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夜,屋外的寒風呼嘯著四處游弋,仿佛一個人在嗚咽。母親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簾的一角,只見窗外雪花紛飛,在夜幕的映襯下泛出幽藍的光澤。大雪悄然而至,無聲地覆蓋著大地。雪徐徐落下的軌跡被風吹亂,就像走至暮年的人,容易被生命里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屋內溫暖如春,母親靜靜地望著窗外的一切,她腦海里浮現出幾年前在鄉下燒火取暖的場景。她的內心泛起了波瀾,心底牽掛著百里之外的李嬸子。
清晨的寧靜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母親從睡夢中驚醒,她心跳加速,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頭。母親迅速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正是李嬸子,聲音顫抖而焦急:“大妹子,不好了,快,快讓你家老安過來幫幫忙……”她的話帶著哭腔,斷斷續續,語無倫次,讓人聽不出個頭尾,卻足以讓母親的心懸了起來,血液也在瞬間沖上頭頂。
原來是李叔早上出來上廁所,就沒有再回來。李嬸子在睡夢之中似乎有莫名的預感,習慣性地伸手,卻沒有摸索到老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見身側空蕩蕩的。屋內的空氣也異常寒冷,李叔并沒有像平時那樣,一起來就先點爐子。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涌來,李嬸子迅速披上棉襖,步履蹣跚地走出臥室。一打開房門,刺骨的寒風就夾雜著雪花迎面撲來,讓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她的目光落在院子中,只見李叔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恐懼和焦慮交織在一起,她顫抖著走向老伴:“老頭子,老頭子!你這是咋了?!快醒醒啊!”卻沒有喚醒他,李叔早已昏迷,衣服上都灑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往昔的鄉村總是熱鬧的,如今卻陷入了沉寂。一扇扇大門緊閉,往日的歡聲笑語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四五家念舊的老人還堅守在這個村子里,如同釘子般深深扎在故鄉的土地上,直至銹跡斑斑。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老人們冒著大雪匆匆趕來,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競無人敢做主。他們深知中風的厲害,不能隨便挪動李叔。然而,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讓他繼續躺在雪地里恐怕會凍死。李嬸子一咬牙,還是讓幾個老鄰居小心翼翼地將李叔抬進了屋里,安置在炕上。大雪已經封了鄉間的路,車根本開不進來。他們都有些發愁,一籌莫展。
李嬸子的兒子從縣城急匆匆往回趕。大雪還沒有停,縣城向北人煙稀少,道路根本沒有完全通開。他心急如焚,深知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但暴雪卻讓他束手無策,只能無奈地將車停在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北大營村。沒辦法,剩下的路,他只能步行。厚厚的積雪沒過了他的膝蓋,每一步都顯得艱難而沉重。凜冽的寒風吹透他的羽絨服,但他的心中只有對老父親的擔憂和牽掛。在城市里打工的時候,他像一只勤勞的蜜蜂,穿梭于紅綠燈之間,走過無數縱橫交錯的道路。此時卻發現,通往故鄉的路是最艱難的。眼前這條路看似很短,卻最是漫長,是通向生命救援的途徑。
經過長達半個小時的艱難跋涉,他終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中,身上早已被雪水與冷汗濕透。他顧不上安慰驚慌失措的母親,立即在大爺大娘們的幫助下,背起了昏迷不醒的李叔。別看老父親平時瘦弱,病中的身子卻沉重如巨石。他咬緊牙關,強忍著疲憊和寒冷,往村外奔去。厚厚的白雪令他舉步維艱,又耗費了四十多分鐘,他才趕到了救護車前,將李叔拉往醫院。
黑龍江的冬季,猶如一位冷酷無情的考官,嚴峻地考驗著那些年邁的老人。驟降的氣溫常常會引發心腦血管疾病,那些從天而降的風雪,對于一些老人來說,或許是一道邁不過去的坎。
二
每到冬天,陣陣裹著寒意的風四處肆虐時,母親總會抱一堆柴火進屋,把炕燒得滾燙。夜幕降臨,家里人熱得翻來覆去都睡不著,隔一會兒不得不翻個身,跟烙餅似的。年幼的我,最喜歡當燒火丫頭。點燃一根火柴,看柴火越燒越旺,在火焰烘烤下,那股暖意迅速傳遍我全身。明亮閃爍的火光,讓整個房間彌漫著溫暖靜謐的氣息。連家里的貓都懶洋洋地依偎在火堆旁邊,蜷縮成一團,怎么攆都不肯走開。母親看到了,會訓我:“得使勁往灶炕里面塞,熱氣才能往炕里走。怎么又烤火玩?像你這樣就擱在炕洞邊上燒,浪費多少柴火!”彼時,母親還很年輕,她生命里的熱意完全能抵御東北的嚴寒。屋外寒風刺骨的時候,她經常在院子里掃雪、喂豬,并不畏懼寒冷。
許多年過去,如今父母已是白發蒼蒼、步履蹣跚,我也人到中年。那些經年的風霜在母親體內刻下印記,她已經抵抗不住生命里寒意的侵襲。老家到了冬天沒有暖氣,仍需燒火取暖。年邁的父親干不了體力活,母親只好獨自去田野里砍柳條、蒿子。風濕病讓她手指腫脹,穿衣都變得緩慢。每次洗臉,那變形的手臂總是難以觸及頸后。她只得將毛巾浸濕了,橫繞至耳后,拽著毛巾的兩頭,勉強擦洗后脖頸。更不用說砍柴這種重活了,更是力不從心。我總苦口婆心地勸她遷往縣城居住,她的心卻始終牽掛著鄉間,宛如燕子眷戀著它的舊巢。
原本健康的李叔很久才從醫院回來,在妻子的強迫下,扶著墻一拐一拐地練習走路。他的頭腦已經變得混沌,對這種徒勞的努力深覺疲憊,屢次想要放棄。李嬸子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滿是焦急與無奈,呵斥他時都帶了哭腔:“你這腿再不好好練,不真成廢人啦?咱兒子現在干活多累啊,你可別再給他添亂了,別再讓他為咱倆分心!”
李叔的這次意外,給我的母親敲響了警鐘。歲數越來越大了,萬一真有什么病什么災的,確實容易成為兒女的負擔。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拖得不能再拖,才勉強搬進了城里。
在廣袤的農村,房屋與大地緊密相連,母親的腳步緊挨著土地。那高樓大廈的鋼鐵骨架束縛著她的身心,在她眼中宛如一個隱形的囚籠。每次站在樓里冷硬的地板上,她總覺得腳下與地面的聯系似乎已經斷裂,只余下十幾米的虛空,讓她憂慮不已。乘坐電梯時,她的恐懼感更是達到了頂峰。那不過是一方狹小的空間,承載著幾塊厚重的鋼鐵,卻要在高空中穿梭。每當她踏入狹窄而憋悶的電梯,全身的肌肉都會緊繃起來。電梯的上升讓她惡心頭暈,血壓起伏如潮。從電梯里走出來時,母親總是臉色蠟黃,唇色青紫。無法忍受這樣的苦楚,即使拎著沉重的菜籃子,她也寧愿爬樓梯。只是每爬一層樓,她都要停下腳步,喘息片刻。那雙患有風濕的腿,更是痛得讓人揪心。
父親不愛說話,卻喜歡下棋。在小區里,他偶然間遇到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來自伊拉哈村的劉大爺。閑暇時,兩人便在棋盤上展開一場場較量,你來我往,落子有聲,沉浸在象棋的世界里。他們無須多言,只需通過棋子,便能讀懂對方的喜怒哀樂。
隨著孫子步入了幼兒園的校門,劉大爺也完成了看孩子的使命,帶著滿心的歡喜,和老伴一起回到了遙遠的鄉下。送他走時,父親嘆了口氣,目光里明顯有些羨慕。隨著劉大爺的離去,小區里的棋局也少了許多熱鬧。父親雖未多言,但我能看出他心里的失落。他時常獨自坐在家里的棋盤前,默默擺弄著那些棋子,仿佛在回憶著與劉大爺對弈時的點點滴滴。
后來再去看他的時候,我發現棋盤不見了,父親經常守在電視機前。他一向喜歡安靜,如今卻任由電視購物廣告無休止地播放,仿佛那些聲音能填補他內心的空虛。我詢問他為何不出去走走,他就嘆口氣,半晌才說:“和那些人都嘮不到一起去,人生地不熟的。”如同田野里的植物被移植到了室內,他懷念著鄉間的風霜雨露。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母親總愛撥李嬸子的號碼。她渴望聆聽那熟悉的鄉音,想要知道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她經常問的是院子里有沒有進去牛?其實臨走前已經加固了板障子,把院子圍得結結實實。李嬸子也有事沒事就打電話過來。有一次村里刮起大風,她不放心,就過去察看。倉房的窗戶被風吹開了,幸好母親給她留了我家大門的鑰匙,她才及時幫我們關上。
母親的夢境總是被鄉村的記憶填滿。夢里的她像從前貓冬的時候一樣,和村里人圍坐在熱炕頭,嗑著瓜子聊著天。現在她只能在電話里和李嬸子嘮起那些熟悉的老鄰居的家長里短。雖然人不在村里,消息卻一樣靈通。哪位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哪個老頭沒能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又或是誰家的閨女回娘家了……這些瑣碎的消息都成為她與鄉村之間難以割舍的紐帶。每次放下電話,她總要出一陣子神,心思早就飄回了熟悉的老屋。
她從園子里帶了滿滿兩大塑料袋的泥土回來,說那些土最有勁,能讓菜更茁壯地生長。母親忙活了大半天,在前陽臺移栽了些菜苗,每日殷勤澆水。有辣椒,甚至還有柿子。她常常怔怔地看著那些蝸居在花盆里的菜,一有時間就觀察它們的長勢,仿佛眼前是她侍弄過的那些莊稼、那片菜園。
三
三月,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沉睡的土地已經緩緩蘇醒,空氣中悄然彌漫著早春的氣息。遠遠看去,孤零的樹木開始有了微妙的轉變。走近了,才發現樹身泛出不易察覺的淡綠。窗外,一只看似熟悉的鳥又飛回來了,它的歌聲清脆悅耳,似曾相識。這時候母親的心也蠢蠢欲動起來,像一只候鳥,她冬天要在城市的孤島里過冬,而春天一到,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回那片屬于她的天空。
母親對鄉村的情感猶如最初,未曾有絲毫的減弱。只是歲月不饒人,隨著身體的日漸衰弱,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在村里常住,只能偶爾回來,照看她那心愛的菜園。現在回村里住,還得抱柴火燒炕、點爐子。為什么不等到五月份真正熱起來的時候,再回鄉下呢?可是母親堅持說,要是我不送他們,老兩口就自己打車回去。她買了些種子,準備到家后,先種在盆里,放在炕頭上暖著。她尋思,等土地一緩過來,就可以將幼苗移栽到園子里,能比別人家早吃上自己種的菜。我勸她:“何必這么費勁自己種呢?來回奔波的花銷,足夠在超市買一大堆新鮮蔬菜了。多省事兒啊!”母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著復雜的情緒,沒說什么,只是沉默地轉身,繼續收拾起回家的東西。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變得凝重起來,只能聽到她忙碌的細碎聲響。
這次,母親滿心歡喜地計劃著回村里多住些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個她心心念念的老屋,早已不復當年的模樣。長時間無人打理,院子變得坑洼不平,雜草叢生,滿目荒涼。那天傍晚,腿腳不便的母親像平時一樣去壓些井水來用。她拎著水桶,顫顫巍巍往回走的時候,腳下一滑,不慎被隱藏在草叢中的石子絆倒。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她驚恐地看著自己瞬間摔倒在地上,手中的水桶也滾落在一旁,井水灑了一地。
我回家的時候,她靜靜地側躺在農村老屋的炕上,眉頭緊鎖,宛如一顆苦澀而緊縮的干核桃。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偶爾的呻吟都是壓抑著的,像深夜風中搖曳的微弱燭火。
李嬸子端著滿滿兩盤熱騰騰的餃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她滿臉擔憂,進屋先去瞅老閨蜜:“摔著了?嚴不嚴重?溶溶她爸呢?怎么沒見他人影?”
見李嬸子眉宇間流露出一絲不滿,我知道母親沒力氣說話,替她答道:“我老弟開車把他先送回去了。他在這兒也幫不上什么忙,反而還得照顧他。
“唉,可不,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嬸子感嘆道,“你爸媽身體這就算不錯了……”
母親勉強支撐著自己虛弱的身體,她的臉色蒼白,聲音微弱而顫抖:“沒啥大事兒……就是腳不小心挫了一下。好在骨頭沒啥事兒……應該就是摔地上時著涼了,現在感覺頭暈乎乎的,還有點惡心想吐。我現在都不敢動,更別說坐車回去了,太折騰了。先緩緩再說吧……”她的語氣中帶著自責和懊悔,總覺得是自己的疏忽導致了這種狀況。
李嬸子瞪了母親一眼,嗔怪地說:“你這是圖啥啊?咋就這么倔呢?你家老安兄弟雖然身子骨不如以前,干不了別的活,但拎桶水還是行的,你咋老不讓他動彈動彈,啥都自己扛著?”
母親嘆道:“他啊,一拎水就灑得滿地都是,真是讓人不放心……要是換成他摔一跤,那可就麻煩了,說不定就骨折了,到時候更得折騰。歲數大了,真是讓人操心啊……”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母親和村人這樣說話了,我一時之間有些恍惚。時光仿佛倒流,讓我回到了那個久遠的午后。那時,母親還未被疾病的陰影籠罩,四十多歲的她與李嬸子坐在炕沿上說笑,是我聽慣了的那種家常聊天,都帶著些山東口音。午后的陽光透過西窗灑進屋內,給整個房間披上了一層淡黃的光暈。母親就坐在那光里,如同窗前那盆淡紫色的花朵般生機勃勃。父親正在外屋燉著一鍋酸菜大骨頭,灶炕里的火焰噼里啪啦燃燒著,歡快地跳躍著。烀肉的香氣從廚房飄進來,令人垂涎欲滴。火炕燒得暖暖的,屋里到處彌漫著熱氣。
嘮了一會兒家常,李嬸子顯得有點坐立不安:“哎,你先歇著。我得趕緊回家,看住我家那老頭子。他現在腦子不太清楚,自從又能走了,總喜歡到處亂跑。得靠我時刻看著,一眨眼沒看住,可能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因為這個,我才沒搬去縣城住。在村里他要是走丟了,好歹地方小,總比在縣城里頭好找些。我得趕緊回去了,不然真怕出啥事兒。”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就起身準備離開,一邊還叮囑母親好好躺著,別操心太多。
李嬸子一走,房間里的熱鬧氣氛逐漸消散,又剩下母親和我兩人。剛才的幾句交談,已經耗盡了母親所有的力氣。我扶著她稍微側了身,勉強將大半個韭菜雞蛋餡餃子喂了進去。又等了一會兒,看她緩過來些了,才給她扎針,拔火罐,來緩解她的惡心。果不其然,針刺進皮膚,半天才出一點點血,很快就凝固住。那血還是黑色的,像暗沉沉的夜。
給她蓋好被子,安頓好,我提起裝了她剛才嘔吐物的桶出去倒。正是盛夏時節,柳樹格外繁茂,將原本就狹窄的小路掩映其中。或許是村里沒有人住,無人修剪它們的緣故。剛走了沒幾步,就見前方跑來條大黑狗。那耳朵直立著,眼神犀利,明顯是狼狗。
要是從前,家家戶戶的狗都拴著,除了極其溫順的,斷然不會讓它們這樣瘋跑。我停住腳步,狗也發現了人的存在,很是意外,頓在那里。在那幾秒鐘里,一人一狗都有些無所適從,拿不準接下來該怎么辦。無法前行,我只好在家對面的路旁傾倒了桶中物,拎著空桶往回走。狗見狀,繼續向前跑去,到垃圾堆那里徒勞地尋找著什么。那里并沒有多少垃圾,顯得光禿禿的。而狗也孤零零的,瘦骨嶙峋。
夜色漸漸籠罩,房間里的光線逐漸暗淡。不知道是藥發揮了作用,還是扎針放血有了效果。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母親漸漸打起了呼嚕聲。我放下手中的老影集,準備出去鎖大門,再關好倉房門。心中也有些困惑這樣做是否還有必要。這么遙遠的地方,人跡罕至,哪里還有什么危險。只是衰弱的母親睡前還叮囑過我這個細節,是以前家里的老習慣了。
昔日的鄉村是熱鬧的,夜晚有人出去的時候,一聲狗叫會引發連鎖反應,惹得其他人家的狗紛紛應和,它們的叫聲在夜空中此起彼伏,遙相呼應。城市之中的狗雖然眾多,但它們都被各自的主人束縛著,不會隨意吠叫。此刻的故鄉靜謐得陌生起來,像是異鄉。一種孤寂感襲上我的心頭。掛在墻壁上的老座鐘仍舊不緊不慢地走著,鐘聲悠悠傳來,像我小時候一樣,仿佛時光不曾流逝。黑暗之中,我也能夠感知到它的鐘擺正在輕微擺動著。
外屋廚房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有一兩只老鼠急速跑過,這細微的聲音在深夜顯得格外清晰,轉瞬之間,屋子又陷入巨大的寂靜之中。想到那些仍然居住在鄉間的老人,他們在夜深人靜之時,是否也是如此孤獨地度過每一個空曠的夜晚?鐘擺的聲音、偶爾出現的老鼠響動,或許成為他們唯一的陪伴。
黑龍江的沃土孕育著豐收的糧食,小時候,隨著夜幕的降臨,老鼠們也開始在村里肆虐。家里的貓,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倉房里老鼠們熱鬧的聲響,它從孩子的被窩中悄然爬出,無聲無息地開始了它的狩獵之旅。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巧妙地打開門窗的,又如何悄無聲息地回來。有時,一整晚它都會出去十幾次,每次都滿載而歸,捕獲那些不老實的老鼠。即便是在已經褪去粒的黃豆稈堆成的柴垛里,老鼠們也難以逃脫它的利爪。脫谷機不可能打那么干凈的,柴垛里總會留下一些黃豆粒,這些便成了老鼠們的美食,將它們養得肥碩。經常能看到大貓將老鼠咬得奄奄一息,就那么隨意丟棄在一邊。它根本吃不過來,很多時候只是抓來戲耍。
如今,隨著村里的人紛紛外出打工,老鼠們也逐漸失去了食物來源,數量越來越少。它們似乎也開始遷徙,尋找新的棲息地。那些曾經充滿生機的倉房和柴垛,如今也變得冷清而寂寥。
四
不知何時,我才蒙嚨睡去。醒來時,發覺天色已亮。曾幾何時,我總是被鄰居家公雞的嘹亮啼叫喚醒,那聲音充滿了生機與活力,仿佛能驅散所有的困意。然而此刻,周圍卻是一片寂靜。母親已經披衣坐起,無聲地看著手機。我也看了下時間,才五點多。本來還想睡一會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老農民跟著太陽走的。”太陽升起來,就要起床。
摸了摸她的手腳,已經暖和起來。不像昨天,都是冰涼的。我去廚房,只找到一袋撕開的掛面,不知道過沒過期。就去園子里拔了根蔥洗干凈,切碎了加到湯里,臥了個雞蛋,給她煮了碗最簡單的面。她一邊吃一邊念叨著:“茼蒿都得割下來。要是這次不整,再耽誤些日子,它們就老了。”我覺得割那么多茼蒿,家人根本吃不了,卻不想打斷母親的憂慮。
她又道:“還有那些韭菜……你不是最愛吃韭菜盒子嗎,正好烙一些……”
聽著那些日常瑣碎的話語,我心中泛起一絲暖意,覺得母親的身體確實好些了。就轉身去了倉房,尋了個結實的柳條筐,依照母親的吩咐前往園子里割菜。饑餓的蚊子飛來飛去,不時貪婪地偷襲著我。我正分心打著蚊子,就聽到鄰居家傳來李嬸子的哭喊聲。母親也似乎聽到了什么,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急切問我:“怎么了?是不是又出啥事了?”
兩家相隔的院墻已經殘破,我心急如焚,無暇走大門,匆忙跳過那道搖搖欲墜的板障子,闖入了李嬸子家。一進屋就有一股不祥的氣息,沉悶而復雜。只見李叔直挺挺躺在炕上,兩頰深陷、顴骨高突,毫無生氣。讓我想起參加過的葬禮上,那些躺在棺木里的僵硬遺體。
李嬸子在一旁泣不成聲,她的雙手顫抖著,試圖拔打兒子的電話,卻總是按錯數字,始終未能成功拔出那個號碼。我趕緊上前幫忙,手機打通了,一聽到兒子熟悉的聲音,李嬸子的情緒瞬間崩潰,她哭喊道:“你爹,你爹他,他……沒了!”
原來清晨,李叔就捂著胸口呻吟,將還在睡夢之中的老伴吵醒。每日的頭等大事,便是服藥。李嬸子急忙去取救心丸和降壓藥,而李叔卻嚷著口渴難耐。李嬸子有些不耐煩,數落著:“先含上藥再喝水,我得一樣樣給你整,急什么急,跟催命似的。”卻還是關心著老伴,急匆匆去外屋地的暖瓶里倒了杯水。忙亂之間倒得有些滿,她端回來時小心翼翼,生怕灑了。然而一進屋,卻看到本來已經半坐起來的李叔,又歪倒在了炕頭上。李嬸子更加心焦,沒好氣地訓斥他:“不是說渴嗎,怎么又躺下了?”躺著喝水容易嗆著,她順手把水杯放在一旁,上前準備掐他起來。沒想到相伴了五十多年的老伴,已經再也不能給她任何回應。
幾位老鄰居聞訊趕來,都面色沉重。大家猜測這可能是突發心梗。他們嘆息著說,要是在縣城,一旦發現這樣的狀況,立刻送往醫院,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又想起前村的尹大娘,平日里身體還挺硬朗,卻偏偏不顧兒女的勸阻,堅持獨居在村子里。她性格孤僻,不愿與人來往,結果在家中離世多日,才被村里人發現。這些悲劇讓在場的人都感到一陣心寒。
母親原本還猶豫不決,不想跟我回城里。但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不得不重新考慮。我趁機勸她:“留在村里,就意味著預料不到的危險啊,誰知道啥時候會有啥事兒發生呢……”重復了多少遍的話,已經有些說不下去,聲音也哽咽起來。母親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她嘆息著,沒有再固執己見。
離開時,想要鎖上院落大門的時候,母親不安心,堅持要親自來鎖:“你鎖不好。”我低頭望去,發現鎖已經銹跡斑斑。不同于城市中那些光滑锃亮的鎖,鄉村的鎖常常與日月星辰為伴,它們在風雨的侵蝕下,逐漸落寞、老去。那些懸空的高樓雖然提供了種種便利,卻總有一種疏離。每日回到樓里,我們嫻熟地打開家門,心中卻總少了那么一絲歸屬感。通往鄉愁的門是無形的,而我已經很難打開那把牽系著故鄉的鎖。
本來準備上車了,母親卻又拿了幾根鐵絲,一圈圈地用力纏住大門,將那些木頭有寬大縫隙的地方,都細細纏好,生怕再進院子里什么東西。我想說村里現在沒有人了,自然也沒人養牛。不用再防備這些牲畜進院,禍害園子里的菜。可想了想,還是什么也沒有說。母親的動作急促了一些,偏偏最后一道鐵絲更粗,很是費力。我過來幫忙,她搖了搖頭:“你不知道怎么整。”因為終年勞累而變形腫大的手指緊繃著,明明剛剛病愈沒有力氣,她仍在努力絞緊。我終于還是忍不住,過去拉過了鐵絲的另一端。可惜在母親不放心的目光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不由自主地手忙腳亂。
終于把門鎖好后,我抬頭望去,發現四周皆是緊鎖的大門,仿佛整個村落都陷入了沉睡。老家的屋子靜靜地依偎著大地,與這片深沉的黑土有著千絲萬縷、難以割舍的牽絆。從曠野襲來的風叩擊著門欞,鎖扣在門內發出低沉的嗚咽聲。我心中悵然,又想起家里那口老鐘。母親就像那鐘擺,在故鄉與縣城之間不停搖擺,直至擺針鐵銹斑駁,生命的鐘鳴悄然逝去,她才能夠得以停歇。此刻母親的身影已經漸行漸遠,那只曾經無數次往返于城鄉之間的候鳥,已經別離了她最為眷戀的故園,以后可能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