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鄉村文化共同體：藝術鄉建的行動模式、發展困境與實現路徑

關鍵詞：鄉村共同體 藝術鄉建 行動模式 鄉村振興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城鎮化的不斷推進及市場化的侵襲，我國鄉村地區持續經歷著傳統社會結構解體及文化式微的空心化危機。主要表現在：首先，現代化、城鎮化的推進對村民思想造成了巨大沖擊，在觀念轉變、物質生活水平提高的基礎之上，鄉村社會的血緣、地緣關系被沖淡，村規民約、道德倫理在鄉土中國的作用日漸式微，一定程度上造成鄉村倫理秩序的瓦解。① 其次，當前鄉村建設存在非內生性文化消費過剩的問題，加劇了鄉村文化的衰落，抖音等新媒體平臺的崛起使村民的精神生活趨向于娛樂化。② 最后，當下鄉村建設存在個性化趨向與行動邏輯超越理性的特點。③ 村民自治制度受個性化趨向的影響，這既影響政策制定，又使得利益分配不均。以上問題反映了原有的鄉村共同體面臨社會原子化的困境，④ 亟須探索文化再生的新路徑。總之，無論是“村落終結論”認為傳統村落在空間、社會結構以及制度上面臨失序和解體，⑤ 還是“村落再生論”認為傳統村落可借助城市化與現代化的力量實現再生并催生新的秩序，①它們都認為鄉村的文化式微已成為制約鄉村振興目標實現的重要問題。

為了激發鄉村活力、保護和傳承鄉村文化，自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新農村文化建設到黨的十九大提出的鄉村振興戰略，都將文化振興作為當下鄉村精神文明建設和治理優化的重要途徑。近年來，藝術與審美逐漸融入鄉村建設中，與鄉村振興政策融合，促進了農村經濟繁榮與社會進步，同時一定程度重塑了鄉村的生活方式，喚起了村民對傳統文化的自豪感。

梳理文獻，學術界對藝術鄉建不同實踐的過程和效果反思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藝術鄉建實踐過程中的價值重塑問題。曾莉認為，藝術鄉建伴隨著鄉村景觀的再生產，是藝術化、現代化以及旅游化相交織的過程，促成了景觀理想的主體間性與價值重塑。② 第二，藝術鄉建中的主體沖突問題。渠巖認為，藝術鄉建的初衷不是滿足溫飽等經濟目的單一愿景，而是以尊重在地傳統與村民訴求為前提，用情感融入實現多主體的互動，并以許村和青田為實踐場所，進行了激發村民主體意識實驗。③ 劉姝曼提出了整體性視角下藝術鄉建的社會主體從主體間性到多重主體性的轉化，各主體以鄉村作為場域，生成的張力與互動關系重塑了村民的價值認知。④ 第三，藝術鄉建對鄉村共同體構建的貢獻與爭議。方李莉提出社會重構與整體性的視角對藝術鄉建共同體構建具有積極意義，且共同參與機制仍存在與村民需求脫節問題。⑤ 張穎認為整體賦能的在地化激活策略能夠促進藝術與鄉村文化建設融合與共生，有助于構建鄉村文化共同體。⑥ 總的來說，以上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但仍存在以下局限性：在宏觀層面，研究的整體性有待加強，現有文獻討論了藝術鄉建的實踐案例與爭議問題，但尚未從整體性和系統性的視角研判藝術鄉建與文化再生的關系，藝術鄉建的內涵特殊性有待進一步提煉。在中觀層面，缺少對于藝術鄉建實踐的多案例以及鄉村共同體的實現路徑的協同研究。基于此，通過藝術融入鄉村建設助力鄉村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的實現具有理念契合性和現實指向性。針對藝術實踐是在存續文化還是重構文化，藝術實踐如何與鄉村建設融合形成鄉村共同體等爭議問題，亟須開展理論研究，以明確鄉村文化振興的實踐方向。因此，本研究將從歷史回溯的視角分析藝術鄉建實踐的行動模式與現存問題，探究藝術助力鄉村文化共同體的構建路徑，為推動鄉村文化振興提供理論參考。

二、鄉村文化再生與藝術鄉建：內涵演進與“四位一體”理論邏輯

１．鄉村文化再生與藝術鄉建的內涵演進

我國鄉村文化再生的理論基石可追溯至民國時期，晏陽初、陶行知、梁漱溟等發起的“平教運動”等鄉村實驗，將“文藝教育”融入農民的生活，旨在通過教育啟蒙推動文化轉型，具體措施包括提倡“博士下鄉”和“除文盲，做新民”等方法。他們認為，鄉村建設的最終目標是“從舊文化建設出一個新文化來”。⑦ １９２６年，陶行知發表了《中華教育改進社改造全國鄉村教育宣言》，試圖通過教育提高農民的整體知識水平。⑧這種自上而下的思想體現了早期知識分子的烏托邦愿景。梁漱溟提出通過創造新文化來救活舊農村。①他提倡的農村文化自治，培養新倫理、建設新禮俗，要在鄉村重建文化的民族性和村民的主體性，以喚醒人們在民族和道德上的覺悟，②這是我國鄉村文化再生理念的早期溯源。費孝通的觀點進一步豐富了這一脈絡，強調文化既要在新的條件下發展，又要適合新的需要，人類創造文化為的是要增進生活的價值，并不會以維持文化為目的犧牲生活，③須確保鄉村建設服務于村民福祉，④這一見解指出了文化再生與現實生活改善之間的內在聯系，突出了實用主義與人文關懷的平衡。文化的藝術導向，就是在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景中融入藝術。⑤

作為近年來新興的概念，藝術鄉建的思想形成主要有兩種溯源：一方面，在全球化治理與變革背景下，西方先鋒藝術家的社會實踐形成了“藝術介入社會”的理念，旨在將藝術視作認識世界和文化發展的工具，實現藝術服務于廣大民眾而非精英階層，從而使藝術成為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因素，帶有一定的烏托邦色彩。我國近年來興起的藝術鄉建，通過藝術介入鄉村振興，雖然受到西方藝術介入社會思想的影響，但從總體上看，更多借用了日本的“美用一體”美學思維以及中國臺灣社區營造相關的自然和諧共生理念，⑥涵蓋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多領域。具體來看，日本的“美用一體”和社區營造注重個體和社區的自發性，以及和自然的和諧共生；我國臺灣地區的社區營造注重藝術介入和公共參與，以對生活環境的關懷和認知為出發點；我國大陸地區藝術鄉建則注重藝術和鄉村發展的融合，側重實用性，強調指導性和計劃性，融入對鄉愁的尋找和再現。不同的理念和方式體現了各自的文化特色和社區建設的實踐路徑。與此同時，２００６年至今，在我國鄉村振興背景下，藝術鄉建的核心在于其多維互動性，它不僅是藝術與鄉村的物質空間融合，更是一種文化再生的深度實踐。此過程強調村民的主體地位，倡導平等互助與和諧共生，確保藝術實踐既能響應外部驅動，又能內生性地激發鄉村文化的自我更新。藝術鄉建通過節事活動、公共藝術項目等形式，不僅修復了物質空間，更重要的是復蘇了鄉村的精神與情感聯結，引發了關于藝術主體性與鄉建本體性之間張力的討論，促使我們深入思考鄉村文化再生的真正意涵與長遠路徑。

我國藝術鄉建的內涵與鄉村文化再生理念具有一定的聯系。首先，鄉村文化再生是通過文化資源的挖掘，激發鄉村土地、人和文化資源的再生能力，其實現有助于深化藝術鄉建的實踐內涵，從整體性視角提升鄉村建設的社會、文化以及經濟效益，實現兩者的互動和迭代。其次，藝術鄉建并非單一維度的藝術家愿景或政府機構的政治目標，它是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復合型社會實踐，是利用文化賦能對鄉村的公共環境、禮俗秩序和倫理精神等物質和非物質要素的綜合性、系統化的再生實踐。最后，藝術鄉建是一個多主體交互過程，具有一定的社會屬性。參與主體在鄉建場域中通過各自訴求的表達、利益分配、互動關系實現協作，是多元差異并存和地方知識鑲嵌其中的復雜共同體，強調對在地性鄉土文化價值的認識與尊重，致力于實現鄉村文化的再生。

綜上，我國藝術鄉建的理論與實踐，是在全球視野與本土智慧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它既是對鄉村文化資源的創造性轉化，也是對鄉村現代化路徑的積極探索。藝術鄉建通過多主體協同、跨學科整合，不僅重振了鄉村文化的物質與非物質層面，還促進了鄉村社會的全面振興，實現了從理論到實踐、從文化到生活的多維度互動與共生。

２．鄉村文化再生與藝術鄉建的“四位一體”理論邏輯

考察我國現有的藝術鄉建與鄉村再生研究發現，鄉村文化價值的在地化體現、村民參與程度、鄉村產業振興、組織制度構成了當下藝術賦能鄉村文化建設的四大核心要素，且這種治理結構整合了傳統鄉村的制度慣性與當下藝術介入鄉村的再生需求。事實上，“價值體現、主體協同、產業發展、組織制度”四個要素的融合也反映了鄉村文化振興的“四位一體”理論邏輯。

第一，鄉村文化價值的體現是藝術鄉建的重要依據。傳統鄉村以農為本的經濟形態催生并固化了“人不離土”的價值理念，也奠定了我國人地關系的倫理基礎。① 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使得大量的人遠離鄉村，只能借助鄉愁來尋求精神慰藉。通過鄉村文化的復興與活化，藝術鄉建能夠將鄉愁進行在地化表達，從而實現身份與文化的重新認同。簡言之，藝術鄉建以展覽、鄉土生活重現、藝術作品、節慶等形式實現鄉村文化價值的在地化解讀，能夠促進藝術與鄉村文化建設融合與共生，②成為當下藝術鄉建的重要依據。

第二，以村民為主體的參與協同是藝術鄉建的關鍵要素。鄉村建設離不開村民這一參與主體，鄉村的現代化除了物質的現代化，更是社會與人的現代化。藝術鄉建的初衷不是滿足溫飽等經濟目的的單一愿景，而是以尊重地方傳統與村民訴求為前提，用情感融入促進鄉村復興。③ 不同于將藝術直接嵌入鄉村的介入方法，藝術鄉建通過柔性的方式間接參與鄉村建設，目的是發揮村民的主導性，加強村民對于自身文化的認同，喚起村民的集體記憶與自主建設意識，進而使村民獲得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因此，以村民為主體的參與是藝術鄉建的關鍵要素。

第三，鄉村產業振興是藝術鄉建的最終目標。產業興旺一直是鄉村振興的重要基礎，也是解決當下農村問題的前提。藝術鄉建的最終目的是依托公共文化服務和文化產品等鄉村特色文化資源，形成文化創意與農業共融的新興業態，從而推動鄉村產業振興。④ 一方面，鄉村自然環境和歷史遺存能夠結合當代教育、生活需求發展鄉村文化旅游線路；另一方面，手工藝、民俗等非物質文化遺產可結合日常生活與設計，形成具有地域特色和文化需求的產品，增強鄉村的產業活力。藝術鄉建能夠通過外部資源與內生發展雙向互動，將信息、資金以及知識帶入鄉村，有助于振興鄉村產業，實現鄉村文化建設的最終目標。

第四，組織制度是藝術鄉建的秩序保障。鄉村的組織制度深受傳統鄉村社會資本的束縛，在傳統農業社會里，鄉村是以自治為主。雖然當下藝術鄉建提倡多元主體協商共治，但具體工作的展開需要在制度約束的基礎上進行，因此，組織制度是鄉村文化治理的尺度、手段和工具。不同集體經濟形式的組織制度，如“公司＋農戶”、專業合作社、社團、協會、家族組織都不同程度地參與到鄉村治理進程中。⑤ 藝術鄉建離不開鄉村組織制度的保障，協調藝術和審美要素，并將兩者融入現行的鄉村組織制度中，構建藝術鄉建的行動準則，才能實現從“介入”到“參與”的文化再生過程。

簡言之，價值體現、主體協同、產業發展、組織制度這四個要素之間存在著明確的邏輯聯系，構成了藝術鄉建的“四位一體”的理論框架。“價值體現”是基礎，“參與主體”是動力，“產業發展”是目標，“組織制度”是保障。藝術鄉建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通過此“四位一體”的相互作用和互動，實現鄉村振興目標。鄉村文化價值的體現激發了村民參與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形成了一個動力源；而村民的積極參與又有助于鄉村產業的發展，加速了鄉村振興的步伐；同時，良好的組織制度起到了指導和保障作用，為藝術鄉建工作的穩定推進提供了保障。這四個要素在藝術鄉建中互相促進，共同構建了一個閉環，反映了“四位一體”的內在邏輯。只有各方面都兼顧，綜合推進，才能實現鄉村文化的真正振興，實現藝術鄉建的最終目標。

三、藝術鄉建實踐的行動模式與發展困境

本研究基于鄉村文化再生理論視角，認為藝術鄉建是基于鄉村的文化精神、情感需求、鄉俗秩序等物質與非物質要素再生的交互過程，綜合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復合型社會實踐，旨在通過自上而下的政策引導以及自下而上的社會參與，在對地方性鄉土文化價值認識與尊重的基礎上，實現鄉村文化共同體的重塑。近年來，為響應國家鄉村振興政策，藝術鄉建實踐項目逐年增多，本文將現有的藝術鄉建實踐行動模式進行了系統梳理，實踐證明，這些藝術鄉建項目從不同層面對鄉村文化再生起到了增益賦能的作用。

１．藝術鄉建實踐的行動模式

一是藝術家主導模式。早期的藝術鄉建項目大多是藝術家主導的探索性實踐模式，藝術家以其自身的審美體系和對鄉村的愿景為出發點，帶有一定自上而下的烏托邦理想主義，村民、政府等機構大多處于被動地位，隨著項目深入才慢慢參與其中。以“碧山計劃”為例，其由藝術家歐寧、左靖于２０１１年發起，成為藝術鄉建最早一批的實踐地。然而藝術家和設計師們為碧山創作的視覺系統、生活系統和建筑系統，由于沒有給村民帶來經濟上的實際收益，且藝術家與村民之間的審美壁壘難以打破，逐漸陷入建設困境。直到２０１５年，碧山供銷社通過發掘當地傳統手工藝將設計師和村民再次聯結起來，設計師用現代工藝帶動村民的傳統工藝創新，將生產和銷售權都交給村民，才從一定程度上激發了村民的主動性。① 此類實踐模式的利弊均較為明顯，雖然一些公共藝術作品的確可以為村民帶來比較直觀的視覺體驗，或將某個景點短時間內包裝成網紅打卡地，吸引游客進入鄉村，但很多項目由于缺乏前期深度調研，沒有將鄉村特有的地緣文化價值合理發掘利用，加上藝術家與村民之間的審美壁壘，使得村民難以理解和參與其中。

二是非政府組織主導模式。隨著藝術家主導的模式弊端的出現，在總結失敗經驗的基礎上，出現了藝術家開始發揮觸媒作用，通過與建筑師、相關學者等成立非政府組織，聯合地方政府與村民進行改造的行動方式。在該類實踐中，部分藝術家優先選擇從物質遺產的地方建筑和環境入手，以保留原貌的修復和提高使用價值為主，同時深入調研地方文化信仰、非物質文化遺產，并邀請國內外志愿者開展藝術助學等活動，在取得村民信任的前提下引導政府與村民共同參與活動。以２００８年渠巖團隊開啟的“許村計劃”為代表，他們以藝術家的身份在山西許村嘗試修復鄉村傳統民居建筑、開展藝術助學活動，以及從２０１１年開始打造兩年一屆的“許村國際藝術節”，以節慶的形式把許村的信仰、倫理以及價值觀表達給大眾，希望通過在許村植入國際藝術村的概念，從外界來激活鄉村的活力和提高當地村民的文化自信。② 也有一些由當地非遺傳承人自覺發起的非遺傳承基地，比如陜西省寶雞市鳳翔縣的泥塑村，由國家級鳳翔泥塑傳承人帶領當地村民共同進行創作生產，逐漸形成了以工作坊為主的產業鏈和旅游區，不僅解決了村民的就業問題，也起到對當地旅游的宣傳和推廣作用。此類實踐模式對于實現鄉村文化再生發揮了積極作用，但通常需要投入大量人力、時間才能見效。

三是地方政府主導模式。地方政府往往通過邀請或利用政策吸引藝術家入駐并帶動當地村民集體參與的形式，以增加村民的實際經濟利益為出發點，實現藝術與地方文化的共同再生產。羊磴藝術合作社由地方政府發起，藝術家協助村民學習短視頻的拍攝，并通過在線上平臺發布信息，將當地特色農副產品進行推廣和銷售，有效增加了村民收入，并將當地鄉村文化進行了廣泛的傳播。① 北京宋莊畫家村由于藝術家的入駐，各方面需求有所增加，部分村民和商家通過開畫材店、裝裱店和飯店等使家庭經濟狀況得到改善。福建屏南縣項目中藝術家通過對村民進行創作技能的幫扶培訓、文創開發的制作講解以及通過新媒體平臺有效對接鄉村資源與城市資源，逐漸形成產業鏈，從而帶動當地文化再生和旅游業、餐飲業等產業的發展，從經濟層面激發了村民的積極性。地方政府主導的實踐模式對藝術家的人數和駐留時間要求較高，同時需要配套的政策導向與支持。

四是多元主體主導模式。近年來，越來越多藝術鄉建實踐開始注重多元主體作用下的鄉村建設中各行動者與鄉土之間的社會關系。在該類實踐模式下，除了藝術家、建筑師和相關學者外，還加入了高校組織、地方政府、基金會等行動主體和資本運作單位，通過改善環境、恢復地方傳統習俗節慶等方式，吸引外流村民返鄉發展，并喚醒村民對家鄉的歸屬感。這類模式以“青田計劃”為代表，２０１７年，渠巖提出“青田范式———中國鄉村文明的復興路徑”，旨在通過藝術共創，修復當地的社會關系。② ２０１８年由佛山政府出資啟動了“青田專項工程”，用于在村內開展傳統建筑修繕、污水處理等工程，團隊還游說基金會為村子提供資助，通過恢復當地的“敬老宴”“賽龍舟”等習俗，吸引了許多外流的村民返鄉，喚醒了他們對家鄉的歸屬感。③ 行動模式通過復原和對外宣傳鄉村本土文化，帶動原住村民與外流村民積極參與，同時亦可吸引城市游客前往，但整體實踐過程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資金支持。

２．藝術鄉建實踐的發展困境

第一，文化價值轉向不明晰，地方性文化融合難以持續。對藝術鄉建而言，一方面，藝術家的到來雖然帶來了現代化審美，帶來了以文化消費為主的酒吧、書店、咖啡館等新興業態，使藝術鄉建變成了文化符號的簡單挪用，造成優秀鄉村傳統文化無法繼承和娛樂化、利益驅動過度等問題。另一方面，隨著越來越多的村民外出尋求更多就業機會，民間文化與信仰缺失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鄉村的自身文化價值。隨著傳統文化價值觀念的缺失、主體性喪失并逐漸演變成被改造的客體，村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也有所迷失，當外界干預力量消失時，就會出現藝術鄉建難以持續的問題，如“去藝術化”過程帶來的到此一游和再次衰敗等問題，典型的如石節子美術館，隨著發起人靳勒的離世，項目面臨無法繼續的困境。雖然已有藝術鄉建項目提出了重塑民間文化與信仰的一系列舉措，如渠巖的“青田范式”，提出了針對地方信仰、民俗民約、文化精神等地方文化再生產的思路，但實踐效果仍需要長期觀察。

第二，參與主體訴求難以平衡，村民主體邊緣化。在目前已有的鄉建經驗中，一個富有爭議的話題即“為了誰而進行藝術文化建設”。例如西安市邑縣蔡家坡村的關中忙罷藝術節，村民認為藝術節是高校和藝術家的活動，與他們并無關聯，大多數村民更看重藝術節帶來的經濟收益。藝術家歐寧和左靖發起的“碧山計劃”也存在原住民參與度不高、過度紳士化等問題。① 這種主體的偏移和缺失，一方面體現在村民與藝術家審美觀念之間存在壁壘，典型的如碧山計劃中的“星星與路燈”引發的鄉建主體之辯，②表現為文化精英對鄉村持有的烏托邦想象共同體與當下村民渴望改善居住條件與經濟收益的訴求差距。另一方面體現在藝術作為審美價值輸出為旅游產品，經濟收入成為推動村民參與藝術活動的主要動力，造成藝術產業鏈與審美脫鉤，缺少與村民的實際聯系。

第三，產業內生活力激發不足，產品缺少創新設計。對外部資源的過度依賴使得越來越多的鄉村旅游同質化，導致鄉村產業活力缺失。藝術鄉建無疑在鄉村文化建設方面注入了外部資源，如挖掘當地文化、繪制彩繪墻面、舉辦文化藝術節等活動，但依然無法扭轉青年人外出打工、老人留守鄉村的空心化局面。在藝術鄉建中，絕大多數鄉村的內生資源依然無法發揮作用，自身產業、家園感等物質和精神的缺失使鄉村難以吸引更多年輕人回鄉。③ 此外，藝術鄉建在經驗和直覺層面依然占據主導位置，使得絕大部分旅游產品要么迎合中產階級消費審美脫離鄉土，要么缺乏創新、影響力，難以形成具有市場競爭力的旅游產品。

第四，參與制度尚待完善，藝術鄉建缺少行動準則。主要表現在：一是藝術家的個性化趨向與自身帶來的外部資源組成的鄉建主體與村民治理主體的權力博弈；二是美麗鄉村運動中政府與藝術家聯手對村容村貌展開微改造，自上而下主導治理；三是藝術家發起，居民逐漸被帶動并一定程度參與，這類實踐一般隨著藝術家的離開而趨于平淡。無論是哪種趨勢，都缺少系統的組織制度引導，使得不同地域的藝術鄉建呈現出行動碎片化、空間多樣化以及利益分配不均等特點，也使得藝術鄉建難以穩定實施。

四、藝術鄉建中的鄉村文化共同體構建路徑

１．遵循本土邏輯，重構鄉村地方性文化

藝術鄉建需要實現從藝術主導轉向鄉村社會重構，充分認識多元主體的交互作用，在尊重差異性的基礎上建構基于主體間性的權力架構，即從“主體—客體”轉向“主體—主體”，實現從介入轉向參與的文化建構過程，推進生成鄉村文化共同體。首先，藝術的參與要遵循本土的生長邏輯，可通過與當地政府、村民溝通的方式，借助第三方機構，建立藝術鄉建工作坊等平臺，實現多元主體的協同參與。通過第三方平臺，可以實現鄉村口述史、信仰體系以及禮俗社會等社會空間的重構，在充分了解村民需求的基礎上進行鄉村建設。如倉東計劃就建立了倉東村、周邊村民、華僑、學者、學生、運營商、當地政府、市場、公益團體的多元合作平臺。此外，建立地方性知識庫，融入鄉村的歷史、風俗習慣、非物質文化遺產、村規民約、鄉土特色等知識，通過藝術手法深入挖掘其價值。其次，通過藝術手段提升居民生活空間與公共空間品質，注重提升鄉村的文化功能。文化功能一方面依賴文化旅游的發展，另一方面也與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間與公共空間品質息息相關。當前文化旅游體驗既需要多元化的旅游服務，也需要個性化的鄉村文化體驗。鄉村可通過鄉村主題藝術節等文化節事，建立屬于自身的文化ＩＰ，節事組委會融入當地村民、地方政府、藝術家、高校等參與主體，通過試驗性日常生活空間改造以及公共空間設計，將地方性知識融入鄉村文化建設，如西安的關中忙罷藝術節，就以本土農耕習慣為出發點，將收完的麥稈通過藝術創作成各種主題的公共藝術品，成為當地具有特色的文化空間，并以此為契機開展了關中忙罷主題藝術節，融入了多元參與主體開展與鄉村文化建設相關的活動，也帶動了當地的文化旅游發展。① 最后，立足鄉村生活結構，重構傳統鄉村生產的“百業—百工—百藝”的共生關系。農耕文化的傳承與存續使民間藝術以百業的方式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而其從業者是熟悉傳統文化的百工，百藝則是百工有意識無意識在生活中的反饋。② 結合近年來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和保護，以活態的方式將非遺的傳統技藝傳播至今，可將非遺傳承、百藝復蘇結合社區參與、親子教育、數字化等形式，建立民俗與當代生活關聯，凸顯鄉村文化特色。

２．建立藝術與鄉村日常生活聯系，激活村民主體性

藝術鄉建需要平衡外界干預與村民主體性的問題，但也必須認識到村民主體性的激活是循序漸進的過程，并非一蹴而就。日本的鄉村重建工作從２０世紀７０年代開始，以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為例，從藝術介入到真正激發村民主體性的過程建構長達３０年之久。具體來看，首先，應該建立鄉土文化與現代生活的聯系，既不能一味反對現代化，也不能一味追求現代化而喪失傳統文化。可通過參與式建設調動村民鄉建的熱情與積極性，如倉東計劃就以幫助村民發掘手藝潛能來建立文化自豪感，隨著項目深入村民可以逐步獲得就業機會留在村里。此外，還可以引導村民全程參與建筑的修復和教育活動，讓他們既是工匠，又是廚師，還是當地的技藝傳承者，從而增強村民的文化自豪感。其次，對鄉村傳統文化中的天地神人、物我群己之間的倫理關系進行記錄與呈現，可通過大地藝術、文化節事的方式，以在地性重建為目標，通過農田、農舍、鄉村景觀等物質與非物質要素的藝術干預，建立地方精神與村民日常生活之間的聯系，將藝術與生活作為社會整體去呈現。最后，通過引入外部資源助力鄉村村民主體的方式，形成鄉建“新主體”，③實現從村民參與到村民主體的過渡，喚起村民的鄉土情感。要實現這一目標，僅靠藝術啟蒙式的鄉建是不夠的，而需要積極回應村民的訴求，在長時間的密切互動下潛移默化形成村民對于自身情感的重構。④

３．增強鄉村文化自信，激發鄉村內生動力

自民國時期起鄉建就以拯救社會病癥為出發點，費孝通晚年對于鄉村研究更側重人的觀念與心態在社會變遷中的影響，提出了鄉村建設價值規范與尊嚴感的重要性，同時提出了“文化自覺”的概念，意在闡釋以人與人的關系為基礎的自我文化在全球化背景下的關鍵作用。⑤ 因此，藝術家的鄉村實踐首先應當建立在修復鄉村禮俗與倫理精神的基礎上，只有鄉村的文化價值得到修復，村民才會找到自己的文化自信、重建家園感和尊嚴感。其次，鄉村文化通過物質與非物質載體呈現。物質層面的公共空間、基礎設施改造等方面已在一定程度發揮作用，而非物質文化層面，如特色民俗手工藝以及民間技藝、風土人情等仍需要以活態的方式介入，從而帶動多元主體參與，以藝術創新提升文化產業質量，實現鄉村文化元素的再生產與傳承。例如通過非遺傳習基地等方式，將政府機構、傳承人、教育機構等多方主體整合，實現活態傳承。最后，通過文化產業振興，打造具有地方特色的ＩＰ，將地方特產、創意手工藝等特色產業形成規模產業鏈。一方面吸引更多的年輕人回鄉創業，如西安蔡家坡村通過關中忙罷藝術節帶動區域村莊發展，吸引廣州美院、地方青年回鄉經營餐飲住宿；另一方面能夠喚起在外鄉賢對于家鄉發展的關注與投入，激活鄉村的內生發展活力。最后，藝術介入除了要創造在地化作品，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加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也是傳統鄉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鄉村情感共同體”，即人與人之間親密的情感互聯才是鄉村文化的內核，也是藝術家等外界力量退場之后保持凝聚力，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關鍵。例如，日本的越后妻有藝術節將最終的可持續發展內驅力定位為鄉村獨特的生態場域，將藝術作為連接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紐帶，將鄉村文化作為藝術與生活的靈感與素材。

４．健全藝術鄉建制度體系，建立參與保障機制

藝術鄉建涉及多元參與者，存在一定程度的溝通決策不及時以及制度體制設計不完整的問題。這就需要做到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政策制度的接合，進行資源整合與長遠規劃設計。首先，搭建多種對話平臺，征集多元主體的意見，可通過駐村藝術家村長、高校社會實踐、藝術鄉建人才勞務派遣等方式，搭建針對藝術鄉村教育、鄉村文化整合、鄉村發展交流的平等對話平臺，平衡各方利益分配，防止共同體因權力博弈失衡而瓦解。其次，針對具體的鄉村修復項目，如民居修繕、公共空間設計、大地藝術等設立具體的政策引導，用試點的形式不斷累積經驗，形成具有地方發展特點的政策體系，建立長期動態的政策監測與評估機制。針對多元主體不同的責任—權屬—角色互動關系，可扶植與引導第三方機構參與藝術鄉建，制定這類平臺的評估標準時，要把社會效益放在第一位，并確保讓村民真正成為藝術鄉建的主人以及建設項目為村民服務而不是為少數人謀利。最后，通過參與機制保證利益分配的公開、透明、公平公正，將多元主體訴求進行合理的考慮與責任分配，兼顧各方權益的流轉，激發多元主體參與的積極性，構建鄉村文化共生的場域。①

五、結語

以鄉村振興為目標的文化共同體構建，既要挖掘鄉村寶貴的傳統文化資源，也要科學合理地規劃藝術鄉建項目。只有充分尊重鄉土文化的內在發展邏輯，深刻認識在地性聯系對當前藝術鄉建實踐的關鍵作用，才能使藝術真正參與到鄉村建設中，實現恢復鄉村活力的最終愿景。以藝術與文化再生為核心的鄉村文化共同體構建，不僅是理論前沿，更是值得深入探索的實踐課題。本文針對鄉村振興背景下的藝術鄉建與文化再生進行了深入探討，有助于從理論和實踐上更好地擴展對鄉村文化振興的研究。

鄉村文化蘊含著當地人民長久以來的生活習俗和道德信仰，不僅需要從物質和非物質文化層面進行優化改善，還要考慮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人與社會的關系。重構鄉村文化共同體，既需要對當下鄉村發展社會脈絡做合理把握，也需要從主體權力架構、鄉村內生動力、精神文明和制度體系等方面建立藝術與鄉村日常生活的深厚聯系。在當前互聯網和工業４．０的時代背景下，通過藝術與相關交叉學科的合理介入，在保護原有傳統習俗的基礎上重構鄉村文化，增強村民的文化自信，實現鄉村文明與非物質文化的活態傳承與發展，是當下鄉村文化振興的重要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