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的水權糾紛

【摘要】古代的地方水權糾紛往往不能徹底解決，在違制和重構秩序之間呈現出循環往復的現象，以水利碑的形式記錄并保存下來。農業社會中水資源的匱乏是導致爭水訴訟的根本原因，違背用水秩序是挑起用水糾紛的直接原因。水權糾紛產生時，渠規民約構成解決糾紛的民間調解方式，民間無法調和時便會申訴至地方官府進行判決。水利碑不僅記錄水利爭訴案件始末，還成為后世斷定用水原則的依據，也具有昭示世人申明用水秩序的重要功能。

【關鍵詞】金代；水利碑；糾紛；洪洞縣

【中圖分類號】D691；K248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4-000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4.002

本文以金代水利碑為中心，圍繞金代不同類型的水權糾紛、金代如何處理水權糾紛以及水利碑的功能進行探討。從金代水權糾紛看出，金代有民間和官方兩套水權糾紛解決機制，渠規民約是解決糾紛的第一道程序，當渠規無法解決時便由官府介入，官府以傳統的水權劃分為依據，這就構成民間水利糾紛的第二道程序。金代民間水權糾紛揭示了農業社會的生產困境，體現了民間與政府的互動，并昭示了水利碑的歷史功能。

一、水權糾紛產生的各種因素

金代五則水利碑中的四塊為山西平陽府出土，一塊為陜西郿縣出土，以上構成為金代民間水權問題研究的重要資料。金代四則水利碑文所屬地的洪洞、趙城、絳州、曲沃等皆隸屬于河東南路平陽府。平陽府地處山西東南部，東靠太行山，西倚呂梁山，兩山之間汾水南北縱灌，形成“兩山夾一川”的地理特征，洪洞等縣沿河分布。當地為半干旱半季風氣候，降水集中于夏季，時金人稱“平陽府者水上演以且肥”[1]19，當地農業灌溉主要依賴鑿渠接引地方澗水、泉水。《洪洞縣水利志補》對洪洞縣的40條灌溉渠道進行統計，“引汾河水的有1條，引澗水的有29條，引泉水6條，泉水和澗水混合引用的有4條”[2]，可見澗水、和泉水在灌溉水源中占比之大。在金代水利碑所記也多來自泉水和澗水，《官定三渠條例古碑》中的長潤渠、潤源渠所引澗水，沃陽渠所引為澗水兼泉水，《都總管鎮國定兩縣水碑》中洪洞和趙城所引霍泉、《沸泉分水記碑》中的曲沃縣沸泉和《大金絳州翼城武池等六村取水記》六村所引皆為泉水。

金代平陽府地狹人稠，“洪洞隸平陽，壯哉縣也”[1]592，絳州“以戶口繁阜，城邑雄富，升諸道節鎮之冠”[3]，除平民百姓之外，亦有軍隊屯駐就食，故而對農業仰賴極重。正常情況下引渠水灌溉尚能滿足農業所需，而在干旱年歲，渠水大幅減少，水便成為短缺之物，產權問題便凸顯出來，時有倚強凌弱導致用水不均的情況發生，因而當地爭水之事頻發。

二、水權糾紛的關鍵爭議

凡是使用同一渠水灌溉田地者均屬于共同的水利成員，如趙城、洪洞兩縣用水人戶，皆是水利體系的受益者。歷來用水不均現象的發生伴隨著水利體系一方“倚強凌弱”，破壞用水秩序。此外，上下游地勢也是導致用水不均而詞訴多擾的重要原因，上游人戶在地理位置上占有用水優勢，上游用多則下游水量減少，在金代水利碑中多見同渠上下游之間的詞訴。

水權爭奪往往產生于同一水源范圍內，在這一自然區域內又劃分不同的行政區域，因此在地方水權爭斗發生時，按照行政規劃類屬有以下幾種：一是縣與縣之間的爭水問題，如趙城、洪洞兩縣；二是同屬一縣所屬不同渠段之間的爭奪，如《官定三渠條例古碑》所記載，沃陽渠、潤源渠、長潤渠三個渠段之間的紛爭；三是同縣同渠屬于上下游村社之間爭奪水源，如《大金絳州翼城武池等六村取水記》所記載同渠三村間的爭水事端，山西曲沃縣北董鄉臨交村和白水村兩村之間的水源爭奪，以及《寧曲社重修食水記》所記載陜西郿縣東南寧曲村與渠上游幾個村之間產生的用水糾紛。從金代水利碑所記，以同縣之內同渠之間爭奪水權的案件為多。

三、水權糾紛解決的兩種途徑

金代水權產生于水域最初所建立的分水秩序，“所謂‘秩序’，事實上是社會結構、生存方式的反映，它往往體現為若干‘規矩’的集合，凝固于民眾普遍接受的‘傳統’之中”[4]。地方水利系統為實現灌溉功能，對用水順序、用水總量、用水時間等作出具體的規定，如沃陽渠的集中用水時間在每年三月一日至八月一日之間，其余時間則不能置堰收水，并且也不能隨意進行修渠添堰之事，“沃陽渠卻自長潤渠下開渠，使不得于七十步上置堰收水，每年三月一日已前八月一日已后，不要使水，任便八月一日已前，夏秋苗稼成熟要水澆灌地土時分，已行議定事理做堰上下通流使水，并不得將水亂行添打渠堰，亦不得移那渠堰別開渠口，亦不得前上渠偷豁堰堎盜水，亦不得用泥壘堰”[5]80-81。

地方用水規則構成一地用水秩序，保障各方用水利益，成為地方水權的肇始。用水者遵從渠規形成的良好用水秩序，雙方之間便不會產生糾紛，正如水利碑文所云：“明者作法，則愚者守焉。后之人當修廢革弊，納民于軌度，以和其心志，以息其憑陵，均水利于室家。”[1]545事關用水的鄉歸民約附帶制定對破壞用水秩序者的懲罰措施，如金代水利碑中就記載了對違制者的懲罰措施，不僅如此，偷盜用水者還要向被盜水村民進行金錢賠付，“如有違此之人將犯人名下并渠長，出備上項立定賞錢，內一百貫給告人充賞，四百貫后納入官據澤等”[5]80-81。

在其懲處制度中不光對違制人員進行處罰，若渠長管轄內有犯人作出偷盜渠水之舉被發現，渠長也要受到懲罰，以作為其管理不力的懲罰，如《沸泉分水記碑》所記載：

“及或渠長不親身前去水則看守，卻令不良人代替，乞令□□□□在彼親身□渠渠提拽報知，眾人指證，準上科罰。更或冬月不看守時分，如有偃豁不依水則，捉住犯人，依上科罰其渠長一周年一替。”[6]

從以上碑文看出金代地方水利體系形成一套渠規民約用以解決用水糾紛，因此民間用水糾紛發生之時，鄉規民約便構成調解民間糾紛的第一道程序。當違反用水秩序情況發生之時，地方的渠長等負責人則會發揮作用，對違制者進行懲處。

但鄉歸民約也不是時時有用，當民間用水紛爭超出地方渠長調解能力之內，涉及不同地域范圍，渠長的作用就微乎其微，水利體系成員需要申訴到官府，官府的介入成為解決水權爭奪的第二道程序。在《都總管鎮國定兩縣水碑》所記趙城、洪洞兩縣水權爭奪一案中，兩縣同屬于平陽府，因此兩縣產生水權爭奪時，不僅民間無法調解，兩縣也是相互包庇導致訴訟不斷，縣一級無法調停，而后該水案逐級向上申訴，經過平陽府進行調解，“至本朝天會十三年，趙城縣申據水人戶虞潮等狀告有洪洞縣人戶盜使水，府衛數差官規劃不定。至天會十五年十月內，再牒委府判高金部規劃……取到兩縣官吏‘委是均平，別無偏曲不均’文狀。”[1]

雖然平陽府的判決得到兩縣官吏認可，但是兩縣之間的爭奪還沒有徹底平息，先后又在天眷元年趙城張三等人申告至樞密院，以及天眷二年洪洞縣人張方等申告至元帥監軍行府，“至天眷元年四月八日，岨奉樞密院上畔，元帥府劄子咨送封題到平陽府，趙城縣張三等，狀告高府判創行填塞了南岸海水泉眼……乞去除創起石堰”[1]，“天眷二年……當年四月九日，洪洞縣人戶張方等經元帥監軍行府，狀告府判高金部定水不均及朱勾判亦定不均……今下河東南路兵馬都總管鎮國上將軍完顏謀離也將帶兩縣官吏并合千人戶親詣□定水頭，直系檢驗，及參照積古體例定奪，務要兩便”[1]。

最后尚書省令河東路兵馬都總管鎮國上將軍完顏謀離也與兩縣官吏和“千人戶”等共同商議，參照積古體例定奪，才結束了兩縣在金代的用水紛爭。

在《官定三渠條例古碑》一案中，三渠引同一水源，潤源渠在上游，長潤渠在中游，沃陽渠在下游。正是潤源渠和長潤渠在上面創建水磨攔截了河水，導致水不得澆灌下游民田，因此沃陽渠長任澤到平陽路狀告上游的潤源渠長和長潤渠長。

“據沃陽渠長任澤狀告本渠潤源渠長尉宣、長潤渠長劉山等創建水磨攔截了天澗河水，不得澆溉民田經洪洞縣，并平陽路勾人磨問，運司尋追照逐過處元斷交案勾到元被告關人任澤等，施行。”[5]80-81

在《沸泉分水記碑》一案中，原告臨交村與被告白水村為同一水源的上下游，兩村同屬于山西曲沃縣，在碑文記載中雙方的詞訟上告至路級提刑司，后又“蒙提刑司到縣，委權縣縣丞主簿定奪”，水案問題最后得以解決。

據金代水利碑文中可見，官府調解民間的用水糾紛時，舊有的水利石碑、文書記載成為金代官員調解雙方爭水糾紛和重新確定水權的主要依據。盡管后世的水權爭奪是因為違背先前的“分水定制”而產生，但從金代官員調解糾紛重新劃定水權的結果來看，原有的分水契約仍具影響力，官府調解水權糾紛時仍回歸到前人斷定的分水體制。如趙城、洪洞兩縣因為“霍泉”在金代不斷爭訴，最后經過鎮國上將軍完顏謀離也“考驗古碑水數無異”后重新立定“趙城縣水七分，洪洞縣水三分”，這一結果是宋時劃分趙城七分、洪洞三分方案的延續，回歸傳統秩序才平息了雙方的爭奪。如官定三渠的水案中，“依潤源渠體例，依舊岸堰渠口攔截河水，只許用石頭梢草攔截其澗，河梢石縫穴自有透流過水”[5]80-81，官府亦是參照舊有岸堰劃分各方用水，足可見傳統分水秩序在金代的延續。

四、結語：秩序的重建

由于天氣水文情況經常變化，河流渠道也會發生改變，還有上下游、左右岸的人口、勢力對比會有變動，并且古代政治賴與人治，有人去政空現象，因此用水原則和規章、斷案也就多有變化。由此“均水”理念，在實際水利秩序中并不能得到保證，而“不均”則成為常態[7]。以趙城、洪洞水利糾紛為例，從唐至金，洪洞、趙城兩縣之間的用水大體上延續了“三七”分水秩序，但是洪洞趙城兩縣之間關于水源的爭奪并沒有停止，至明清兩代，兩地仍舊多次因為霍泉產生爭奪。除此之外，大多的水權爭訴皆呈現出“違背秩序——民間調和——官府介入——重建秩序——違背秩序”如此的循環往復現象，其中水利碑在重建地方水利秩序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水利碑是維護用水秩序的憑證，金代水利碑既有民間自行組織立石如《寧曲社重修食水記》，亦有經過官府參與鐫刻如《都總管鎮國定兩縣水碑》，在地方水利糾紛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從水利碑文內容來看，其記錄前代的用水分配原則或爭水訴訟始末及官府斷定結果也勒于石上，成為后世民間和官府斷定水權爭訴的重要依據。如洪洞縣南霍渠修建于唐貞元十六年（800年），唐朝時就制定了水利規約，對流域內各村用水進行分配，“驗得本渠二百一十五傾地，計四百三十夫頭，總計驗數本渠合得水三分”[5]94。宋慶歷五年兩縣又產生用水不均，官府介入調和定下“趙城縣人戶合得水七分，洪洞縣人戶合得水三分”，宋人斷定時可能在唐時經官府厘定的渠水分配規約上有所增減，但大體上維持了“三七”分水方案。到了金代，官府處理南霍渠水利糾紛時仍是“依古舊碑文內各得水分數比附”，判定是否均平的原則是“考驗古碑水數無異”，最后仍劃定“趙城縣水七分，洪洞縣水三分”。

另一方面，“作為記敘刊布的方式，碑刻的特點在于其內容的公開性與凝固性。不同于渠冊通常由掌例、渠長把握，碑刻立意于眾所周知”[4]。紙質文書不僅傳播范圍小，也因其以書紙為載體而面臨著因日月而損壞、亡佚的風險，相對而言，水利碑則有堅如磐石，久歷風雨而不毀的特質，盡管經歷朝代更換，流傳于今的水利碑比比皆是。此外，金代水利碑往往立于明處，如《都總管鎮國定兩縣水碑》刻有兩碑，“一亭于兩縣分水渠上豎立，一亭于本府公廳內豎立”，昭示民眾以避免再有爭水之事發生，水利碑在流傳的廣度和時間長度上有著不賞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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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遼金時期東北地區水資源環境變遷與鄉村社會研究（項目編號：L23BZS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