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揚棄斯密分工觀的基礎上,馬克思將分工進一步區分為“社會內部的分工”和“工廠內部的分工”。工廠內部的分工實際上又分為“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兩個維度。馬克思認為與生產力有關的“勞動分工”是中性的,而“勞動者分工”更多是資本增殖邏輯帶來的惡果,因此工廠內部的分工與資本剝削無關,對于資本主義的罪惡而言是“無辜”的。以盧卡奇、阿爾都塞和布雷弗曼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就此展開理論探索。盧卡奇最先從哲學角度質疑工廠內部的分工的“無辜性”。阿爾都塞通過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討論,論述了勞動分工本質上服務于資本剝削關系,明確指出其不“無辜”,應當批判。布雷弗曼則跳出哲學視域,用經濟史的實證研究確認了阿爾都塞的有關結論。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相關研究對國內學界具有啟發意義,有助于對馬克思分工理論的深入理解和探討。
關鍵詞:勞動分工;勞動者分工;工廠;西方馬克思主義
中圖分類號:A81;F09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101(2025)02-0013-08
作為“勞動的分化”[1],分工貫穿人類文明史始終。無獨有偶,早在軸心時代,古希臘的色諾芬(Xenophon)、柏拉圖(Plato)和中國的孟子就開始從理論上探討分工①。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亞當·斯密(Adam Smith)賦予了分工在經濟學中的關鍵地位,正如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所言,“無論在斯密以前還是在斯密以后,都沒有人想到要如此重視分工”[2]。但他忽視了馬克思在揚棄斯密經濟學思想的基礎上同樣重視分工,尤其社會分工的演變,更是《德意志意識形態》分析人類歷史的關鍵線索。國內學界一直重視馬克思分工理論研究,成果斐然②。不過,由于兩個方面的忽視,相關探討仍有進一步深化空間。
第一方面是忽視了馬克思思想的演變。正如張一兵的批評,有些研究“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第1卷同質性地引述到第50卷”[3]。就分工理論而言,19世紀40年代和60年代的馬克思存在著思想異質性。在提出唯物史觀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巴黎時期才開展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馬克思還受到斯密的影響,作為解釋社會變遷的關鍵概念,分工概念具有濃厚的哲學色彩。而到了深化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倫敦時期,馬克思開始揚棄斯密的分工觀,用更為準確的政治經濟學研究界定分工。如果不對馬克思分工思想的演變進行充分說明,將《德意志意識形態》和《資本論》對分工的論斷相提并論是不恰當的。
第二方面是忽視了分工的多重含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分工雖然體現了馬克思的理論洞察力,但作為內涵過廣的抽象名詞,很難對資本主義社會內部進行深入分析。誠然,學界也指出馬克思的分工概念分為“自發分工”和“自覺分工”、“工場手工業分工”和“機器大工業分工”等,但都描述的是生產的歷史演進。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當前階段,大部分研究止步于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對“社會內部的分工”和“工廠內部的社會分工”(以下簡稱為“工廠內部的分工”)的區分③。“社會內部的分工”與政治場域的階級斗爭密切相關,長期為人所矚目。然而,國內學界對生產場域的“工廠內部的分工”的討論卻寥寥無幾。
因此,對馬克思主義分工理論的討論首先需要明確區分馬克思不同時期的論述,尤其關注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對分工的分析。其次,在區分“社會內部的分工”和“工廠內部的分工”的前提下,還需研究“工廠內部的分工”是否有更為深刻的內涵。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這一問題已經進行大量研究,雖然觀點有片面之處,但無疑對國內學界存在參考價值。
綜上所述,下文分三部分梳理西方馬克思主義有關“工廠內部的分工”的討論。第一部分討論在揚棄斯密分工觀之后,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區分了“社會內部的分工”和“工廠內部的分工”,在此基礎上概括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所繼承的理論前提。第二部分以“工廠內部的分工”是否服務于資本剝削,對于資本主義的罪惡是否“無辜”為線索,梳理西方馬克思主義從盧卡奇(Georg Lukács)到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再到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對分工理論的貢獻。第三部分評述西方馬克思主義相關討論的得失,展望其對國內學界深化研究的借鑒意義。
一、從斯密到馬克思:透視工廠內部的分工
作為西方經濟學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國富論》第一篇第一章題目即為“論分工”。在斯密眼中,“勞動生產力上最大的增進”[4]5似乎歸功于分工,并以扣針制造業為例,進行了說明。在分工出現前,一位非熟練工一天制作的扣針數量有限,可是一旦將扣針制作分成抽鐵線、拉直、切截、削尖線的一端等不同步驟,分別由不同的專門工人擔任,一天產量成百上千倍地增長。斯密進一步指出,“各種行業之所以各各分立,似乎也是由于分工有這種好處”[4]7。然而,斯密并沒有嚴格區分經濟生活中存在兩種分工,一種是扣針制造分成拉直和切截等的分工,另一種是扣針業與羊毛業不同行業的分工。
(一)馬克思對兩種分工的劃分
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提出,斯密的錯誤在于以為這兩種分工“只有主觀的區別,沒有客觀的區別”[5]306,從而將它們混淆。馬克思將扣針與羊毛不同行業的分工定義為“社會內部的分工”,而將扣針制造分成拉直和切截等的分工稱為“工廠內部的分工”,區別在于分工內部不同勞動之間的關系。社會內部的分工背后是社會勞動的分化,“以產品作為商品的存在和商品交換的存在為前提”,不同勞動“通過商品交換互相補充”,扣針業和羊毛業背后的勞動通過扣針和羊毛這兩種商品的交換而發生聯系;工廠內部的分工是不同勞動“在資本指揮下通過直接的、不以商品交換為中介的協作生產同一種使用價值”[5]303,譬如拉直和切截背后勞動的聯系,在于它們生產同一個商品,因此是在商品交換之前。
至于兩種分工之間的關系,一方面,社會內部的分工是工廠內部分工的前提,因為只有商品交換推動社會勞動的分化,才會導致不同部門從事特殊勞動,從而進一步推動工廠內部的分工,即特殊勞動內部分工。另一方面,工廠內部的分工又會擴大社會內部的分工,因為它既能通過提升生產效率而節約社會勞動,又能分化出更多種類的商品生產。
不可否認,馬克思并不輕視對工廠內部分工的研究。不僅將其稱為“政治經濟學的一切范疇的范疇”[5]304,更在《資本論》第1卷中用兩章的篇幅(第四篇第十二章“分工和工場手工業”、第十三章“機器和大工業”)進行討論。馬克思雖然涉及了工廠內部分工的不同維度,但并未用概念進行明確區分。因此,有必要借助國內學界的研究成果,進一步解剖工廠內部的分工。
趙家祥在研究《資本論》及其手稿的分工理論時,將資本主義社會的分工劃分為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前者是分工的客體方面,即總勞動的劃分;后者是分工的主體方面,指的是不同勞動者“長期地、固定地固著在不同的勞動活動中”[6]。將這一劃分的定義域細化到工廠內部的分工,就可以考察后者的“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同樣以扣針制造為例,它的“勞動分工”指的是扣針制造分成拉直和切截等工序,如果扣針制造變成切割和打磨等工序,就可以說勞動分工發生了變化;而“勞動者分工”指的是勞動者被固定在其中某個工序中。如果單個勞動者完成扣針制造全部工序,或者勞動者輪流在不同工序上工作,那么這里就只存在勞動分工,而不存在勞動者分工了。
將馬克思提出的工廠內部的分工進一步分解為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有助于理解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發展分工理論時,從馬克思那里所承接的理論前提。
(二)置身事外的“勞動分工”
在《資本論》有關工廠內部分工的討論中,馬克思主要談論的是“勞動者分工”分別對資本增殖和工人所產生的影響。而“勞動分工”則沒有受到批判。
“勞動者分工”指某一工人被固定在某個工序中,勞動能力表現為始終如一的單調的同一動作。在工場手工業中,勞動者分工能夠有效促進資本增殖。首先,只會單調同一動作的工人只有與整個體系發生聯系才能參與生產,“片面的職能離開總機構就什么也不是”[5]319,不得不附屬于資本以謀生;其次,只需重復同一動作會帶來培養成本下降,減少生產中使用的可變資本數量,從而有效提高剩余價值率;最后,勞動熟練程度在勞動者分工后大大提升,使得采用勞動者分工的工場在個別勞動時間上少于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單個商品包含的個別價值少于社會價值,資本家因此獲得更多剩余價值。而勞動者分工為工人所帶來的只剩下創傷,工人的“整個身體轉化為這種操作的自動的片面的器官”[7]393。
機器大工業更加放大勞動者分工對資本的積極意義和對工人的消極意義。一方面,機器大工業能夠“增加資本剝削的人身材料”、“無限度地延長工作日”和“加強對勞動力的剝削”[7]482,另一方面,機器不需要“使同一些工人始終從事同一種職能”,“從而把這種分工固定下來”[7]484,看似取消了勞動者分工,但本質上是因為任何工序和職能都失去了差別,工人“終生專門服侍一臺局部機器”,“從小就轉化為局部機器的一部分”[7]486,對工廠和資本家的依賴程度達到了極點。
馬克思分析了勞動者分工由何造成,而勞動分工在這里又發揮什么作用。對于勞動者分工由何造成,馬克思直言不諱,由于資本主義生產“不僅是勞動過程,而且同時是資本的增殖過程”,而資本“作為支配和吮吸活勞動力的死勞動而同工人相對立”[7]487,因此必然帶來勞動者分工,從而促進資本增殖和對工人的統治。從資本主義再生產的角度來說,勞動者分工和資本增殖是互為前提、互相促進的。而勞動分工發揮什么作用,馬克思則指出勞動分工與生產力有關,具有中性甚至進步意義。首先,馬克思稱“科學、巨大的自然力、社會的群眾性勞動都體現在機器體系”[7]487,并贊揚機器對工場手工業的取代使生產過程得到“真正科學的分解”,那么機器體系的勞動分工無疑就是這個“科學的分解”[7]393。其次,馬克思雖然批判工廠內部的分工“生產了資本統治勞動的新條件”,“表現為文明的和精巧的剝削手段”,但也承認“它表現為社會的經濟形成過程中的歷史進步和必要的發展因素”[7]422,具有進步性。如果說馬克思明確否定并批判勞動者分工,那么有理由相信,分工的進步性來自勞動分工這一維度。
恩格斯和列寧的論斷也證明了這一推測。在《論權威》中,恩格斯并不反對“大工廠里的自動機器”[8]的專制,即承認勞動分工維度的中立性。在《蘇維埃政權的當前任務》中,列寧的看法與馬克思對工廠內部的分工的觀點接近,只不過把對象換成了“泰羅制”,稱其“既是資產階級剝削的最巧妙的殘酷手段,又包含一系列的最豐富的科學成就”。而科學成就指“分析勞動中的機械動作,省去多余的笨拙的動作,制定最適當的工作方法,實行最完善的計算和監督方法等等”[9],均屬于勞動分工維度。列寧對泰羅制應用于蘇維埃政權的宣揚,潛臺詞就是勞動分工是中性的,既可以為資本主義服務,也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
總而言之,通過對馬克思相關思想的梳理,可以將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所承接的理論前提概括為工廠內部分工分為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兩個維度。雖然勞動者分工維度受到嚴厲批判,馬克思也論證了它在資本的無限運動中與資本增殖互為前提、互相促進,但歸根結底問題在于作為主動因的資本增殖邏輯;至于中性的勞動分工維度,則和生產力相關,具有進步性。因此,工廠內部的分工與資本剝削無關,對于資本主義的罪惡而言是“無辜”的。從這一理論出發,從盧卡奇到阿爾都塞再到布雷弗曼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展開了探索。
二、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批判:工廠內部的分工不“無辜”
在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時,很容易出現的傾向是假設“總是錯誤的盧卡奇身后屹立著一位永恒正確的馬克思”[10]。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在當代依然是真理,絕大多數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深度也遠不如經典作家。但不經認真分析,僅因關注領域或觀點不同,就被視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罪狀,這無疑是輕率的。因此,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工廠內部的分工,尤其是勞動分工維度的“無辜性”產生懷疑和否定,并不意味著他們就一定是錯誤的,而是要看到分工從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到20世紀已經發生一定變化:機器大工業徹底奠定了統治地位,工具理性統攝下的科層制成為勞動分工的特征。
(一)青年盧卡奇:懷疑的先聲
與馬克思對分工的探索歷程類似,西方馬克思主義對分工理論的深化也是從哲學領域開始的,其中代表人物是青年盧卡奇,他對物化現實的反思受到馬克斯·韋伯(Max Webber)的影響。青年盧卡奇自稱通過由西美爾(Georg Simmel)和韋伯決定的“方法論眼鏡”去觀察馬克思[11]2。韋伯雖然并非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對工具理性和科層制的研究鞭辟入里,無疑是理解20世紀勞動分工的恰當切入口。
在韋伯看來,社會學研究對象是人在社會中的行為。他區分了以目的為趨向的工具理性和以價值為趨向的價值理性。工具理性指“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作為‘手段’,以期實現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12]。換言之,工具理性不看重行為本身的價值,而看重行為能否達到目的,價值理性則需要考量行為的價值。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工具理性凌駕于價值理性,“追求天國的奮斗開始慢慢消解成冷靜的職業道德,宗教的根基逐漸枯萎,并且被功利的現世執著所取代”[13]。
隨著工具理性在全社會蔓延,分工領域也隨之出現科層制。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筆下的機器化工廠固然復雜,但更多強調作為活勞動的勞動者與機器體系代表的整體之間的關系,勞動者之間往往是互相取代的橫向關系。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即便在同一工廠內部,勞動者也會發生分化,縱向卻出現了科層式的體系。馬克斯·韋伯以官僚科層制為例,指出科層制有以下特點。第一,科層制是勞動分工的一種形式,為了“支配團體之目的所必要的、一般性的活動,被清楚分派”;第二,科層制背后遵循的規則是工具理性,各部門有“依據規則”“而來的、明確的‘權限’”;第三,科層制是一種等級制,“有一套明確制定的”“上下級關系的制度”[14]。
青年盧卡奇從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出發,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獲得物的性質”[11]143-144這一物化現象展開批判。他認為人與人的關系之所以物化,是因為“人自己的勞動,作為某種客觀的東西”“同人相對立”[11]147。這種對立本質上是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而產生的人類勞動抽象化,是一種合理化、可計算化的趨勢,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隨著“勞動過程的機械化和合理化越來越加強而作為可以按客觀計算的勞動定額”[11]149。因此在工廠內部的分工的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兩大維度上產生影響,在勞動分工維度上,科層制所代表的“合理的和非人性的類似分工”“適應于資本主義經濟”[11]162。在勞動者分工維度上,“工人的質的特性,即人的一個體的特性越來越被消除”[11]149。
因此得出,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歷史上,通過韋伯方法論眼鏡觀察馬克思的青年盧卡奇最早否定了工廠內部分工的“無辜性”。勞動分工不再是中性甚至進步的,而是和勞動者分工一樣,被視為可計算化的工具理性所帶來的資本主義的罪惡。由于馬克思筆下的勞動分工維度代表進步的生產力維度,以至于青年盧卡奇開始質疑生產力,甚至說出“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受生產力奴役”[11]102這樣的激憤之語。
青年盧卡奇的觀點雖然振聾發聵,但存在兩方面不足。一是始終停留在哲學視野,理論洞察力有之,現實貼近度卻欠缺,尤其是始終沒有明確區分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這兩個維度;二是對可計算化的工具理性的批判暗示的是對生產力維度的批判,這不僅有悖于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解,而且對于工廠內部的分工而言也略顯遙遠。因此,青年盧卡奇在哲學角度的質疑存在著發展空間。
(二)阿爾都塞:哲學層面的否定
繼青年盧卡奇之后,阿爾都塞從哲學角度進一步推進了對工廠內部的分工的反思。他有關分工的討論主要出現在《論再生產》中。其理論切入口不是青年盧卡奇的商品拜物教,而是正統馬克思主義中作為社會發展決定性力量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
阿爾都塞認為,作為生產方式的物質基礎,生產力是勞動對象、生產工具和生產當事人這“一系列要素之間復雜而有規律的作用的統一構成”[15]88。生產關系是生產當事人與占有生產資料的人之間的關系。與正統馬克思主義信奉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不同,阿爾都塞強調生產關系的決定性,“在現有生產力的基礎上并在它的限度內,是生產關系起決定作用”[15]82。正是生產關系的決定性為阿爾都塞的分工理論打開了大門。
阿爾都塞將勞動分工維度稱為“合作的不同形式”。他承認不同形式“本身也最終取決于現有生產資料的狀況”,即勞動分工不是人類可以任意改變的;但他沒有將勞動分工這一維度和生產力劃上等號,而是認為生產關系可以選擇哪一種可能的勞動分工模式。“現有占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及與之相適合的政治,可以強加或容許某些合作形式,使它們能用同一生產力,就產生出在先前的生產關系和政治中不可能產生的結果”[15]86。鑒于此,“生產關系從根本上決定了一切勞動分工和勞動組織的表面上的‘技術’關系”[15]101。
從生產關系的決定性出發,阿爾都塞徹底否定工廠內部分工的“無辜性”。并指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既然是剝削關系,那么它所決定的勞動分工就是為了榨取剩余價值,就是服務于資本增殖。阿爾都塞批評那些認為“生產過程中發生的只是純技術現象。勞動的純技術分工,勞動的純技術組織,以及勞動的純技術管理”的“技術主義—專家治國論的意識形態”,認為這只不過是“一種欺騙,完全是資本家的階級斗爭用來反對工人的階級斗爭的手段,目的在于讓工人繼續停留在自己的被剝削狀態中”[15]102-103。
如前所述,青年時期的盧卡奇固然最早指出勞動分工與資本增殖邏輯相關,但他由于和馬克思一樣將勞動分工和生產力聯系到一起,以至于得到了和馬克思截然相反的結論,對生產力展開批判。而阿爾都塞通過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重新界定,不僅繼續否定工廠內部分工的“無辜性”,而且還打開進一步探討的理論空間。
阿爾都塞除了厘清勞動分工維度與生產力之間的關系,還自覺地區分了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這兩個維度,并用意識形態理論對勞動者分工進行了有效補充。趙家祥提出分工的主客觀方面是勞動者分工和勞動分工。與之類似,阿爾都塞提出勞動的社會分工和勞動的技術分工,并指出“一切勞動的技術分工實際上都是勞動的社會分工”[15]104。與勞動的科層制的分析遙相呼應,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的雇傭勞動者絕非互相取代的橫向關系,而是等級森嚴的縱向關系,他們之間存在著是否掌握生產資料私有權及其基礎上的管理與被管理、知識的多與寡的關系。阿爾都塞強調這種等級關系有利于體系的穩定,從而保障剩余價值的榨取,因為“它是在勞動分工的內部本身中,并通過它自己的當事人來執行的”[15]108。斯密和馬克思那里的勞動分工還只是拉直和切截等工序,主要是生產力方面的分工,而阿爾都塞所指的還包括拉直產量制定、拉直動作監督、拉直物料供給、拉直流水線拉長、拉直流水線工人等,主要是剩余價值生產方面的分工。
既然勞動分工造成了縱向等級關系,產生了勞動者分工,有些人一直處于管理的位置,有些人一直處于知識匱乏的位置,那么他們為何會接受勞動者分工呢?如何避免他們進行反抗呢?阿爾都塞認為靠的是“資產階級的‘勞動’意識形態來‘進行’”,包括工資等于勞動價值的“資產階級的法律幻象”、必須好好工作的“法律—道德的意識形態”,以及各司其職的“技術—經濟的意識形態”。因此,對于資產階級的統治,“除了對生產資料的占有和對剩余價值的榨取之外”,首要的就是“資產階級的勞動意識形態的各種幻象—欺騙”[15]113-114。
基于此,通過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重新界定,阿爾都塞明確區分了勞動分工和勞動者分工,并且建構了生產關系→勞動分工→勞動者分工的邏輯鏈條。阿爾都塞成功證明勞動分工與資本增殖邏輯密不可分,根本不是“無辜的”,而是階級斗爭的對象。從哲學的角度而言,阿爾都塞對分工理論做出了巨大貢獻,并且用意識形態理論為理論和實踐的結合提供了指引。
(三)布雷弗曼:對勞動分工的實證分析
阿爾都塞在哲學領域有關分工理論已經得出許多重要結論,如勞動分工維度由資本主義剝削關系所決定,因此現代工廠的科層制體系強化了無產階級的處境。可都是哲學層面的討論,這些結論是否站得住腳?背后具體的歷史機制是什么樣?只能交給哲學之外的實證科學來回答了,其中的代表人物為20世紀美國重要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哈里·布雷弗曼。
布雷弗曼自陳研究勞動分工的問題意識在于現代社會的自相矛盾。一方面,主流宣傳強調現代的工作由于科技革命和自動化,需要更高的智力;另一方面,人們又私下抱怨,工作越來越枯燥,不需要什么智力。現在的工作究竟是更簡單了還是更難了呢?布雷弗曼意識到,這需要對工廠內部的分工進行考察,即“各種勞動過程在各種職業內部的演變以及勞動在各種職業之間的轉移”[16]7。
布雷弗曼注意到,《資本論》第一卷中占中心地位的是在資本控制下進行的勞動過程,然而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在這方面并沒有對馬克思的著作增加什么新東西”[16]11。布雷弗曼的話說對了一半。不對的地方是,正如前文梳理,青年盧卡奇和阿爾都塞已經在哲學角度考察了工廠內部的分工,提出了新觀點;對的地方是,以上兩人均局限在布雷弗曼所不熟悉的哲學領域,缺乏經濟學的實證分析,而這正是布雷弗曼的開創性貢獻。
阿爾都塞認為,工廠內部的分工中的勞動分工由生產關系決定,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既然是剝削關系,那么勞動分工就需要服務于資本的剝削。布雷弗曼則進一步解釋這種決定究竟如何展開,資本家購買工人的勞動力商品,只是購買了榨取剩余價值的潛力,如何實現這一潛力則受各種因素影響,包括“勞動過程的組織和對勞動的種種監督形式”[16]53。布雷弗曼隨后從歷史的角度梳理資本家如何通過對勞動過程的組織,從而實現榨取剩余價值的潛力。在資本主義發展早期,資本家主要通過家庭勞動和分包形式,“抹殺勞動力和能從勞動力中得到的勞動之間的區別”[16]56。而到了勞動力商品化基本確立之后,勞動者可以被集中到一個工廠內部進行勞作,管理成為關鍵,最重要的工作正是如何安排分工。與上文的分類類似,布雷弗曼將分工劃分為社會分工和生產方面的分工,后者“把制造產品的各過程劃分為由不同工人完成的許多工序”[16]67,這和工廠內部分工的勞動分工維度相差無幾。布雷弗曼直言,他所關注的正是“企業內部的分工”[16]69。
扣針制造的例子有助于理解布雷弗曼的理論貢獻。斯密認為扣針制造分成拉直和切截等工序有利于提高產量;而馬克思指出,扣針制造包含兩個維度,一個是劃分為拉直和切截等工序的勞動維度,一個是工人終身束縛在拉直或切截崗位上的勞動者維度。馬克思認為勞動維度是中性的,背后代表生產力的發展,勞動者維度的惡果歸根結底來自于資本增殖邏輯。進入20世紀,工廠內部更加復雜,出現了科層制。青年盧卡奇質疑,無論是科層制,還是扣針制造分成拉直和切截等工序,背后不過是可計算化的工具理性的體現。但是他暗示了對生產力維度的否定,為正統馬克思主義所不能接受。阿爾都塞從哲學角度解決了這一問題,他認為生產力只能決定扣針制造可以劃分為哪些工序的可能性,但是生產關系決定究竟選擇哪一種勞動分工,因此現在的勞動分工是為資本主義剝削關系服務,并在意識形態的協助下,確立勞動者分工。
布雷弗曼通過經濟學領域的歷史考察,完善了阿爾都塞的結論。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勞動分工的選擇,目的在于盡可能實現勞動力被剝削。泰羅制的原則體現了歷史上勞動分工究竟如何實現這一目的。布雷弗曼在工廠內部分工的勞動分工維度上又進一步劃分出“概念和執行”兩個層面。譬如,在拉直這一工序上,執行指的是人的實際操作,概念指的是如何操作,如手花幾秒鐘時間、用什么樣的姿勢進行拉直。而泰羅制進一步要求負責概念的人和負責執行的人一定要分為兩種人,分別是管理人員和工人,即“勞動過程和工人的技術分離開來”[16]104-105。布雷弗曼得出結論,現代管理在泰羅制的原則上,保障了資本家盡可能地榨取工人剩余價值。
西方馬克思主義從青年盧卡奇開始質疑工廠內部分工的“無辜性”,到了布雷弗曼告一段落。布雷弗曼從經濟史的考察出發,以充分的證據、詳盡的論述,通過將勞動分工這一維度進一步劃分為概念和執行,證明阿爾都塞所說的生產關系決定勞動分工的結論,即泰羅制為原則的勞動分工服務于資本主義剝削關系。布雷弗曼告訴我們,對于資本主義的罪惡,工廠內部分工不僅不“無辜”,而且“罪大惡極”。
三、余論與展望
從盧卡奇到阿爾都塞再到布雷弗曼,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對分工理論貢獻良多,通過對工廠內部分工勞動者維度的理論研究,指出了工廠內部分工決定于資本剝削,從而否定了它的“無辜性”,那么究竟如何評價這一理論探索,它又給后人留下什么教訓呢?可以從以下三方面回答。
第一,把握時代發展脈搏,勇于進行思想創新。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工廠內部分工十分重視,也得出了較為明確的結論。但是隨著社會發展,尤其是科層制的出現,盧卡奇、阿爾都塞和布雷弗曼并沒有因為馬克思已有結論而停止研究,而是通過認真嚴肅的理論探討進一步細化和充實了馬克思的觀點。雖然不能就此斷定結論是對是錯,但這種不斷探索的精神值得肯定。
第二,不局限于學科藩籬,勇于繼往開來。盧卡奇和阿爾都塞是哲學家,布雷弗曼是經濟學家。哲學家提供了理論洞察,而經濟學家提供了實證檢驗,他們合力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分工理論做出了巨大貢獻。尤其是布雷弗曼的研究開創了“勞動過程理論”(Labor Process Theory),并進一步影響了美國歷史學、經濟學、社會學乃至政治學領域,使相關研究煥發出勃勃生機。這種不局限于單個學科的探索精神值得學習。
但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對分工理論的發展也有著不可忽略的負面教訓,后人不可不察。
第三,不可草率得出結論,以致劍走偏鋒。青年盧卡奇最早對馬克思的相關觀點做出反思,但是他在韋伯的影響下卻否定了生產力維度。后來法蘭克福學派的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諾(Theodor Adorno),更是徹底否定生產力進步背后的啟蒙精神和人類理性。《啟蒙辯證法》指出,啟蒙本來要“喚醒世界,祛除神話,并用知識替代幻想”[17]1,但最終卻“在神話中確定自身”,“帶有極權主義性質”[17]4。根源就在于啟蒙背后的人類理性只關心“如何利用自然,以便全面地統治自然和他者”[17]2。對生產力維度、乃至對人類理性的否定往往陷入意識形態之爭,不利于馬克思主義對勞動分工的進一步研究,直到阿爾都塞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辨析出發,才在哲學領域推進了勞動分工理論。與之相反,布雷弗曼的理論也引起了巨大爭議,遭致美國學界弗里德曼(Andrew Friedman)、愛德華茲(Richard Edwards)、布洛維(Michael Burawoy)等人的批評。他們普遍認為,布雷弗曼過度強調資本家的能動性,卻忽視了工人的主體性。弗里德曼認為,布雷弗曼忽略了工人的抵抗策略,沒有詳盡分析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斗爭[18]。愛德華茲強調工作場所和勞動過程并非資本家對工人的簡單控制,而是存在著資本家和工人的博弈[19]。布洛維更是直言布雷弗曼雖然考察了資本家實現“概念與執行之間的分離”和“對技能的剝奪”,但“遺漏了同樣重要的并行趨勢”,那就是忽視了工人對勞動過程乃至資本主義的積極參與和“同意”[20]。盡管如此,這些批評都是建設性的,不僅激發學者的研究興趣,更為學術共同體發展提供有利契機。
總而言之,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對分工理論的發展,尤其是對工廠內部分工的研究值得注意。本文對從盧卡奇到阿爾都塞再到布雷弗曼的梳理,不僅希望能夠將工廠內部分工“無辜性”這一問題的解答路徑解釋清楚,更是希望引起國內學界對有關研究的重視,從而更好推動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發展。
注釋:①色諾芬對分工的討論在《經濟論》中,參見色諾芬著,張伯健等譯:《經濟論 雅典的收入》,商務印書館2014版,第1-72頁;柏拉圖對分工的討論在《理想國》中,參見柏拉圖著,郭斌和等譯:《理想國》,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孟子對分工的討論在《孟子·滕文公上》中,參見朱熹著:《四書章句集注》,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57-261頁。
②國內學界的研究綜述參見李新靈:《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社會分工理論研究述評》,載《理論月刊》2010年第10期,第33-36頁;尹才祥:《馬克思主義分工理論的思想精髓及其時代價值》,載《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第40-46頁;喬虎、柴婷婷:《馬克思主義分工理論述評》,載《重慶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第111-118頁。
③此處可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05頁。這一觀點的雛形是《哲學的貧困》對“整個社會的分工”和“工場內部的分工”的區分,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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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韓曾麗
Is the Division of Labor Within the Factory \"Innocen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heory of Division of Labor Within the Factory by Western Marxism
Wu Yiha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sublation of Smith's view of division of labor, Marx distinguished between \"division of labor within society\" and \"division of labor within the factory\". The latter can be further divided into two dimensions: \"division of labor\" and \"division of laborers\". Marx argued that the \"division of labor\" linked to the force of production is neutral, and the logic of capital brings about the evil outcome of \"division of laborers\". The division of labor within the factory is therefore irrelevant to the capital exploitation, and \"innocent\" of the guilty of capitalism. Western Marxists, represented by Lukács, Althusser, and Braverman, began their theoretical exploration in this regard. Lukács was the first to question the \"innocence\" of the division of labor within the factory from a philosophical point of view. Althusser, through his discussion of the force of production and the relation of production, argued that the division of labor essentially serves the exploitation and clearly pointed out that it is not \"innocent\" and should be criticized. Braverman went beyond philosophy and confirmed Althusser's conclusion with an empirical study of economic history. The relevant research of western Marxists is instructive to the Chinese academia, which is helpful to the in-depth understanding and discussion of Marx's theory of division of labor.
Key words:
division of labor;division of laborers; factory; western Marxism
收稿日期:2024-01-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資本論》與馬克思‘合理形態’辯證法研究”(22XKS012)作者簡介:吳易浩(1995—),男,江蘇泗洪人,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