。紅燈時,一位有點年紀的老太太,放慢車速,單腳撐地單手握車把,另一只手把她尚豐滿但已下垂的胸部用力向上一托,扭扭身,調整好位置,繼續等綠燈。

旅行時,我喜歡假裝自己是當地人,混跡街頭,超市買吃的、逛舊書店或酒吧小坐。我曾在一些陌生城市被人攔下問路,一定是我閑散的樣子造成了錯覺。每次被人問路,我都感覺良好,覺得此地有緣或適合移居生活。旅行所得,多是感官的皮毛、即時的情緒,雖不能當真,也很珍惜。在獨立大街(ViaIndipendenza)上好不容易找到一截藍線,發現沒零錢付停車費,找小店換好歐幣,停車表又是意大利語,最后攔下倆年輕人才搞定。在中國用慣了手機支付,對現金已無實感,到了國外傳統社會就成了半個廢人?;貒?年,倫敦生活已淡出,現在重回歐洲,人已半生不熟。
妻子說她要坐車里開個電話會議,估計一小時。我放馬獨行,不遠就是圣伯多祿主教座堂(CattedralediSanPietro)。過去200天,至少已進出過上百個教堂,已有些疲憊。在基督教的世界旅行,教堂就是凝固的歷史,逃不開的。自中世紀教會統治歐洲,教堂成為各時期科學、建筑、宗教人文與藝術想象力的最高呈現。博洛尼亞現存老教堂300多座,包括這座始建于1028年的大教堂:1131年在火災中損毀,1141年毀于大火,1184年教宗下令重建,1575年再度重建,1743年最后一次再建?,F今存世的千年教堂,幾乎都是浴火重生的化身。上帝需要毀滅后復活的神跡,火災地震泥石流就成全它。我不信教,但對教堂、清真寺、印度神廟、佛教寺院等任何宗教之地向來敬畏,它們讓我安寧。遇見教堂,無論教派教義,若無急事,必入內片刻,與一墻之外的塵世稍作隔斷。按規矩教堂必須免費,信眾再窮,總不能窮得連上帝家門都進不了。但有些大教堂太出名,觀光客又多,它們也破例賣門票。我更喜歡無名教堂。若非禱告日,里邊只零星數人。若牧師或管事人閑著,我就問問教堂來歷、教派、雕塑繪畫、彩繪玻璃、管風琴。教堂內有懺悔室,又叫告解廳。懺悔為天主教徒信仰七圣事之一,向上帝懺悔罪孽,即可死后升天堂。我曾見過虔@非洲納米比亞,鵜鶘海上等食誠的教徒隔著小窗向神父耳語,或貼著耳朵聆聽神祗規訓。不過最近去過的教堂,懺悔室多半關著或上鎖,少有工作跡象。


意大利人懂神性,也享受世俗之欲,連羅馬皇帝也得靠修建有品位的豪華浴場積累聲望。博洛尼亞全城有長達20公里的優雅拱廊,刮風下雨時市民可穿行其下,廣東人稱為騎樓,上海的金陵東路也有。在馬焦雷街一家冰淇淋店門口找到藍線,像當地土著般熟練地往停車表塞錢,取票后貼在車窗上。生怕找不回來,我拍下車牌與街景作為線索。語言是壯膽的東西,不懂當地語,就氣虛不少。
此行博洛尼亞,也是還愿,見識一下“世界大學之母”—博洛尼亞大學:它建于1088年,早于牛津劍橋,已存900多年,但丁、彼特拉克、伽利略、哥白尼都曾在此就讀。這個地道的大學城,大小校區藏匿于城內各個角落。本想跑去主校區,卻在馬焦雷街撞上了赫科拉尼宮(PalazzoHercolani),投我所好,里邊有政治學系、社會學經濟商法系。這是座混搭古典主義與洛可可風格的宮殿,1785年受貴族赫科拉尼委托修建。花崗石樓梯至少寬4米,我上上下下跑了幾遍,細看真人大小的圣母瑪麗亞與基督的大理石雕塑,墻體米黃色,如費里尼電影的內景。穹頂是巨幅濕壁畫,畫的是《圣經》故事,艷麗如昨。據說校內還有兩間中國風裝潢(chinoiserie)的內室。庭院里,四五位著裝得體的男女學生正打著手勢,不知討論什么問題。我問他們哪個系的,答是政治學系。希臘之后,意大利是政治與統治學說的研究重鎮,15世紀的政治學大家馬基雅維利就出生在不遠的佛羅倫薩。
博洛尼亞大學的氣勢與宮殿格局,據說與一千年前當地樞機大主教的非分之想有關。當時博洛尼亞教區富可敵國,想僭越修建一個與羅馬規模相當的大教堂,教廷不悅,最后這筆巨資造就了世上第一所大學。樓上是系辦公室,告示欄張貼著各種講座海報,多是意大利語,主題涉意大利、歐盟、中國。一位老教授肅穆地走下樓,像神父,挾著一冊硬皮書,沉浸在思考中,繞廊柱走出。臨走我趕去洗手間。每到古跡,無論名人故居還是博物館餐廳,我必去洗手間打卡,一是解決必需,二是那里常有意外發現,比如窗外之景、壁畫裝潢及不經意留下的歷史遺痕。
忽然想到幾位歷史上向往東方中國并為之著迷的意大利人:馬可·波羅,1271年由威尼斯出海,歷時4年(元德佑二年)抵元朝首都,與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友誼,在華游歷共17年;利馬竇,1582年(明萬歷十年)被派往中國傳教,共28年,直至1610年在北京去世;衛匡國,原名馬爾蒂尼,1650年(清順治七年)抵北京,覲見順治帝,同年即受耶穌會中國傳教團委派,赴羅馬教廷陳述在“中國禮儀之爭”中的看法。他還是西方勘測繪制中國地圖的第一人。我珍藏了他《中國新圖志》(NovusAtlasSinensis)中的手繪中國全圖,1655年阿姆斯特丹初版,拉丁文印本。1661年他因霍亂在杭州去世,落葬西湖畔。郎世寧,1715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到華傳教,任清廷畫家50多年,服務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今人理解這些意人與東方的化學反應嗎?

在意大利城里旅行,走路最好。意人熱愛戶外,街頭如戲臺。對街一女子牽著白狗,發結扎得像個修女,緊盯著手機。她背后有塊交通指示牌,大大的“10”公里限速,有好事者在旁邊寫了個“鬼”字,筆劃中規中矩,不像是洋人涂描出來的。沿街的公寓緊閉,一側兩長排電鈴,數了數,里邊住了四十戶人家。我想起在羅馬住過的老酒店,樓道幽暗,數盞墻燈,鐵籬笆老式電梯嘩啦啦響。不遠處,綠色斑駁的百葉窗對開著,一位老婦人靠在窗臺前,一動不動,像是一張海報。已近午后,她背景昏暗,光影的顆粒粗糙,看不清容貌與表情。這種瞬間,想必每個人都熟悉或經歷過,也可在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的畫布上找到,是普世的。我舉起手機,拍下她和窗景。她或是看到了我,感到被冒犯,縮頭進屋,只留下了空窗。
同一條街上,還有圣母忠仆圣殿(ChiesadiSantaMariadeiServi)。右側,一個女孩半蹲著,點著紅蠟燭祈禱。我走近。那是名叫夸德里的(VenanzioQuadri)牧師的墓碑:1916年生,1937年病故,剛活過20歲。2015年羅馬教皇弗朗西斯封他為圣人,離他去世已近80年。按照天主教教義,圣徒在世時必須度圣潔生活,有高尚德行。他11歲獻身教會,謙卑忠信,自愿奉獻給世上罪孽之人,為他們贖罪。他并無特蕾莎修女的神跡,應該就是俗世間的好人吧。



別離古城前,去Finestrella看河景。其實近威尼斯的古城皆有水路。找不到車位,妻子讓我自己下車打卡,她慢慢開車跟著我。水道窄,最多3米,鄰居幾可伸向對岸握手。橋上多自拍者,墻上多涂鴉,革命的、商業的、政治的。河畔陽臺晾著一條桔色浴巾,借著黃昏扎進眼里,再不肯離去。色彩如此勾魂,還是頭一次。街邊的酒吧滿座,桌子的腿已侵犯到路邊。我在車里街拍,最近的那桌發現了我,男男女女朝我夸張地揮手,做鬼臉打飛吻,邀我下車共飲。俗世間的作樂與愉悅。
回程,我們翻山而過。說是山,只是國家森林公園CornoalleScale的丘陵,亞平寧山脈的余脈。我們開進了一條死路,再小心倒出來。未幾古城已在腳下,黃昏慢慢擰亮燈火,炊煙散漫地升起。旅途中莫名感動或淚目的一瞬,擊倒你的多是再平常不過的景象:一豆窗前燈火,一名煙嗓街頭歌手,一張餐廳墻上舊照片,一段偷聽得的街頭對話。我們事先訂了山腰間一家意餐廳,行至一半,發現已趕不上,只能餓著趕回船。自抵歐洲海岸線,即進入小國世界,每天到港上岸,連著18天,累得只想躺平,全不管明天登陸何國何方。這幾年反應退化,旅途中遇事已開始犯急。郵輪上多老人。船艙狹窄的過道上,他們常常蹣跚著走在我前面,我則緩步,有意拉開距離,輕輕跟在后面,不讓他們焦急。用不了多少年,我也會跟他們一樣,慢下來。
車窗外,太陽開始落了,光線一縷縷收攏來,山風染成灰色,像極了中國畫的墨暈。對歲數我敏感,轉眼過了六旬,對黃昏也共情起來。殘陽印在手背上,隱隱有暖意。山頂上,暗紫色的天,一時幻覺行在了中國江南的山坳里。山間散落著人家。車駛近時,看門狗見機會來臨,忠誠地狂吠,特別忠誠的更是沒完沒了。我聽煩了,也跟著呼應幾聲,頓時山里就此起彼伏了。身在21世紀,你完全可以不出遠門,在家動動鼠標,網游高清版的世界名勝,以致很多人旅游時到了真身跟前,抱怨“不過如此,還不如網上好看”。其實旅行的意義,只在你自己。若干年后,淘盡后的旅行記憶,多是碎片,畫面、聲響、味覺,幾句對話,一次巧遇或意外重逢,一陣汗毛豎起的悸動。它們只對你自己重要,因為這是你的存在。記憶是沙畫,短命,遂在風中吹散。若最后還能剩下幾粒,那應該就是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