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鹿城與五丈原的遙望
建興,是三國蜀漢政權所用的年號。“蜀漢”是后世對它的稱呼。蜀漢君臣們認為自己是西漢、東漢的延續,不會允許一個帶有割據意味的“蜀”字冠以其上。實在需要與前朝區分,他們更傾向于用“季漢”。《說文解字》:“季,少稱。”故而“季漢”隱約有一些“少年的漢朝”的意味。然而,“季”在典籍中也有衰、末之意。季漢的稱謂,某種程度上埋下了令人不安的讖言。
建興十二年,即西歷234年。這一年已是羅馬帝國塞維魯王朝的末世。26歲的帝國皇帝亞歷山大·塞維魯面對頻繁入侵的日耳曼人無能為力,不得不親自前往萊茵河前線征討,卻于次年遭遇軍隊嘩變,死于非命。他的死亡成為羅馬帝國3世紀危機的開端,并成為后來羅馬分裂的淵藪。
而在東方的華夏大陸上,三個以正統自居的政權已經鼎足而峙了二十年,因此這一年既是漢建興十二年,也是曹魏青龍二年、吳嘉禾三年。兩個五十四歲的中年人在這一年逝去,他們是:魏山陽公劉協,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
劉協,即后世所稱的漢獻帝,曾是這片土地之上唯一的皇帝,但從八歲即位開始,他就從未真正掌握過這個國家的政權。盡管,在被董卓、李傕、曹操等權臣擺布的漫長生涯中,他多次嘗試著反抗,以圖收回自己應得的權力與自由,但換來的無不是殘酷的打擊。他身邊的皇后、愛妃、漢臣被逐一更易,他所居住的國都許縣淪為了一座精致的牢籠,而他自己則在歲月的凌遲之下墜入深邃的絕望之中。
與此同時,與他同歲的瑯琊郡少年諸葛亮背井離鄉,在紛亂的世道之中踏上了一條前途莫測的道路。后來,他曾跟友人這樣說道:“中國饒士大夫,遨游何必故鄉邪?”看來,諸葛亮早已預見了中原大地人才競爭的“內卷”,他將自己的人生機遇投向了尚屬平靜的荊州。多年之后,他應劉備三顧之禮出山相助,并且在好友們悉數北歸的大背景下,義無反顧地追隨幾近全軍覆沒的劉備殘部東奔夏口,將興復漢室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
在劉協四十歲那年,曹操終于死去。此時的四海之內,唯有劉備還在巴蜀之地打著興復漢室的旗號。然而,劉協已經不可能等來劉備的“勤王之師”。曹丕繼承了曹操所有政治資源,而劉協手中早已沒有了任何底牌,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命運。是年十月辛未,曹丕在許都西南郊繁陽亭的受禪臺上完成了他夢寐以求的表演,從法理上結束了漢朝的統治。退位之后,劉協被封為山陽公,前往河內郡山陽縣濁鹿城居住,繼續自己體面卻沒有自由的余生。
原本,漢朝在這一年就已經消亡了。但到了次年四月,巴山蜀水之間的成都誕生了新的漢王朝,而這里的君臣們都篤定地認為,劉協已經被曹丕害死了。劉備特意為劉協“發喪制服”,追謚他為孝愍皇帝。這場專為劉協舉辦的“活出喪”,與繁陽亭的受禪儀式可謂殊途同歸。曹丕和劉備這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一件事上達成了空前的共識——只有將劉協的屁股從皇帝的位子上搬走,歷史才能揭開屬于他們的新一頁。
南北相繼稱帝,天下依舊滔滔。濁鹿城里的劉協很快就被世人所遺忘。不久,劉備崩逝于永安宮,諸葛亮受遺命輔政,成為季漢實際主宰者,而他輔佐的新皇帝劉禪,和與曹操初次相遇的劉協一樣,都只有十六歲。那一年,劉禪投向諸葛亮的目光,一如當年劉協投向曹操的目光,在感激、敬仰與期冀之中,也摻雜著幾許畏懼與不安。僅僅三年,少年皇帝與輔政丞相的搭配再度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繡著“漢”字的大纛依然獵獵飄揚,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一切都已經改變。
劉協在濁鹿城享受著一套特殊待遇:“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以天子車服郊祀天地,宗廟、祖、臘皆如漢制”,也就是說,除了自由、權力、尊嚴,皇帝該有的東西他一樣不少。魏青龍二年(234)三月庚寅,劉協病逝。這最后的十四年,劉協做了什么事情,史書無一字著墨。劉協死后,魏明帝曹叡追謚其為孝獻皇帝,并于當年八月壬申以漢天子禮儀將其葬于山陽國,陵曰禪陵。
劉協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那個與他同歲的季漢丞相諸葛亮大起蜀中之兵,出斜谷,臨渭濱,在武功水之畔的五丈原安下營寨,并且讓士兵們就地屯田,與當地百姓一同耕作,“為久駐之基”。這些年來,他高擎著理想主義的大旗,一次又一次地穿越秦嶺,向他心目中的大漢故地發動攻勢。盡管希望的火苗越來越微弱,而他的心火卻始終不曾熄滅。這是諸葛亮的第五次北伐,這一次,他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抱定了不克關中誓不回師的信念。然而從春天熬到秋天,在魏軍主帥司馬懿的嚴防死守之下,他甚至連渭水也沒有越過。秋風蕭瑟,八百里秦川在他的眼中變得越來越模糊。
就在劉協下葬的同月,諸葛亮病逝于五丈原中軍大營。一個是東漢最后的皇帝,一個是季漢唯一的丞相,他們從未見過面,命運卻彼此糾葛,形成了奇妙的互文。從某種意義上,他們是漢王朝在這片沃土上殘存的最后希望。他們的離開,標志著“漢”作為一代人的信仰,已經墜入永恒的夢境之中。
丞相的遺言
建興十二年八月,時值秋收,秦嶺北麓,渭水南岸,來自蜀地的士兵與魏地的農民錯落有致地在麥田里手揮鐮刀忙碌著,他們已經在這里相處了半年之久,彼此非常熟絡。說起來,這批春小麥正是這些士兵剛來的時候所種的,如今,麥子經歷了一個完整的生長周期,從一粒粒種子變成了一袋袋糧食,而士兵們依然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夠出戰,何時能夠歸家。
某一天,當幾個屯田兵和農夫在麥浪里直起腰來,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時,他們看到了如下場景:一輛插著天子旌節的軺車在一列騎士的護送之下,從斜谷出官道,徑向五丈原漢軍大營的方向前進。不久,這隊車馬又整整齊齊地原路返回。然而沒過多少天,一騎快馬又從這條大道上向季漢大營疾馳而去。如果那些屯田兵們看得仔細,他們會發現,騎馬狂奔的人正是之前在軺車上端坐的那名官員。他雖然仍舊穿著那一身朝服,但在疾馳中已經顧不得端莊的形象,袍服已被吹得凌亂,旌節也沒有顧得上帶,隨從的騎士想要追上他們的長官,但早已被甩出去很遠。
這名官員叫李福,時任尚書仆射,當成都的皇帝劉禪知道諸葛亮病情急劇惡化,就立刻派他持節前往前線大帳,“諮以國家大計”。這次會面,關乎季漢的未來,李福深感責任重大,可是他為什么會在已經離開數日之后,又再度折返呢?
病榻上的諸葛亮猜到他的來意,還沒等他詢問,自己先開口了:
孤知君還意。近日言語,雖彌日有所不盡,更來一決耳。君所問者,公琰其宜也。
李福一驚,他沒想到諸葛亮竟然一眼看中了自己的心思,而且如此直白地給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也因此更感歉疚,于是出于禮節,補上了自己的問題和解釋:
前實失不咨請公,如公百年后,誰可任大事者,故輒還耳。
李福誠懇地說,前一次是自己失誤,忘了詢問丞相“接班人”的人選問題,所以特意折返回來,把這事問個明白。
史書對李福的評價是“為人精識果銳,敏于從政”。如此精明干練的大臣,在如此緊要的歷史關頭,為什么會把如此重要的事情遺忘了?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這個問題也許并不在皇帝向諸葛亮“諮以國家大計”的清單之中,李福作為皇帝的代表,只能按照圣旨上的條文,依次詢問這些軍國大事,并記錄諸葛亮的回答,絕不能借題發揮。但是當李福展開圣旨的時候,他自己或許也會迷惑——這么重要的事情,陛下為何只字不提?
李福當然不會知道,諸葛亮早已給皇帝寫過密信,詳細陳述此事。在離開渭南大營后,李福思慮再三,仍然決定折返回去問個清楚。他寧愿相信這是陛下的一時疏忽,而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使者,想君王之未想,急君王之未急,是他的責任與義務。如果在諸葛亮有生之年沒有把這件事問清楚,那他就成了歷史的罪人,不僅對皇帝無法交代,對季漢百萬軍民也無法交代。
原則上,如此機密之事,諸葛亮必須直接匯報給皇帝,以免節外生枝。但自從跟李福第一次交談之后,諸葛亮認為他是一個聰明謹慎的人,絕不會提前泄露機密。讓他再向劉禪轉述一遍,想必皇帝會更為安心。
諸葛亮所說的“公琰”,即時任丞相留府長史蔣琬。諸葛亮出兵北伐這些年,蔣琬在后方“足食足兵以相供給”,是一個合格的內政之臣。“公琰其宜也”是諸葛亮斟酌再三給出的回答,可對于李福而言,或許有些意外。于是,他禁不住又追問了一句:“蔣琬之后,誰可任者?”
諸葛亮一時猜不透這是劉禪的授意,還是李福的自作主張——難道是這一人選陛下不盡滿意,又不好直接否定,索性讓我“隔代擇賢”?但話已至此,諸葛亮也不能再回避了,他用遲緩而沉重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
文偉可以繼之。
文偉,是費祎的字。費祎時任丞相司馬,隨諸葛亮在五丈原前線。此時的費祎,就在帳外焦急等候的人群之中。
沒想到李福似乎還不滿足,他發揚“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繼續追問費祎之后還有何人可繼。
季漢一日不可無諸葛亮,在季漢君臣眼里,諸葛亮不僅是這個國家的大管家,還是這個國家未來的規劃者,只有他盡可能計劃得長遠一些,那條通向遠方、福禍莫測的道路才會少一些荊棘,多一些坦蕩。
然而,諸葛亮已經默而不答。未來對他來說太遙遠了,他畢竟是人,而不是民間傳說中“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的半仙之體。蔣琬、費祎是諸葛亮可以明確告知的答案,而當他們都逝去之后,季漢何去何從,就不是諸葛亮所能料算的。也就是說,只有交給天命了。
李福走后,諸葛亮將長史楊儀、司馬費祎、護軍姜維喚進帳中,他要用生命中最后的時間,為這支由他帶來敵境的軍隊安排好一條安全的退路。長達七年的北伐戰爭將伴隨著他的油枯燈滅而暫時落幕。諸葛亮最后的希望是,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能夠活著回家。營壘對面的司馬懿已經不足為懼,唯一讓他擔憂的,反而是營壘之中的征西大將軍魏延。
魏延的絕路
當魏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漢軍大營最后一個知道諸葛亮病逝消息的將領時,他悲憤交加,將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自己滄桑而猙獰的面孔上,讓他對面以沉穩見稱的費祎都露出了畏懼之色。
魏延悲的是,諸葛亮這一去,北伐大業勢必將蒙上一層陰影。魏延憤的是,諸葛亮的遺命是讓楊儀統領全軍撤退,卻叫他斷后。而魏延與楊儀素來不和,這一點諸葛亮深知。于是,魏延當即拒絕接受讓自己為大軍斷后的命令,他甚至直言不諱地對費祎說:“丞相雖亡,吾自見在。府親官屬便可將喪還葬,吾自當率諸軍擊賊,云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邪?”
魏延,字文長,義陽人。早在劉備駐軍新野之時,魏延就成為劉備的部曲,其追隨劉備的時間很可能早于諸葛亮出山。入蜀之戰,魏延數有戰功,遷牙門將軍。漢中戰后,魏延為劉備破格提拔,升任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當時眾人都以為漢中守將非張飛莫屬,聞聽是魏延,“一軍盡驚”。
拜將之日,當劉備詢問魏延當如何鎮守漢中時,魏延擲地有聲地說出了這段豪邁的話語:“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眾至,請為大王吞之。”多年之后,在渭水南岸被諸葛亮的遺令“拋棄”的魏延陷入人生的低谷,可能會回想起拜將臺上的那番壯志豪言,以此來攪動自己心中的那腔尚未干涸的熱血。
魏延出鎮漢中后的九年間,季漢連遭敗績,國家陷入“危急存亡之秋”,然而得益于魏延主持建設的“實兵諸圍”防御體系,漢中始終固若金湯,使曹魏不敢輕易進犯。建興五年(227),諸葛亮北駐漢中,遷丞相府于沔陽(今漢中勉縣),漢中從而成為事實上季漢的政令中心。魏延則兼領了丞相府司馬這一職位。將季漢重要文武官員納入丞相僚屬體系一體管理,是諸葛亮開府之后政治制度上的一個重要舉措,如此便保障了丞相府對北伐戰事的指揮權和對主要文武官員的調度權,北伐就能夠令出一門,如臂使指。
對于這一安排,魏延或許會有一些不滿的情緒。但他與諸葛亮的根本矛盾還不在于此,而在于在諸葛亮北駐漢中之前,魏延就已經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北伐方略,即令他親率精兵五千,負糧五千,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從子午道徑向北去,突襲長安。魏延認為,如果漢軍在十日內能夠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長安城外,則曹魏主將夏侯楙必乘船而逃,漢軍可劫取城外糧谷為補給。再支撐二十多日,等諸葛亮率大軍從斜谷來會師。若如此,“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
魏延“子午谷之謀”有多大的勝算,千百年來爭論不休,我們不做紙上談兵之論。但至少可以明確的一點是,此計在兵法上屬于“用奇”,一旦提前泄露就會功虧一簣,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魏延的軍事準備只能暗中進行。直到諸葛亮將北伐正式提上日程,召開軍事會議時,魏延方能和盤托出。
然而,諸葛亮卻自有一套北伐設想。諸葛亮對奇襲子午谷的冒險舉動不感興趣,他的目標是向西迂回祁山道,攻擊遠離曹魏核心控制區的隴右諸郡,利用地緣優勢狙擊曹魏援兵,先將隴右吞下,再結好羌胡,徐圖東下。諸葛亮對“平取隴右”之策信心百倍,認為其“十全必克而無虞”。
建興六年(228),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轟轟烈烈地展開,行軍策略完全依照“平取隴右”的計劃推進,最終以街亭大敗,三郡得而復失告終。此時魏延的心中可能會發出一聲冷笑,但他無法真正地笑出聲來。因為“平取隴右”的失敗并不能換來“子午谷之謀”的啟用。這次北伐已經打草驚蛇,曹魏用大將軍曹真替換了夏侯楙,增強了對蜀各處據點、關口的防御,“子午谷之謀”的實施條件也完全喪失了。
盡管如此,魏延并未心灰意冷。此后每次北伐,魏延都向諸葛亮要求單獨領兵的權力,讓自己從“異道”進軍,會師于潼關。魏延甚至以漢初名將韓信自比,宣稱自己的軍事行為是“如韓信故事”。魏延以韓信自喻,除了因為韓信曾經成功地實現了從漢中向關中的軍事征伐外,還因為他與韓信境遇相似——都是在漢中為君王所器,登壇拜將而令眾人側目。魏延渴望成就韓信那樣的千秋功業,以至于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韓信悲慘的結局正在慢慢為他的人生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建興九年(231),諸葛亮在第四次北伐退兵之時,于木門道設伏,射殺了曹魏車騎將軍張郃。張郃戎馬一生,為曹氏征戰三十余年,可謂忠心耿耿,任勞任怨,以他的功勛與資歷,早就可以為一方都督。然而因為武人出身,張郃始終要受到曹真、司馬懿的節制,在行軍用兵上毫無自主權。張郃的陣亡,也與他和主帥司馬懿的矛盾有關。因為原本張郃并不贊同追擊,是司馬懿動用上級的權威強迫他出兵,才導致了他命殞木門道的結局。魏延同樣也是武人出身,同樣也在諸葛亮帳下郁郁不得志。在張郃這面鏡子中,魏延似乎看到了自己命運的投射。
諸葛亮的最后一次北伐,魏延受命在距離中軍大營外十里下營,以為掎角之勢。然而就是這十里的距離,讓他與中軍帳的信息溝通出現了延宕。直至楊儀派費祎來魏延這里通報諸葛亮的遺令,魏延才知道,諸葛亮已經病逝于營中。魏延不甘就此聽命于楊儀,他覺得自己仍有一搏的機會。他首先要做的是籠絡面前的費祎。四年前,魏延因陽谿之戰之功遷征西大將軍,晉位前軍師,其丞相司馬之職為費祎所代。如今費祎擁有兵馬節制權力,如果他能夠與費祎結成戰略同盟,楊儀的力量將大為削弱。
令魏延欣慰的是,費祎倒是十分配合,兩人迅速制定了一個行動方案。魏延讓費祎將這個方案寫成一封手書,兩人一起署上名字,下發給軍中諸位領兵將軍。費祎趁機對他說:“讓我替將軍去給楊長史解釋一下,楊長史是個文吏,不懂軍事,他看到咱們的方案肯定不會違命的。”魏延覺得也有道理,就讓費祎向楊儀曉以大義,給他個臺階下。
費祎緩緩退出魏延大帳后,邁開雙腿飛奔向坐騎,一躍而上,雙腿用力夾著馬腹,狠狠地用馬鞭抽著馬屁股。那匹馬驚愕于向來儒雅的主人為何突然如此粗魯,四蹄飛騰,載著費祎像箭一樣沖出了轅門。多年以后,當面對郭循刺向他腹部的尖刀時,費祎可能還會回想起自己縱馬出營避免了一場噩運的那個午后。
等到魏延忽然意識到哪里不對時,已經為時已晚。魏延派人去探查中軍大營,回報的消息是,漢軍諸營已經在楊儀的調度下,紛紛拔寨起灶,做撤軍的準備。顯然,費祎背叛了他,將他的一言一行都匯報給了楊儀,那些發給眾將的手書自然毫無回應。這標志著楊、魏軍權之爭,魏延已經落入了下風。
如果此時魏延能夠暫時放下與楊儀的私人恩怨,按照諸葛亮的遺命為全軍斷后,那么整個局勢尚有回旋的余地。但魏延一氣之下,公然違令,率軍先行,搶在楊儀大軍之前進入褒斜道,奔赴漢中。
褒斜道在秦嶺深處曲折婉轉,兩側是高聳入云的山嶺,腳下是川流不息的溪水,遇到險峻之處,士兵幾乎無路可走,需要借助用木樁橫插入山體搭建的棧道來勉強通行。為了延緩身后的楊儀行軍,魏延下令將所過棧道盡數燒毀。這把火燒過之后,通往漢中的褒斜道,這條魏延再熟悉不過的秦嶺谷道,將成為他人生真正的絕路。
死諸葛與生仲達
渭河南岸,大纛之下,魏國中軍帳內燈火通明,大都督、大將軍司馬懿正在等待一個確切的情報——諸葛亮已經死去。從春天熬到秋天,司馬懿如此地渴望這個消息,而當這個消息真的到來的時候,他的內心中又升騰起了莫名的悵惘。
司馬懿,字仲達,河內溫縣人,生于東漢光和二年(179),比諸葛亮大兩歲,比東吳皇帝孫權大三歲,比東吳丞相陸遜大四歲。也就是說,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魏、漢、吳三國的主政者都是“光和一代”生人,他們降生于黃巾起義的前夜,成長于漢末亂世的洪流中。他們站在歷史轉折的關口,見證了漢帝國崩潰的全過程,接受著火與血的洗禮與考驗,并共同決定著這場長達百年的亂世最終的歸宿。
司馬懿與諸葛亮皆出身于地域性較強的官宦世家,且在家中都排行“老二”。但他們少年時代成長的環境截然不同。司馬懿一直生活在故鄉溫縣,在父親“不命曰坐不敢坐”的嚴苛家風洗禮中,按照一個標準的漢代儒生的成長軌跡而延展。諸葛亮則在少年時代就歷盡遷徙之苦、喪親之痛,坎坷的少年經歷造就了諸葛亮的早熟早慧,豐富的交友和游歷也培育了他對時局的洞察力和富有遠見的戰略眼光。
司馬懿腳踏實地地從郡吏做起,后被征辟入丞相府,為文學掾,又為主簿,負責機要文書。然而在此后十余年的相府生涯中,司馬懿幾無建樹可言,可見他在人才濟濟的曹營中實難有嶄露頭角的機會。而同一時期,諸葛亮進入了劉備集團的核心決策層,并且先后憑借自己在外交、內政方面的才能,幫助劉備在荊州站穩腳跟。劉備平益州后,以諸葛亮為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成為劉備軍府的“大管家”。
不過此時,無論是諸葛亮還是司馬懿,都與軍事統帥無緣。他們從事的都是文職工作,在名將如云的曹操、劉備兩大陣營中,他們幾乎沒有揮師疆場的機會。如無意外,諸葛亮將以內政之才的身份名標史冊,司馬懿也將在日復一日的朝會、年復一年的清談中了此殘生。
然而,歷史終究還是出了意外。從建安二十四年(219)開始的五六年之間,一大批當世名將從歷史的舞臺上謝幕:夏侯淵、關羽、黃忠、夏侯惇、張飛、馬超、張遼、曹仁……英雄成群而來,又結伴而去。空出來的舞臺,等待著后來人登場填補。
司馬懿的仕途開始發力,他搭上了曹丕這輛“順風車”,在世子之爭中為其籌謀。至于用的什么樣的“奇策”,史書并未詳載,但想來也不會是什么見得了陽光的招數。在世子之爭暗流涌動的渾水中泡過一遭,司馬懿愈加工于心計、善于揣度人心,更歷練了審時度勢、能屈能伸、機謀善變等“內功”。曹丕受禪稱帝后,司馬懿以從龍之功,累遷為御史中丞、尚書右仆射、撫軍,錄尚書事。曹丕對他十分信賴,他在東征東吳時曾下詔曰:“吾東,撫軍當總西事,吾西,撫軍當總東事。”
可惜曹丕享壽不長,只過了六年皇帝癮就一命嗚呼,司馬懿與陳群、曹真、曹休并受顧命,輔佐明帝曹叡。四名托孤大臣以宗室、士族各兩人的均衡局面出現,折射了當時曹魏廟堂的政治格局。實際上,代表宗室的托孤大臣原本還有一名,那就是征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的夏侯尚。可夏侯尚先曹丕一個月病逝,這不僅讓宗室的力量受到了削弱,更讓荊州都督區出現了短暫的權力真空。東吳趁機入侵襄陽、江夏,司馬懿臨危受命,督軍討伐大破諸葛瑾,斬敵將張霸并首級千余。曹叡當即升司馬懿為驃騎將軍,督荊、豫二州諸軍事。
這場仗在三國戰史中并不算亮眼,卻是司馬懿打破文武壁壘、跨越身份鴻溝的關鍵一役。曹操、曹丕時代,軍事征伐大權幾乎全部集中在以曹氏、夏侯氏為代表的譙沛武人手中。司馬懿的掌軍,標志著曹魏政治均衡的天平出現了細微的傾斜。
但說到以文臣的身份統軍,諸葛亮早已先人一步。劉備臨終托孤時,也曾考慮到文武的平衡、派系的平衡,將軍事統領權交付與益州舊人李嚴(《三國志·李嚴傳》載:“先主疾病,嚴與諸葛亮并受遺詔輔少主,以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留鎮永安。”)。但在劉禪登基后,諸葛亮憑借平定南中叛亂一役,將季漢軍事決策權和統帥權轉隸到自己手中。就這樣,人事的更易、時局的變遷將諸葛亮、司馬懿這樣讀圣賢書的孔孟門徒推向了血雨腥風的戰場。
季漢建興六年春,諸葛亮發動第一次北伐。當時司馬懿駐軍南陽郡宛縣,距離隴右千里之遙。這場戰事原本沒有司馬懿的戲份,但后世的小說家們卻等不及了,他們迫切想要看到司馬懿與諸葛亮的正面對決,于是就有了《三國演義》里膾炙人口、婦孺皆知的那場“空城計”:諸葛亮大開四門,端坐城頭彈琴,而司馬懿手握十萬大軍卻不敢近前,倉皇逃命而去,膽怯如鼠。
“空城計”并非《三國演義》虛構,而是來源于西晉郭沖所傳之“條亮五事”,但因其故事荒誕不經,已經被為《三國志》作注的裴松之所駁。然而,這種流言居然能在三國歸晉之后不久就開始流傳,并為后世小說家所采用,是因為它切中了一個歷史的真實脈息——司馬懿怕諸葛亮。
司馬懿原本是不怕諸葛亮的。
就在諸葛亮發動北伐之前,司馬懿與諸葛亮有過一次隔空交手。當時,叛漢入魏的新城太守孟達首尾兩端,在諸葛亮的策反之下,有歸漢之意。諸葛亮欲利用孟達牽制曹魏兵力,達到兩敗俱傷的目的,故意使人將孟達的密謀泄露給了魏國。諸葛亮的手段不可謂不高明,但他低估了司馬懿。司馬懿得到孟達欲叛的消息,先是寫信穩住他,讓他麻痹大意,然后親自率隊從宛城急行軍,八日疾行一千二百里抵達上庸城下,八面圍攻,孟達遂敗死。
孟達之敗發生在建興六年的正月,與諸葛亮出兵隴右幾乎同時。諸葛亮期待的用孟達消耗魏軍兵力的目的并未實現,反倒是讓季漢錯失收回上庸等郡的良機。兩年后曹真伐蜀,已經升任大將軍的司馬懿正是從上庸溯漢水西上,水陸并進,一直推進到了漢中盆地的東端丹口,只因曹真撤軍,司馬懿才退走。兩番用兵,司馬懿殺伐決斷,指揮若定,對諸葛亮絲毫沒有畏懼之心。
季漢建興九年(231)春,諸葛亮再出祁山,曹真卻身染重病,魏明帝曹叡一句“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將司馬懿推上了前線,他終于將第一次與諸葛亮正面對戰。
隴右對于司馬懿來說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大西北刺骨的寒風和干燥的天氣,以及桀驁不馴的宿將張郃、費曜、戴凌、郭淮等,都是司馬懿所要面臨的難關。司馬懿在此戰乍前乍卻、動靜失宜、步步被動。諸葛亮則利用司馬懿謹慎與求勝欲交織的弱點,主動從上邽撤向鹵城,引誘司馬懿來追,牽著他鼻子走。而當兩軍對壘時,司馬懿卻登山掘營,不肯戰,引得部將嘲笑他:“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五月辛巳,司馬懿倉促發動攻勢,結果遭遇慘敗,漢軍一戰繳獲了“甲首三千級,玄鎧五千領,角弩三千一百張”,司馬懿狼狽歸營。六月,諸葛亮糧盡退兵,司馬懿欲挽回顏面,強令車騎將軍張郃追擊漢軍,導致張郃中箭葬身木門道。
如此又是三年,諸葛亮屯糧積谷,司馬懿開渠筑陂,雙方竟度過了一段難得的和平期。時間回到了本文的開頭建興十二年,諸葛亮大起十萬之眾出褒斜道。褒斜道是從漢中至關中最常規的一條道路,七年五征,諸葛亮在最后一次選擇了這條道,意味著他放棄了“用奇”,決定大大方方地擺開與曹魏正面對決的架勢。司馬懿迅速動員集結,嚴防死守,將漢軍壓制在渭水之南。
諸葛亮打算與司馬懿長期周旋,司馬懿也早就做好了固守不出的準備。就這樣,從這一年的初春到夏暮,兩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在渭水之濱下出了一盤僵局。本該是一場刀光血海的戰爭,卻在此時成為一場耐力與心智的較量。
七月,孫權在東線失敗的消息傳來,局勢已經對漢軍越來越不利,諸葛亮數次派軍挑戰,司馬懿龜縮不出,諸葛亮為羞辱司馬懿,派人送去女人的服飾,一時間軍營上下群情激憤,都欲出戰一雪恥辱,司馬懿作為指揮官的權威遭到嚴重質疑。但司馬懿知道,此時出兵就是正中諸葛亮下懷,之前的隱忍都將付諸東流。為了安定軍心,他派人向遠在壽春御吳的魏明帝曹叡上表請求出戰,不久,曹叡派“骨鯁之臣”衛尉辛毗持節來到魏軍大營,詔令司馬懿不得出戰。君臣二人的“雙簧戲”成功壓住了鼎沸的軍心。
這種戲碼,諸葛亮當然一眼就看破,但他卻束手無策。比起魏軍固守不戰,更讓他憂慮的是曹叡、司馬懿遠隔千里的信任與默契,他們的君臣之固宛若一道無形的絕壁,橫亙在渭水南岸,摧毀了諸葛亮對于興復漢室的最后一絲希望。
一夜秋風之后,當初與漢軍一同在田間勞作的農夫們發現,漢軍一夜之間拔寨而去。他們顧不得此前與他們建立的友誼,立即奔向魏軍大營向司馬懿報告一切。司馬懿判斷諸葛亮已死,漢軍已是群龍無首,于是親率大軍追擊。然而,眼看就要追上,那支部隊卻毫無退兵常見的凌亂沮喪之相,而是調轉兵戈,反旗鳴鼓,做出一副要與魏軍決戰的態勢。
這是諸葛亮臨終前留給楊儀、姜維的遺計,他用自己的余威下了一個賭注,賭的就是司馬懿的“怕”。就在司馬懿猶豫之際,漢軍結陣引去,消失在斜谷口。魏軍喪失了最好的戰機。
從“不敢戰”,到“不敢追”,司馬懿“畏蜀如虎”的形象被一再證實。據《漢晉春秋》載,當時鄉野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句民諺:“死諸葛走生仲達。”這話傳到司馬懿耳中,司馬懿并未動怒,反倒對諸葛亮更生敬仰:“吾能料生,不便料死也。”《漢晉春秋》是東晉人習鑿齒所作,也就是說,在司馬氏還當皇帝的年代,這樣明顯有損司馬懿形象的故事就堂而皇之地載于著述之中,足見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
不過,對司馬懿而言,那些流言蜚語、青史風評都是身外之物。此時此刻,戰爭結束了,他終于熬過了這個漫長的秋天,并親眼目睹諸葛亮時代的落幕。
在漢軍退卻之后,司馬懿特意去視察了漢軍遺留下來的營壘,他看到經由諸葛亮親手規劃的營壘章法嚴密、井然有序,嘆曰:“天下奇才!”司馬懿很可能從未見過諸葛亮的面,據東晉裴榮《語林》載,司馬懿對諸葛亮的相貌很好奇,曾特意派人到陣前窺看,那人回報稱諸葛亮“素輿葛巾,持白毛扇指麾,三軍皆隨其進止”。司馬懿贊嘆:“可謂名士矣!”古人云“見字如面”,如今司馬懿可謂“見壘如面”,他也終于明白了諸葛亮為何要將人生最后一次北伐選在五丈原——在諸葛亮能夠抵達的范圍之內,這里是距離大漢故都長安最近的地方。跨過渭水,就是滋養大漢絢爛之花的八百里秦川,他雖身不能至,卻終能夢回故國。
五丈原肅殺的秋風無情地卷走了樹枝上最后一片枯葉,司馬懿轉身而去,遁入了幽深的夜色里。在他的前方,還有一條更為兇險的路需要去跋涉,而這條路將帶領著他徹底走向諸葛亮的反面。
長史的屠刀
長史一職,最晚在秦時已置,是丞相、國尉、御史大夫等重臣的屬官。“史”通“吏”,長史即長吏,是屬官中的“頭把交椅”,相當于我們現在俗稱的“大秘”。《通典·職官》云,長史“蓋眾史之長也,職無不監”。
自劉禪即位以來,諸葛亮開府治事,季漢政令統歸丞相府,于是丞相府中的長史作為僚屬之首,自然成為季漢政壇舉足輕重的角色。
諸葛亮的首任長史是南陽人王連,他并非諸葛亮由荊州帶來的舊部,政治傾向上趨于保守。比如當諸葛亮決定親自率師平定南中時,王連就一再阻撓諸葛亮出兵。王連死后,諸葛亮選用自己在荊州的故舊、襄陽人向朗為長史。然而在第一次北伐中,向朗對街亭戰敗的馬謖有所包庇,甚至對他的逃亡“知情不舉”,被免官發回成都。在諸葛亮北出漢中之際,擔任留府長史、居于后方主理政務的是成都人張裔,很顯然,諸葛亮希望借助張裔的身份來穩定蜀地官吏人心。諸葛亮對張裔十分敬重,甚至形容兩人的關系是“古之石交”,但張裔性格有缺陷,容易與同儕產生矛盾。后來他與司鹽校尉鬧矛盾,甚至需要遠在漢中的諸葛亮寫信勸和。
總的來說,在諸葛亮開府后長達八年的時間里,丞相府所選用的長史總是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難以盡如人意,這對諸葛亮北伐大業的負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建興八年,張裔病故,這成為諸葛亮人事改革的契機之一。是年,諸葛亮對丞相僚屬進行了大幅度改造,并提拔了兩位新長史——楊儀、蔣琬,他們二人將在之后的北伐戰爭中分別擔負起漢中、成都兩大中樞的行政重任。
楊儀,字威公,他出身襄陽冠族,因襄陽在魏境,故而楊儀原本是魏臣,為荊州主簿。大致在關羽北伐襄、樊期間,楊儀背魏投漢,被關羽委以功曹之職,并被派往益州謁見劉備。劉備也十分欣賞楊儀的才能,將他征辟入左將軍府,任兵曹掾。當時諸葛亮正以軍師將軍的身份署理左將軍府事,是楊儀的頂頭上司,兩人的主從關系從這時就開始結下了。
劉備稱漢中王后,楊儀調任尚書,但尚書臺的主官尚書令劉巴與楊儀不睦。楊儀被貶為弘農太守。弘農郡遠在曹魏腹地,讓楊儀擔任這等無實權的遙領官職,實與免職無異。在度過了幾年蹉跎歲月后,楊儀迎來了諸葛亮的主政。荊楚籍貫的背景讓楊儀在諸葛亮這里大為加分,再加上楊儀是天生的能吏,十分善于處理繁雜的政務。于是諸葛亮將他調入相府擔任參軍,署理府事,隨后又跟隨大軍北駐漢中。楊儀承擔著北伐軍最重要的軍糧調度的任務,他辦事利落,效率很高。“不稽思慮,斯須便了。”幾年下來,楊儀已經成為諸葛亮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以至于“軍戎節度,取辦于儀”。由他升任長史,可謂順水推舟之事。到了諸葛亮第五次北伐,楊儀又兼領綏軍將軍,事實上成為漢軍中的二號人物。諸葛亮病重不能理事,更是授權楊儀代行其職。在許多人看來,楊儀已是諸葛亮屬意的繼任人選。
然而楊儀的缺點也十分明顯,即“性狷狹”,他追隨諸葛亮多年,沒有習得諸葛亮謙遜包容的處世之道,反而愈來愈驕縱乃至霸道。尤其是他與魏延的矛盾,在漢營中已經鬧得白熱化,連諸葛亮都無能為力。楊儀、魏延不和甚至還傳到了東吳。一次費祎出使東吳,孫權在酒后不懷好意地說,楊儀和魏延都是“牧豎小人”,如果諸葛亮一旦辭世,他兩人必為禍亂,你們這些人怎么不知道防范呢?
孫權酒后之言一語成讖。楊儀與魏延的矛盾撕裂著季漢內部脆弱的團結,并在諸葛亮去世后終于走向失控。
就在漢軍從五丈原撤還的同時,兩封舉報信先后通過快馬送到了成都的朝堂之上,一封是魏延控告楊儀叛逆,一封是楊儀控告魏延叛逆。劉禪一時沒了主意,求問于侍中董允與留府長史蔣琬,兩人做出了一致的意見——“保儀疑延”。這與諸葛亮在臨終前的部署是一致的,這充分說明在楊、魏之爭這件事上,成都方面早就得到了諸葛亮的指示,魏延已經被整個季漢孤立和拋棄了。
魏延的私自行軍沒有得到成都的支持,這實際上已經宣判了他政治上的死亡。他固然有自己的委屈與理由,但已經完全沒有申辯的機會。可是,固執的魏延仍試圖做最后的掙扎,他搶先走出褒斜道,占據了南谷口(即褒谷口),將兵鋒對準了季漢的中軍。這里曾是“子午谷奇謀”的起點,此時卻成了魏延人生的終點。
楊儀令人修橋鋪路,統帥大軍后至,見魏延公然與大軍對陣,派大將王平上前。王平對著魏延軍士呵斥道:“公亡,身尚未寒,汝輩何敢乃爾!”此言一出,魏延手下士兵一哄而散。盡管他們大多是跟隨魏延征戰多年的親兵,但魏延的情分再大,哪有諸葛亮的恩威大。魏延沒了士兵,失去了最后一張牌,他帶著兒子和親隨數人成了一群逃亡者,他們直奔漢中而去。很明顯,魏延還留有最后一絲幻想,那就是回到成都,面見天子,當面陳述自己的冤屈。楊儀當然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他派平北將軍馬岱追趕上去,將魏延首級斬下。
于是季漢史上最血腥的一幕出現了,當馬岱將魏延的首級帶回時,楊儀當著眾人的面,抬腳踏在那顆血淋淋的頭顱上,罵道:“庸奴!復能作惡不?”這是楊儀對長年以來在與魏延爭執中屢獲下風的報復,也是他作為季漢新的主宰者向他的同僚們進行的一次示威。罵完仍不解氣,楊儀下令,將魏延夷三族。
夷三族,是古代一種重刑,用以懲治謀逆大罪。“三族”具體是哪三族,不同記載說法不一,但在漢代,“夷三族”只是一個習慣性的稱呼,實際執行的就是“夷宗族”,即將罪人沾親帶故的人通通殺掉,而具體將屠殺擴大到多大的規模,則完全看施刑者的臉色。季漢建政以來,雖然律令較為嚴苛,但由于內部政治斗爭不甚激烈,再加上諸葛亮執法恩威并施、寬嚴有度,并未出現過“夷三族”這樣殘忍而血腥的刑罰。可是,就在諸葛亮尸骨未寒之際,諸葛亮生前最為倚重的“大秘”楊儀卻舉起了屠刀,揮向了他的同僚、季漢當時最杰出的將領魏延及其全族。從史書記載來看,楊儀族滅魏延,沒有遇到任何阻礙,這顯示出至少在漢中防區,楊儀的權力已經沒有了制約,可以隨意對他人生殺予奪。
這是季漢五十年間最不像季漢的一個冬天,諸葛丞相撒手而去的悲痛還沒有平復,內斗的序幕已經拉開。楊儀,這個諸葛亮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正在將諸葛亮苦心經營的國家推向懸崖邊緣。
好在,楊儀的猖獗在他返回成都的那一刻就戛然而止了。當他滿以為自己坐擁完師而歸、誅討魏延兩大功勞,丞相之位已是唾手可得時,一紙詔書擊碎了他的美夢。詔書中明確寫道,以留府長史蔣琬為尚書令,總統國事,楊儀則只領到了一個“無所統領”的中軍師閑差。很顯然,在季漢的政壇,楊儀已經靠邊站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與那死去的魏延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諸葛亮的一枚“棄子”。
如果楊儀能夠坦然接受這一現狀,他至少能夠安度余生。但他的性情決定了他無法咽下這口氣,更無法忍受蔣琬這樣能力與威望都不如自己的人騎在他的頭上。于是他終日大放厥詞,罵罵咧咧,對朝政多有謗毀之言。仍然是費祎,以老朋友的身份去看望楊儀。楊儀自以為找到了知音,在費祎面前口無遮攔,一吐胸中怨氣。他甚至不經意間說出了這樣的氣話:“往者丞相亡沒之際,吾若舉軍以就魏氏,處世寧當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不可復及。”
費祎的眼睛突然亮了,這是他等待已久的話,但他在楊儀面前仍然故作鎮定,忍著性子聽完了他的嘮叨。回家之后,費祎將楊儀的悖逆之詞寫成密表,呈送到了尚書臺和皇帝劉禪面前。
楊儀的政治生涯結束了。在季漢,言論罪是重罪,輕則流放,重則棄市,這在之前都有先例。建興十三年正月,詔書頒下,朝廷對楊儀還算寬容,念在他有功,僅廢他為民,流徙漢嘉郡。但在漢嘉郡,楊儀仍然不消停,“上書誹謗,辭指激切”。最終,楊儀被收入獄中,不久于獄中自殺。從巔峰到谷底,楊儀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他終究沒有走出諸葛亮的陰影。
李平不平
隨著漢軍撤回益州,諸葛亮去世的消息也逐漸傳遍蜀中各地。不少臣民痛哭流涕,悲傷不已,有的人不顧朝廷禁令,擅離職守前往漢中為諸葛亮吊喪,有的人在道路兩邊設置靈位祭奠。劉禪派左中郎將杜瓊持節,追謚諸葛亮為忠武侯。在頒布的詔書中,劉禪如此形容自己的哀痛:“朕用傷悼,肝心若裂”。
消息傳到了成都東北的梓潼郡,一名老者激憤于胸,不久即發病而死。他的死在全民哀悼諸葛亮的大背景之下,沒有興起多少波瀾。甚至,很多人已經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曾經是與諸葛亮地位比肩的托孤大臣。
李嚴,字正方,南陽郡人,年少就在郡中擔任吏員,以才干著稱。李嚴在工作中常常不講情面,性格不是很討喜,因此在鄉里品評盛行的漢末,他在家鄉得了一句諺語:“難可狎,李鱗甲。”意指李嚴的性格很難讓人接近,好像身上穿著厚厚的鱗甲一般。
李嚴曾在劉表手下任職縣令,后來因荊州變亂,他溯江而上,入蜀投奔益州牧劉璋。從后來的歷史發展來看,這無疑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劉璋本是暗弱之主,李嚴不可能在他這里得到重用,反倒是在他離開不久,荊州的大部分地區為劉備所得。一時間,“荊楚群士,從之如云”,李嚴當初的同僚們許多成了劉備的座上賓。
幾年后,這些荊州人以征服者的姿態,隨同劉備進入益州,并且反戈一擊,向劉璋開戰。荊州兵所到之處,城邑守將大多望風而降。李嚴被劉璋封為護軍,派往綿竹御敵。戰端一開,李嚴就臨陣倒戈,歸順了劉備。
李嚴倒戈,不像是臨時起意,更像是對他五年前棄荊入益那個錯誤決定的一次彌補。他很可能在荊州的時候就與劉備打過一番交道,故而劉備對他的到來十分歡迎,當即封他為裨將軍。劉備入駐成都后,李嚴憑借迎立之功,升任犍為太守、興業將軍。
犍為郡是成都的南大門,也是巴蜀腹地伸向漢蠻雜居的南中地區的一只臂膀。李嚴在任上兩次率兵平定當地的軍事叛亂,為北上與曹操爭漢中的劉備營造了一個較為穩定的后方環境,他的軍政才能開始映入劉備的視野中。
建安二十四年,劉備稱漢中王,犍為郡武陽縣傳來“祥瑞”,說當地的赤水上出現了一條黃龍,盤桓了九日才離去。黃龍是帝王之相,九乃陽數之極,“赤水”又呼應了漢高祖“赤帝之子”的說法。這一祥瑞的所有指向都是將劉備與皇帝之位聯系起來。故而在次年,許靖、麋竺、諸葛亮等群臣向劉備上表勸進稱帝,表文中所列祥瑞圖讖,打頭就是“黃龍見武陽赤 水,九日乃去”。這一祥瑞是何人所造?史書雖沒有具詳,但為紀念這一祥瑞所立的兩通《黃龍甘露碑》留下了線索。據《隸續》所載其中一碑碑文,有“時太守南陽李嚴正方”字樣。很顯然,李嚴正是炮制這一祥瑞的始作俑者,是劉備稱帝的積極鼓吹者。
章武二年,李嚴終于等到了他飛黃騰達的機會。夷陵新敗的劉備一紙詔令將他召到永安,加拜尚書令。次年三月,劉備病篤,遺詔李嚴與諸葛亮共同輔佐太子劉禪,并明確了諸葛亮為正,李嚴為副。李嚴的身份又進階一層——中都護,統內外軍事。
不到半年的時間內,李嚴由一郡太守躍升至與丞相齊名的托孤重臣,令人驚愕。劉備選擇李嚴,既有對他忠心的回饋,對他能力的肯定,也有對他身份背景的慎重考量。在當時的季漢政權中,占主體地位的是以諸葛亮為首的、與劉備從荊州入蜀的文武功臣,而李嚴則代表著早于劉備入蜀的劉璋舊部,是劉備長期以來需要團結、籠絡的對象。將李嚴提拔到與諸葛亮比肩的地位,并非是劉備對諸葛亮有所懷疑,而是劉備出于派系平衡的考慮,必須在身后的人事安排上做到“一碗水端平”。
然而,李嚴與諸葛亮的政治能量依然是不對等的,諸葛亮的身后有大量愿意為他鞍前馬后效力的荊楚俊杰,而李嚴未見擁有可觀的政治班底。從他“性自矜高”,對護軍輔匡“不與親褻”等記載來看,他也很難在劉璋舊部中結下什么政治盟友。因此,李嚴雖然“一步登天”,卻“高處不勝寒”。屬于李嚴的榮耀只是暫時的,很快,他的命運便一路跌宕。
先是,漢吳兩國在諸葛亮的主導下實現了議和,永安的軍事防御功能不再,留鎮于此的李嚴隨即被架空了軍權,所謂“統內外軍事”也成為一紙具文。與此同時,諸葛亮獲得開府治事之權,國政大事皆出自丞相府,李嚴名義上統領的尚書臺也失去了實權。諸葛亮又兼領益州牧,可以直接管轄益州所有郡國、主導人才察舉。兩年后,諸葛亮平定南中,牢牢握住了季漢中央軍的指揮權。而遠離政治中心的李嚴,孤坐在漢吳邊境上的這座小城里,感到了長江江面上泛起的刺骨的寒風。
建興四年(226),諸葛亮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北伐。北伐是全國一盤棋的大事,需要做大量的士兵動員和物資調配工作。李嚴的屯駐地從永安西遷到了江州(今重慶),其職責是“知后事”,即為北伐供應軍資糧草。
這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李嚴給已經投魏的孟達寄去了一封信,籠絡孟達叛魏歸漢,信中有這樣一句:“吾與孔明俱受寄托,憂深責重,思得良伴。”李嚴的招降,不像是為國,而更像是為自己。這封信反而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季漢朝堂之上,李嚴從來就沒有一個“良伴”。
李嚴終究沒有在江州等來他的“良伴”,孟達死于諸葛亮的借刀殺人之計。隨之,諸葛亮主導的北伐大幕徐徐拉開。此后一段時間,李嚴與諸葛亮的關系開始急劇惡化。李嚴曾給諸葛亮寫信,勸他受九錫、進爵稱王。九錫和稱王是曹操篡漢的制度前奏,李嚴此信無疑是在將諸葛亮置于爐火之上,懷著滿滿的惡意。諸葛亮也只能老老實實回復他,如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不能享有這樣的尊貴待遇。待到滅了曹魏,與眾臣一起晉升,“雖十命可受,況于九邪”。這算是諸葛亮主動開了個玩笑,打破一下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
建興八年(230),曹真三道伐蜀,漢中告急。諸葛亮命李嚴統兩萬人至漢中協同作戰。可就在這軍情緊要的節骨眼上,李嚴卻跟諸葛亮談起了條件——以益州東部五郡為巴州,讓他當巴州刺史,其與諸葛亮分陜而治、分割權力的目的表露無遺。這一近乎于要挾的提議是諸葛亮不能接受的。于在巴州之議未果之后,李嚴又向諸葛亮寫信,陳述曹魏大臣陳群、司馬懿開府辟召之事。這封信直指諸葛亮另一項重要權力——開府。李嚴的目的諸葛亮一眼便看穿,但權力,恰恰是他唯一不能慷慨給予的東西。最終,作為妥協方案,諸葛亮答應向朝廷表奏李嚴之子李豐為江州都督,接替此前李嚴在江州的地位,同時表奏李嚴為驃騎將軍。李嚴這才動身北上,來到了漢中。
也就是在這一年,李嚴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平。若非避帝王家諱,古代成年男子一般不會隨便改名。李嚴改名為“平”,史書未載原因,筆者猜想他可能正是因為心中不平,而想向諸葛亮索要一個“平起平坐”。
曹真伐蜀未及大戰,就因大雨而退兵。諸葛亮趁勢發起了第四次北伐,由于李平已經在漢中,諸葛亮不好冷落他,便讓他以中都護的身份署理漢中的丞相府事,職責仍舊是為前線供應軍需糧草。此次北伐,諸葛亮與曹真一樣也遇到了大雨,軍糧運輸極為艱難。于是,季漢歷史上極其匪夷所思的一幕就這樣發生了,李平派參軍狐忠、督軍成藩去前線告訴諸葛亮運糧之難,建議諸葛亮退兵。而當諸葛亮退兵回到漢中,李平卻驚訝地說:“軍糧還足夠,你為什么撤兵回來了?”還差點殺了督運糧草的岑述。與此同時,李平給劉禪上表,稱諸葛亮是為了誘敵深入而假裝撤軍,把此次北伐無功而返的責任一股腦地拋給了諸葛亮。可是當諸葛亮拿出李平前后的手書作為物證時,李平無話可說,只得認罪。
諸葛亮隨即向劉禪狠狠參了李平一本,歷數李平此前為謀求權力的種種劣跡,稱其“安身求名”“逼臣取利”,表示自己對李平已經一再寬容,而他竟然得寸進尺,做出不利于北伐大業的事情,“不意平心顛倒乃爾”。如果繼續任用他,季漢的大業“將至禍敗”。在另一封遞送給尚書臺的彈劾表中,諸葛亮更稱李平“橫造無端”“迷惘上下”,建議解除李平的職位,削去他的封爵。不久,詔書下達,李平被廢為庶人,徙梓潼郡。至此,李平與諸葛亮的斗爭以前者的完敗而告終。
檢索整個事件,我們不難發現李平被廢之事的諸多詭異之處。軍糧供應,歷來是行軍打仗的頭等大事。李平固然對諸葛亮有種種不滿的情緒,但何至于在這一關乎季漢大軍命運的事情上玩弄花樣,欺上瞞下?事實上,李平所說也并不完全是虛妄。比如此次諸葛亮在撤軍時于木門道設伏,擊殺魏將張郃,這不就是“誘賊與戰”么?
歷史學家田余慶在讀到這段歷史記載時也大惑不解,他說,李平在這一事件中“舉動過于乖謬,不符常情”“頗疑期間另有文章”。田余慶也注意到,李平被廢之事的相關史料只有諸葛亮的一面之詞,而缺乏李平方面的資料。“歷史的真相究竟如何,已無從考定了。”但讓李平倒臺的關鍵人物,到底還是從有限的史料里浮現了出來,這就是參軍狐忠。如前所述,李平與諸葛亮在戰時的聯絡是由狐忠往來傳話的,最終造成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狐忠不僅沒有被追責,還在諸葛亮上尚書臺的表章中得到了點名嘉獎。諸葛亮說,北伐大軍回師時,李平一度想托疾逃回自己的勢力范圍江陽郡,是因為狐忠的勸諫才作罷。狐忠在歷史上另一個更為知名的名字是馬忠。他原本就是諸葛亮的僚屬,在李平被廢后,他更是升任庲降都督,成為季漢后期鎮撫南中的軍政長官。狐忠在李平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不可能與諸葛亮毫無干系。
由狐忠之事來反觀李平被廢之事,可以看出李平犯的兩個錯誤:一是始終沒有構建起自己信賴、對自己忠誠的僚屬班底,故而在來到漢中之后,他舉動不得自專,步步被動;二是他貪圖漢中軍權,輕率地離開了自己長期經營的巴郡,從而導致虎落平陽、作繭自縛。就在李平被廢不久,諸葛亮就奪了李豐的兵權,將他調往成都。這也印證了諸葛亮對李平在巴郡搞“獨立王國”的擔憂。
李平被廢后,諸葛亮給李豐寫過一封情意懇切的勸慰之信,信中讓李豐規勸李平改過自新。諸葛亮還明確表示,李平之事還有轉圜的余地,即李平可能會被再次起用。可見,諸葛亮是李平政治生涯的終結者,也是李平余生唯一的期待,李平的命運早已不自覺地與諸葛亮綁在了一起。諸葛亮的去世,意味著李平復出的期冀徹底破滅,支撐他生命的最后一支燭火也隨之熄滅了。
五大不在邊
諸葛亮的去世在季漢余波未平。就在劉禪宣布為諸葛亮素服發喪三日時,一個叫李邈的人站了出來,上了一道堪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奏疏。他說,諸葛亮的死,不僅不該哀傷,而且應該大加慶賀,奏疏原文如下:
呂祿、霍禹未必懷反叛之心,孝宣不好為殺臣之君,直以臣懼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亮身杖強兵,狼顧虎視,五大不在邊,臣常危之。今亮殞沒,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
這封奏疏一上來就以西漢權臣呂祿、霍禹舉例。李邈說,呂祿和霍禹未必有反叛之心,而誅殺霍禹的漢宣帝也并不是一個喜好殺臣子的君主。之所以他們君臣關系到了勢同水火、刀兵相見的地步,是因為臣子的權力太大,蓋過了君主,所以臣子害怕君主的猜忌,君主也畏懼臣子的強勢,這才導致了呂、霍兩家身死族滅的悲劇。話鋒一轉,李邈連續用了兩個詞來形容諸葛亮:身杖強兵,狼顧虎視。
如果說“身杖強兵”還算是一句客觀的描述——畢竟諸葛亮長期掌握季漢軍權是不爭的事實——那么后一句“狼顧虎視”就著實有些不敬了。在史籍中,“狼顧”常被視為權臣畢露的野心,如陳琳在《檄吳將校部曲》提到董卓作亂以來,天下豪杰并起,“其余鋒捍特起。鹯視狼顧。爭為梟雄者。不可勝數。”《晉書·劉聰載記》云:“石勒鴟視趙魏,曹嶷狼顧東齊。”“狼顧”最為著名的典故發生在諸葛亮的對手司馬懿身上。《晉書·宣帝紀》載,曹操聽說司馬懿有“狼顧相”,于是故意對他做了個測驗,即讓他向前走的同時突然轉頭去看身后。結果司馬懿“面正向后而身不動”,證實了傳言非虛。
諸葛亮和司馬懿走在南轅北轍的兩條人生軌跡之上,卻都被貼上了“狼顧”這一標簽,這著實令人有些意外。在李邈看來,諸葛亮“未必懷反叛之心”,但他權力太大,不可不防,依據就是后面那句——五大不在邊。
“五大不在邊”,典出《左傳·昭公十一年》,說的是春秋時期楚靈王吞并了蔡國,將幼弟棄疾封為蔡公,大臣申無宇勸諫楚靈王說:“臣聞五大不在邊,五細不在庭。親不在外,羈不在內。”漢儒賈逵注疏云:“五大,謂大子、母弟、貴寵公子、公孫、累世正卿也。”也就是說,帝王的長子、同胞兄弟、貴寵公子、公孫和累世為官的權臣這五類人,是不能派到邊境駐守的。因為他們一旦外放,就會脫離君王的控制,形成地方割據勢力,最終威脅君王的權力,即“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楚靈王沒有納諫言,而后來的事情也一語成讖,公子棄疾奪位自立,成為楚國歷史上相當殘忍的楚平王。
在李邈的眼中,諸葛亮就屬于“五大”中的一員。而諸葛亮長期不在成都,處于北伐前線,可不就是如公子棄疾一樣的“尾大不掉”么?李邈認為,諸葛亮在生前權力過大,對君權已經形成威逼之勢,這是皇帝劉禪需要警惕的。而諸葛亮死后,劉禪并沒有像漢宣帝誅霍氏一樣清洗諸葛亮的宗族,也沒有因此導致外敵乘虛而入,這說明劉禪比素有“中興之主”之稱的漢宣帝更為仁德寬容、善于治國,因此值得為此慶賀。話到這里,對劉禪的恭維算是溢于言表了。
李邈,字漢南,廣漢郪縣人,出身益州豪姓,是季漢政權中益州本土官員的代表人物。劉璋、劉備主政時期,由于他們大量依賴外來的官員鞏固自己的統治,對于益州人士總體上采取防范和打壓的態度,即便任用也不會給予太高的職位。李邈在劉備時期曾任州從事,但由于他性情“狂直”,一次當眾指責劉備奪人土地,是背信棄義之舉,差點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當時還是諸葛亮出面求情,才為李邈留下了一命。
諸葛亮比劉備看得更長遠一些。季漢政權偏安西南,只有一州之地,如果要長期與曹魏、東吳抗衡,必須與益州本土人士合作,從他們之中發掘后備人才,這才能讓季漢不至于出現人才斷檔的危機。于是在諸葛亮主持國政之后,大量益州本土人士被納入中央與地方的關鍵崗位,曾被諸葛亮救下的李邈更是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先出任犍為太守,又以丞相參軍、安漢將軍的身份隨諸葛亮北伐。
然而,在第一次北伐兵敗之后,李邈卻因為為馬謖求情而毀掉了自己的前程。當時,馬謖失守街亭,諸葛亮下令誅之,李邈勸諫說:“秦赦孟明,用伯西戎,楚誅子玉,二世不競。”“楚誅子玉,二世不競”是一句很不得體的話,說楚王誅殺了城濮之戰兵敗的子玉(成得臣),兩代就衰落了。當時季漢兵敗,士氣低落,李邈拿斬馬謖的事情來詛咒國運,這豈能不讓諸葛亮惱怒?相比之下,蔣琬就比李邈的情商高得多,同樣是勸諫諸葛亮斬馬謖,同樣引用楚成王殺成得臣的例子,蔣琬說出來的話是“昔楚殺得臣,然后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計之士,豈不惜乎?”
因為言語失當,李邈被諸葛亮遣回蜀地,不再重用。這讓李邈心性大變,他對諸葛亮產生了深深的恨意,并且將目光投向了深藏于皇宮內庭中的劉禪。
自從季漢跨入建興這個年號以來,上至官吏,下至百姓似乎已經習慣了“政由葛氏,祭則寡人”的政治體制。皇帝劉禪只具備名義上的至尊地位,雖不至于傀儡,至少也是一個“溫室里的花朵”。而諸葛亮對劉禪來說,不僅是一個兢兢業業的臣子,更像是一個不怒自威的嚴父。在那篇著名的《出師表》中,“先帝”一詞被反復提及達13次之多,可見諸葛亮需要不斷借助劉備的威嚴來理所應當地延續對劉禪的教誨、對國家的治理。在諸葛亮制定的“宮中府中、俱為一體”的機制之下,即使他常年北駐漢中,不在劉禪的身邊,成都自有他精心挑選的“侍衛之臣”承擔他的職能。在他們的悉心呵護與照料之下,劉禪的年齡在逐漸長大,但他的面孔卻越來越模糊,只有輪廓,而不見眉目與肌理。
然而,諸葛亮的時代終會過去,劉禪卻還年輕,他終會走出那層神秘的帷幕,走向時代的臺前。而那時候,可能才是李邈真正的機會,也是李邈所代表的益州本土豪族真正在益州做主的機會。
我們不妨大膽推測,李邈向劉禪所上的這封訾毀諸葛亮的奏疏,可能并非他一人所為。他背后的一些人急切地想要在諸葛亮去世的這個時間點上試探劉禪的真實心思,他們憑著自己的政治直覺判斷——一個從即位開始就被束之高閣、大權旁落的皇帝,不可能對那個像訓兒子一般規勸自己的丞相沒有一點不滿。這些長久以來被淤積于胸內的情緒需要一個釋放的窗口,而諸葛亮的去世正是劉禪開始做自己而不必按別人的指揮去扮演什么的契機。“鷹視狼顧”“五大不在邊”這樣刺眼的詞匯堂而皇之出現在奏疏上,就像一根根鋼針,向劉禪心底里最深處刺去。
他們賭輸了,劉禪勃然大怒,立即將李邈下獄,隨即處死。但他們或許也賭贏了,那封奏疏的確刺痛了劉禪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讓他在二十八歲這一年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清醒。只是,劉禪仍然無法輕易將自己的真性情示人,他需要維持他與諸葛亮君臣相知的和睦關系以延續自己的安全感,而過早戳破這層窗戶紙的李邈,注定將成為一個犧牲品。
漫長的建興十二年終于要過完了,這一年帶走了太多的人和太多的秘密,這一年也成了季漢皇帝劉禪的真正成人之年。這一年的很多事情將沉淀在劉禪的記憶里,并將影響他以后的人生。
建興十二年,如此艱難的一年,連劉禪都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但畢竟熬過來了。很多人在那一年死了,可他還活著,季漢還活著。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