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現代視覺模式下的漢字認知

在當今社會，無論是靜態、動態還是交互模式的視覺景觀，都在朝著更加復雜、更加多元化的視域發展。時間與空間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了一種被壓縮的狀態，“碎片化閱讀”“讀圖時代”等，是我們賦予當下信息處理方式的一系列標簽，對于物象的快速攝取，將漢字置于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形式場中。漢字不再是單純的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它與信息流、圖形、影像，甚至行為等有形或無形的物質領域都發生了緊密的共動關系。

1. 人性到物性的漢字數碼化

世界范圍內，任何一種語言所對應的文字系統，其視覺樣式的生發都必然是與人的動作相關的——或寫或刻或鑄，所以說文字的視覺形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書寫者動作軌跡和時間線相交織的固化形態。因而書寫本身已不再是動作的意義，而更多是塑造字體樣式的過程性考量。事實上，漢字所對應的“書法”一詞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解讀為關于“書寫的法度”。可以說，漢字視覺形式的發展變化與“書寫”方式和“書寫”工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作為漢字書寫專用工具的軟筆——毛筆的出現，筆者認為正是中國古人專注于書寫而創造出的“擬人”化器物，之所以謂之“擬人”是因為其造物理念實則契合人之手肘的構造，筆桿木質之“硬”如手肘筋骨之“堅”，乃催發空間軌跡運作的動力；筆頭毫質之“軟”如手肘血肉之“韌”，迎合運化力道附勢而行的姿態。毋庸置疑，毛筆作為書寫工具的出現為漢字的造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書寫方式和書寫工具為漢字造型的多樣性提供了物質條件，而真正能夠將這種多樣的造型姿態帶入現實的卻是活態的書寫之人。即使是相同的運筆方法在不同的書寫者運作之下，其筆跡也是千差萬別的，由此形成了可供鑒別之用的“筆跡學”。甚至是同一書寫者在不同的情、景、態之下字體樣式也會呈現出細微差別，誠如王羲之所書《蘭亭序》中21個“之”字竟各有姿態，無一相同，足可見書寫對擴展漢字視覺樣式的效能。

從漢字系統進入到活字時代開始，它與書寫之間的關系似乎變得越來越疏離，呈現字體的物質條件由書寫工具變成印刷工具。進入數碼時代更是將漢字與書寫的關系再一次進行了剝離，顯化字體的操作由書寫動作變成了敲擊鍵盤的輸出動作，漢字與人自身的關系呈現出愈加靜默的、阻滯的他者姿態。反觀漢字數碼化的過程，我們不難發現其與書寫本身有著剪不斷的“血緣關系”。眾所周知，全部漢字的總量可達十萬之多，在中國，人們日常使用到的也有三五千之眾，對比拉丁文字（如英文有二十六個字母）而言，其字素系統要龐大而復雜得多。在字體數碼化的過程中，對應如此眾多的漢字，其造型歸納方法則來源于中國傳統書法中的“永字八法”。“永字八法”是中國書法筆畫造型的最基本要義，在此基礎上可生變出多種筆畫樣式，它是隱匿在視覺表象背后的一套連貫、系統的思維方式與方法論。其主要思維路徑是在米字形的母圖中對漢字筆畫的提取、構建與純化，主要歸納出“側、勒、努、趯、策、掠、啄、磔”八個筆畫。

這種來自傳統書法中對于漢字基礎造型的理解與智慧，將繁雜無序歸于簡化快捷，對于漢字的數碼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漢字在最初進入計算機編輯系統時遇到的最大問題是漢字系統本身如此復雜，怎么按照英文的思維方式和計算機的編碼方式進行編輯錄入，最終漢字五筆錄入法的發明與漢語拼音的對應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五筆錄入法與“永字八法”有著密切的聯系，五筆進一步簡化了漢字筆畫的基礎單位，將傳統“永字八法”中的捺、點、鉤合并為一類筆畫，另將折歸入豎與橫的復合造型中加以識別，最終提純為“橫、豎、撇、折、點”五筆。五筆輸入法的誕生解決了漢字錄入電腦的問題，將擁有巨大數量的漢字歸納為最簡的識別元素，這種設計思維是源自書法“永字八法”的設計理念，它使得這種中國傳統書法里的關于漢字造型的方法論得以契合于數字時代的新要求。

書寫之于漢字塑形的意義對于中國人而言是一種類似于經驗習得的恒定認知，是一種由內化而外顯的審美輸出。數碼屏顯的像素化形式，無疑使漢字的結構、筆畫樣式等都得到了充分的工整與均衡，但卻在一定程度上桎梏于算法的絕對理性，而書寫理念的植入則能夠以創造性的方式使漢字數碼化形式的塑造更加多元化。

2. 隱喻到顯化的圖形性關聯

在漢字漫長的發展歷程中，漢字體現出書寫與繪畫相結合的特點。中國自古就有“書畫同源”的說法，漢字的源頭就是原始的圖畫形式，慢慢地從原始圖畫變成了一種“表意符號”。進而為了表達更加豐富的內容，大量表音的形聲字陸續出現，象形字與會意字的比例隨之降低。漢代撰寫《說文解字》的許慎將漢字造字法歸納為“六書”，即“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宜，以見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讬事，‘令’‘長’是也。”（許慎《說文解字》）我們通過許慎對造字法的總結發現，依據物態的圖形化塑造以及組合物質形的象征式手法，是漢字構形的重要手段。

所謂漢字的象形性，就是指漢字在反映事物形態的同時，也反映了它的意義以及聲音。因此這種象形性具有與繪畫同質而又異變的形式方法與思維路徑，它既表現出物象描摹的視覺性，又具有符號的抽象性，同時也兼具與語言相關的語義性。可以說關于漢字的象形性構形對于物象的呈現是一個由“相”到“象”的攝取過程，而這個攝取過程又是在中國傳統哲學、美學觀點組成的近乎封閉的邏輯認知中發生的，具有自文化的集體共識性。

現代社會對于視覺影像的快速消費，使得“讀圖”成為越來越便捷的資訊傳達方式，它在跨語言的交流中也確實表現出了極大的優勢。事實上，這種對于讀圖的慣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到了當下漢字設計的視覺表現中，保留于漢字基因中的象形性以一種全新的姿態加以回歸。但這種回歸并不是對原有形式方法和思維路徑的回溯，而是在現代形式法則基礎上的對于圖形裝飾性趣味和圖式語義的追求，追求更加純粹的圖形性視覺美感。在漢字構形中的圖形性表現與塑造手法上也更加多元化：一是將圖形作為字素植入到漢字字形當中，“草間兒童美術私塾”（圖1）中“草間”二字的字體設計就是將建筑物的線性構造形態與字體中的一部分字素“日”的形態做替換，從而達到圖形的引入和呈現。二是運用現代構成或解構手法的圖形化塑造，“管普查的設計”（圖2）六個字運用塊面組合的方式對字體的結構進行了重組，在一定程度上抽離了漢字本體形象，表現出現代形式美學的意味。三是以漢字作為元素來組合圖形，字體設計“節氣”（圖3、4），分別以“中秋”和“冬至”兩組字的字體形態本身作為圖形組織的視覺元素，漢字自身的點畫則成為構成圖形的線條與塊面。在現代漢字設計中，圖形的視覺表現性加以提純和強化，追求視覺趣味和游戲性的動機更加強烈。

3. 信息流區隔的多語種混合形態

現代文字設計，正呈現出愈加趨于復合化和多重化的趨勢。目前我們所處的時代，空間與時間的局限性正逐漸消弭，語言和文字的區隔化也越來越模糊，多語種文字出現在同一個界面中的視覺排布已十分常見。例如公共設施中的指示系統、產品的使用手冊、商品的外包裝、海報乃至書籍等，這些都存在著多語種展示的功能性要求。因而不同面貌的字體混合排布成為現代視覺環境中對于漢字設計的新要求。

漢字和拉丁字母為代表的東西方文字在造字理念、構形方式等方面都存在著本質的區別。眾所周知，西方以表音文字為字體系統，沒有象形文字的傳統，與東方這種視文字為生命體的象形文字文化圈大相徑庭。作為表音文字的拉丁字母，它既實用又簡單，便于記憶書寫，在語言學層面上表現出極大的優勢。但其在視覺樣式上卻具有一定的局限，主要表現在它的形態均一性上，因為結構關系和點畫形態都被徹底單純化了，每個字母的筆畫或濃度幾乎一樣，所以當以篇幅組合的狀態出現時，看起來則顯得有些過于均衡而乏味。漢字的視覺表現則全然不同，字形樣式豐富、結構復雜、點畫形態多樣，且單體之間的差異性相對較大。當漢字與其他語種的文字同時出現時，如果只是做簡單的翻譯式對應編排，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失去文本的主語感和視覺的秩序感。因此，很多設計師會自覺地嘗試將多語種的組合變成“斑斕”的文字組，追求不僅有文字的橫向羅列，還有濃淡相間、富于變化、縱向多重的視覺效果。“宿巖”標志字體設計（圖5），中文的“宿”“巖”二字采用豎向排列的形式，而英文的“SUNIN JADITE”則采用橫向分行排列的形式，將中英文的信息都做了有效的視覺呈示。即便同是平行排列，設計師也會在其中夾雜著某種文字塊的樣式來吸引人的注意力。因為在均一的文字組中出現斑斑點點的塊狀，讀者就會迅速地讀取那些信息，從而形成信息的自然篩選與區劃。

在文字設計上的這種新趨勢，并不是設計師主觀臆斷的個體追求，而是在適應視覺審美新需求下的樣式更新。多語種組合的“文字建筑”不僅需要均一等值的文字流動來構筑，還需要參差不齊，易于突出意思的斑駁濃淡。因此，多語種的混合編排，其設計的實質不僅僅是文字視覺形的排布，更是同一空間場域內的語音協奏。

總結

當下印刷技術與電子工具的普遍使用，使得漢字與“讀”“寫”之間的關聯性變得越來越緘默、越來越疏離，語義的攝受進入到一種無聲響、無互動的狀態。理性、科學、實用的設計方法正在走向極端，所謂“詩意”和“情懷”的人文關照被實用和客觀以科學的現代名義所掩蓋。而在這種復雜關系的維系中，漢字設計也表現出越來越多的變革傾向，但在這些看似被時代潮流所牽引的被動變革中卻隱藏著漢字本身的自適應性，這種自適應性是深深植根于漢字傳統基因中的生命活力，以及與時代聯通的“傳統”價值，而這種價值的本質正是建立在面向未來的精神基礎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