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養蠶是我童年時光里的一件趣事。
蠶吃桑葉。為了獲得桑葉,我的第一個采桑場所在漳浦第一中學校園內。進入一中校門,穿過校園正中間一條長長的步道,右轉是操場,操場上有一棵碩大的皂莢樹,我們曾在皂莢樹下拾皂莢,在沙地上追趕螞蟻。記憶里,我和小伙伴沿著操場左側走,最里面是一排教職員工宿舍平房。左拐再走數十米,有一個水塘,澄碧寧靜,幾只鵝在池塘邊撥弄清波。
春天里,百花鮮,水塘邊的一條小路深處,是一戶人家,掩映在一片綠色中。這片綠色是由不同種類的樹組成的,其中有株高大的桑樹,在太陽的照耀下閃爍著光,在春風中綻放燦爛的笑容。我們遠遠地就能看到桑樹在風中搖擺。到了院子外頭,唯恐驚動院子里的主人,我們都不敢吱聲,貓著腰,躡手躡腳,蹲在一邊,豎著耳朵聽,屋子里安靜無聲,我們輕輕地拔下院子竹籬笆門上的鋼絲閂,小心翼翼地移開竹籬笆門。我們不敢貿然進入院子,所以先確定屋子里有沒有動靜,好在是午后時光,也許主人正在午休吧!我們悄悄地進入院子,輕輕地走到桑樹蔭下,抬頭望去,一片片青翠的桑葉好像在朝我們招手。我個頭小,得踮起腳尖,先抓住一片葉子,然后將整條桑樹枝輕輕地拉低,再拉低,生怕這段樹枝弄出響動來,直到拉到適合的高度,我便使出渾身的力氣采摘起來,直到兩只小手抓得滿滿的,才輕輕地溜出院子,關上竹籬笆。
一來二去,家里的蠶寶可謂食桑無憂了。唯一被發現的一次,是我們正在采摘的時候,屋子里突然傳來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外面有聲響,是不是有人來?”屋門被推開,男人一看到我們,眼珠子瞪得快要跳出來,大聲嚷嚷起來:“誰敢偷摘桑葉?”我們著實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全撒開腿,頭也不回地跑著,跑著,整個人像是要飛起來似的,小草在我們腳下“哎喲哎喲”,鵝在我們身后“嘎嘎嘎”。午后的寧靜被我們打破了,男人還在院子外邊揮舞著一把竹掃帚。
桑葉容易招惹蚊蠅和蜘蛛網,回到家中,我就把桑葉放在臉盆里,從水缸里舀幾勺水,讓桑葉浸泡一會兒,再把桑葉洗凈,一片片晾干。晾干以后,取一片桑葉鋪到紙盒里,再把蠶寶放在桑葉上,這時候的蠶寶剛破卵而出,就是黑黝黝的小不點。八仙桌平日是大人喝茶、拉家常的主陣地,如今成為我養蠶的主戰場。我把盒子放在客廳的八仙桌上,趴在桌沿看蠶寶輕微地挪動。嘿,桑葉竟然慢慢地被撕開一個口子。一條蠶撕開一個口子,兩條蠶撕開兩個口子……桑葉上的口子越來越大,直至剩下中間的一條葉梗。蠶寶漸漸地長大,一片桑葉是不夠的,就鋪兩片、三片。看著蠶寶慢慢吃,我也拿起鉛筆為蠶寶畫像,在白稿紙上一筆一筆地描繪眼前這生動的畫面。我畫畫用鉛筆,有時也用毛筆。明代畫家孫艾的《蠶桑圖》引發了我極大的好奇,畫家采用平面構圖,把數片桑葉、數只蠶、數顆桑葚串在一起,筆墨清新,生動活潑。我學著大人畫畫的樣子,在八仙桌上擺下盛墨和蓄水的盤子,一張稿紙,一把禿筆,邊觀察蠶寶,邊看《蠶桑圖》,依葫蘆畫瓢地臨摹了一次又一次。成年后,我每看到《蠶桑圖》,小時候養蠶的情形就浮現在眼前。
記不清過了多少天,長到六七厘米長的蠶寶吃起桑葉來沙沙作響,吃飽后慵懶地趴著的蠶寶如同趴在八仙桌上的我,不同的是蠶寶吃飽了,我卻是餓趴下的。耳邊傳來媽媽清脆的話音:“養蠶不能當飯吃,快去洗洗手來吃飯。”我把盒子蓋好,從八仙桌上下來,微笑著心滿意足地走進廚房,洗過手,上餐桌,拿起碗筷,巴不得三口當成一口吃,吃完再去陪蠶寶。我吧啦吧啦地吃起來,好像是跟蠶寶比速度,不時發出筷子與瓷碗遭遇的敲擊聲,爸爸聽得不耐煩,說:“你是不是吃得太飽了,小心把碗敲破。”妹妹看著我瞇瞇笑,我瞥了妹妹一眼。
舉頭望桑葉,低頭養蠶寶。我想象著一中那個院子里的桑葉茂密蔥翠,迎風搖曳,我卻不敢再到那個小院摘桑葉了。為了養蠶,我得繼續尋找桑葉。我家住東街,東街上有幾條小巷,其中一條可以通向一片廣袤的田野,田野里栽著密密麻麻的甘蔗,那是我的另一個樂園。小巷的路面是用青石條和鵝卵石鋪成的,我喜歡光著小腳丫踩在上面,一股清涼從腳底往身上涌,迎著徐徐的清風,渾身舒爽。巷子兩旁是跟外婆家一樣的低矮瓦房,瓦房的木門板上貼著紅色春聯,墨跡濃黑,正的、歪的,寫著我認識或不認識的毛筆字。
小巷人家還保留著完整的鄉土傳統,養豬種桑是常見的。桑樹產桑葚,肥豬拉大便。顧不得豬糞臭不臭,為了我的蠶寶,我踮起腳尖抓住一葉是一葉。興許是栽種在豬圈邊上肥水多的緣故,這里的桑葉特別大,結的桑葚有白色的、紅色的、黑色的,個頭大,摘到手我也不管干不干凈,小嘴一吹,便直接往嘴里送。摘一個吃一個,摘兩個吃一雙。有小玩伴不禁笑出聲來,我趕忙嫌棄地捂住他的嘴:“噓……”我們貓著腰閃躲到墻角另一邊去,看屋里沒動靜,才又回來。屋里沒人出來,倒是豬圈里的兩只豬在一旁直愣愣地盯著我們,耳朵前傾,發出短暫而急促的“哼哼唧唧”。我靈機一動,學著大人喂豬的發聲:“啰啰啰,啰啰啰……”嘿,豬竟然安靜下來。偶然被發現了,女主人并不驅趕我們,而是說:“你們采桑養蠶可以,但不能折傷桑樹枝。”女主人聲音清亮,甜透我們的心。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好!”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邊。后來舊城改造,這條巷子消失了,我也忘了巷子的名字,但在巷子里摘桑葉的情形是永遠忘不了的。
一個紙盒已經容納不下我養的蠶寶了,我把它們放在一個淺底闊口的竹籮筐里。蠶除了吃桑葉,還要運動,它們的步伐很小,緩緩地挪動著圓滾滾的身體,有時候還想爬出竹籮筐。漸漸地,蠶不吃桑葉了,經過幾次蛻皮,它們從黑黝黝的變成白胖胖的。偶爾我會用手輕輕地捏起一條捧在手心,蠶寶在手心里挪動著,直弄得手心癢癢,我才把蠶寶放進籮筐里。最期待的時刻就要來臨,蠶寶開始吐絲了,給自己披上一層朦朧的新衣,蠶把自己裹成一個長橢圓形的白色蠶繭。也許這就是課本中“作繭自縛”成語的由來吧!看著蠶繭,我的內心生發出一種自得,一種滿足,可看不見蠶寶,我又不免失落。蠶寶應該很想出來吧!
蠶結繭成蛹只是蠶生命過程中的一個環節。詩人李商隱說“春蠶到死絲方盡”,事實上,蠶吐盡最后一縷絲并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生命的轉折。蠶把自己裹在繭子里,它在慢慢地蛻變,先變成蛹,再變成蛾。每一次的蛻變都是生命的升華。終于,蠶蛾破繭而出,白絨絨,圓嘟嘟,舞動雙翅,可愛極了。雌雄蠶蛾交配,再產下蠶卵。原來,這才是蠶的使命,是蠶一生的輪回。長大以后,我才明白真正“作繭自縛”的是人。各種看得見、看不見的“絲”纏繞著、束縛著我們,有的人主動往里鉆,有的人是身不由己。我們變得圓滑世故,童真不再。
蠶蛾的生命即將結束,新一代的蠶卵開始了新的成長,我又得為養蠶想方設法到處采摘桑葉。這何嘗不是“作繭自縛”呢!
發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