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俄戰爭視域下的英國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研究

關鍵詞：日俄戰爭 英國 光榮孤立 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

１９０４—１９０５年的日俄戰爭是非歐美的小國進入近代以來首次戰勝歐美列強之戰，英國歷史學家巴勒克拉夫稱該戰為世界近代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日本的崛起帶來了“世界政治體系”取代“歐洲體系”局面，是“未來全球時代的最初一瞥”。①日本借助該戰成為列強一員，獲得了侵略并最終占領朝鮮半島、中國東北的基礎；俄國則不得不退出霸占四年之久的中國東北。長期以來，國內外學界對于日俄戰爭的研究成果頗豐，②就能查閱到的先行成果而言，更多注重日本海陸之戰是如何勝利，俄國是如何失敗等議題，鮮有探究英國在這場戰爭中的角色。回顧該場戰爭，可以清晰地看到日本之所以敢于賭上國運與俄國一決高下，是因為其背后站著當時世界頭號海洋強國———英國，其運用的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①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該場戰爭走向。基于此，本文擬在先行研究基礎上，利用英日俄等國對外政策文獻做進一步探究，以期能夠提供一個全新的“觀測點”，拓寬與推進日俄戰爭史的研究維度。

一、英國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產生緣由與支撐點選擇

在１９世紀中葉到２０世紀初的英俄大博弈時代，俄國不但在西亞、中亞、南亞爭奪中勝出，而且在１８５８—１８６０年侵占了中國東北１００多萬平方公里陸疆與日本海、鄂霍茨克海，更于１９００年占領了中國整個東北，但已衰落的英國無力獨抗俄國，只好施展“大陸平衡戰略”，誘使日本對俄戰爭，以期遏制其勢頭。

１．無力修補海陸戰略網絡，維護殖民地與世界霸權

作為一個典型的海洋型國家，英國所堅守的平衡戰略（以歐洲為中心）本身并非目的，而是確保其在世界各大海域取得霸權的先決條件。② 然而，伴隨著１９世紀６０年代第二次工業革命開啟，德法俄奧意等國相繼搭乘上了經濟高速發展列車，隨之掀起海軍造艦競賽，使得英國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與壓力。③在此之際，英國在與俄國的競逐中，如何保護龐大的海外殖民帝國免受俄國的侵擾乃至占領尤為急迫。１８７８年初，英國殖民地防務委員會就此提交了四份報告并分別審議了：（１）開普敦、毛里求斯、錫蘭、新加坡和香港等殖民地情況；（２）澳大利亞與加拿大太平洋沿岸防御問題；（３）海利格蘭、塞拉利昂、圣赫勒拿、巴巴多斯、牙買加局勢；（４）紐芬蘭戰略態勢。④ 這些殖民地作為海軍基地或者煤站、補給站廣泛分布于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的海路要道上，實際上形成了一個巨型“Ｕ”字形鏈條，即海上戰略網。但因東線的最東端僅止于香港，導致香港以北至日本海的廣大海域暴露在俄國太平洋分艦隊的威脅之下。⑤ 該分艦隊可以在這些地區為所欲為，南下中國與朝鮮半島海域尋求乃至奪占夢寐以求的“不凍港”，將其龐大的陸地力量與海上武裝進行連結，完善海陸聯合作戰體系，對英國的亞太乃至世界霸權構成威脅。

鑒于上述情形，英國為了維系其強大的影響力，希冀將中日兩國打造成東亞海域抵御俄國南下的重要“橋頭堡”，并與中日兩國結成抗俄陣線，以實施其“大陸平衡戰略”。但此時的英國國力已趨急遽衰落之勢，往日的盛況不再。如在二次英布戰爭（１８８０—１８８１年，１８９９—１９０２年）中，面對僅有４０多萬人口且無正規軍隊的南非布爾人，英國先后動員了４５萬軍隊，最終付出了兩億多英鎊軍費和陣亡兩萬多人的超高代價，僅獲慘勝。在東亞，甲午戰爭爆發之際，英國面對作為其抗俄幫手的中日兩國之爭，竟首鼠兩端，無力調節。在殖民霸權遭到其他列強挑戰的情況下，如何化解中日失和，英國外交顯然捉襟見肘，缺乏對策，最終逼得時任首相羅斯伯里不得不坦言：“在遠東令人不安的沖突所產生的嫉妒狀態下，我們不可能單獨進入，如在中國和日本之間充當調停者的話，不可能不引起所有對東方感興趣國家的懷疑。”⑥這種極端謹慎的做法與其昔日“遠東問題仲裁者”身份完全不相符，實際上是其東亞殖民霸權旁落的重要象征。

２．亟需降低海軍軍費支出，減輕帝國防御負擔

從１９世紀中期到２０世紀初，英國為了維持海外殖民地，用于海軍建設的費用逐漸成為財政支出的絕對大項，公民承擔的稅收與軍事開支的絕對水平遠遠高于其他歐洲國家納稅人的負擔，從而使得英國的稅收體系長期處于超負荷的狀態。① 以稅負為例，英國政府征收的稅款大都用于支付軍事開支與償還國家債務利息，而這些債務也是帝國長期拓殖與戰爭所不斷積累的。② 在此背景下，如何在經濟成本與戰略防御之間維持平衡，進而守住遍及全球的殖民地便成為英國政府首要思考的問題。

財政窘境導致英國全球戰略逐漸趨向收縮，其在西太平洋海域僅靠中國區艦隊實在是難以抵御俄法同盟的壓力。英國海軍大臣塞爾伯恩在１９０１年９月４日的備忘錄中承認，與俄法相比，英國在遠東的海上力量已經處于劣勢，唯一的解決辦法便是新造軍艦，但“這將使我們的海軍系統不堪重負，并增加我們在海軍人員配備上的支出”，③但“如果我們確信日本會結盟的話，那么情況就會有所不同”。④ 基于上述經費預算困境，英國政府最終決定放棄籌措資金以加強中國區艦隊的計劃，轉而主張與日本聯合，通過實施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使日本成為其在遠東的輔助性軍事力量。⑤

對英國而言，戰略扶植日本的益處頗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降低了防御的經濟成本。對日本進行軍事扶植，打造英式日本海軍實際上是一種變相增加中國區艦隊預算、提高其戰力的“替代方式”。也就是說，中國區艦隊直接要求增加軍費預算是難以獲得財政部批準的，但利用英國有限的經費、大量海軍人才與當時堪稱高超的海軍戰略戰術來扶持日本海軍為英國所用，同樣能夠消除俄國的威脅，減少英國的負擔。正如英國海軍大臣塞爾伯恩所預計的那樣，與日本聯合能夠減輕英國維護遠東貿易與財產的軍事成本，將節省下來的軍事資源投入到帝國境內更需要加強防御的地方。⑥ 可以說，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的實施，有效地緩解了英國海軍部的經費短缺焦慮，可在無法增加軍費預算的前提下充分維護英國在該區域的戰略利益。

３．失去了“光榮孤立”光環的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問世

甲午戰爭后，俄國以“三國干涉還遼”有功為由，不但剝奪了日本的相當部分“戰果”，而且成功地攫取中東鐵路敷設權、附屬地使用權與采礦權等，進而強租旅順與大連為軍港，實現了溫水海洋之夢。更有甚者，俄國于１９００年借口出兵東北鎮壓義和團，強占中國東北長達五年之久。當時英國在中國東北與朝鮮半島，具有其他列強不可比擬的特殊利益，⑦但因無力單獨對抗俄國，導致這些利權被俄國奪走了大部分。①

至此，“防俄”“抗俄”成為英日兩國的共同訴求，雙方同盟條約也于１９０２年１月應時而生，該盟約公開內容主要有締約國一方遭到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進攻時，另一方應予以軍事援助，共同作戰等。于是，英國實施了盡半個世紀之久的“光榮孤立”與“大陸平衡戰略”雙輪驅動的外交政策，走到了盡頭，隨著曾經的“光榮孤立”偃旗息鼓，只能單輪運行的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問世。雖然說是單輪驅動，但英國畢竟還是世界軍事強國，有其策應、壓陣與軍援，日本在前沖鋒，足以在東亞與俄國一戰。

應該說，英國選擇日本作為盟友，其來有自。早在１８５４年克里米亞戰爭期間，英國因擔心俄國可能趁機南下控制日本港口，進而攻擊其遠東基地，故派遣東印度艦隊指揮官斯特林于同年９月率艦訪問日本長崎，宣稱俄國對日本領土構成了威脅，對北海道與南千島群島虎視眈眈，而英國海軍中隊的到訪有助于阻止俄國南下，保障日本的安全。② 英國首任駐日公使阿禮國也坦承：“日本是我國在東方擁有重大權益的前哨，即使沒有貿易，也不能破損這大英帝國鏈環的一節，若其他強國從日本退出，日本就可能成為沙皇世界帝國的一環，使太平洋處于俄國勢力之下。所以為對抗俄國，英國必須保有日本。”③克里米亞戰爭后，西進受挫的俄國又將視線轉移至遠東。當時輿論認為俄國為了擺脫海參崴冬季的封凍，勢必會嘗試南下尋找不凍港，如果任其獲得日本海、黃海與東海之間的任何海岸線或島嶼，其軍艦越冬問題將得到解決。屆時，俄國將在中國中部與北部建立一個比香港更近距離的基地，勢必在遠東事務中占據優勢。④ 基于這個擔心，英國便將其屢屢奏效的“大陸平衡戰略”移植于此，而日本最終成為其十分中意的戰略支撐點，以防止東亞地緣平衡被打破。

４．英國誘使日本對俄戰爭

日俄戰爭爆發前夕的１９００年，日本無論是經濟總量、國土面積，還是人口、軍力都與俄國不在一個層次上。盡管如此，面對俄國對中國東北執著持續侵占、對朝鮮半島不斷染指之結果，⑤日本羸弱卻心有不甘，借著軍事超前發展態勢急于爭奪。１８９８年４月２５日，俄國駐日公使羅森與日本外務大臣西德二郎達成《西—羅森議定書》，規定日俄兩國放棄直接干涉朝鮮內政的權力，朝鮮若向一方咨詢財政或軍事事宜，需經兩國共同協商，俄國承認日本在朝鮮經濟領域的特殊權益等，⑥意圖在朝鮮維持日俄勢力的均衡，但這種狀態并未持續多久。義和團運動后，俄國不僅出兵霸占中國東北，更進駐朝鮮北部維護鴨綠江木材的利權，迫使日本軍部不得不考慮戰爭選項，以維護在朝鮮之利益。⑦

日本潛在的戰爭決心被英國看在眼中，這與英國企圖將俄國趕出中國東北的想法不謀而合。尤其此時英國正深陷第二次英布戰爭（１８９９—１９０２）的泥潭，無力在中國東北與俄國相抗衡，唯一能夠紓解困局的只有與其一直維持良好合作關系的日本。而日本面對俄國的步步緊逼，也萌生了聯英抗俄的想法。于是，擅長外交與謀略的英國逐步向日本拋出橄欖枝與誘餌。日本駐英公使林董與英國外交大臣蘭斯多恩于１９０１年４月１７日就英日同盟問題進行了首次正式溝通，針對俄國的威脅達成某種永久性諒解。① 蘭斯多恩在７月３１日致英國駐日公使的電函中也說：英國與日本的政策非常相似，雙方有理由共同采取應對措施。②

基于英日兩國現實地位的懸殊差距，英國采取欲迎還拒之術，將同盟談判的主導權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借以利用日本急于結盟的心態，“誘使”其朝著與俄開戰的方向發展，而“朝鮮問題”就是英國“誘使”日本發動對俄戰爭的“誘餌”。當時，在英國政府內部存在一種聲音：“日本人感覺著俄國對于日本的危險是一天比一天大，俄國不久以后定會將朝鮮劃入他的勢力范圍。日本如果不能放棄朝鮮，必須為朝鮮戰爭，日本最好乘西伯利亞鐵路沒有完全開通以前，藉東三省密約問題和俄國見一勝負。”③后經多半年磋商，雙方于１９０２年１月３０日簽訂了《英日同盟協約》，其內容分公開與秘密條款，前者規定：兩國相互承認在中國和朝鮮的特殊權益，若兩國中任何一國的利益在中朝受到侵犯或與第三者發生戰爭時，另一國嚴守中立；如有第四國或更多國家幫助交戰對方作戰時，締約國一方應出兵援助。后者規定：兩國海軍應配合行動，在遠東海域保持優勢。米慶余認為僅從同盟條約來看，英國的謀略便取得了成功，因為英國著重突出日本在中國東北與朝鮮的“特殊利益”，便可使日本以此為故挑起對俄戰爭，④英國也可以根據情況以“盟友善策”的形式向日本傳遞攻俄建議。

應該說，“英日同盟”解決了日本與俄國爭斗所面臨的后顧之憂，日本也成為英國削弱俄國勢力，恢復東亞均勢的一把“利器”。１９０１年４月１７日，參與締結“英日同盟”的英國外交大臣蘭斯多恩說過：“英日同盟雖然無意鼓勵日本政府采取極端手段，但它已經而且一定會產生的后果是使日本感覺到它能夠與它在遠東的勁敵進行較量，而且不必擔心重蹈像上次那樣歐洲會進行干涉并且剝奪其勝利果實的覆轍。”⑤至于此時的英國心態，其首相鮑爾福在１９０３年１２月２８日備忘錄中對日俄間爆發戰爭的前景進行過分析，稱“除非通過朝鮮影響日本，否則戰爭不會對日本造成嚴重影響。從其他角度來看（貿易除外），對我們而言，沒有什么比讓俄國卷入到朝鮮的冒險中并且付出代價更好的了”。⑥

殆至１９０４年２月６日，日本鑒于俄國拒絕從東北撤軍，便照會俄國終止談判并斷絕外交關系。即將離境的日本駐俄國公使栗野慎一郎曾耐人尋味地告訴俄國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日本想要和平，但外國的建議使戰爭不可避免。”⑦此“外國”自然是英國。英國樂見日本與俄國爆發軍事沖突，而其急于在日俄矛盾處于鼎沸前夜與日本簽署同盟協約的目的，就是誘使日本主動挑起對俄之戰并為之背書。

二、英國事先打造支撐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的英式海軍

早在１９世紀６０年代以降，針對俄國在北太平洋的潛在威脅，英國為了減輕殖民帝國的運行負擔，逐漸推動英日關系朝著合作方向發展。① 于是，英國以幫助日本建設新式海軍為切入點，正式開啟了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的序幕。

１．英國軍事顧問赴日開展培訓工作

英日兩國正式商定在海軍領域進行合作始于１８６６年。② 一俟準備完畢，英國海軍上將特蕾西便于１８６７年率領１７名軍事顧問抵達日本，正式對日本海軍進行技藝培訓。③ １８７０—１８７３年，英國海軍中尉霍斯、海軍中校道格拉斯等先后率團赴日，初步奠定了新式日本海軍的基礎架構。④ 為了在軍事理論上使日本海軍趕上時代的節奏，英國又陸續派出數個戰術專家組赴日。如１８７６年開始擔任日本炮術教習的海軍中校威廉，不但授課，而且其有關海軍戰術著作也被日方翻譯成《艦隊運動指引》《海軍兵法要略》《艦內兵員部署法》等，奠定了日本海軍戰術的理論基礎。⑤ 又如海軍戰術專家英格爾斯于１８８７年受邀擔任日本新成立的海軍大學校首任外籍教官，他認為自蒸汽時代以來，傳統帆船時代的單橫陣型由于機動性差，難以發揮艦隊整體實力，故提出了以單縱陣型集中火炮進攻等一系列新的戰術理論。⑥ 該戰術理論被日本海軍界奉為圭臬，其關于速度、火力和射擊的理論更是在之后的幾十年里成為日本海軍戰術原則的核心要旨。⑦ 此后，日本仍然不斷從英國聘請專家或技術人員赴日，進行各種指導。據統計，１８６８至１９００年，日本海軍雇傭的外國人共計２１５名，其中英國籍就多達１１８名，⑧約占總數的５４％。

在日俄戰爭中，英國海軍戰術理論也成為日本在關鍵海戰中獲勝的重要法寶。如日本海軍偷襲旅順港，其成功的基礎很大程度來源于英國第一海務大臣費舍爾為克制俄國黑海艦隊魚雷艇夜間攻擊力而提出的戰術。⑨ 在對馬海戰中，聯合艦隊采用的“Ｔ”字形橫頭陣位，也是受英國海軍戰術的影響。

２．日本海軍人員留學英國、赴英任職或短期交流

明治維新伊始的１８７０年，日本政府便正式派遣伊月一郎、前田十郎左門衛等留學生到英艦“奧德斯阿斯”號上學習航海技術。日本留英人員學成歸國后，大部分都成為海軍的中堅力量，如在日俄海戰中大放異彩的聯合艦隊司令東鄉平八郎、第二艦隊第二戰隊指揮官島村速雄以及海戰勝利的幕后功臣———伊集院五郎等均在此列。以伊集院五郎為例，他于１８８２—１８８５年赴英深造，專攻航海與水雷技術，歸國后針對日本海軍水雷引信存在缺陷問題潛心鉆研，至１９００年獲得成功，相關發明被命名為“伊集院引信”，該引信與“下瀨火藥”組合使用，成為日本海軍的武力后盾，在日俄海戰中發揮了巨大的威力。① 除留學外，赴英任職或短期交流也是日本海軍向英國學習的重要渠道。如第二艦隊參謀佐藤鐵太郎、第一艦隊參謀長加藤友三郎、第一艦隊第一戰隊指揮官三須宗太郎與出羽重遠等都曾利用外派之機，赴英調研。值得一提的是，佐藤鐵太郎曾于１８９９至１９０１年被選派為駐英海軍武官，在對馬海戰中，他及時識破了俄國第二太平洋分艦隊的偽裝，準確判斷出其將經過戰略要地對馬海峽，主張在此待機而動，反對回撤津輕海峽實施封鎖，這一判斷也被認為是日本海軍獲勝的重要原因。②

有學者認為日本在日俄雙方數次海戰中之所以能夠獲勝，很大程度上應歸結于指揮官有各種類型且大都有留英背景，從而增強了現代海戰素養。③ 就海軍人員留英而言，１８７０至１８８７年，日本共向英國或英艦派遣留學生３０人，約占留學生總數的４３％；至１９０７年已達７８人，約占留學生總數的４５％。④

３．贈送或出售英式先進軍艦⑤

早在１８５８年７月，維多利亞女王便贈送給江戶幕府一艘炮艦，該艦隨即被命名為“蟠龍”號，為日本擁有新式軍艦之發端。⑥ 此后，江戶幕府與明治政府均積極向外購艦。其中，購自英國的便有“筑波”號、“乾行”號、“第一丁卯”號等十數艘之多。⑦ 日本海軍省于１８７５年設置伊始，便向英國訂購了“扶桑”號、“比睿”號、“金剛”號軍艦。⑧ 這些軍艦不但集中了當時英國造船技術的精華，而且“扶桑”號是日本在甲午戰爭前唯一的一艘鐵甲艦。⑨１８８２年朝鮮“壬午兵變”后，日本深感與中國之間的軍事力量有較大差距，故積極向外購艦。如１８８３年６月從英國購買的巡洋艦“筑紫”號，是日本擁有鋼制軍艦的開始，也是日本最早使用水壓裝置操控火炮的軍艦；而其所購“浪速”號巡洋艦系英國著名軍艦設計師懷特的杰作，是當時英國海軍都羨慕的新式軍艦；“吉野”號則由英國海軍造船處設計，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穹甲巡洋艦。甲午戰爭后，日本再度擴充海上軍備，所購６艘戰列艦全系英國制造，配備于由東鄉平八郎坐鎮指揮的第一艦隊。

由上述分析可見，在預見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可能出現的初期階段，英國的主要策略是武裝日本，使其能夠成為抵御俄國南下的“橋頭堡”。至１９０２年第一次英日同盟締結前，日本海軍的總實力已經上升到世界第４位，凸顯了英國策略的成功。英日盟約的訂立，宣告了英國正式將日本納為合作伙伴，其在東亞的戰略處境開始由“被動孤立”轉為“主動防御”，由此形成了英日與俄國在東亞的對峙。日本背靠英國，開始對俄國采取強硬不妥協政策，英俄矛盾逐漸與日俄矛盾相趨同，日本正式成為英國在東亞利益的“代理人”。

三、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在日俄戰爭中的具體展現

就１９０３年日俄國力而言，日本在國土面積、財政收入、人口數量、鋼產量、常備軍數量、海軍總噸位，與俄國相差巨大，如日本海軍總噸只及俄國海軍的三分之一，①何啻天壤。為了增強日本走上抗俄前線的信心，英國除了與其簽訂盟約外，還在情報收集、武器購置、消減俄國軍力上直接出手協助。

１．強化日軍情咨搜集與偵查能力

１９０２年７月７日，基于英日兩國情報部門達成的合作協議，②日本從英國引進了先進的粉末檢波器，使得海軍發射機在夜間的射程增加了一倍之多。③ 與此同時，英國海軍部通過大東電信公司秘密監控法國與俄國電訊，再向日本參謀本部提供選定的信號，大量情報源源不斷地涌向東京。④僅以１９０３年１２月３１日為例，日方共收到英國提供的情報２０９條，其中不明艦艇回航信息５條，艦艇回航情報１３條。⑤ 除了破譯情報外，英國還直接派遣間諜搜集俄國軍情。如日俄戰爭前，隸屬于秘密情報處的賴利奉命來到旅順港，以經商為幌子，秘密刺探俄國的防務計劃和海軍裝備詳情。⑥ 又如《泰晤士報》駐旅順特派員格林納，除了履行正常的職責外，還向英國情報部門提供秘密情報。⑦ 此外，日俄戰爭前，為改善日本海軍的作戰能力，英國曾秘密派遣了一批工程師輔助日軍進行技術性備戰。僅１９０４年１月，英國便派１２名輪機工程師從格拉斯哥前往橫濱港，準備加入日本海軍序列。⑧

２．協助日本添列新艦，阻止俄國海外購艦

為了確保與俄國對抗獲得優勢地位，日本海軍省于１９０３年購買了“春日”號與“日進”號艦船。二艦本為意大利安薩爾多公司為阿根廷制造的裝甲巡洋艦，但日俄兩國均有搶購二艦之意。為了幫助日本盡快購買，英國海軍部充當了日本政府的“代理人”，與造船廠進行談判，延期履約阿根廷協議，將二艦優先轉售與日本。⑨ 為了盡快使該新購二艦送達日本，在日方未派員接引的前提下，英國阿姆斯特朗公司主動承擔了航行任務。該公司雖然屬于私人性質，但派往兩艘軍艦的駕駛員與船員多數具有軍方背景。此行海程遙遠，因恐怕途徑地中海之時會遭到俄國艦隊的伏擊，該二艦于１９０４年１月１６日抵達蘇伊士運河之際，英軍巡洋艦“阿爾弗雷德國王”號特別給予護航，一起通過運河。２月中旬，軍艦順利抵達日本。日俄開戰后，隨著戰艦損失的擴大，俄國一直試圖從中立國購買軍艦。１９０４年５月至１０月間，風傳智利、土耳其、波斯和希臘等國擬充當代理人替俄購艦，英國在地的外交官們積極通過外交斡旋，不斷地挫敗俄國購買計劃。

３．阻止俄國黑海艦隊通行土耳其海峽

日俄戰爭之前，有關俄國黑海艦隊可能前往遠東執行軍事任務的消息便不脛而走。１９０２年８月俄國請求奧斯曼帝國政府允許其四艘魚雷艇通過土耳其海峽，與其黑海艦隊匯合。９月１９日，奧斯曼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予以同意，但前提是必須懸掛商船旗幟且不得有軍事運載目的。① 俄國雖然不得不接受了這些條件，但英國并不買賬，其駐奧斯曼大使歐格訥于１９０３年１月６日向該國政府提交了一份外交照會，指責俄國的行為違反國際法，宣稱英國將在必要時要求同樣的特權。② 英國之所以有這個要求，是因為早在１８４１年英俄奧普法土六國在倫敦簽訂的《倫敦海峽公約》，曾明文禁止軍艦通行土耳其海峽，嗣后１８５６年的《巴黎和約》、１８７８年柏林會議等均確認該海峽公約依然有效。

１９０３年至日俄戰爭爆發前夕，英國新聞界紛紛猜測，如若發生戰爭，俄國可能會派遣黑海艦隊通過土耳其海峽，為遠東戰場提供必要助力。③ 為此，日本駐英公使林董于１９０４年１月２７日就俄艦通行問題與英國外交大臣蘭斯多恩會晤，探詢英國的態度。對此，蘭斯多恩堅稱這種偶然性事件是不可能發生的，并無跡象表明俄國打算采取這種行動。④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蘭斯多恩在日俄戰爭爆發伊始便正式向奧斯曼政府提出“必須禁止軍艦通過土耳其海峽”，因為“俄國海軍中隊為了攻擊我們在遠東的盟友而通過海峽，是我國所不能容忍的”。⑤ 為了考驗奧斯曼帝國維護海峽現狀的決心與力度，英國海軍“復仇女神”號于１９０４年５月２２日出現在土耳其海峽入海口，準備穿過海峽，但因攜帶兩門哈乞開斯大炮而被攔截，直到卸下武器后，方準予通行。⑥英國對此表示贊許的同時，期待著奧斯曼帝國在任何國家武裝船只通行海峽問題上，應采取完全相同的做法。⑦ 英國此舉實際上是借機向奧斯曼帝國發出警告，亦即禁止俄國軍艦通過海峽，從而使得俄國兩大主力艦隊之一的黑海艦隊無法參戰，故只得抽調另一主力艦隊———波羅的海艦隊臨時組成太平洋分艦隊，沿著歐洲西部海域南下。該艦隊在直布羅陀海峽的丹吉爾灣口又分兵兩路，一路繞道好望角，另一路進入地中海與紅海，然后在印度洋會合后繼續前行，先后繞過半個地球，伴隨著英國海軍艦隊的一路騷擾，⑧最終到達日本聯合艦隊早已設下陷阱、以逸待勞的對馬海峽。

４．打擊俄國黑海志愿船隊

早在第十次俄國—奧斯曼帝國戰爭（１８７７—１８７８）期間，俄國曾組建過“黑海志愿船隊”運輸軍用貨物，其建制一直存在。日俄戰爭爆發后，俄國為了切斷日本的海上物資補給線，決定派遣黑海志愿船隊出土耳其海峽執行軍事任務。１９０４年４月，該船隊中的“彼得堡”號與“斯摩棱斯克”號在塞瓦斯托波爾的海軍造船廠中接受了秘密武裝化改造后，俄國便向奧斯曼帝國提出通過土耳其海峽的申請。對此，奧斯曼帝國試圖從俄國獲得該船隊不會執行除指定目的以外的任何軍事任務的官方保證，但俄國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僅愿意對奧斯曼帝國大使作口頭保證，拒絕奧斯曼帝國做任何書面保證。① 俄國對奧斯曼帝國不僅態度強硬，甚至還惡言相威脅。奧斯曼帝國最終妥協，②１９０４年８月，與俄國達成了口頭協議：通過海峽的上述船只將在整個航程中懸掛商業旗幟，禁止攜帶彈藥與武器且不改裝成巡洋艦等。③

協議中“不改裝成巡洋艦”這一口頭條款，效力不可小覷。對此，俄羅斯學者認為主要是英國對于奧斯曼帝國的強大施壓，導致俄國黑海艦隊的武裝船只難以通過土耳其海峽。④ 至遲在１９０４年６月，英國外交部就已經向駐奧斯曼大使歐格訥傳遞了俄軍兩艘船只正在進行武裝化改造且準備出海的情報，⑤歐格訥也不辱使命，通過透露情報向奧斯曼帝國亮明立場，利用協議條款對俄船通行施加進一步的約束。⑥ 實際上，英國不僅僅反對改裝成巡洋艦，還反對任何俄國軍事船只通過海峽。⑦

盡管如此，俄國兩艘船只在１９０４年７月１１日仍通過土耳其海峽并抵達紅海預定位置，以黑海志愿船隊身份攔截并檢查過往的商船，尤其是任何寄往日本的郵件與貨物都將被打開、查驗，如若發現違禁品，則予以沒收。⑧ 此舉旨在破壞日本對外貿易管道，干擾其后勤補給。數月后，為了全面貫徹這一戰術，俄國又陸續派出了一些船只。⑨ 到了８月２１日，黑海志愿船隊在紅海與非洲海岸共攔截和檢查了１９艘商船，屬于英國籍的就達１６艘之多。⑩對此，英國政府向俄國提出了強烈抗議。英國海軍部派遣地中海艦隊前往埃及亞歷山大港，對黑海志愿船隊進行跟蹤。最終，在英國的強大壓力下，俄國發表了一項正式聲明，宣布召回黑海志愿船隊并不再扣押任何商船。此后，盡管俄國船只以沒有接到命令為由繼續巡航，但遭到英國重拳出擊，至９月６日，俄國船只在梅奈灣拋錨時被英國“福特”號巡洋艦所俘獲。

５．戰略干擾俄國第二太平洋分航隊東航

日俄戰爭爆發后，日軍立即封鎖旅順港，俄軍艦曾先后兩次突圍失敗，增援陸軍也被擊潰。沙皇只好決定從波羅的海、黑海艦隊抽調艦船組成編組“太平洋第二分艦隊”，開往遠東增援。因英國阻擾，黑海艦隊無法南出土耳其海峽，第二分艦隊也無法全編隊從英控地中海東航，只能一部分繞道好望角，另一部分借道地中海，全程沒有補給基地，而且受到英國軍艦的圍追堵截，到達日本海后已疲憊不堪。

（１）對東航俄艦實施煤碳禁運

盡管煤炭不被視為絕對軍事違禁品，但１９０４年６月１７日，英國防衛委員會卻針對土耳其海峽問題下達了俄國軍艦在前往遠東途中不能在波特蘭島接收煤炭的命令。① 該命令主要是限制東援的俄國第二太平洋分艦隊。因俄國缺乏海外殖民地或中繼站、煤站，故在跨越半球的長途航行中，煤炭供應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后勤問題。俄國為了使艦隊獲得充足的煤炭供應，不得不與德國航運大王巴林及漢堡—亞美利加航運公司簽署了一份煤炭供應合同，商定該公司派出６０艘運煤船，一半懸掛德國國旗，負責從英國卡迪夫港運出３４萬噸煤炭，供應第二太平洋分艦隊航行所需。② 由于俄國艦隊航行途中無法在英國與法國海外殖民地進行停靠，導致加添煤炭只能在海上進行。③ 航行海上的該艦隊無法預測軍艦需要加煤時能否正好遇到運煤船抵達，故只能抓住一切機會大量裝煤，不但將甲板、駕駛艙、機修間，甚至在浴室、部分軍官艙等都變成了煤倉，以至于船員們在“工作、吃飯、睡覺時，鼻孔里都充滿著苦澀且令人作嘔的煤炭氣味”，使得船員的身心健康嚴重受損。④

（２）借“多格灘事件”壓迫性尾隨俄軍艦以疲敝之

除了煤炭問題外，“多格灘事件”成為英國牽制俄國第二太平洋分艦隊東航的另一個契機。１９０４年１０月２１日深夜，該俄國艦隊駛入北海多格灘附近洋面。英國“斗雞”號蒸汽船隊正在此地實施捕撈作業。俄軍艦與英漁船本應相向而過，俄艦卻將探照燈對準英國漁船直接照射，然后開火，造成多艘漁船受損，至少一艘沉沒及２位船員遇難的慘劇。⑤ 該事件傳到英國后，整個輿論瞬間沸騰，部分憤怒的倫敦市民甚至準備襲擊俄國大使館，逼迫英國政府不得不做出回應。⑥ １９０４年１０月２４日，英國外交大臣蘭斯多恩召見俄國駐英國臨時代辦薩桑諾夫，要求對事件作出解釋。薩桑諾夫對此深感痛惜，認為該事件純屬誤會，皆因俄艦誤將英國漁船認作日本軍艦，故而慌忙應戰，而俄國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則表示，目前信息來源不全面，尚需要等待第二太平洋分艦隊司令羅杰斯特文斯基的報告進行確認。⑦翌日，英國正式提出了三點要求：（１）等待俄國政府作出充分的道歉和免責聲明；（２）為遇難者提供最充分的賠償；（３）進行徹查，找出罪魁禍首。⑧ 為了盡快迫使俄國就范，英國還曾考慮使用武力。２５日，英國海軍部命令６艘戰列艦、４艘裝甲巡洋艦以及所有可用的驅逐艦趕赴直布羅陀待命，準備對俄國艦隊進行攔截。

面對英國的文攻武赫，俄國最終不得不做出讓步。１０月２８日，俄國政府令艦隊將涉嫌襲擊漁船的艦只留在西班牙的維戈港；提出應根據《海牙公約》成立獨立的國際調查委員會，經委員會調查認定的犯罪方，將移交到俄國法院進行審判；對遇難者給予最慷慨的賠償，并承諾將采取預防措施，杜絕此類悲劇再度重演。⑩至此，英俄間的“外交危機”暫時煙消云散。但英國海軍的戰備狀態并未結束，俄國艦隊再度起航后，英國艦隊便尾隨進行監視。從維戈港至摩洛哥的丹吉爾港，兩國艦隊一度相距只有五英里，這種壓迫式的跟蹤給俄國人帶來了巨大的心理負擔，俄國海軍界認為一旦與英國爆發戰爭，太平洋第二分艦隊難逃被摧毀的命運，而俄國一般公眾對該艦隊命運也作如是觀，相信該艦隊會在途中被英國艦隊攔截，無法及時到達遠東、挽救旅順港淪陷的結局。①

四、結語

由上述分析可見，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在日俄戰爭中的重要作用表現在多個方面：第一，為應對１９００年俄國入侵中國東北所造成的地緣政治危機，并預防其在并吞中國東北后繼續向南入侵朝鮮乃至日本，英國決定鞏固與日本的協同防御體系。第二，在預感著日俄兩國最終難免一戰的背景下，英國在先前援助日本的基礎上，又在情報搜集、信息偵查、臨時購艦等臨場備戰上給予日本大力支持。這些措施不僅鞏固了先前英日軍事合作的各項成果，更在戰前的緊要關頭為日本提供了各種有效的保障，成為日本獲得最終勝利的關鍵助推力量。第三，在日俄戰爭爆發后，英國一改往日“幕后操盤手”角色，除了在戰爭舞臺的邊緣地帶直接運用該戰略外，更是利用乃至尋找一系列偶發事件對俄國進行戰略干擾，為日本最終獲勝掃清了潛在的諸多障礙。盡管日俄戰爭的確是日俄矛盾不斷尖銳化的結果，但這種單線條化的因果關系無法完全解釋在領土、人口、鋼煤產量、陸軍常備軍總兵力與海軍總排水量等方面，均與俄國不在一個層級上的日本何以敢主動對俄開戰問題。以往人們研究日俄戰爭史，大都將著眼點局限在交戰雙方身上，相對忽視了當時世界第一軍事強國———英國在該戰前夕著意與日本簽訂同盟條約的良苦用心。恰如林董所言：“沒有日英同盟，就沒有日俄戰爭”。② 也就是說，英國將日英同盟作為一種“沉默的力量”，使得日本相信在政治、外交與軍事上可以有所依仗，這種依仗也在潛移默化中轉化為主動挑起戰爭的勇氣。③ 可以說，從１９世紀初到日俄戰爭結束的上百年時間里，是海權的大英帝國與陸權的沙皇俄國經過野蠻的海陸擴張后在各自的勢力邊界———亞洲迎頭相撞時期，二者于１９世紀末２０世紀初在中國東北與朝鮮半島的爭奪達到了瘋癲地步。在此，處于衰落態勢的英國無力單獨應付強大俄國的威脅，故不得不放棄此前堅守的“光榮孤立”光環，扶植正在崛起中的日本對抗俄國，施展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巧妙利用日俄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與日本急于擴張的野心，誘使二者走向戰爭，特別是慫恿日本率先與俄國開戰，進而幫助日本擊敗俄國。

由是而論，英國通過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成為日俄戰爭的間接參與者，利用日本對俄國進行戰爭打擊，遏制了俄國在東北亞與西太平洋的擴張勢頭。至１９０５年第二次英日同盟條約締結時，英國已將英日兩國協助防御的范圍擴大至印度，④更是對東亞版“大陸平衡戰略”的嫻熟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