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左聯(lián)新人而登上文壇的艾蕪,為左翼文學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氣息。以他的“南行經(jīng)驗”創(chuàng)作出的《南行記》,正是艾蕪對左翼文學突破和開拓的具體體現(xiàn)。一方面,艾蕪突破了左翼文學人物塑造上的“臉譜化”傾向和質(zhì)樸文風,沒有陷入“主題先行”的程式化寫作;另一方面,他以一個知識分子和流浪漂泊者的雙重眼光,敏銳地感受,真實地書寫,刻畫出各式各樣的邊地人物,塑造出獨特的邊地美學。
[關(guān)鍵詞]左翼文學" 艾蕪" 《南行記》" 邊地小說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016-04
1920年末,左翼文學思潮萌芽并迅速發(fā)展起來,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功用。左聯(lián)的成立更為左翼文學確立了方向,在左聯(lián)影響下的“‘作家身份’指向知識分子全體,其希望影響的不僅僅是具體的寫作實踐,更是知識分子的思考和表達的模式”[1]。受到時代感召的一批作家和青年學生,紛紛加入這場解放性的創(chuàng)作中。但由于對革命和革命文學的生硬理解,他們過于強調(diào)文學的思想宣傳功能,從而忽視了文學的審美性質(zhì),而且在面對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時做出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式理解。
1932年,艾蕪在朋友的引薦下正式加入左聯(lián)小組,并在魯迅的點撥下開始進行寫作,這些零散的小說創(chuàng)作最后集結(jié)為《南行記》一書。他從自己真實的感受出發(fā),書寫鮮活的故事,完成了對左翼文學的突破和開拓,這也正是《南行記》在如今讀來依舊充滿生命力的原因。
一、突破“臉譜化”傾向,書寫“人的文學”
1.“獨行的漂泊者”——流浪漢形象
西方流浪漢小說中誕生了文學史上最初一批典型的流浪漢形象,作家們通過這些流浪主人公的眼睛觀察時代和社會,而主人公自身則在游蕩中獲得成長的歷練。與西方的流浪漢小說不同,20世紀中國作家筆下的流浪漢形象更多以受壓迫的苦難人這一面目出現(xiàn),他們的流浪并非成長的冒險之旅,而是出于生存的本能。艾蕪在《南行記》中塑造了一批血肉豐滿的流浪漢形象,主要可概括為以下三種:
第一類是強悍抗爭的流浪漢。他們從壓迫中走出來,努力保衛(wèi)自己珍視的尊嚴,有時甚至顯得暴虐和不通人情,但底色仍是善良。這類典型代表是《松嶺上》的販貨老人,除此之外,還有《山峽中》里的一群強盜,他們在張?zhí)珷數(shù)膬A軋下被迫做了強盜,面對受傷的同伴“小黑牛”只能將他拋下山崖,他們信奉的生存法則是“懦弱的人,一輩子只有給人踏著過日子的”[2]。
第二類是自甘沉淪的流浪漢。他們出身貧苦,從童年時就嘗盡饑寒交迫的苦味,在長期的壓抑中對整個社會充滿了不滿,但不想做出積極的反抗,而是用自甘沉淪的方式和這個社會同流合污。這類典型代表是《偷馬賊》里的老三,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掛起了偷馬賊的招牌,漸漸學會了偷馬賊的一切惡習。
第三類是怡然自得的流浪者。這類流浪者在冒險中獲得了生命中的原始快樂,甚至愛上了流浪本身。比如《快活的人》中的胡老三,他始終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只要用心總能找到生存的法則,他并不為自己的生活憂慮,而是過一天享受一天。在這些人身上,我們往往能拋下同情的眼光,看到他們身上閃耀著的那些簡單質(zhì)樸卻純粹的光芒。
2.“異域的荊棘花”——邊地女子形象
在《南行記》中,除了屢屢出現(xiàn)的流浪漢,還有一批獨特的西南邊地女子,她們的出場雖不多,但并不妨礙其魅力展現(xiàn)。這些邊地女子生于蠻荒炎熱的亞熱帶地區(qū),天然地帶有蓬勃的生命力,她們或健壯自由,或明艷活潑,善良天真是這群邊地女子的最大共同點。
《山峽中》的“野貓子”是《南行記》整本書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女性形象,也是作者著墨最多的一個。在她的身上,我們能看到母性的柔光、野性的兇殘以及女性的良善,這三個方面既相互沖突又融合共生。這個年輕的姑娘是帶著笑聲闖入黑暗、沉悶和憂郁的強盜世界的。然而,在“小黑牛”受傷嚷著要離開時,她卻連同“夜白飛”等人將傷者拋下山崖,甚至在“我”說要離開時,她拿出刀來惡狠狠地警告“我”,顯得既美麗又可怕。而在“我”幫其渡過危機之后,她卻意外地放“我”離開了,還留給“我”三塊銀元。在“野貓子”身上,善良并未消失,生存的壓力迫使這位邊地女子學會用強悍來對付危難,卻又沒有失掉人本身珍貴美好的部分。
傣族女子是艾蕪《南行記》中著重刻畫的另一類女子形象,也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一類特別的邊地女子形象。她們的居住環(huán)境是惡劣的,生產(chǎn)模式是保守傳統(tǒng)的。從外貌上看,她們面容姣好,身段玲瓏,總是穿著清涼,留著長發(fā);從性格上看,她們單純天真,充滿少女的俏皮活力,快樂和悲傷都很明顯地表露出來。這些傣族女子的出現(xiàn)是西南邊地“美好”這一詞匯的具象化,然而美好之物也脆弱易碎,很容易就成為惡人們覬覦甚至是殘害的對象。在《我詛咒你那么一笑》中,那個虛偽的英國紳士入侵了這幾個住滿了傣族女子的旅店,而店主們卻迫于權(quán)勢不敢阻撓,“我”努力擾亂也無濟于事。艾蕪書寫的傣族女子是在西南邊陲封閉之地長成的純潔之花,亦是列強入侵中被壓迫、被侮辱的女性典型。
邊地女子形象在艾蕪筆下從來不是單一或者固化的,除了上述兩類著重刻畫的女性以外,還有《我的愛人》中的女囚,她是一位反帝戰(zhàn)士的妻子,雖然獄友總調(diào)侃她是“我”的愛人,但大家都對她懷有極高的敬意。《流浪人》中打花鼓的母女,過著流浪賣藝生活卻常帶快活神色,二人既唱戲也甩刀做雜耍,待人接物頗有男子的豪氣。這些個性鮮明的邊地女子形象,構(gòu)成了艾蕪《南行記》里一幅幅生動的人物畫卷,展現(xiàn)出小說藝術(shù)性和現(xiàn)實感的完美結(jié)合。
二、突破“普羅小說”質(zhì)樸文風,塑造邊地美學
1.山水田野:異域風情的自然美學
所謂邊地,從地理上看,就是相對于中原地區(qū)的非中心地域。它包含著兩個意思,“一是荒涼之地,二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之地”[3],因為缺少開發(fā)而顯得經(jīng)濟凋敝,但同時也保留了一份最原始的異域之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都一一呈現(xiàn)出來。在小說集《南行記》中,自然景物是小說中無法忽視的部分,山的險峻、水的怒吼、田地鄉(xiāng)野的瑰麗,都在艾蕪的筆下生動鋪展開來。
《山峽中》這一小說的起始便是環(huán)境的描寫,江上有鐵鏈的索橋,兇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流,橋頭的神祠則破敗而荒涼,瞬間烘托出這一伙強盜既可怕又悲涼的生存狀態(tài)。發(fā)生在這樣惡劣環(huán)境中的故事也自然是殘酷的、可怖的,受傷的“小黑牛”被同伴拋入滾滾江水之中,喪失了生的可能,“我”僥幸被放了,卻也不知在這窮山惡水中前路在何方。還有《松嶺上》的山風,呼嘯著,拍打著人的臉龐,如同尖刻的鳴笛,替那可憐的販貨老人惡狠狠地訴說這世道的不公。《森林中》的馬頭哥、“我”和煙販子,三人結(jié)伴同行,走了三天也沒在林子里碰見一個人,原始叢林茂密而又充滿著危機。
“一切景語皆情語”,更多時候,這些充滿異域風情的自然景物和故事本身共同構(gòu)成了小說的感情基調(diào)。“夜白飛”等一行人做出拋棄“小黑牛”的行為時,“我”看到外面清朗的月色照耀的崖壁卻分外陰森和恐怖,而眾人完事后,默無一語,沒有任何輕松的感覺,只有“野老鴨”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2]。《松嶺上》的“我”拒絕了販貨老人的邀請,離開時山風也停了,松林無聲,只有牛羊的鈴子叮當,顯示出別離的憂傷凄苦。《海島上》的小伙子和“我”分別時笑嘻嘻地朝“我”招手,那時沒有海上險惡的風,只有淡綠色的海水倒映著陽光,我們都懷著樂觀的情感。異域風情的山水田野就這樣出現(xiàn)在小說中,體現(xiàn)出西南邊地獨特的自然美學。
2.旅店人文:駁雜多元的生活美學
從文化角度考察,西南邊地是指相對中原文化而言的異質(zhì)性和邊緣性文化板塊。西南邊地由于外來文化的進入,同當?shù)氐谋就寥宋娜诤掀饋恚纬闪霜毺氐娘L土人情,這是歷時性和共時性一同作用的結(jié)果。在艾蕪《南行記》中,作者細致刻畫了西南邊地的人文景象,其生活美學呈現(xiàn)出一種駁雜多元的姿態(tài)。
旅店是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地方,一方面,邊地旅店的裝潢體現(xiàn)出中西方文化和元素的雜糅,也是西南邊地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碰撞的具體展現(xiàn)。在《我的旅伴》中,艾蕪描繪了一個歐化的邊地小城——八莫。在這座小城里,有“拿紅綢綠綢做窗簾的西式房屋,也有著用五色珠子做窗簾的緬式屋宇”[2],鋼琴聲、小提琴聲、緬甸僧人的禱告聲、鐘聲,一齊充斥在這八莫江邊的夜晚,顯得綺麗迷幻。另一方面,西南邊地的旅店往往是茅草屋,就地取材,簡陋樸素。旅店所在環(huán)境有時也顯得十分奇特,《洋官與雞》中描寫的四家漢人開的馬店,它們坐落在滇緬交界的克欽山中,洶涌的大盈江從山中穿過,馬店就在江邊的平地上。除了馬店和幾戶人家所在之處,這區(qū)域一點多余的空地也沒有。
與邊地房屋對應的是里面居住的人,二者一同構(gòu)成了多元文化共生的生活美學。在邊地的旅店里,老板和伙計們大多語言豐富。比如《我詛咒你那么一笑》中,老板娘和她的女兒會說三種語言——克欽語、漢語和傣語,這也為她們招攬生意帶來了極大的便利。除了旅店,生活在邊地的跑江湖之人也是極其機敏,語言隨意切換。最典型的代表是《荒山上》描寫的馬隊偵察人員,與“我”能說地道的四川話,對店家又能講當?shù)氐耐猎挘€能夠隨風土人情變化適當改變對人的稱呼,使“我”驚嘆不已。《南行記》中描繪的西南邊地,有從事原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傣族人民,有耀武揚威的洋人和軍官,有欺壓勞苦人民的富戶地主,還有做生意的印度人和緬甸人,魚龍混雜。這些人和由此帶來的故事,有快樂歡欣,但更多的是血淚的控訴。
三、突破“主題先行”模式,體現(xiàn)真實性追求
1.底層文學的近距離寫照
有別于許多現(xiàn)當代小說家“由上而下”地觀望勞苦大眾,自身即為流浪者的艾蕪,是以近距離的姿態(tài)融會在書寫中,甚至自己即成為作品書寫的一部分。《南行記》的第一篇《人生哲學的第一課》便是寫作家自己的故事。“我”淪落在這異鄉(xiāng),身無分文,不惜撒謊行騙,在生存的誘惑下干自己以往所不齒的事情,卻也沒能成功,只能當?shù)糇约何ㄒ坏钠撇菪瑩Q錢。這正應了標題名,人生哲學的第一課。這樣灰色的悲喜劇,無比平常地發(fā)生在《南行記》這集子里的其他故事中。
大的故事框架之外,人物的語言、神態(tài)、行動等描寫更是艾蕪作品中特別的存在,艾蕪很少從全知視角去描摹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又或者借故事來抒發(fā)自己胸中的塊壘,發(fā)表議論,他只是如實地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南行記》中有著大篇幅的人物對話描寫,故事也多半是在對話中進行下去的。小說充斥著貼合人物和地域的方言口語,比如講人老實,說對方是“老實拐子”,餓了便說是“肚皮空撈撈的”,口渴講“口干得要命”等。甚至有時候苦難之人遭遇不平之事,憤恨極了的時候蹦出臟話,艾蕪也一并記錄下來,比如《洋官與雞》里老板娘罵那洋人,“甚么官呀!鬼官,煙堂官,尿罐罐,不要臉,黑心肝”[2]。艾蕪小心地塑造并保留著一份現(xiàn)實的原生態(tài)狀況,少了些文本的藝術(shù)性轉(zhuǎn)化,增添了故事本身的樸實自然。
2.別樣的知識分子自敘傳
帶著“勞工神圣”觀念開啟南下流浪生活的艾蕪,其初始仍舊是知識分子式的精神流浪,在精神家園中無所皈依。在《南行記》的許多篇目中,“我”都將同行的人稱之為“旅伴”。誠然,艾蕪是以完全平等的姿態(tài)同這些人相處生活的,但他也很確切地認識到自己只會短暫同行,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與勞苦人民之間一層隱形而又堅固的隔膜。但艾蕪畢竟是誠實的,他沒有回避自己在南行之旅中遭受的心靈掙扎,面對強權(quán)的怯懦,以及對生存最原始的渴望。這些貼近泥土的感受和經(jīng)歷,不同于五四時期知識分子自敘傳中某些作品表現(xiàn)出的孱弱氣質(zhì),展現(xiàn)出一種“從苦難中開出花來”的積極姿態(tài)。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在幾十年后,艾蕪仍舊將西南邊地視為自己“精神原鄉(xiāng)”,頻頻回顧,無法割舍。
一方面,艾蕪敘述著自己在這流浪生涯中的身體折磨和精神困頓,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人生哲學的一課》中“我”為了不餓肚子,像潑皮無賴一般讓店主賠償“我”那一雙被偷去了的舊鞋子,宣泄自己滿腔的憤慨。《在茅草地》里,“我”為了能在店里留下來幫工,既當?shù)晷《呻s活,又作先生免費地教老板的孩子們學文識字,還因此無意中擠走了店里原來的老實伙計。知識分子最賴以自豪的學識和涵養(yǎng)在生存的危機下只能作為苦力的附庸,大多時候顯得毫無用處,甚至淪為他人嘲弄的對象。《山峽中》的魏大爺說書是傻子才去讀的,就是當成柴火燒也發(fā)不了什么光熱,“我們的學問,沒有寫在紙上”[2],其他人也叫“我”不如隨書一起跳了江才好。
另一方面,艾蕪也記錄著邊地之旅中獲得的生命體悟,尤其是勞苦大眾言傳身教的生存哲學,更引發(fā)了他的思考。《海島上》的舊船員阿符,顛覆了“我”對于海上生活的幻想,冒險和綺麗的海上美景是給上等住客的,勞苦的下層海員只能擠在船的最底層。雖然阿符已經(jīng)不再做海員,而是在岸上的酒吧打雜,但在他心里早有定論,其實哪里都是海,一樣的社會一樣的風景,只不過現(xiàn)在的“船”形式上不一樣罷了。《我的旅伴》這一篇題記便是“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保Щ偷睦现旌屠虾螏е拔摇贝┻^一座座山,給“我”講述山林間的故事,他們的熱情和對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深深感染了“我”。知識分子的“我”和這些流浪漢們生活在一起,真正地了解、感受并且接納了他們的精神作為自身的一部分,因此使“我”充滿了前進的力量。
四、結(jié)語
左翼文學是一批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主動追求并發(fā)展起來的,而隨著左翼文學不斷深入,文學的主體性地位有所淡化,理論家們甚至提出“一切的文學,都是宣傳”[4]的創(chuàng)作定位,這也成為左翼文學自身的局限所在,迫切需要一批有追求的文學新人破局。艾蕪的出現(xiàn)正是應有之義。《南行記》的創(chuàng)作為左翼文壇帶來了新的面貌。首先,突破了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臉譜化”傾向,延續(xù)五四精神書寫出立足于“人”本身的文學,塑造了一批有代表性的流浪漢和邊地女子形象。其次,突破了左翼文學沿襲“普羅小說”的質(zhì)樸文風,從自然和生活兩個方面,塑造了奇妙瑰麗的邊地美學。最后,突破了為迎合先進思想進行創(chuàng)作而產(chǎn)生出的“主題先行”固弊,如實地敘述一位知識分子在流浪中的蛻變。艾蕪的《南行記》完成了對左翼文學的突破和開拓,為現(xiàn)代文壇留下了自己精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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