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

編者按：

人類自從有了美的認識，對自身容貌儀表就越發的重視。由最早的止水照容到以鑒盛水，再到銅鏡的出現，在長達四千多年的時間里，銅鏡一直是人們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清代，隨西方玻璃鏡大量傳入中國，銅鏡的歷史使命宣告完成。

唐代溫庭筠詩曰：“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如今，只有銅鏡背面的精美紋飾依然向我們講述著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傳遞著那個時代人們的思想觀念。

古趙邯鄲，被夏雨洗過，蒼茫的天光下，回車巷閃著油亮，愈發幽靜、悠長。

它在煙雨如絲里，等我們。歌者說，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或許命運的簽，只讓我們遇見。

故而，在我走進古鏡領域的某一天，因相遇而有了故事——

一面古鏡，會有怎樣的世界觀呢？

一

古玩藝術品市場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幾十年了。因喜歡藝術的緣故，我對古銅鏡、古璽印有了特殊的偏好。走近它們，那散發著幽遠之意的古物，便像煙雨，繚繞在我的周身。我與它們之間，似乎有某種契約，縱然歷史的長河橫亙，但對藝術的共鳴卻能瞬間把我們拉近。一遠一近、一張一弛，這樣富有生命力的表達樣式，一直深深地吸引著我。

我曾用歷史的慨嘆、文學文字的表達，將溢于表、藏于心的吟誦，賦古璽印以生命。閑暇之余，我也常細細撫摸一面面古銅鏡，愈加感到它們也都有一顆美好的靈魂——那一面面經人手、留余溫的古鏡，有著多少世間故事和人生拷問啊！

曾記得，我收藏的第一面故事鏡是“柳毅傳書”鏡。描繪的是秀才柳毅赴京應試，途經涇河，巧遇牧羊女悲悲啼啼，問詢后得知她是洞庭龍王之女，遣嫁涇河小龍，但遭受夫婿虐待。柳毅甚是同情，仗義為龍女傳送家書。龍女獲救后，非常感激他，請求婚配。沒想到柳毅為避施恩圖報之嫌一口拒絕。龍女與洞庭君化身漁家父女，同柳家鄰里相處，最終與柳毅有了齊眉之約，結為伉儷。

懵懂少年時，我便通過露天電影將這個中國美麗的神話故事記在了心里。直到那天在古玩城，我在鏡子上看到二人站在河邊，諾言托付，如一股暖流淌心間。羅丹說，這個世界總是充滿美好的事物，然而能看到這些美好事物的人，事實上是少之又少。我毫不猶豫地擁有了這份美好。我相信它會給我帶來快樂，伴我終生。

還記得，我收藏的第二面故事鏡是“瑤池相會”鏡。《史記·趙世家》曰：“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穆天子傳》也記載了這個故事：周穆王三千年前率領七萃之士，駕上赤驥﹑綠耳等駿馬，從宗周出發，越過漳水﹐經由河宗﹑陽紆之山、群玉山等地，西至于西王母之邦和西王母宴飲酬酢。席間，西王母翩翩起舞，婉轉歌唱。周穆王離席唱和，盡情歡娛，穆王“樂之忘歸”。他們相約以三年為期，依依惜別。

因從小得益于小人書和電影的影響，我對神話故事常常懷揣無邊際的夢想，當這種遙不可及的神話之美被賦予有形的實體時，夢想便有了實現的可能——是的，我開始對喜歡的事物關注，也令我擁有了公務之外的一種樂趣——收藏古銅鏡。

收藏是一種修為。買賣雙方憑借的是信譽和眼力。收到滿意的藏品，自然歡喜；偶爾“打眼”了，也是一種學習。直至今天，我才自覺有了一些沉淀、一些沉穩、一些開闊。沉淀是為文化的追問，沉穩是為收藏的閑情，開闊是為心意的曠達。

這是二十年來我在古鏡這個微觀世界里得到的恩賜與感悟。

二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想起溫庭筠的這首《菩薩蠻》至今美妙——一位美人慵懶地起床，梳妝打扮。她在發髻上插好花，再用兩面鏡子前后照看。這是怎樣一位溫婉的女子，長長的發髻挽起青春的嬌媚，此刻鏡中花和鏡中人相互映襯，競相媲美。試問，世間每一位女子的心中，誰沒有一面鏡子？

中國古鏡多為銅制，故稱銅鏡。在高超的鑄造工藝引領下，銅鏡的正面用來鑒容貌、正衣冠；而另一面，即它的背面，則展現著豐富精美的圖案紋飾，賦予其裝飾美學。這使得銅鏡這一實用器，同時也具有了很強的觀賞性和很高的藝術價值。有時候我就想著，作為照容的工具，最早的鏡子從哪里來？它的前世今生又經過了怎樣的淬煉？

古人最初以自然之水為鏡，后以容器盛水照面。容器稱“監”，繁體作“監”，會意字，甲骨文、金文寫法，像一人側面俯視器皿，即從容器水面照看自己容顏的樣子。春秋時期，“監”的字意增多，且容器多為金屬，于是加“金”旁演變為“鑑”表本義，今簡化為“鑒”，意為鏡子。民國學者梁上椿在《古鏡研究總論》中提出了“鏡由鑒來”的觀點，并得到郭沫若等人的認可。

縱觀中國銅鏡四千余年發展史，它就像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融入波瀾起伏的歷史大河，散發著“照膽照心，難逢難值”的魅力。

萌芽時期：20世紀70年代，當齊家文化的風吹開甘肅省齊家坪的塵埃時，一面圓形素鏡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它來自4000多年前。隨后不久，青海貴南尕馬臺遺址也出土了一面同一時期的太陽紋銅鏡。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有一面多角星紋鏡，據傳為甘肅出土，被鑒定為齊家文化鏡。就這樣，銅鏡在齊家文化的光里萌芽，此后不僅照容照面，而且照見歷史，照見未來，至今成為一門獨家絕學，閃耀在文物學、考古學乃至文學藝術的舞臺。在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中，出土了四面商朝銅鏡。西周時期，銅鏡數量相對比殷商多一些，出土地點多在河南、陜西、北京、遼寧等地，分布區域較廣，樣式也呈現多樣化。

勃興時期：一個偉大的時代來臨了，它有一個氣貫長虹的名字：春秋戰國，這時期奴隸社會瓦解，封建社會建立，群雄逐鹿，百家爭鳴，思想融合。萬象更新之下，銅鏡作為日用品以空前的規模與速度興起，彰顯了與時俱進的、生機勃發的生命力。銅鏡大規模流行開來，銅鏡被貴族們追捧，成了炙手可熱的日常生活品。

繁榮時期：以兩漢政權建立為標志，中國的銅鏡進入繁榮時期。在大一統的思想下，經濟發達，文化繁榮，高度文明。在出土的一面面鏡子里，我們既可以感受到時代里“大風起兮云飛揚”的恢宏氣勢，也可感受到它“見日之光，天下大明”的精神指向，乃至對浩渺星空、自然神靈的探尋與拷問……更為重要的一個光亮，便是閃爍在心里的愛，這是兩漢時期最美的事物，鏡中那充滿了中國古典主義的漢字，如“常富貴，樂未央，長相思，勿相忘”“與天相壽，與地相長”等等。愛，能橫掃萬里塵埃。1975年，陜西西安北郊發掘了一個漢代合葬墓，兩塊斷開的連弧紋漢鏡分置在墓室口左右，這原本是一面完整的鏡子，斷開后被分置在夫妻棺前。1986年，在安徽省淮南市下陳村的考古發掘中，工作人員發現了東漢時期的半面昭明鏡。另一半鏡子呢？世間這么多冷風凄雨——這一半的我卻始終在這里等你！

緩進時期：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古銅鏡過渡發展的階段，政治的分裂、連年的征戰，影響人們的不僅是生活，還有思想與技術。此時的鏡類不多，體小質差，呈現了蕭條緩進的狀態。北方銅鏡業處于停滯衰落時期，社會上流傳的大都是前朝舊鏡。

鼎盛時期：在經歷了至暗時刻后，銅鏡業又因隋唐時代的到來，進入了鼎盛時期，它又煥發了比任何時代都明亮的光輝。隋朝結束了三百多年南北朝分裂的局面，建立了統一的大帝國；繼之而起的唐朝，政治、經濟、文化都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開創了一個繁榮強盛的歷史時代。在這種歷史條件下，作為社會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手工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銅鏡鑄造業也進入了它自己的鼎盛階段，新穎的造型、絢麗多彩的題材、精湛的鑄造藝術，開創了中國銅鏡史的新紀元。“龍紋鏡”“海獸葡萄鏡”“四枝花牡丹鏡”等諸多工藝精美、大氣磅礴的銅鏡，折射出一個時代的文化與氣質。

緩慢發展時期：盛唐之后的宋遼金元時期，銅鏡猶如落雪紛紛，從盛暑跌入嚴冬。這是歷史的規律，也是自然的契合。即便這樣，宋遼金元銅鏡仍保持了自己鮮明的時代特點。我尤為喜歡宋鏡，它的簡約、舒朗，如月在天心，梅開南山，道歸自然……每一面鏡子，散發著氣若幽蘭的高雅，吟唱著民族文化的精神高歌。

衰落時期：歷史進入明清，圖案紋飾呈現簡單化、羅列化，缺少趣味性、藝術性。清代中晚期，因玻璃鏡的傳入和普及，銅鏡逐步失去了實用價值，最終被取而代之。

三

我工作生活的邯鄲，是一個三千年未改過名字的古都，歷史深厚，文化興盛。據邯鄲市文研所資料記載，在考古發掘中，邯鄲多處都有銅鏡出土，年代跨度從戰漢至明清。

2021年清華大學舉辦了“萬物畢照——中國古代銅鏡文化與藝術”大展，2023年河北省博物院舉辦了“鏡·相——中國古代銅鏡展”，一面面精美的古鏡，帶著歷史的溫度與詩意撲面而來，吸引了眾多人的目光。

我們看到，銅鏡作為美術和藝術、科學及技術的相互結合的載體，它的藝術生命不止在戰國、兩漢、隋唐，中國的傳統文化和思想以銅鏡為載體傳承，比任何形式載體更長久。

我最欣賞的還是人物故事鏡，尤其是宋遼金元時期的故事鏡，更具代表性，包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趣味的藝術美感。在二十年的研究積累中，我感受到了它們蘊含的文化魅力和時代精神，滋生出一種歷史文化的情愫。

這個時期，銅鏡真正大規模走向民間，為普通百姓家所用。在外形上，除之前的圓形、方形、菱花形、葵花形外，還出現了手柄形、亞字形、桃形、長方形等各種形狀，趣味十足。在紋飾上，不類漢唐鏡重工藝、紋飾規矩，而是重意境，突出故事情節，給人以教益和審美。在內容上，世俗的“人”成為主題，大量記錄了人間生活的情態，或來源于神話傳說，或取材于文學故事，或采擷于市井生活，如春日游園鏡、仕女觀魚鏡、許由巢父鏡、柳毅傳書鏡、洛神鏡、王質觀弈鏡等等，由于受宋元文學的影響，出現了以前未曾見過的圖案。在構圖上，受當時繪畫風格的影響，趨向生活化，重寫實，偏寫意，詩意的圖式充滿生活趣味，更世俗化。在表現手法上，很多銅鏡運用高浮雕形式，富有層次感、空間感，藝術地表現三維空間的立體視覺；同時，受當時版畫藝術的影響，也有銅鏡運用單線白描手法，線條勾勒流暢細致。在思想上，表達人性的善良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煙火氣息，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在藝術審美上，注重意境和神韻，用景物的氣韻刻畫，來烘托人物的內心世界，天地人融合在一起，似一幅幅精巧的寫意山水人物畫；同時，受宋元民族融合的影響，呈現出多元化的藝術符號。

中國作為泱泱大國，是中華歷史神話故事的肇始之地、民族文化的精神源頭。正是有了這些民族的記憶，我們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以邯鄲涉縣媧皇宮的女媧為例，她作為具有女始祖身份的神靈，承載著中國不同民族對共同始祖的認同與信仰。這種共同的信仰，讓各民族之間產生了基于共同血緣關系的親和力和集體歸屬感。中華燦爛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創造的結晶，也正是在這片文化沃土中，孕育出了中華民族同心同德、同呼吸共命運的偉大民族精神。

今天，在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中，發掘好、研究好、闡釋好和應用好這些彌足珍貴的文化資源，是我們義不容辭的文化擔當。同時，基于內心對銅鏡有一種執著的喜好，我將自己收藏多年的古銅鏡進行整理、釋義并賦其魂魄，與各位分享它們的——另一面，以期古鏡今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