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孤而孤，孤而不孤

◎第五次被捕，兩幅獄中書跡

1932年10月15日，病中居家休養的陳獨秀，被突然闖入的上海英租界巡捕房警員抓捕。這是他繼袁世凱、北洋政府執政時期四次被捕之后，復因國民黨南京政府通緝而第五次被捕（也是其在上海租界的第三次被捕），亦是其生平最后一次被捕。

迭經半年羈押與偵訊，時至1933年4月14日晨，陳獨秀案終于在南京地方法院公開審判。此際還是老朋友章士釗挺身而出，主動出任陳氏的辯護律師，力爭為其“無罪”或“減罪”做辯護。

令人遺憾的是，雖經各方營救與呼吁，更兼章士釗當庭全力辯護，陳獨秀最后仍以所謂“危害民國罪”成立，于6月30日被判入獄服十三年徒刑。陳氏不服判決復又上訴，于同年7月20日，刑期減為八年徒刑，并于1934年8月移監，開始正式服刑。

據前去探監的各界友人或報刊記者記述，服刑期間，陳氏除了研讀中國古代文史、德文及外文書籍之外，還經常為應酬之需，為人題詞書聯。這些應酬之作，最為著名且公開刊布者，目前已知有兩件書跡。

一件乃陳氏被捕之后不久，即為對其近況頗為關切的、時任國民政府軍政部部長的何應欽所書，題詞曰：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

這幅題詞可謂充分表達了陳氏被捕時的革命家本色，也迅即以“陳獨秀獄中真筆”為題，刊發在了杭州《新生》雜志（第1卷第2期）之上，一度為時人所激賞。

另一件為陳氏入獄服刑近三年、寄贈友人劉海粟的一副書聯，聯語云：

“行無愧怍心常坦，身受艱難氣若虹。”

此聯頗得劉氏珍愛，于1937年3月10日致杭州《東南日報》“沙發”副刊主編陳大慈的信中特意提及，稱“昨接陳獨秀自獄中寄贈一聯，道我處境，頗為切合”云云。3月14日，陳氏徑將此信刊布于該報，遂為讀者周知。應當說，這兩幅陳氏獄中書跡，都體現了其一貫的自信堅毅的品性與信念。

◎為《黃山孤松圖》題跋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陳氏還為劉海粟所繪《黃山孤松圖》題跋，原文如下：

“黃山孤松，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與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用，此非調和折衷于孤與不孤之間也。海粟先生，獨秀。”

這樣的題跋，對于早年致力于“美術革命”、先是因倡行人體模特而被軍閥通緝、后又因畫風卓異而被世人視作“藝術叛徒”的劉海粟而言，無異于知音妙契，自然是心有戚戚焉。

這一幅帶有陳氏題跋的《黃山孤松圖》，曾刊于1936年7月15日的上海《良友》畫報第118期，且被納入“海粟近作畫展”的主題圖文報道之中。此次報道中，還展示了另一幅有陳氏題跋的《雪江獨釣圖》，跋云：

“自畫看實為中國詩書畫三藝一體之意畫矣。晚近書藝有益奧深，迨海粟從中為首倡也。此圖即畫有書意者。獨秀。”

此跋乃是稱贊劉氏融書法藝術于繪畫之中，又獲美術創新之新境界。當然，由此亦可見，陳氏在中國傳統書畫藝術領域的修養，有著相當程度的造詣，也有著并非泛泛的獨特見解。

話說此次《良友》畫報刊發圖文報道半年之后，1937年2月，《劉海粟國畫（第三集）》交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也收入這兩幅有陳氏題跋的畫作。當時，這一劉氏作品集在《時事新報》等滬上各大報刊上的廣告中，也為之特意介紹稱：

“本集所收劉先生最近杰作二十幅，都是二度歐游歸國后所作，有《孤松》（陳獨秀長題）……《雪江獨釣》（陳獨秀、李健題）……”

據此介紹可知，題有陳氏兩跋的兩幅畫作皆為劉海粟“二度歐游歸國后所作”。據考，劉氏第二次始于1933年秋，乃是為了主持中德兩國政府聯合舉辦的“中國現代美術展覽會”，展覽會于1934年1月舉辦，至1935年夏間完成。1935年6月27日，劉氏夫婦乘德國霍斯脫號海輪返歸上海，結束了第二次歐游的旅程。因此，據這一歷程可知，《劉海粟國畫（第三集）》中的二十幅作品，皆為1935年7月之后的作品。

返觀劉氏畫作中的陳氏兩跋，雖皆未有時間落款，但若僅從《良友》畫報之“海粟近作畫展”的報道主題考察，所謂“近作”，自當是1935年7月至1936年7月前后的作品了。也即說，此陳氏兩跋，應當皆為南京獄中所題：可能是劉氏攜畫作邀其現場題跋，也有可能是觀畫之后，另紙所寫再行寄贈。無論如何，確為陳氏獄中書跡無疑。

◎為潘玉良兩度題畫

時至1937年夏，陳獨秀仍被關押在南京老虎橋監獄。服刑之際，他又為兩次攜畫探監而來的潘玉良，欣然在畫上題詞留念。

值得一提的是，這兩幅畫作的主體圖案，均為女性人體的白描圖。一幅為《側身背臥女人體》（此畫今藏安徽博物院），陳獨秀在畫上題詞曰：

“余識玉良女士二十余年矣，日見其進，未見其止，迫所作油畫已入縱橫自如之境，非復以運筆配色見長矣。今見此新白描體，知其進猶未已也。”

另一幅為《俯首背女人體》，陳氏題詞曰：

“以歐洲油畫雕塑之神味入中國之白描，余稱之白描，玉良以為然乎。廿六年初夏。”（陳氏兩則題詞，俱已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陳獨秀著作選編》第五卷）

兩次題詞，陳獨秀均以蠅頭小楷為之，肅然將之端列于畫幅端角之處，似唯恐字體過大，擠占破壞了畫幅空間。題詞落款處，似以墨筆直接勾描出一方白文“獨秀”的印章圖形，仿為鈐印形式。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形，或與當時獄中鈐蓋私人印章有所不便，或者就是陳氏興之所至，乃是有意為之的略表藝術風味之舉。無論如何，這樣的題詞風格，與慣常的陳氏題贈友人時“風虎云龍”般大開大闔的手筆，頗為不同，或亦可視作陳氏對潘氏其人其作的某種敬意使然罷。

這兩則題詞，后來被正式選入《陳獨秀著作選編》一書，書中當頁腳注也曾提及潘玉良原名及早期經歷，明確注釋如下：

“潘玉良（1895—1977），原名陳秀清，后改姓張，揚州人。家境貧苦，幼年被賣于青樓，后嫁于潘贊化，陳獨秀為唯一的證婚人。并見玉良的畫有靈氣，遂建議潘贊化送玉良進美專，后又建議她去法國深造。”

據此可知，陳獨秀之所以不吝筆墨，在獄中為潘玉良兩度題畫，乃是因二人之前早已相識，且有所交誼。須知，陳獨秀不但是潘玉良的證婚人，也是其藝術才華的發現者與支持者，可以說既是“月老”，又是“伯樂”。

◎小結

因早年生涯艱險，晚年又兼顛沛流離，陳氏書跡流傳于世者，至今已不多見。其中，他在獄中兩次為劉海粟題畫的書跡，因后來劉氏畫作多有影印，方為外界略有所知。至于在獄中為潘玉良兩次題畫的書跡，則因字跡過于細微，即便完整影印出來，也難以清晰再現，故而非細觀原件者，難以察知，至今還少為外界所知。

概觀所有這些獄中書跡，筆者以為，那一則為《黃山孤松圖》的題跋，頗可反映陳氏“孤而不孤”的獄中心境。跋文中大有“吾道不孤”，自有革命同路人、后來人的自我期許——那份革命者的從容與自信，坦然揮灑洋溢于字里行間，僅此一點，亦足令后世讀者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