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語言接觸的語詞借用模式

摘 要 語言接觸有兩種語詞借用模式。第一種模式，源語有絕對的文化強勢，同時借語人員分批陸續進入，因不可能形成獨立的語言社區，于是借語就被源語所替換，如上海話和溫州話的源語。第二種模式，借語居民如有相當多的人數，甚至比源語人數更多，因借語人員會造成與源語不一樣的語言社團和特有的借語音系，于是借詞的讀音會替換為借語音系中的讀音，這就造成了混合語。東南方言往往是非漢語居民向漢語借詞，從而形成混合語。

關鍵詞 語言接觸 源詞與借詞 語言替換 語言混合

一、 概 述

中國古代南方人煙稀少，后經幾次大規模自北向南的移民運動，南方人口迅速增長，所以我們認為南方漢族的主體是北來移民。據1935年《禹貢》四卷十一期陶元珍《兩漢之際北部漢族南遷考》人口數據，會稽等古郡戶口變化如表1所示：

在這一百多年間，會稽等古十三郡戶數增加了2.2倍，人口增加了1.4倍。這種迅猛增長主要應當歸因于北來移民，北方南下的多次移民運動的確構成了江南地區居民的主體。那么，南方語言的主體是不是也來自北方移民的語言主體呢？

移民運動使得語言接觸成為一種必然，語言借用是一種最重要的語言接觸方式。語言最小的借用單位是詞，構詞的語素是語音和語義的最小結合體，一種語言所有語素的語音構成了該語言的音系。當一個群體在另一個有不同音系的人群中進行語言借用，該行為會涉及語言接觸的兩方：源語（source language）和借語（borrowing language），詞匯平面就是源詞和借詞。兩者借用遵循最大相似原則。借詞與源詞盡可能保持相似，最相似的借詞與源詞即有相同的讀音，但由于不同語言方言音系不同，借詞與源詞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讀音。

二、 源語替換借語模式

語言借用有兩種重要模式。第一種模式：借語被替換為源語。

例如：上海是一個典型的移民城市，外來移民數目占總人口的90%以上。但是，當這些移民分批陸續進入上海時，他們往往被人數眾多的占有強勢文化的上海人所包圍，并沒有形成借語社區。各種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部門都使用上海話，新移民要在上海立足就必須學會上海話，這些家庭一旦進入上海，多數大約兩代人以后就完全改說上海話了。例如上海的普陀區和原閘北區，居民絕大部分來自蘇北，蘇北人在當時處于文化劣勢，兩個蘇北人私下正說蘇北話的時候，如果一個上海人正巧從旁邊經過，他們往往會改說上海話，生怕暴露自己蘇北人的身份。他們的后代寧愿改說上海話，也不愿說蘇北話，甚至生怕在自己說的上海話中流露出蘇北話的痕跡。源語文化的絕對強勢，使借語無法形成獨立的語言社區，這是產生第一種模式的原因。蘇北話對上海話的影響微乎其微，于是伴隨移民進入上海的蘇北話就會替換為上海話。

另一個很好的案例是溫州話。宋乾道二年（1166）溫州發生海嘯，潮水灌城，大批居民死亡，民謠有：“乾道水滿炎亭架，江南只剩十八家?！睖刂莞畟飨＝ǎ笠泼裱a籍，閩民大量來溫。民國《重修浙江通志稿》第12冊《民族志》提到近代溫州主要氏族的來源，統計共得宋代（960—1279）遷入溫州43族，其中35族來自福建，占總數的80%。可見，溫州外來居民多數來自福建。但是閩人是陸續分批進入的，因為進入溫州后的移民后裔會逐漸變為新的溫州人，所以在每一個歷史時期的橫截面仍然是溫州人占據多數，這便會導致現有源語強勢，加上溫州當地文化強勢，閩人很快就融入并使用溫州方言。向溫州話借用的閩語是閩東話，把溫州話與溫州地區的閩東話、蒼南蠻話做一比較，就會發現溫州話更接近吳語而不是閩語。詳見表2：

三、 源語混合借語模式

第二種模式：源語和借語結合，最后形成混合語。

借語居民如有相當多的人數，甚至比源語人數更多，借語人員會形成與源語不一樣的語言社團和特有借語音系。在這個時候，借詞的讀音會替換為借語音系中的讀音。以?？谠掗}語為例。據查，移居?？诘拈}人主要來自閩南的泉州、漳州一帶，那時海南北部主要居民是臨高人。經過比較不難發現，海口話的音系結構與閩南話相距甚遠，卻與當地臨高話音系非常接近，表3是?？陂}語與臨高話的音系結構比較列表。

表3顯示，兩者的輔音結構幾乎一樣，只是臨高話的j-在?？谠捴凶兂闪藌-，臨高話的?-、n-在海口話中合并成一個n-，臨高話的元音首?在?？陂}語中讀?。

如表4、表5所示，兩種語言的韻母系統大同小異，?？谠挶扰R高話要簡單一點，臨高話的-?與-n在?？谠捴泻喜⒊??，在元音i后全部歸并成-in，在其他元音后，全歸成韻尾-?。

從歷史來源看，海口話和臨高話也有很大的相似性。如中古漢語聲母心（*s）、生（*?）、書（*?）母的一個層次在這兩種話中都變成了t-，如表6所示：

透（*th）、定（*d）母的一個層次在這兩種語言中都變成了h-，如表7所示：

溪母（*kh）與群母（*ɡ）平聲的一個層次變作x-，如表8所示：

滂母（*ph）與並母（*b）平聲的一個層次變成了f-，如表9所示：

清（*ts?）、初（*t??）、昌母（*t??）以及從（*dz）、崇母（*d?）的一個層次讀s-，如表10所示：

海口人既然從閩地遷來，為什么他們的方言與閩語相距甚遠，卻與臨高話如此接近？對這類問題，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目前中國漢語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閩人來海口以后，受臨高話的影響改變了自己的音系，但是這種改變實在令人費解。閩人來到?？谝院螅幕⒄味继幱趦瀯?，他們居住在城鎮，對農村的臨高人占有語言優勢，應該是弱勢受到強勢的影響，而非相反。我們實在很難相信閩人到?？谝院螅驗槭芘R高人的影響把原來的[p?]都改成了[f ]、把原來的[k?]都改成了[x]、把原來的[ts?]都改成了[s]、把原來的[s]都改成了[t]。

于是我們提出另一種解釋：語言借用音變形成混合語。

閩人進入海口以后建立城鎮，大量的臨高人則進入郊區，于是形成了兩個不同的語言社區。一個是原來的閩語社區；一個是臨高人向閩語借用、逐漸形成新閩語的社區，不妨叫作?？陂}語社區。臨高人要進城買東西、上學、學手藝，要跟閩人打交道，就得學習閩語。他們去買衣服，問多少錢，老板說“三元”，“三”讀成sam。當時的臨高話中沒有[s]這個音素，他們就讀成最接近的音，很可能是θam之類的讀音，后來發生音變讀作tam。

心母s-除了臨高話說成t-以外，還有其他許多語言也讀這種音，如越南語：寫ta3，燥tao5，傘tan2，心tim1；仫佬語：三tam1，醒te?3，鎖twa3；水語：細ti3；布依語：心tom5。苗瑤語中的“三”牙南tam，煙園ta?m，絞陀?uɑ。這些語言中的“三”為什么從漢語的sam借成了tam？這只能說明它們原來的讀音并不是tam，可能是另外一個音。越南語中的有些心母字除了t-以外，還讀成一種類似的流音：松l??1松脫，松開，燥rao5干，干涸；精光，凈盡，析ra7裂破，铦鋒利lm5，松r??1th?～放，放開，放著，不縛，箱r?1箱子，須ru1胡須，婿re3女婿；新郎。（韋樹關 2004）心母讀t-是一種區域性的音變。粵方言心母還有讀 -或θ-的現象，廣西境內的其他漢語方言心母也多讀 -，如：如“蘇、寫、細、媳”南寧平話分別說u53、e33、i55、ek3，平南閩語（閩方言）分別說uou33、ia45、i11、ik3，百色官話分別說u44、54、i24、i31。（韋樹關 2004）麥耘（1997）指出這些聲母有與θ的異讀?？梢?，臨高話的心母t-，在古代也有可能讀成-或θ-?！叭痹诙迸_、苗瑤的許多方言中也有類似的讀音，如表11所示：

θ與t是非常接近的讀音，于是會出現音變θamgt;tam，有些中國人也把英語中的θ和e讀成t和d。

后來，說?？陂}語的臨高人人數比說原來閩語的人要多得多，成了新的“漢族人”，他們在文化的認同上與漢人已經沒有什么強弱之分了。但是他們的人數卻要多得多，這就造成了一種新的強勢，反過來把原來的閩語同化成?？陂}語了。這就是上文所說的第一種模式。

臨高人只有學習閩語，才更便于向閩人學習技術，才能與閩人順利打交道。但是，學習畢竟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只要不是剛需，多數人不會主動去學。閩語中的文化詞是掌握技藝、提高文化的需要，顯然需要學習。出現頻率最高的基本詞，也必須要學，否則他們就無法用這種語言與閩人交談了。但是，還有相當一部分使用頻率并不太高的基本詞，在交談中并不經常使用。如果偶而用到，通過一種轉彎抹角的說法也能勉強達到交際的目的，于是這些母語底層詞就殘留下來，底層詞的出現，就是混合語的重要證據。海口閩語就是一種混合語：原來閩南話的語詞借到臨高成為海口閩語，同時把它們的讀音轉化為臨高話音系的讀音。

世界許多地方都出現過混合語，許多語言學家對混合語的定義、特征、類型等有過不同的討論?；旌险Z的最重要特征，就是借語，讀音都來自于借語音系。鴉片戰爭以后，許多西方新名詞被借入漢語中，這些名詞用漢字記錄，讀成漢字讀音，源語讀音轉化為借語音系讀音，這就是與借語音系相同的混合語的重要性質。表12為上海洋涇浜話（混合語前身）例詞。

類似的情況還有四川雅江藏族說的倒話。倒話中的語詞是漢語的，音系卻是藏語的，所以稱之為倒話。（意西微薩·阿錯 2004）清代康熙年間陸續進入四川雅江地區的漢人駐軍（為平定準噶爾叛亂，1717年和1719年清政府兩次派兵，之后一直駐兵鎮守，后又從內地征集船夫駐扎渡口經營直至清末），在行政、軍事上都占據強勢地位，當地藏人是弱勢群體，藏人向漢人大量地借詞，其借用的結果是源語（漢語）語素加上借語（藏語）的音系。

四、 余 論

東南各方言底層詞與?？陂}語底層詞特征大體相似。如客家話中有不少苗瑤語的底層詞。臭蟲就是一個典型案例，梅縣、清溪、揭西、秀篆、三都、香港的客家話，臭蟲讀k?n pi，羅浮畬語也讀k?n pi。北人來到南方時，早就知道臭蟲怎么說了，如果說他們放棄北方漢語的說法，改用南方苗瑤語的名稱，顯然不符合邏輯和常理。所以，客家話的情況可能更像?？陂}語。北方漢人來到洞庭湖一帶，建立了城鎮，造成語言強勢，當地的苗瑤人就向他們學習漢語，像臭蟲之類使用頻率并不很高的詞語就作為底層詞被保存了下來。

同理，長江以南的原住民是百越人，后來在學習漢語過程中形成了混合語。我們不妨想像發生在古代吳語地區的語言接觸情景。這里居住著百越居民，他們很早就與北方漢人發生了接觸。小股漢人也開始移居到江南一些城鎮，比如會稽、吳、秣陵，有些甚至成為了君主，如吳太伯等。百越族要學習漢族先進的技術、文化，就必須學習漢語。于是在百越社會中就出現了雙語現象，百越人互相之間說各自的百越語，與漢人打交道的時候說漢語，不過并不是純正的漢語，而是一種混合語，在語音、語序上都留有百越的特征，也夾雜著一些百越語詞。隨著漢語影響越來越大，這種混合語中的百越語成分越來越少?！对浇^書》記錄的越王勾踐向越民發布進行備戰動員的《維甲令》，就是一個典型的混合語材料。

一直到三國時期，我國長江以南區域以百越人為主體。東吳經略江東，鎮撫山越，大量的越民漢化，成了吳地的主體。南北朝以后，中原移民大量流入，在金陵形成強勢語言，原來形成的吳語在該強勢語言的沖擊和影響下又形成了一波混合語，吳語中新的混合成分就是吳語文讀層。后來又有多次語言混合，形成多個歷史層次，當然吳語中最新的歷史層次就是普通話。

東南方言往往是非漢語居民向漢語借詞，形成混合語。形成的東南方言又再次向中原漢語借詞，形成更新的混合語。可以說，東南方言在中原漢語一輪又一輪不斷借詞的情況下，不斷形成不同的歷史層次，不斷混合成為新的方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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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龍國貽. 民族語漢借詞借源考方法初探. 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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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中央民族學院苗瑤語研究室.苗瑤語方言詞匯集.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7.

（龍國貽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 北京 102445；

潘悟云 復旦大學 上海 200433）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