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盤玉盤,那孩子已拂去風霜,為他攬星辰,帶他回故鄉……”2025年蛇年春晚上,一首《玉盤》引得無數觀眾熱淚長淌。這空靈的吟唱,純真質樸的童聲,來自吉布小龍和他的“妞妞合唱團”。
十七年,從大涼山到了央視春晚,這一路,灑滿汗水,也開滿鮮花。
回大涼山:播撒音樂種子
2009年夏天,來自大涼山的彝族少年吉布小龍從四川音樂學院畢業,背著一把吉他就跟同學一起闖蕩音樂江湖。
在北京,他和同學成立了“青稞蕎麥”組合,創作過歌曲,出過單曲,只可惜,養不活自己。小龍輾轉到昆明和成都的酒吧駐唱,當音樂代課老師。
有一天,小龍去成都一所學校參觀。在那里,他看到了各種樂器和形式多樣的音樂課。小時候,要是能這樣上音樂課該多好啊。他立即給在老家教書的爸爸打電話,詢問老家孩子們上音樂課的情況。“跟你們小時候一樣,拿來上正課唄。”
小龍陷入沉思。彝族人熱愛唱歌,無論生老病死,他們都要唱歌。小龍就是在這種熏陶下長大的,還幸運地成為村里第一個考上音樂學院的大學生。然而,一路漂泊,兜兜轉轉,音樂夢依然遙不可及。
城市不缺音樂,不如回家安靜做個音樂老師。他想給孩子們帶去最新的音樂教育,培養音樂苗子。
2012年,25歲的他回到大涼山,幾經輾轉,應聘上老家大槽鄉中心小學的音樂老師。可入職后,因教師資源匱乏,他被調去教數學并兼任班主任。
迷惘時,他認識了呷作,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藏族女孩。呷作也是老師,教語文。因為音樂和藝術,兩個年輕人走到了一起。
2015年,小龍與呷作組建起了幸福的小家。隔年,大兒子杰布出生。小龍第一次感受到了奶瓶尿布和柴米油鹽帶來的生活質感。可是,激動之余,他又陷入迷茫,他的初心,無處安放。他也曾試著在周邊尋找音樂苗子,但幾經努力不見成效。呷作知道他的心思,育兒,家務,她一手包攬了。
2018年的一天,小龍在校園里彈吉他唱歌,吸引了幾名學生的圍觀。看著孩子們不自覺地打起節拍,他便邀請孩子一起唱起來。
這次美麗的邂逅,讓他心中萌生了成立合唱團的想法。小龍發起組織了“陽光合唱團”。他拿著報名冊走進班里去招生,孩子們十分羞澀,不敢上前。最終,他只盼來兩個男孩兩個女孩。
不過,他沒氣餒,很快就組織了“陽光合唱團”的第一次排練,教大家唱《外面的世界》。孩子們怯生生的,不敢放開聲來。
有一天,小龍彈吉他,帶孩子們唱彝族歌謠《不要怕》。聽到熟悉的旋律,孩子們大聲唱起來。
自從小龍發現民族歌謠和兒歌能讓孩子們開口唱歌后,他開始花大量時間和精力在寫兒歌上。一寫歌,他就忘記了時間和周遭的一切。寫好歌,小龍就迫不及待地彈給孩子們聽。歌曲朗朗上口,孩子們覺得有趣,很快就能跟著哼唱。
合唱團成立兩周后,圍觀的孩子越來越多。到學期末,合唱團有了40個孩子。
這天,小龍排練完回到家,呷作告訴他,她懷孕了:“這胎我一定要生個女兒,男孩太調皮了。”小龍想起妻子常吐槽他在家的時間少,尬笑著。
2019年初,小龍收到普格縣新春文藝會演的邀請。這是合唱團第一次外出表演,他很興奮很重視,起早貪黑地排練,在家的時間更少了。
有一天,呷作下班回到家,累得不想開口說話。3歲的杰布鬧騰著要呷作陪他玩游戲。呷作陪兒子玩了會兒,實在撐不下去,只好讓兒子給小龍打電話,喊他早點回家。然而,電話無人接聽。
晚上,小龍回到家向妻兒道歉,答應以后會早點回家。可他心里裝著排練的事,妻子和兒子的電話十有八九都沒聽到。次數多了,呷作難免有想法。
排練一個多月后,小龍帶孩子們去縣城。第一次參加這么大的活動,孩子們特別興奮,加上男孩本來就調皮,光在排隊這件小事上,就給了小龍一個下馬威。小龍喊得口干舌燥時,一下想到了呷作。妻子,真的承受了太多。
演出結束后,合唱團里的男孩子突然一個個不來了。原來,家長認為唱歌排練太花時間,耽誤學習。小龍有些泄氣,向妻子吐槽:“這么多年了,鄉親們還把唱歌當作‘不務正業’的事。”
“有什么辦法呢?村里祖祖輩輩那么多人愛唱歌,也就你靠唱歌上了大學。”呷作說。
“這也是一條出路呀!”他跟呷作講起阿媽為他湊學費的事:“阿媽賣完所有花椒,東拼西湊才湊夠我的學費。如果不是阿爸阿媽,我走不出大山。這些苗子,也要有人扶上馬,送一程……”
呷作聽了,若有所思:“彝族女孩想靠讀書改變命運,就更難了。”呷作的話,像一針清醒劑。哪怕那么多男孩離開了合唱團,他也不能放棄,唱歌或許能給這些女孩帶去改變命運的機會。
童聲吟唱:妞妞走進央視
在涼山,人們管女孩叫“妞妞”,所以小龍給合唱團起名“妞妞合唱團”,他還根據每個孩子的特點,給她們起名“逗妞妞”“大妞妞”“喜妞妞”……
時間忽如寄。呷作二胎又生了個兒子,小龍手牽老大,懷抱老二,向呷作承諾,一定會抽時間幫她帶孩子。呷作只祈禱老二沒那么調皮。
有一天,小龍一家四口難得一起出門。路上,他們偶遇了幾個家長,大家紛紛停下來拉著小龍聊天。兩個孩子著急去玩,拽著他的衣角催他走。小龍有些尷尬地邊趕路邊扭頭回應家長們,那畫面有幾分滑稽。等他回過頭來,發現呷作正拿著手機在他們爺仨后面跟拍,邊拍邊笑:“很溫馨的場面啊。”
一天玩下來,小龍累趴了。他將兩個搗蛋鬼攏到跟前,一本正經地說道:“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你們不要那么鬧騰。東一個西一個地跑,媽媽怎么追你們?以后爸爸周末一定抽時間帶你們去玩。”看著父子三人認真地拉鉤,呷作笑了。
2020年10月,小龍把合唱團訓練的視頻上傳到短視頻平臺,一夜之間,視頻點贊過萬。小龍備受鼓舞。彝族民謠靠口口相傳延續至今,很多歌曲隨著歲月流逝而失傳。小龍決定帶妞妞們一起通過短視頻傳承并發揚光大這份文化瑰寶。
小龍從生活中發掘素材,按照流傳下來的民謠風格來譜曲填詞。排練時,聽到熟悉親切的旋律,妞妞們唱得更起勁了。
這些女孩們常年缺少父母的陪伴和關愛,每天在一起訓練,時間一久,合唱團便成了妞妞們的“家”。她們有心事了,遇到了困惑,會跟小龍傾訴。小龍便將他的日常叮囑寫進歌里,教她們演唱。
“藍妞妞”的爸爸在她三歲前病逝,媽媽生病了,她時常要打著手電筒外出買藥。小龍得知后,靈感迸發,給她寫了一首特別的歌《勇敢的妞妞》:“我不怕森林深處兇猛的豺狼,我翻過高山深谷看見了彩虹,爸爸媽媽不會永遠陪在我身旁,星星月亮伴著我聽蟋蟀歌唱,困難坎坷永不退縮……”
學校里,不少孩子住校,周末才回家。周一到周五放學,小龍雷打不動地帶妞妞們訓練。周五訓練完,小龍再親自送她們回家。這一送,就是幾個小時。等他回家時,呷作和兩個兒子早已入睡。
呷作故意逗小龍:“都是做老師的,你怎么就這么忙?”小龍試著解釋,依然是那么一本正經。呷作無奈地笑笑:“可能你是個好老師,但你真的不是個好爸爸。”這話直戳小龍的心窩。
這天,又是個周五,天氣不太好。排練完,小龍準備送孩子們回家。突然,電話響了:“杰布不小心磕到樓梯扶手,流了好多血,你趕緊回來帶孩子去醫院縫針!”呷作急得快要哭了。小龍安撫呷作,解釋說得先送妞妞們回家。
等小龍忙完,急急忙忙趕去醫院,兒子已做完了縫針手術。呷作見到他,沒有作聲。小龍趕緊上前抱杰布,杰布摟著媽媽不撒手。小龍很難過,覺得妻子說得對,他確實不是個好爸爸。
可喜的是,小龍的付出得到了回應。經短視頻傳播,2021年2月,“妞妞合唱團”登上四川省新聞聯播,大涼山的“百靈鳥”們帶著彝族民謠傳遍大江南北,小龍帶著妞妞們到成都、重慶演出。
2022年2月,小龍抱著吉他,帶著身著彝族民族服裝的妞妞們站上央視《經典永流傳》的舞臺,齊聲合唱:“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這首歌,這個舞臺,引爆網絡。
2022年6月17日,小龍帶5個學生參加四川省中小學生藝術展。孩子們演唱的童謠《下雨了》榮獲一等獎。他喜滋滋地回家,門一開,兩個兒子遞上為他做的手工,他才想起來這天恰好是父親節。
出了趟差,又拿了個獎,就沒想到給兒子和妻子帶點禮物。呷作瞟他一眼:“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有些人是不是該反省反省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親呀。”小龍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
親眼看見妞妞合唱團的成長,呷作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丈夫創作的音樂,進而愛上“妞妞合唱團”的孩子們。呷作,早就替小龍在兒子跟前講了他所有的故事。他每次取得成績,呷作都會告訴兒子:“爸爸是‘妞妞合唱團’的老師,上過電視的哦!”
火上春晚:夢想越飛越高
隨著媒體的報道,“妞妞合唱團”成為大涼山的名片。小龍被評為“教育扶貧先進個人”“最美鄉村教師”,還登上了2022年“新華社新青年”的頒獎舞臺。
妞妞們的聲音流傳得越遠,小龍就越忙。他帶著妞妞們多次受邀去北京,登上了中央歌劇院、國家音樂廳、中央音樂學院等專業舞臺。這些年,小龍送走了三波畢業生,參加過合唱團的女生們都先后進了涼山州重點中學。
演出邀請接踵而至,小龍忙得分身乏術。2023年春節前夕,朋友央章想給杰布兄弟倆買新衣服好過年。他打電話問小龍孩子的尺碼,小龍一時間想不起來,尷尬得立即打電話問妻子。呷作笑了:“兩孩子今年幾歲,你不會也忘了吧?”小龍苦笑。
一眨眼,兩個兒子都是小學生了,他們一直念叨著要去北京看天安門。有一天,杰布在學校聽說爸爸帶妞妞們去了北京好幾次。放學一回家,他就拉著小龍吐槽,“爸爸偏心,帶別人去過那么多次北京,卻一次也沒有帶我們去。”說著還哼唱起小龍給妞妞們創作的歌曲《中國妞妞》:“我最向往的地方,是北京天安門,五星紅旗高高飄揚……”小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呵呵一笑。
2024年兒童節前夕,小龍又帶妞妞們去北京錄制《大風車》節目。回來后,杰布就“伙同”弟弟天天叨叨要去北京。“別說北京,我們一家人就沒正兒八經地外出旅游過。”呷作也適時地扎了小龍一刀。小龍跟兩個兒子擊掌為誓:“暑假一定安排。”
2024年8月,小龍早早安排時間,讓呷作把父母也帶上,一家人前往北京和上海旅行。小龍好長時間沒跟家人這么親密地相處了。8歲的大兒子和5歲的小兒子都是活潑好動型,一路打打鬧鬧,呷作不是忙著救火就是忙著兩頭安撫,就沒喘息的時候。小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你帶他們倆,比我帶合唱團還費勁。這么些年來,辛苦了。放心,我們爺仨一定加倍對你好。”呷作看他一臉無奈又真誠地表決心,差點笑出聲來。
2024年9月,由央視拍攝的教育題材紀錄片《桃李無言》(“妞妞合唱團”參與大涼山部分的拍攝)首映。央視聯合河南衛視來到大涼山,邀請已畢業的妞妞們一起回到母校,舉行一場集體會演。
看到昔日的小姑娘們如今已長成大姑娘,聽著她們講述過去訓練的點點滴滴和走出大山后看到的世界,小龍笑著仰起頭,任眼淚緩緩流進兩鬢。
他的“妞妞合唱團”越來越壯大,他們的大涼山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天,小龍帶著妞妞們來到田間地頭,妞妞們唱著跳著,說:“老師,走了這么多地方,回頭看,其實咱們大涼山也很美。”小龍看看大涼山的天空,再看看大涼山的田地,還有眼前的孩子們,眼睛再次模糊。
前一年在大槽鄉中心小學實習的“金妞妞”,是小龍帶過的第一批學生,已經畢業回村任教了。她要和小龍老師一起,建設更加美好的大涼山。
2025年1月28日,除夕夜,“妞妞合唱團”身著民族服裝,站在春晚舞臺上齊聲歌唱《玉盤》,純真而空靈,打動無數網友。
開心之余,小龍記得,來北京前,他曾為不能陪家人過年而面露難色。呷作寬慰他:“你今年表現不錯啦,暑假兌現了諾言,帶我們去了北京。不然,你又要被兒子吐槽,到時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幫你圓這個場……”
編輯/張亞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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