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根雕室在廠子的東南角,三間寬敞的磚木屋,屋脊一片密密的魚鱗細瓦,院墻上爬滿何首烏、絞股藍、薜荔等老藤,看上去有些滄桑感。三月里,墻外有一樹山桃花正好探了進來,枝丫抖抖索索,院子就飄下幾片粉色的花瓣。
根雕室里只有白鶴鳴師傅一人,還有他養的一只貓。貓橘黃色的毛,背上有幾簇白毛,白師傅為它起了個名字叫“疏影”。不過,我覺得叫“無影”更適合,因為它常常跳上窗臺,躥上樹枝,再躍上竹編社的屋頂,佇立瞻望,像是在守候什么,或是在傾聽什么。總之,只要不下雨,在根雕室就看不見它的身影。
白師傅卻和他的貓相反,幾乎整日待在室內或小院里,很少出門。初春的午后,各個作坊的師傅們大都聚集在廠子中央的空地上曬太陽、聊天,有的坐在高高的木堆上,有的捧著搪瓷杯斜靠在樹邊。包師傅籠著袖口,微閉著眼睛,似乎在打盹;食堂的何爺爺戴著老花鏡,披著黑色的棉襖蹲在柴垛上,活像一只大眼睛的貓頭鷹—我為自己的想象不由笑出聲來。
白師傅也走出了小院,卻只是靠著墻壁遠遠地站著,仰著頭,沉默地望著遼闊的藍天白云。手里端把小南瓜似的紫砂壺,過了很長時間,才低頭慢慢呷一口。
鐵匠鋪的大茶壺一天到晚“咕嘟咕嘟”冒著蘑菇樣的水汽,其他師傅們都去那里灌開水,順便抽根煙。白師傅不去,他自己生了小火爐,用木炭煮茶。鐵匠鋪的小徒弟看不慣這作派,背地里嘀咕:“窮講究,怎么著,嫌棄我們鐵匠鋪的水啊?有本事鑿子、刻刀、銼刀也別來找我們鍛……”
“別胡說,鶴鳴師傅是斯文人,和我們粗人會一樣?看把你閑的,快去,往爐里加上煤。”采斗師傅打斷了小徒弟的話,支使他干活去。
“哎,哎,窮講究是什么意思?白師傅可不窮啊!”我很好奇,一個勁兒追著問。
“窮講究啊……窮講究就是……”小徒弟一時說不清,急得下巴上的青春痘發紅發亮,“就是要求多,心思多,要好看。”
白師傅要求多不多,心思多不多,我不知道,可白師傅要好看,我也感覺到了。平日里,他總愛穿銀灰色或米黃色的夾克衫,里面的白襯衣衣領雪白挺括,硬硬地頂著下巴。他和我爸爸年紀差不多,但看上去比我爸爸年輕多了。
其他幾家作坊都在自家院內種有幾樣蔬菜,如茄子、辣椒、蔥等。竹編社后窗還搭了一片架子,豆苗順勢生長,爬滿藤架,到了五月,開花結豆。根雕室的小院前則是一株高高的木繡球,沿墻一圈書帶草,院內有兩株梅樹、一籬菊花、一叢薔薇、一缸睡蓮,像電影里出現的場景一樣。
如果這就是“窮講究”,那我還挺喜歡的。
谷雨前,木繡球開花了,雪團般的花球,開滿了樹枝。一有空,我就去看花,仰著頭看,一團團,一簇簇,仔細看,每一朵小花,都像一只展翅的玉蝴蝶。
腿站得酸了,我就坐在青石門檻上繼續看,樹的上面是花,花的上面是遼闊而蔚藍的天空,天極高。天上的云朵,像魚鱗一樣整齊排列,風吹一下,云朝前走一下,像魚兒慢慢在水里游。
“雀兒,看什么呢?那么認真。”不知什么時候,白師傅來到了身后。
“看魚,一群魚在天上游。”我快樂地指著天空,很高興有人聽我講天上的“圖畫”,“不過,現在它們聚在一起,成了一條小白龍,喏,頭在這兒,尾巴伸進那兒……”
白師傅微瞇著眼睛,看得仔細,答得認真:“對,是有一條龍,正朝西邊飛去,變了,變成一匹白鬃野馬,一躍上青天。”
“白馬生出翅膀了……是一只白色的大鳥。”
“大鳥飛向了雪峰……”
從那天開始,我和白師傅就成了好朋友,一起看云的好朋友。
(二)
木繡球謝了,夏天來了,雨也來了。
連著幾天都是陰雨天,雨落落停停,草木之上,露水泱泱。樹葉綠得發亮,在南風中蕩來蕩去,學校里的梔子悄悄吐出了淺綠色的花苞。我們的語文老師說,這樣的陰雨天是養花天。
媽媽卻在火盆旁一邊烘烤衣物,一邊埋怨:“滴滴答答的,下個沒完沒了,衣服都要發霉了,你們姐妹倆穿衣服仔細些,別去外面瘋玩。”媽媽這話其實是說給姐姐聽的,下雨天去門前小溪邊捉魚的是她,去山上采野花的也是她。我很少出廠子的大門,只在各作坊看師傅們干活,撿幾朵刨花扎一束花,數一數柴根、樹樁冒出了多少朵木耳,大家都夸我乖得像只貓。
“六月六,曬紅綠”,梅雨季過去,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大地,家里的被褥、衣物等都要拿出來曬一曬,去一去潮氣。大院中間搭起了一根根長長的竹竿,曬滿衣物,飄飄蕩蕩,姹紫嫣紅。我們幾個孩子在竹竿間快活地穿來穿去,追著、趕著,吵著、鬧著。
白師傅在根雕室的小院里鋪好三塊淡綠色的竹簾子,把一摞摞書從柜子里拿出來,再小心翼翼地把書排放在竹簾子上。為了不讓陽光直射到書上,還要蓋上一塊薄薄的花布。那布藍底白花,像天空一樣純凈的藍,又干凈又美好,讓人覺得風一吹,那上面的小白花就會輕輕搖曳起來。
“喵,喵,喵嗚——”小貓被白師傅關在了房間里,只能蹲在窗戶前不停地叫喚,叫聲里充滿委屈與不解。
“白師傅,為什么……”話剛出口,我就明白了,這是怕小貓把院子里曬的書弄破了。
“嗯,雀兒,想問什么?”白師傅彎下腰,掀開花布,似乎在找什么書。
“我想問……為什么給小貓取疏影這個名字?”我轉了一個話題。
“你發現沒有,它的背上有幾簇白毛,像什么?”
未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是不是很像一朵花,一朵梅花?”
“那就取名‘花花’或是‘阿花’呀!”我還是不明白,“疏影”里可沒有花呢。
“宋朝有個詩人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是贊美梅花的,里面有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句寫得太好了,后來人們就用‘疏影’‘暗香’來指代梅花了。”白師傅講解得很仔細,我認真地點點頭,表示聽懂了。
風吹起花布的一角,露出一本湖藍色封面的《千家詩》和一本月白色封面的《唐詩精選》。我問:“白師傅,您很喜歡讀古詩嗎?”
“起先并不是因為喜歡,是師傅要求我和師弟每天要讀古詩詞,慢慢地,成了習慣,也喜歡讀了。”白師傅端起窗臺上的紫砂壺,喝了一口茶,把讀詩這件事說得很平常,“清早起來讀幾首詩,與喝早茶一樣,就是一種習慣。”
“學根雕,還要讀詩歌,您的師傅像我們的語文老師。”我忍不住笑了。
“你們老師有沒有說過‘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想要寫好文章,就要細心地觀察生活,這和學根雕要多看書、多思考是一樣的道理。”
學根雕要讀詩,學詩卻在詩外,聽起來有些繞,我不想聽了。正好,白師傅找出了幾本《紅樓夢》的連環畫,我如獲至寶,拿了一把小椅子,就坐到梅樹下看書。
白師傅不厭其煩地將每本書拾起,然后迅速用雙手把書頁翻開,積存的潮氣或霉味,就隨風吹散了。
一個看書,一個曬書,小院恬靜又安寧,陽光下,只有滿架的薔薇,寂寂開放。
(三)
夏天過去,秋天來了;秋葉飄零,冬天就到了。
小寒天的清晨,下起了雪,雪花簌簌落著,沙沙沙,沙沙沙,蠶寶寶咀嚼桑葉似的。
一陣寒風挾著雪花吹了進來,還帶著隱隱的幽香。
“雀兒,根雕室院里的蠟梅開了,你去折一枝,插花瓶里可好看了!”姐姐從屋外進來,眉上一抹白霜,鼻頭凍得通紅,嘴里卻歡呼著。
“不去,不去,你自己去摘。”我正忙著在炭爐里煨年糕、煨糯米果,煨得兩面焦黃才算好。因為燙,我不住地吹氣、換手,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事情。
“白師傅愛梅花,我去折梅,他肯定不會同意。”姐姐蹲下身,從我手里接過火鉗,“你和白師傅是好朋友,你去,肯定可以。”
“好吧好吧!”這話我愛聽,我站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煙灰,戴上手套,豎起衣領,出門去折花。
根雕室單門獨戶,青磚墻圍成小院,院子里種著一株蠟梅、一株朱砂梅,每年花開時節,白師傅常握一卷書坐在窗前,看一眼梅花,看幾行字,幾乎連門也不出。
此時,朱砂梅還在打苞,盛放的是蠟梅,每個枝條上都是黃燦燦的花朵,無一空枝。花朵半開或綻放,半透明的金黃色花瓣,像蟬翼一樣輕輕顫動。我看中花苞極多的一枝,踮起腳尖,伸手攀折——
“小丫頭,花枝可不能折,來,進屋來看梅花。”忽然,窗戶那邊傳來白師傅的聲音,語氣雖然很溫和,但也不容忽略。
我又羞又惱,故作埋怨:“哎呀,誰說我摘花了?我就看看,看看不行嗎?”
“行,行,當然行!”白師傅也不多說,只招呼我到窗口看梅花,“喏,從這個角度看,是不是更美?”
抬眼望去,三兩枝黝黑的梅枝橫斜在木格窗前,恍若展開了一卷國畫《梅花圖》,隔著花,還可看見竹編社屋頂的黑瓦和瓦上的青苔、落葉,靜默又清雅。
“雀兒,背一首梅花詩聽聽,怎么樣?”白師傅白凈的手指輕叩桌面,發出輕輕的“嗒嗒”聲。
“不背,不背,還說是好朋友呢,折枝花也不讓。”答應姐姐的任務完不成,多沒面子呀,我心里當然不痛快。
“呵呵,生氣了?前幾日,我刻了兩盆水仙,你選一盆拿回家好好養,這花一直可以開到元宵節。”白師傅指指栗色的長案,左邊是南天竹,中間擺一盤佛手,右邊是水仙,潔白的花骨朵綴在修長的綠葉間,嬌羞可愛。
我選了一盆養在綠瓷盤里的水仙,低頭聞了聞,心里充滿喜悅:“謝謝白師傅,我們依然是好朋友,永遠是好朋友啊!”
(四)
白師傅送的水仙花接二連三地開了,我和姐姐都把它寫進了寒假日記里。寫好日記,心情更加輕松,雖然外面是雨夾雪的天氣,我還是跑去根雕室。
真好啊,院子里的朱砂梅也開了,粉色的花瓣帶著雨珠,靈動清雅。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白師傅念了一句詩,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可也不想問,只是抬頭看花,心里盼著雪下大些,白雪紅梅,那才叫好看。
“那一年冬天,我剛進根雕室,也是下雪天,師傅畫了《寒梅圖》,只在軟軟的紙上畫了幾筆,樹枝和花就長出來了,生氣勃勃的,師傅的目光也生氣勃勃的……”
我明白了,白師傅是想起了他的師傅。老師傅過世好幾年了,那時媽媽還沒有來廠里上班,所以我們都沒見過這位老人。
“師傅最擅長的當然是根雕,一拿起刻刀,他老人家就物我兩忘,雙目炯炯,手里、眼里、心里就只有根雕……來,雀兒,給你看看師傅的根雕作品。”
“是老師傅最好的作品嗎?”我很期待也很好奇。
“件件作品都傾注了師傅的心血,件件都是精品,都是最好的。”白師傅眼睛里滿是尊重與敬畏,音量一下子變大了。
白師傅從書柜里小心翼翼拿出一疊根雕作品的照片,老師傅雕的是《水滸傳》人物一百零八將,從統領全軍的“呼保義宋江”“玉麒麟盧俊義”,到“神醫安道全”“操刀鬼曹正”……一塊塊樹根、樹疙瘩都被賦予生命一樣,姿態各異,栩栩如生。
“這組作品,師傅雕了七年,每個人物各具特色,展現出震撼人心的神韻和情感的張力,是師傅給了它們生命,化腐朽為神奇……”白師傅根本不看我一眼,卻一口氣說了很多很多,我覺得他其實是在說給自己聽。
說完后,白師傅轉身走進隔壁的工作室。和鐵匠鋪的泥墻不同,根雕室是木板房,四壁用白紙糊得耀眼,靠窗立著一大段褐色的樹根,枝枝丫丫,看上去很雜亂。
白師傅不再說話,只是站在樹根前看,瞇縫著眼睛,凝神琢磨。
整個根雕室十分沉靜,聽不到一點聲音,唯有雪花落在屋頂,撲撲簌簌,綿延不絕。
“雀兒,走過來,從這邊看,你覺得像什么?就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像不像……”白師傅伸出右手,指向前方,聲音里充滿期待。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是一段樹樁啊,一段疙里疙瘩的樹樁。樹樁不是天上的云,它不會變,我再看一眼,看兩眼……還是一段枯木頭。我只能搖搖頭。
“不急,不急,我們慢慢看啊,慢慢看……”白師傅搓搓手,嘴里念叨著,繞著樹根又看了一圈,眼神一亮,似乎是有了什么發現。
這時,何老師傅用胳膊推開虛掩的門,側身進來,手里端著一只白瓷碗,笑得滿臉皺紋:“沈會計做了糯米湯圓,請師傅們都嘗嘗,正宗的寧波湯圓。”
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門一開,淡淡的白光正好照在那段樹根上,右邊彎曲的部分,像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
“白師傅,一個老人,像一個老人。”我脫口而出。沒頭沒腦的話,嚇得何老師傅微微一怔。
“對,這就對了!老何,今晚給我炒兩個下酒菜,溫一壺黃酒!”白師傅一拍桌子,“定了,今晚就開工。”
(五)
一夜北風緊,楝樹仿佛開了銀花,雪團兒簌簌落衣襟。我站在窗邊,一瓤一瓤剝開橘瓣,橘肉黃得令人歡喜,甜得沁人,這么好的橘子要讓白師傅嘗嘗。
推開虛掩的院門,中間的房門敞開著,輕輕走進去,先看樹樁,變化不大,沒看出雕了什么。
再看白師傅,也沒啥變化,就是眼圈有些發青。他站在樹樁前,雙目炯炯,手里拿著刻刀,卻一動也不動。過了會兒,他在樹樁的邊緣,慢慢鑿出一條線,兩條線……再沿線條兩邊放斜刀尖,由外往里,小心翼翼地刻,臉上的神情淡定從容。
線條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流暢,起伏舒展的線條,勾勒出凹凸動感的奇巧形狀,我雖然說不上來,心里卻也輕松了許多。雕刻之余,白師傅不時俯身吹拂去細細的木粉,用手輕輕摩挲。我也不敢打擾,把橘子放在旁邊的桌上,就走出了根雕室。
相比看雕刻,我更喜歡看木作坊的師傅推刨子,刨刀過去,木片如花卷,一卷又一卷,有時簡直像海上的浪花,涌上來,伏下去,又涌上來。或者看鐵匠師傅打鐵,通紅透亮的鐵料放在鐵墩上,不斷翻轉、鍛打,溫軟如玉的一團紅鐵慢慢成了鋤頭或鐮刀,魔術般有趣。
過幾天,再去根雕室,才發現自己錯過了很多精彩。樹樁真的“活”了,一位頭戴方巾的老人微駝著背,手里拄著拐杖,安靜地站在那兒。白師傅靈活的手在樹樁的上方輕輕移動,刻刀劃過之處,一朵梅花綻放在了木頭上,栩栩如生,花香流動。
天氣漸暖,小院里的朱砂梅飄落在地,化作春泥更護花。廠子門口的小溪邊,已有斜斜的柳絲,以及將要吐蕊的杏花和玉蘭。
白師傅手里的梅樹則開了一朵又一朵,不多不少,疏落有致,正好開滿三枝,樹下的老人雙手拄著拐杖,拐杖的頂端掛著一只小葫蘆。有風吹動了小葫蘆,吹動了衣衫,一角微微卷起,老人關心的卻只是眼前的這株梅花,默默地看著,看著,似乎天地間就剩下一人一樹。
根雕作品定型后,白師傅取了名稱,是一句古詩——“一樹梅花一放翁”,我沒有讀過這句詩,姐姐告訴我,放翁就是宋代大詩人陸游。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說起陸游,我當然知道啊。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這是詩人在表達自己對梅花的喜愛之情。”姐姐點點頭,繼續為我講詩句。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跟姐姐讀著詩句,又看著根雕上的老者,忽然覺得,這位老人家很親切、很熟悉……
發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