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輞川集》邊緣處

1

王維兄，我通過輞川一棵向日葵

看見唐代的一盞油燈——

四面山色如四壁。

請讓我扮成裴迪模樣追隨你

像西安扮長安、旅行車扮驢子。

吱呀一聲，一顆野石榴扮成的門

打開了，你坐門檻上望我

滿面石榴籽如淚雨。

2

草木在你青衫上熏染野逸之氣

霓虹燈在我西裝旁表達迷茫。

上海樓群戲仿終南山

賬單如落葉，天色似暮年。

幸有漢語生生不息

助我水窮云起，手撫《輞川集》

像盲童十指逐漸明亮——

十行燈火如絕句。

3

輞川山水被采石場、挖掘機、公路

逼進《輞川集》。

你種下的杏樹挺立依舊

像暗綠頭顱回想長安與不安

把失意再生為詩意。

以杏樹為圓心

一個詩人

能否構建起圓形的

精神自治區

與天氣預報脫離關系？

4

一個人胸懷竹林就處變不驚

皮膚像發綠不發癢的云

遠離皮炎平，緣溪行

你忘卻塵世之遠近。

衛星導航指明上海前途

我在“商山路”標牌下急剎車

問那個手持警棍如手持樵斧的警察：

“看清王維去向了嗎？”

5

人語響不如鳥鳴澗。

打開菜譜或合同朗誦

絕無鳥類打開翅膀歌唱之優美。

日落與月升如此壯麗

無法驚醒輞川外

用沉睡避開困境的人。

看啊，樹枝間有

光線少年般照臨

那是你我出走后終于歸來。

6

仄徑乃大道，通往幽陰處的真理。

山僧隨時來，訪問詩

訪問你正構筑的語言之寺——

《輞川集》尚未落成。

“是時候了

山僧般的秋意來了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你里爾克一般低語

握緊毛筆

像木匠握緊鋸子俯身于宣紙。

7

自“王右丞”這一制服中脫身

居于秋山，返青為少年——

葉綠素非俸祿，鳥鳴非驚堂木

年輪與天光合作，不會病變。

在上海

心肌梗塞者頗多

治療方案：進理發店

用樹葉、鳥巢和云朵

制作新發型

再穿上樹坑般的好鞋子。

8

秋山、余照、飛鳥……

你用長鏡頭拍攝木蘭柴

似失戀者挽留

情人的光輝——

像失戀一樣言說

即寫作之秘訣。

我從《輞川集》抬頭

看窗外街道里追逐伴侶的少年。

你突然浮現于花盆邊，質疑：

“在上海，你傷害誰又被誰傷害？”

9

李白在云間高蹈

杜甫在民間頓挫

你折中于李杜之間，在輞川

以硯臺煮墨水祛疾醒神。

“仕”“失”“詩”

三個漢字構成歷代書生的履歷

以山月為句號才算完美——

那臨湖小亭是你背影

清風揚起的發絲

即亭翼。

10

你在白石灘這一硯臺里

將自我磨礪成筆

寫綠蒲與明月

將憤懣和癡狂經由

沉潛轉化為地力。

溪水更新墨水，天色造就天真

一切都得到妥帖的安排。

有女子搗衣聲聲似叩問負心人

我如何用你留下的筆

回應那古老的棒槌？

11

白鷺跳波相濺，不是挑撥離間。

你看白鷺飛下、捉魚

我看你身披蓑衣一飛而起、

飛下、捉筆

詩行如溪水急瀉

一張宣紙即空山……

天黑了

我就是那一個樵夫

等待你隔硯臺詢問：

“兄弟，附近有可投宿的村子嗎？”

12

長久在幽暗竹林里靜坐

清瘦的人

易成為清高的竹子。

我肥膩

須減去虛浮的部分。

風吹你，竹綠欲上青衫來

人跡稀無處，神跡猶存——

一千竿竹子化作千手佛，蘸月色

抄寫一地自佛經譯成的蟲吟：

“心無掛礙，真實不虛……”

13

在上海，可運用

藥物和手術刀

保持美的假象，贏得

機遇和勝利

不像芙蓉開落那樣自然。

在輞川，你與時代不爭辯

同小溪說魚蝦。

所謂氣節，就是隨節氣而榮枯生死。

年輪破舊，拒換新輪胎

堅持著，馳向樹梢那一窩蜂蜜。

14

以《輞川集》參股終南風景

陜西旅游集團能為你分紅幾何？

你門前蓮池是小錢包——

蓮葉田田是銅錢

蓮花明滅是支出、盈余。

你低聲告訴我

穿布鞋來

會找到落葉的

步調與秋水的路，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15

唐代交通不便

一生只能送走二三知己和愛人。

當代車站與機場不許折柳

你我一轉身

投入新情感新孤單

萬象因提速而虛無。

我以汽車模擬輕舟遠去

后視鏡突然浮現你

追我送我

一襲青衫如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