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清后 各領風騷

明代學者陳繼儒在《妮古錄》中提出：“文人之有硯，猶美人之有鏡也，一生之中最相親傍。故鏡須秦漢，硯必宋唐。”此論點備受明代之后直至當代的眾多古硯鑒藏家推崇，甚至被視為 “至理名言” 。對此，我個人持有不同的看法，原因有三：其一，陳繼儒的論點極為精辟，然而缺乏論據支撐。其二，陳繼儒身處明代嘉靖至崇禎年間，他對硯臺歷史的見解，僅能與前朝作比，無法預見后世情況，存在時代局限性。而我們當代則具備更優越的條件，既能將歷朝歷代的實物相互參照，又有理論依據用以檢驗前人論點。其三，對陳繼儒論點的評判，絕非簡單地給出“是”或“否”的答案。其意義在于實事求是地正確評估古硯在各個歷史時期的地位與作用，這也恰恰是對每一位藏硯家理論水平和知識儲備的考驗。中華名硯歷經唐、宋、元、明、清至近現代，有著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依我之見：唐宋之硯，前朝無比，元明不及，清朝深化，當代發展。

一、唐宋之硯，前朝無比，元明不及

1. 唐宋之硯，以硯石而論。自唐宋以來，人們對諸多硯石擇優而取，先后評出了四大名硯石（端石、歙石、紅絲石、洮河石），可謂“變石為寶，獨步天下”。時至今日，中華硯石中名見經傳的有130余種，加上名不見經傳的，近300余種。然而，能超過四大名硯的至今尚無。

2. 唐宋之硯，以硯型而論。據古籍記載，唐宋雕琢硯之式樣約有70余種，如幾何形、仿生形、什物形、暖硯形、抄手形等，制硯者無不從硯臺的研墨、蓄墨、平穩、輕便、清洗等實用之需進行設計制作。可以說是把硯的實用價值發揮得淋漓盡致、盡善盡美的地步，堪稱“高山仰止，一統天下”。

3. 唐宋之硯，以研究而論。大宋盛世興典籍，有關硯的專著始于宋代。據日本小野氏《硯書文獻考》統計，宋硯約有70余種，宋代硯著可謂“旭日初升，卓越千秋”。相比而言，元明的論硯專著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都難以望其項背，不能同日而語。

4. 唐宋之硯，以君王而論。唐代歷經289年，五代歷經53年，宋代歷經319年，在這661年中，凡是鐘情書畫的帝王將相和文人墨客，都是寶之硯臺的。其中最突出的有唐太宗李世民、元宗李璟、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趙佶，還有蘇易簡、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等名流，可謂“君臨天下，硯染江山”。因此，唐宋是中華名硯的輝煌時期。

從以上四點，再加上唐宋時期政治、經濟、文化全面發展，國力強盛，推行“重文抑武”政策，實行科舉制度，使中華名硯得以普及，掀起了中華民族第一次收藏熱潮，故而呈現出陳繼儒所描述的“文人之有硯，猶美人之有鏡也，一生之中最相親傍”的景象。

二、唐宋之硯，清朝深化，當代發展

事物總是朝著歷史前進方向發展的，雖然元明之硯不及宋唐，然而到了清代，尤其是康乾盛世，二帝酷愛文房四寶，將中華名硯發展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引發了中國歷史上第二次、第三次收藏熱。到了近現代，中華名硯又相繼迎來了第四次、第五次收藏熱。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在黨制定的繼承發展祖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政策下，中華名硯在開發、制作、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顯著進展，收獲了前所未有的成果。

1. 硯的功能，由唐宋的實用為上，到清以來發展為實用與欣賞并重，進而又以欣賞與收藏為主，這是硯的功能性的升華，完成了由實用性向藝術性的轉化。其主要原因：

（1）硯自身發展的結果。中華名硯自唐宋以來，制作工藝不斷進步，硯的實用性日臻完善。因此，文人不再滿足于硯臺單一的實用價值，而是推動其向多元化價值方向發展，最終在清后期完成了由實用性向藝術性的轉化。這也是符合事物由量變到質變、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向高級發展的客觀規律。

（2）歷史發展的原因。隨著時代的進步和科技的發展，傳統的筆、墨、紙、硯作為書寫工具，在古代的優勢逐步轉變為現代的劣勢：使用過程繁瑣，書寫速度不快，攜帶又比較笨重，不及圓珠筆、鋼筆以及電腦打字來得簡明、快捷。因此，文房四寶從古代廣泛使用的書寫工具，轉變為當代書法、繪畫領域的專業工具。中華名硯的實用價值雖逐漸降低，但其觀賞價值、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卻不斷攀升，成為人們精神生活中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這也是中華名硯歷經千余年來依然受人追捧的根本原因。

2. 清后硯雕刻藝術的深化發展，使硯更加多樣化、藝術化。宋代米芾曰“器以用為工”。因此，唐宋之硯雖然造型多樣，但主要圍繞實用性設計。如唐代的箕形硯、宋代的抄手硯，都是當時的經典之作。清代以來，硯雕藝術在傳承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不僅有仿古硯，雕刻家在追求“新”“奇”“美”的過程中，還創作出隨意形、自然形硯臺。他們注重硯石自身的結構、形狀、石質、石品的特點，追求自然神韻，力求達到天人合一、天工人工兩臻其美的境界。

唐宋與清后制硯思想存在顯著差異：唐宋時期的制硯藝人視實用性為硯之“靈魂”，把硯石當作一張“白紙”，將主觀意志強加于硯臺上，將其裁成各種規整的幾何形狀，以制作出實用性很強的硯臺。而清以后，特別是當代的雕刻家們，視藝術性為硯之“靈魂”，把硯臺看作“書本”，首先把它讀“懂”了，然后因石構圖，以材施藝，由色取巧，在保留硯臺的實用性的同時，極大地提升了硯臺的藝術性和觀賞性。

3. 清后對硯的研究更加深入，著作眾多，內容由表及里，圖文并茂，相得益彰。

（1）唐宋以來的論硯專著，數量不及清后的多

2005年10月，肇慶市端硯協會組織出版的《端硯大觀》，輯錄了唐、宋、元、明、清及近現代的主要論著，為藏硯家提供了便利。從該書中可知，唐代僅有論硯詩詞，并無專著；宋代有29種硯論專著；元代僅4種；明代也較少，只有11種；清代則多達52種。近現代以來，硯論著作層出不窮，難以精確統計，作者涵蓋專家、學者以及廣大收藏愛好者。在著作形式上，宋代硯書以文字為主，拓片較少；清代不僅有文字、拓片，還繪制硯圖，如清乾隆欽定的《西清硯譜》，繪圖精美，硯形逼真，相比唐宋著作有明顯進步。現在借助現代化的照相和出版技術，硯著品質更勝一籌，例如1997年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的彩色《西清硯譜古硯特展》，較乾隆時期繪制的《西清硯譜》更加典雅、精美、清晰，彌補了古代因缺乏實物圖錄和照片而導致鑒別古硯困難的不足。

（2）唐宋對硯的研究，不及清后深化

清代以來，硯學研究從表面的外形探討深入到內在的石品花紋研究。以2005 年10月出版的《端硯大觀》中“歷代端硯著述輯要”內容為例，宋代對端硯石品花紋的論述僅涉及石眼（宋蘇易簡《文房四譜》）、火捺、黃龍紋、翡翠紋（南宋葉樾《端溪硯譜》）、金銀線（北宋唐詢《硯錄》）。而端硯主要的名貴石品花紋，如青花（高兆《端溪硯石考》）、天青（李兆洛《端溪硯坑記》）、蕉葉白（梅山周氏《硯坑志》）、魚腦凍（吳蘭修《端溪硯史》）等，都是清代以來研究發現的，且對這些石品的描述更加細致入微、生動形象。

當代著名端硯學者劉演良在《端硯的鑒別和欣賞》中，對天青又提出新的觀點：“天青是端石的青花最密集之處，也可以說天青就是青花的聚集空間，由于各種青花聚集一起就形成天青，故說天青是非常難得、罕見的，也是端石中十分細膩、幼嫩、滋潤之處。名貴的浮云凍往往在天青的位置上出現，就顯得更名貴。”劉演良把天青的特點以及與青花的關系，表述得十分清楚，彌補了古代孤立描寫石品花紋的缺憾。當代著名端硯學者譚沃森在《趣談端硯》中指出：“端硯發展到近代，特別是建國以后，隨著硯石的大量開采，石工們發現有的硯石將各種石品互相交錯在一起，形成一種新的石品，藝人們將它命名為‘蕩’。所謂‘蕩’，就是湖的別名。什么樣的石品才可以稱得上‘蕩’呢？‘蕩’是多種石品的綜合體：里面是魚腦凍，凍內有青花，凍外是一片蕉葉白，它們均被火捺包圍著，而火捺之外卻布滿天青，看起來像一個開闊的湖面，波紋蕩漾，連成一片。如硯池內具有這樣的石品，它的欣賞價值之高，可以想見。今天的藏硯家們把有‘蕩’的硯，看得比金銀珠寶還要珍貴。”他還提到：“《星湖春曉》硯的墨池就有這么一個‘蕩’，據專家鑒定，這樣好的石品，自有端硯以來，屬首次發現。”譚文把端硯的石品花紋，又帶到了一個新的領域。

在歙硯和龍尾硯的研究上，當代專家學者李明回、胡中泰、程明銘等先生的論著，從形式到內容都有深化和發展，在這里不再贅述了。

4. 雕硯人員由唐宋時的工匠型，向清后的雕硯師、工藝師方向發展

唐宋時的制硯核心是實用，硯型主要體現線條美，這屬于工匠的本領。他們雖然缺少文化知識和藝術修養，但是只要有制硯的悟性和遵師傳授，再加上不斷實踐，就能制作出線條流暢的硯臺。因此，唐宋古硯形式最大特點是其基本特征無明顯的地域差異，時代風格大于地域風格。

而清以來，由于文人介入，硯雕向觀賞性、藝術性方向深化發展。硯臺不僅具有實用功能，而且在形制式樣、題材內容、構圖紋飾及雕刻風格等方面，將歷史、文學、繪畫、書法、金石、雕刻等多種藝術融為一體。這就需要具有較高的文化知識和藝術造詣的雕刻師來承擔。工匠與雕刻師的差異，如同當代熟練工與工程師之別。此外，清代制硯藝術日趨精美，更與康熙、乾隆皇帝對中華名硯的喜愛密切相關。清宮御用松花石硯的創始人，就是康熙大帝。而乾隆弘歷更甚，他不僅在宮廷內務府設立作坊，精心制硯，而且還向當時江南制硯三大藝術流派：粵派、徽派、江浙派索求佳硯，并繪制《西清硯譜》流傳后世，使清代硯雕藝術愈發精湛、繁復，品種豐富多樣。從現今各大拍賣公司拍賣的古硯來看，明清時期的作品居多，突破百萬元大關的也多為清代精品硯。

到了近現代，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高度重視傳統工藝美術品的發展。在中華名硯領域，先后重新開發了端硯、歙硯、洮硯、松花硯、苴卻硯等硯種。大力培養雕硯人才，除各省開展工藝美術師、工藝美術大師的評審外，全國先后組織了五次國家級的工藝美術大師的評審工作。借助現代科學技術、先進的雕刻工具以及四通八達的網絡，雕硯師如虎添翼，創作出更加精湛、富有詩意的硯臺。如今，全國從事雕硯人數之多，硯臺產量之大、藝術水平之高，都遠超歷朝歷代，呈現出一派百花齊放的大好局面。當代中華名硯不僅滿足內銷，還出口韓國、日本和新加坡等國家，改變了唐宋時期僅有瓷器外銷而無硯臺外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