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認同這樣一句話:“每一歷史時期都有它自己的傾向,它的特殊偏見和精神疾患。一個時代就如同一個個人:它有它自己意識觀念的局限,因此需要一種補償和調節。”①也就是說,任何時代文化都有自己的特點,生活在這一時代的人自然會具有時代文化的個性,包括其卓越處,也包括其盲區和弱點。一般來說,個人很難甚至無法真正擺脫時代的特點。他(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盡量克服時代所帶來的局限,發揮時代賦予的優勢。只有這樣,他(她)才可能讓自己成為同代人中的佼佼者,也同時提升一代人的整體品質和價值。
陳若谷他們②這一代文學評論者自然也難以例外。而且相比之下,他們成長的時代更有特點,與前代人之間的差異更為明顯。出生于1990年前后的這代人,在21世紀20年代中成長起來,正是科技高速發展的時期。網絡、移動通信新媒體技術的普及,讓人類進入到信息化時代,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文學環境和文學生產也受到很大影響,呈現出許多新的特點。在這樣環境下成長的這代人,生活觀、價值觀和文學觀都必然具有自己的個性特征。雖然他們年齡尚小,表現得還不充分,難以探測到其整體面貌,但通過他們目前所展示出來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成果,還是多少能夠得到一些認識。我以為,以下兩方面是這代人文學方面較突出的共同特征:
其一是泛文學色彩,也就是不像前代人一樣將文學作傳統方式的狹義理解。對于他們來說,文學不再呈現為相對獨立的封閉狀態,而是與社會文化的其他學科密切關聯。在他們看來,文學不再有曾經具有的較強神圣感,而是一種平常的普通文化。這與網絡時代文學創作失去邊界有直接關系,也源于隨著社會發展,文學失去了曾經的中心位置,文學與其他文化之間失去清晰的邊界,呈現出交叉融合的趨勢。如此,近年來盛行的文化批評方法很自然得到他們較廣泛的認同——雖然這一方法在國內并非這一代學者所首倡,但他們的響應卻是最積極的,充分體現出他們與這一方法在精神上的契合。也就是說,與前代人相比,他們認識文學的視野和方法更開放,擁有的理論知識也更為豐富和多元。如果說傳統文學觀念將審美作為文學最基本的內涵,那么,對他們來說,已經遠非如此——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這一代學者中很多人所從事的批評工作已經超出了文學范疇,進入跨媒介藝術等領域,批評能力的廣度已遠超越前人。
其二是科學色彩,或者說技術色彩。21世紀以來,隨著網絡等新科技的興盛和發展,文學與現代媒介特別是與圖像藝術形式發生了越來越密切的關聯,這自然會導致他們更濃郁的科學興趣,科學知識也更豐富。與此同時,隨著“先鋒文學”“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影響,創意寫作的興起,以及以AI為代表的科學技術嚴重介入文學創作和文學評論,文學受到技術化的深重影響。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這一代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對文學的文體問題會更敏感和重視,也就是更傾向于從科學或者說從技術角度來認識和從事文學;另一方面,他們對文學與科學相關的內涵會更有熱情。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這一代作家以遠超前人的熱情積極投身到科幻文學創作,成為其最重要的創作群體③。
在陳若谷的文學評論文章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種代際特征,或者說與代際特征之間的密切關聯。
最突出的特點是濃郁的理論意識和跨文化視野。陳若谷文學評論的理論色彩很突出。她有幾篇文章都專門討論一些理論問題,表現出對理論問題的敏感性和對思辨性的探求愿望。如《半張臉的神話——科學與文學關系之迷思》,就試圖深入討論科學與文學的關系問題。這是一個極富難度的選題,但是,這篇文章以科幻文學為中介,通過對科學與文學關系歷史進程的細致還原,探討了文學本質與科學本質的差異和關聯,進而明確如何讓科學促進文學生長。可以說,正如文章所言:“文學與科技的關系是一個‘破壞和補償’同時進行的過程,一方面高科技使傳統文學的內容、結構和表達方式遭到瓦解,另一方面又為文學打開了新的窗口。高科技不僅刷新了人類對世界的認識,而且為文學創作帶來了新的審美體驗和想象,催生了新的文學樣式和結構方式,并由此構成對文學觀念的重構。”④理論內涵的探究,縝密的邏輯思維,以及抽象化的語言,能夠讓人充分感受到作者宏大的理論抱負和理論興趣,以及內在的深厚理論素養。此外,陳若谷還有多篇文章,盡管不專門討論理論問題,但理論色彩同樣很突出,顯見作者興趣和意識之強烈。
陳若谷文章的理論方法應用中,時代文化的印記非常明顯,那就是前述這一代人中較廣泛應用的跨學科文化批評特征。她的很多文章都是立足于社會學、政治學視野,考察文學與社會政治、文化之間的復雜關系,屬于典型的跨學科文化批判。比如《“中醫科學不科學?”——1950年代醫藥敘述中的科學與傳統之辨》⑤,就是將問題置于近現代以來的中西醫復雜關系之中,結合1950年代的醫療和科學環境,以電影《李時珍》等為典型對象,考察當時社會的科學與傳統之辯這么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可謂以點見面,見微知著。《“再造”醫者——“十七年”醫療敘事的科學權力、地方經驗和動員結構》⑥,也是將文學研究與文化歷史結合起來考察,是通過文學視野來探究社會學問題。
陳若谷文學批評的另一個特點也與代際特征密切相關,那就是文學與科學關系問題的濃烈興趣。陳若谷的文學批評道路雖然不長,但關注點卻比較聚焦。除了前述文學與社會文化的關系之外,就是文學與科學的關系,以及與這一問題密切相連的科幻文學。她好幾篇文章都探討文學與科學關系的理論問題。前述《半張臉的神話——科學與文學關系之迷思》是對這一問題的集中思考。此外,如《文學生產的媒介之變——兼談數字化世界的文學憂思》⑦、《科技理性時代的文學“出圈”——以偵探推理小說為例》⑧也都是從不同側面討論科學對文學的影響及復雜關系。包括她撰寫了多篇對青年科幻作家陳楸帆的評論文章,如《構造未來:從思想實驗到知識轉型——陳楸帆科幻小說讀札》⑨、《科學幻想的漣漪:探索陳楸帆筆下的未來文明》⑩等,都是通過透視科幻文學——文學與科學最密切和具體的結合體——這一載體,來思考相關問題。2024年,陳若谷發表《中國科幻文學的審美經驗和美學價值》11,更是聚焦于科學審美的獨特品質,是對二者關系更深層的掘進。
與文學評論的范圍特點一樣,陳若谷在批評、研究方法和所運用的理論知識中也表現出很強的科學因素。如《崛起與彌散:〈黑客帝國〉的多重“真實”視閾》12,就運用大量的現代科技話語,將虛擬科學的相關知識與文學分析相融匯。《科技理性時代的文學“出圈”——以偵探推理小說為例》雖然討論的是偵探小說這一傳統文體,但研究方法和視野都與傳統完全不同。它將偵探推理小說置身于“科技理性時代”的背景中,結合當前社會新潮的文學和文化現象,以及網絡游戲等新媒體,從而實現了其具有強烈現代意識的創作意圖,就是“由紙質文本拓展到實景游戲、新媒介傳播及與純文學的互動共鑒,分析當下推理文學所衍生的社交操演功能、反思理性的深度及發掘城市空間和失序歷史的獨特價值”13。
陳若谷文學批評的理論和科學色彩來自時代文化的影響,或者準確說,來自她的求學生涯和學術啟蒙。在這方面,陳若谷所接受的教育非常系統,素養和功底也是很扎實的。她本科階段就學于中國人民大學,博士階段又在北京大學跟隨韓毓海教授,都是名校名師,她各階段的成績都很突出。特別是她的博士論文《中國當代文藝中的科學話語(1949—1966)》,既為她后來的文學批評工作密切關注科學問題奠定了基礎,也呈現出非常優秀的理論思維能力。正因如此,2016年陳若谷在山東大學進行碩士答辯時,她的碩士畢業論文就因為出眾的思辨能力和創新性思考得到答辯委員會的一致好評,并當場被《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主編李宗剛教授約稿,最終以頭條位置發表于該刊14。毫無疑問,在對代際文學批評特點的表現上,陳若谷的文學評論是相當優秀而突出的。
但是,我以為,如果陳若谷的文學批評特色只是局限于此,那么,其價值就難顯突出。因為如開頭部分榮格的名言所諭示:群體色彩包括優勢,但也必然伴隨著缺憾。如果不能克服弱點,則很可能讓優勢變成缺點,個性淪為遺憾。就陳若谷這代批評家而言,理論個性當然很有意義,但如果過于偏向理論,就很可能導致文本和文學史的缺失。任何文學批評,中心和基礎都必須是文本。理論應用必須與文本充分結合,并以文本問題為出發點,絕對不應該顛倒過來,主次分離。否則,就可能掉入概念陷阱,讓文學批評淪為理論的奴仆。同樣,準確而深入的文學史意識是文學批評不可缺少的重要前提。如果不能將批評對象放在歷史中考察,就會缺少歷史的投射,也難以發揮批評的歷史效應——文學史是一個不間斷的歷史長河,無論是對歷史的研究還是對現場的批評,其價值意義都應該以這一背景為前提。
對于陳若谷他們這一代學者來說,就像較強理論自覺是由獨特的時代文化所塑造,他們對文本和歷史的相對忽視也與時代環境不無關聯。比如,因為現代文學距離當前時代越來越遙遠,小說語境更是發生了巨大變化,年輕人對現代文學作品的閱讀難度會更大。而且,越來越嚴重的應試教育,也導致不少人的文學知識主要由概念而不是文學形象所構成。同時,在知識爆炸的當前社會,每天要面對洶涌而至的海量信息,要靜心來閱讀文學作品,需要更多的耐心、毅力和難度。所以,在這一代批評家的不少文章中,可以看到文本匱乏和文學史意識缺失所存在的缺憾。比如,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文章中的常識性文學史錯誤。而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的批評方法,則更已經受到不少批評者的詬病。讓我高興的是,雖然陳若谷的一些文學評論文章中也存在理論色彩過于濃郁的問題,但卻沒有陷入空洞虛幻和言之無物的缺陷。這主要源于她在群體特征之外的一些重要個人特征。這些特征賦予陳若谷文學批評更豐富的個性色彩,也彌補了群體特色的某些短板。
首先是明確的文本意識。陳若谷的批評文章中,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論占了很大部分,其中包括對郭沫若抗戰史劇、《苦菜花》等現當代重要歷史文本的重讀,還有對王安憶、阿來、邱華棟、張者、王占黑等作家的小說創作,以及韓少功《修改過程》、閻真《滄浪之水》、陳彥《主角》、喬葉《藏珠記》等重要文學作品的細致評論。同時,在一些綜合性評論文章中也有豐富的文本內容。如《1970年代科學家形象及轉型時期的敘述——重讀徐遲〈哥德巴赫猜想〉》15、《東北書寫中的語言、知識與現代危機》16、《1950至1970年代工人形象與工業化敘述》17,其論述都是建立在大量的文本解讀基礎上。
當然,文本意識并不只是體現在評論的對象方面,它更在于是否具有深入細致的文本分析方法和能力,以及是否具有文學批評自身的文本美。因為文學批評既是對文學作品的評論,自身也應該具有文學審美的品質。陳若谷的文本解讀視野雖然不局限于(甚至主要不在)審美層面,但對文本內在的特征,特別是作品與作家、時代之間的復雜關系,卻把握得非常準確、細致,體現出非常強烈的文本自覺和深入的文本分析能力。如《遠行與回歸——“局外人”的文學生成和普玄的寫作》18一文就有對文本特別細致深入的剖析。它致力于探尋和挖掘作品主旨與時代之間的內在關聯性,并從大量細節出發,對作品中的人性表達進行了入微的梳理,是良好文本感悟和文本細讀的充分體現。同樣,雖然陳若谷文章具有較強理論色彩,其文字表達也較突出表現為邏輯的嚴謹和言辭的準確,但并不能掩蓋其簡潔流暢和細致生動的特點。其部分評論文章,也展現出陳若谷良好的文字表達能力。如《重塑現代自我的精神向度——讀徐兆壽長篇小說〈鳩摩羅什〉》19、《從小鎮到火星:阿乙的時空游牧》20,都有很優美的文筆。
其次是比較方法和比較意識。陳若谷的比較意識運用非常廣泛。比如她善于將研究對象與同一時空或異質時空的同類作品進行比較。如《“再造”醫者——“十七年”醫療敘事的科學權力、地方經驗和動員結構》,將創作于1950年代的曹禺《明朗的天》《枯木逢春》與1940年代的夏衍《法西斯細菌》進行比較,努力發現不同時代背景下作家和作品的差異性,挖掘這種差異性的由來,并做出自己的價值判斷。如在討論疾病問題時,將同樣創作于1940年代的曹禺《蛻變》、丁玲《在醫院中》、巴金《第四病室》三部作品進行平行比較,也就是尋找同一時代作家創作和表現的不同之處。再如對作家作品的評論,陳若谷也具有強烈的整體比較意識,也就是說,她在討論某部作品時,絕不是孤立地來看待它,而是將它與這位作家的整體創作進行密切關聯,予以對比性參照。如在評論徐兆壽的《鳩摩羅什》時,她既將這部作品與現代文學時期施蟄存的同名小說做一定程度上的照應,還將其與歷史記載中的鳩摩羅什故事相比較,同時又將作品置于徐兆壽的整體創作中考察,將其與《荒原問道》等作品進行比較。在這多層次的比較中,既涉及宗教、文化問題,更關涉美學、風格問題,是典型的知人論世批評21。這樣的比較批評,雖然不一定都涉及歷史內容,但它們都是以歷史為前提,其中更蘊含了強烈的歷史審視意識,從而賦予了陳若谷文學批評較為寬闊的歷史視野,呈現出突出的歷史感。
最后是真誠的批評態度。在閱讀陳若谷文學批評文章時,可以深刻感受到她態度的真誠。一方面,她總是努力將批評對象置于其具體時代背景中,歷史地進行考察。這一點幾乎體現在她所有的文學批評文章中。如此,她對批評對象的評判就很少貿然的斷論和簡單的判斷,而是盡可能客觀展現事物面貌,以同情和理解的態度來看待批評對象,并力圖客觀全面地展示其價值和缺點。在這個一切都追求新奇,以標新立異為目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年代,客觀和全面的評價很容易被人視作平庸和落伍。所以,陳若谷的這一特點不只在年輕一代批評家中顯得突出,即使是放在更大范圍來看,也頗為醒目。但其實,這是一個優秀學者非常重要的品格,也是優秀文學批評的重要前提。另一方面,陳若谷批評態度的真誠還表現為認真寫作的態度和寬厚的批評風格。陳若谷的文學批評有個特點,就是每篇文章都寫得非常認真,沒有粗制濫造的應付之作。當前科研環境特別追求“效率”,在這種環境下,陳若谷的認真更顯可貴,也顯示她為人的執著和真誠。陳若谷文學批評較少尖銳的否定性批評,這充分體現她為人的寬厚。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沒有批判態度。細致閱讀她的文章,在一些委婉含蓄的表達背后,其實蘊含著她的批判性評判,只是它們的表達比較曲折和隱晦而已。與之相關聯,她也很少對作家進行較明確褒揚,更無言過其實的贊譽。這是文學批評家值得珍惜的重要品格。
群體特征和個人色彩往往會存在某些齟齬。就陳若谷文學批評文章而言,一定程度上也存在融合和補充上的不足。如有些文章的可讀性比較弱,文學自身的關注也較少。在理論問題與文學史的關聯上,一些文章也還不夠突出,未能充分結合中國文學的發展歷史來考察,賦予理論問題以更深廣的文學史意義。
當然,陳若谷也有多篇優秀論文,將群體特征和個人特色進行深度結合,兼具二者之優越性,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效果。比如《“中醫科學不科學”?——1950年代醫藥敘述中的科學與傳統之辨》,其論述不是站在現代與傳統對立和選擇的基礎上來做簡單的表態,而是充分洞悉其內在復雜性,特別是與民族國家意識之間的密切關聯。正因如此,她將中醫的興衰與民族國家之間關系的剖析絲毫不顯牽強,而是很有說服力,非常讓人信服:“中醫并非一個中國傳統內部的問題。傳統醫學與中國人相處千年,何曾有過一個讓自己相形見絀的他者?先進知識分子來到了世界的門檻邊,面臨著全球性的制度變動,民族、國家這些概念彰顯時,才有了中醫/國醫、西醫/現代醫之區分。當論證中醫不科學的時候,勝利的必然是現代中國,封建中國落荒而逃;當論證‘中醫可以是科學’的時候,當代中國就真的在世界中了。”22《構造未來:從思想實驗到知識轉型——陳楸帆科幻小說讀札》也是如此。這是對陳楸帆科幻小說解讀得非常深入的文章,準確抓住了其創作轉型的內在特征,即從“思想實驗到知識轉型”的特點,同時將陳楸帆科幻小說置于當代科幻小說整體中,充分聯系社會文化環境,討論這一轉型的多種原因,并對這一轉型的價值和不足進行深入探究,還思索了科幻小說未來發展的前景問題。可以說將理論思辨、跨文化環境與文本基礎進行了高度融合,是具有現代氣質的文學批評論文。
《中國科幻文學的審美經驗和美學價值》也是如此。中國當代科幻文學數量龐大,也有多種不同的創作路向,而作為一種與科學、未來有著密切關聯的文體,科幻文學本身的內涵豐富,審美特征也與傳統文學存在較大差異。要對中國當代科幻文學審美經驗和價值進行整體概括,是一個具有相當難度的選題。但正如該文的自我表述:“結合中國科幻文學的歷史和文化語境變遷,整體考量中國科幻美學話語中相互關聯的四個問題,即認知陌生化的情感邏輯、技術美學發展的具身性、真實性原則和科普范式,以及審美判斷導向的道德判斷等問題,思考中國科幻文學以何種方式突破既有美學實踐的瓶頸,以此洞察中國科幻審美經驗的來源,深化對審美范式的認知,并實現對審美表達的突破。”文章以清晰的思路,全面細致地分析了當代科幻文學的基本路徑,更對重要作家作品進行了典型性的細致討論,與此同時,文章在對科幻文學中科學內涵深度辨析的基礎上,對科幻文學的審美特征做出了具有學理性的價值判斷。因此,文章的最終結論既突出了中國科幻文學的獨特品質,也將重心落實到審美這一核心問題上:“中國科幻雖然同樣分享了世界科幻的基本議題,但其處理方式有著很現實的歷史發展依據,如對真實性原則的把握;又如對道德文明的探索,也有著豐富的中國本土文化的特色。總而言之,作為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中國科幻貢獻了獨特的審美經驗。”23
作為一個青年學者,未來發展的方向至關重要。對于陳若谷來說,雖然她的文學批評才起步不久,也已經取得了頗為突出的成績,發展勢頭非常好。但從更高的要求上說,或者說基于更高的期待,我還是覺得她需要進一步補充和完善自己,也就是更好地突出優勢,彌補弱點,讓自己的個性特征表現得更顯著和更卓越,從而從同代批評家中脫穎而出。從這個角度出發,我想對她未來文學批評發展提出幾點期待:
首先,未來意識與文學主體意識的平衡。
毫無疑問,對于一個現代人來說,未來意識非常重要。作為年輕一代人,他們所面臨的未來社會發展會更快,變化會更大。對這些發展和變化,任何人都無法回避,只能理性客觀地予以面對。所以,我一直認為科幻文學是一種非常值得關注的、前景廣闊的未來性文體。因為隨著科學的發展,科學與人類未來的關系會更密切,與科學緊密聯系的科幻文學必然成為文學的中心。然而,具有未來意識并不意味著喪失文學的主體性。相反,我以為,越是科學發達的時代,文學更應該有自己的堅持。文學如何堅持自我當然包括多個方面,我以為最重要的是這兩方面:一是人文精神。任何時代的文化都不應該成為科學的奴仆,作為人文精神體現者之一的文學也始終應該對科學起到監督和警醒之力,防止其突破正常的人文倫理,從而將人類陷入自我毀滅之途。二是審美性。近年來的文化批判重點關注文學與社會、政治等方面的關系,將文學審美視為可有可無的邊緣特征。這種觀點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我始終認為審美是文學最基本的本質特征。如果喪失了審美,也就無所謂文學,無所謂文學批評了。
其次,現代意識與傳統意識的統一。
應該說,陳若谷他們這一代的現代意識很強烈。科學高速發展的時代賦予了他們最基本的現代素質,開放的文化背景也讓他們對現代文化有更多了解和認同感。這當然非常有意義。然而,相比之下,他們對傳統文學的了解也是比較薄弱的。這種薄弱并非他們這一代人的單獨缺失,而是跨越幾代人的一種集體匱乏。簡單說,我們這個時代的幾乎所有人,可能會存在“批判傳統”或“認同傳統”的不同態度,但都普遍性不了解究竟什么是傳統文化和傳統文學的深刻內涵,以及究竟有什么優缺點。雖然這一匱乏的責任更多應該由歷史來承擔,但它所帶來的后果卻是所有人都要承受。陳若谷這一代人所接受的傳統文化和文學教育比前人要更系統,傳統文學和文化素養也要更好一些,但是,大的文化背景讓他們的興趣和目標更明確地指向現代,所以,他們的傳統文化素養并不優于前人。
對于一名當代文學批評者來說,傳統意識不可或缺。因為文學不是普通的社會文化,其價值不是簡單的與時俱進,而是完全可能呈現不對稱狀態。比如幾千年之前的《詩經》《離騷》的文學價值絕不遜色于現代文學作品,曹雪芹、莎士比亞的光芒可以超越悠遠的時空。所以,借鑒、吸收民族文學傳統的優秀部分,創造性地展示出民族文學和文化的個性特點,是當今文學評論家的重要使命之一。這一點,對于肩負著未來數十年文學使命的青年批評家來說尤為重要。當然,我強調傳統意識絕不是保守封閉,而是希望真正洞察傳統文化的優劣,予以科學揚棄,使其實現現代的轉化與融合。所以,最重要的是尋求現代意識與傳統意識的統一,而不是割裂。
最后,克服影響的焦慮。
任何一代學者都需要建立起自己的獨特性,也都會感受到對前輩學者的“影響的焦慮”。這種焦慮的釋放往往通過拒絕和反叛的方式體現。這確實有其合理性。如果沒有反叛就不會有創新,更難以有發展。一方面,我特別期待陳若谷他們這一代(當然也包括更年輕的未來無數代)能夠超越前人,特別是克服當前文學批評存在的缺陷。比如已經為許多人詬病、正嚴重損害文學批評形象的商業批評和人情批評。另一方面,對待學界前人也需要注意客觀的評價與適當的繼承。也就是要客觀認識前人的優缺點,在批判性繼承基礎上建立起自我主體性。事實上,客觀看待前人也是克服“影響的焦慮”的重要方式之一,也是獨立性建立的重要前提。
值得提出的是,以上三方面的期待絕不只是針對陳若谷個人,也不只是針對他們這一代人,而是也針對我自己。這是我為什么將這篇文章的標題命名為“對話”而不是“期待”的原因。因為我覺得,上述的三個方面,我自己的匱乏同樣突出,某些方面甚至甚于陳若谷他們這一代人。包括在建立自我主體性方面,我們這一代人同樣需要加強。我所在的所謂“60后”一代學者多已年屆六旬,但如何建立起這一代人的獨立價值觀,樹立獨立的學術形象,還有廣闊的努力空間。無論是我們“60后”還是陳若谷他們“90后”,文學批評的高度都沒有止境,任重而道遠。以上既是對話,也是自勉。
【注釋】
①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第138頁。
②此處的“他們”意指“他(她)們”,為避免累贅,文章后續的其他同類表述不再一一指出。
③參見拙文《時代之癥與突破之機——論當前青年作家的技術化傾向》,《揚子江文學評論》2023年第6期。
④陳若谷:《半張臉的神話——科學與文學關系之迷思》,《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0年第5期。
⑤22陳若谷:《“中醫科學不科學?”——1950年代醫藥敘述中的科學與傳統之辨》,《南方文壇》2023年第5期。
⑥陳若谷:《“再造”醫者——“十七年”醫療敘事的科學權力、地方經驗和動員結構》,《當代作家評論》2023年第5期。
⑦陳若谷:《文學生產的媒介之變——兼談數字化世界的文學憂思》,《當代文壇》2019年第3期。
⑧13陳若谷:《科技理性時代的文學“出圈”——以偵探推理小說為例》,《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2年第1期。
⑨陳若谷:《構造未來:從思想實驗到知識轉型——陳楸帆科幻小說讀札》,《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4年第1期。
⑩陳若谷:《科學幻想的漣漪:探索陳楸帆筆下的未來文明》,載《未來文明模擬器:陳楸帆中短篇科幻小說集》,科學普及出版社,2024,推薦序。
1123陳若谷:《中國科幻文學的審美經驗和美學價值》,《中國文學批評》2024年第4期。
12陳若谷:《崛起與彌散:〈黑客帝國〉的多重“真實”視閾》,《文藝論壇》2022年第3期。
14陳若谷:《邊界的偏移與固守——新世紀長篇小說的文體形式研究》,《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
15陳若谷:《1970年代科學家形象及轉型時期的敘述——重讀徐遲〈哥德巴赫猜想〉》,《小說評論》2023年第3期。
16陳若谷:《東北書寫中的語言、知識與現代危機》,《當代作家評論》2020年第3期。
17陳若谷:《1950至1970年代工人形象與工業化敘述》,《文藝論壇》2022年第3期。
18陳若谷:《遠行與回歸——“局外人”的文學生成和普玄的寫作》,《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5期。
1921陳若谷:《重塑現代自我的精神向度——讀徐兆壽長篇小說〈鳩摩羅什〉》,《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4期。
20陳若谷:《從小鎮到火星:阿乙的時空游牧》,《新文學評論》2020年第2期。
(賀仲明,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鄉土小說發展與鄉村變遷的關系、啟示研究及文獻整理”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9ZDA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