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怡微根據自身真實經歷,創作了“家族試驗”系列小說,《細民盛宴》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通過對工人新村的物理空間、新村人的心理空間、家庭空間以及都市空間的細膩建構,深刻剖析了自我人生、家庭親情、都市發展以及社會問題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張怡微在豐富上海市民生活文學表達的同時,也以更多維、真實、深刻的視角,對都市的時空與人進行了全面審視。本文通過對《細民盛宴》的深入剖析,進一步探討了小說如何通過心理空間、家庭空間與都市空間的描繪,生動展現當代上海都市生活中普通市民,尤其是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態與心理狀態。張怡微的筆觸并未局限于單個家庭的小范圍觀察,而是如同都市的煙火氣一般,在上海的街巷中自由蔓延,將讀者引入更廣闊的社會生活視域,從而展現出其深厚的文學底蘊與獨特的學術價值。
[關鍵詞]張怡微" "《細民盛宴》" "空間書寫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036-04
進入21世紀以來,上海作家不斷地開拓上海都市書寫的空間版圖,一些被忽視的邊緣空間漸漸受到他們的關注。以2007年為界,“80后”上海作家張怡微漸漸從前期的青春校園類小說創作轉向了嚴肅文學類的小說創作,她敏銳的文學觸角讓她關注到家庭、城市生活中細微又龐雜的變化。張怡微把創作重心放在了未被過多關注并深入挖掘的工人新村上,她結合自身真實的成長經歷,創作了“家族試驗”系列小說。《細民盛宴》原載于《收獲》雜志,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作為張怡微“家族試驗”系列小說中獨具代表性的一部長篇小說,該作品通過深入探尋都市邊緣空間,逐步揭開了生活于此地的工人階級的故事。小說中,張怡微不僅細膩地刻畫了工人新村的物理空間,還深入剖析了新村人的心理空間和家庭空間,進而對上海的都市空間和文化空間進行了多維度、深層次的思考,展現了其深厚的文學功底和敏銳的社會洞察力。
一、心理空間
《家族生活的沉思者——讀張怡微“家族試驗”系列小說》中,孫蒔麥談道:“王安憶曾在文學講稿中將小說命名為‘心靈世界’,認為小說是由一個獨立的人自己創造的,是一個人的心靈景象。這一命名用在張怡微的小說創作中也是適切的。”[1]《細民盛宴》全篇以“我”的口吻來寫,大量的心理描寫充分展現了袁佳喬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感,直指身處復雜家庭關系中的少女的真實心境,突出了袁佳喬習慣自言自語的生活狀態和孤獨寂寞的心理狀態。張怡微也通過對小說主人公心靈世界的充分挖掘,完成了人物心理空間的建構,在文本中形成了一個微小的窗口,使真實又復雜的世情通過心理空間的塑造和演變得以顯現。
小說的主人公“我”叫袁佳喬,在上海的工人新村中長大,父母離異又各自組建家庭。“我”逐漸成長為一個善于觀察、敏感多慮、孤獨又十分渴望得到愛與關注的人。張怡微對于袁佳喬的心理描寫極盡細膩,在眾多場景中均有體現,比如袁佳喬對于自己變成了離異家庭子女的思考,對于親生父母之間情感的剖析,在爺爺將死的夜宴中的觀察,如何面對繼父、繼母的思考,與繼母初次見面的心理狀態,對父親的看法和情感以及成人后見男朋友“小茂”的家長等。有關袁佳喬心理描寫的語調是大膽和赤裸的,充滿冷嘲與暗諷。因為在家里得不到充分的關注,袁佳喬內心的獨語注定是得不到回復的,對話僅以“發出”這一動作為開始,卻以無人應答、無人理解的失敗作結,包裹在內心之中的各種想法因不會被外人知曉,從而涌動著一股傷感的暗流。小說也被單一視角所帶來的閉塞的語言空間限制住,而這又和主人公真實身處的逼仄、狹小的物理空間暗合,平凡的瑣碎中漸漸蕩起一些波瀾,生活于此的人時不時地被這波瀾沒過口鼻,有一種似有似無卻又永遠無法擺脫的窒息感。
《細民盛宴》中對于袁佳喬心理空間的建構不知不覺地走向了關注當代社會獨生子女、離異家庭子女心靈健康的意義。袁佳喬不禁真誠地發問:“我有時真的希望能有一個長者、智慧的人,告訴我應該怎么辦。我要怎么走出我自己,又要怎么建立一個新的自己,怎么建立一個屬于我個人的家庭。”[2]但她最終得到的是破碎的婚姻,這般無解的命運循環實在令人心疼。袁佳喬似乎在用她的人生路徑證明沒有人能夠告訴后人獲得幸福婚姻的妙訣和避免陷入家庭困境的竅門。父母自身飽受情感、家庭瑣事的困擾與傷害,無暇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何況他們本身也說不清與家庭有關的一切。孩子們則逐漸習慣成為家庭、城市中的“透明人”,他們只能靜靜地觀察、逆來順受。
張怡微的觀望與思考顯得十分客觀和冷靜,她執著在客觀的抽離和批評中完成對心理空間的書寫。小說的主人公身處各種復雜的關系之中,包括和父母、繼父繼母、繼母兒子以及各個親戚之間的關系等,學會平衡這些關系并拿捏好其中的分寸十分困難。袁佳喬只好無奈地選擇抽離與漠視這一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如此不僅可以維持各類關系表面的和諧,避免責任和紛爭,還能夠有效地躲過一些因為缺少愛和關注的失落與傷害,更易于拿捏與他人之間的距離感,這一點既無奈又有些許殘酷。由此,在“我”的敘述中,沒有高聲驚語,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沒有令人生氣的背叛與辜負,那些離開的身影好像也能在時間中尋得一些細微的線索和答案,一切只是娓娓道來的平凡市井人生。
張怡微對于小說中人物心理空間的建構充滿感性的心靈觀照,也基于冷靜態度對現實生活進行客觀展現。她通過描述袁佳喬對于家庭生活的觀察和感知,將家庭空間在讀者的視野中構建起來。同時,心理空間也在家庭的空間范圍內有了“擴張”的可能。張怡微在日常生活的心理感悟和變化中展開對家庭、都市生活的真實表達,真誠地展現了在都市空間中最普通、平凡的人的心理狀態、生活情況,為展現他們所處的家庭空間和都市空間打好了堅實的基礎。
二、家庭空間
《細民盛宴》中的家庭空間作為親密的、隱私的空間,有助于加強人與人之間情感聯系,但也時常連同家庭內部親情關系一起形成一種現實和理想的強烈反差。家庭空間是袁佳喬的繼父繼母走進她的家庭與生活的舞臺:“我”第一次見繼母是去二伯家位于祁連山路的房子看將死的爺爺,第一次見繼父是小學時他突然來“我”家教“我”寫毛筆字。他們在家庭空間里和“我”漸漸產生了情感聯系,從陌生走向熟悉。家庭空間最直觀地表現在小說中人物的住房情況,袁佳喬是在工人新村中長大的,她和父母的家在20世紀興建的工人新村筒子樓里,是一間小小的一室戶。工人新村中,生存空間大多是狹小和逼仄的,和狹小空間并行的是冷淡的人情。“那究竟是源自什么樣神奇的緣分,除了逢年過節、婚喪嫁娶,我們簡直比陌路更陌路。我們對彼此唯一的興趣,就是看看對方命運中的紕漏。笑一笑,或者,忍住不去笑。”[2]相較于親情,房子反而成了親人之間最緊要的事情:二姑把小區環境逼仄惡劣的嵐皋西路小二房高價賣給了“我”父親,然后自己住進大自鳴鐘的老宅中等拆遷,而等著拆遷的還有“我”父親、“我”小爺叔一家、三姑一家,甚至“我”母親、繼母和“我”父親的婚姻都與他口中的“大自鳴鐘的老宅就快拆遷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袁家是冷漠的。“家”已經失去溫情色彩,成為房子的代名詞,親人之間只有利益關系。作者用這種強烈的反差和諷刺的語調對大家庭的親情關系進行了直白的揭露。諷刺之余,小說中還洋溢著一股冷靜克制的哀傷,暗含著作者對人情冷漠的失望。這種失敗的親情關系還在不斷地被繼承下去,因金錢聯系在一起的親情反而顯得更加堅固了。三伯騙爺爺的錢開歌廳,被查抄后躲債消失了,大姑的兒子向“我”父親、小爺叔借了二十幾萬說買出租車做生意后消失了。大表哥家的小重孫發嗲要吃瀨尿蝦,他媽媽哄了半天卻挨了倆耳光后卻只尷尬地圓場,好像在為未來埋下伏筆:“一代有一代的‘三伯’。”[2]張怡微在對家庭空間的描述與梳理中揭示了親緣關系的復雜性,無論是在大家庭還是小家庭里,單向的親情都是可悲的,父母愛孩子,但是孩子不孝;孩子渴望愛,但父母卻忽視了孩子的成長。《細民盛宴》里的親情關系大多都是單向的,結合了當代現實親情關系后,家庭空間有了更廣闊的討論空間。
家庭離不開宴席,親人之間避免不了在一起吃飯,張怡微通過書寫與生死和年節有關的家宴寫親情關系。食物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情感的標簽。在爺爺將死的夜宴上有父親親手打造的八道冷菜:四喜烤麩、糟黃泥螺、水果色拉、鹽烤鴿子蛋、上海熏魚、鹽鹵拼盤、碧綠清脆馬蘭豆、紅棗糯米心。菜品是很精致隆重的,但都是冷菜,熱鬧喧囂中的冷漠感油然而生。父母離婚后,“我”很難再和父親吃一頓簡單的家常飯,而“我”和繼父有共同喜歡的辣油豬排店,經常一起吃生煎小籠、蔥油拌面、魚湯面,因此彼此之間的距離被逐漸拉近。小說的結尾,“我”接受了繼母給“我”親手做的菜并叫了她“媽媽”,這是主人公的釋然,也是妥協。袁佳喬在家庭生活中慢慢成長,年少時許多的不解和執拗已然隨著時間淡忘,各種糾纏著的復雜情感在餐桌上得到升華。
張莉在《張怡微和她的“家族透視法”》中表明:“張怡微最令人稱贊處在于以家族為視點,勾描了我們時代普通人之間的復雜而窘迫的情感關系、分裂而難以言傳的精神際遇。”[3]家庭空間作為聯結“我”和時代的重要視點,“我”的心理空間和家庭空間不斷相互牽扯、相互影響,兩者形成一股強大的張力,漸漸地超越了家庭的空間范圍,蔓延到都市的時空中去。
三、都市空間
在家庭空間中,親情作為一張最細密的網,網住了人的生活。張怡微引用盧梭的話:“我們剛投胎于世就進入了競技場,到死方才走出來。”[2]作為更廣闊的生命場域,都市深深地改變了生活于此地的人,人們在此形成了心理空間、家庭空間和都市空間之間的多重互動。楊揚在《浮光與掠影:新世紀以來的上海文學》中言及:“上海的作家是害怕自己成為市民作家的。這種心理孽障不除,上海的市民生活大概是難以進入到真正的文學表現空間的。”[4]顯然,工人新村中成長起來的張怡微并沒有這種“心理孽障”,她從市民、工人的視角出發,袒露出了真實的上海市民生活形態,對于他們心理和日常生活的扎實描述打造了真實的“細民”口吻,書寫了在城市中靜靜流淌著的平凡生命。
《子夜》中的吳老太爺從封建閉塞的農村來到五光十色的上海,在都市聲光電的刺激下離開了人世,繼而一場熱鬧的喪事把上海的都市空間和城中人帶入讀者的視野中來,至此很難不將其與《細民盛宴》開篇講述爺爺將死前的夜宴聯系起來。吳老太爺的死亡是受到了絢麗奪目的都市空間環境和現代思想文化強烈沖擊的結果,空間直白地從都市切換到家庭之中;后者的死亡是在平淡生活中的生老病死,在家庭空間和都市空間營造了一種緩慢的延伸感。在去赴宴前,“我”為了拖延時間,特地換了三輛公交車,“從浦東到浦西,橫穿大半個上海”[2],袁佳喬嘗試在快速變幻的都市中減速,把上海的時間、空間都盡可能地拉長,而作者似乎通過這一點完成了對個人心理空間、家庭空間、親情關系的反抗。
《細民盛宴》還展現了自20世紀末以來上海的巨大變化。隨著國有企業改革、市場經濟的發展,上海各個新村開始拆遷,工人新村這一空間開始瓦解,工人的業余生活也隨之發生變化。經濟迅速崛起的同時,都市人的思想意識卻還未跟上,顯現出一種遲緩的滯后性。張怡微通過自述式的話語,借袁佳喬之口表現出這些人對上海“既有懷舊,也有怨恨”的態度。都市發展、社會的變化沒有留給工人足夠的時間和空間過渡,他們自以為只要提高物質生活就能收獲幸福,盲目地折損親情、追求利益并把失敗的人生歸因于不富足的物質生活,不自覺地形成了冷漠的親緣關系。事實上,在張怡微的敘述中不難發現,小說人物對物質生活提高要求的同時,對精神、心理、情感的要求也在不斷提升,而忽視后者難免會陷入個人復雜的情感關系和對子孫后代教育的種種困境之中。《“家變”與“世變”:張怡微的上海工人新村書寫》中,劉欣玥發覺原生家庭的殘缺,是張怡微一再寫作的主題[5]。但這種“家變”的背后是更大的“世變”鏡框,工人新村的消逝不僅是物理空間的轉換,更是時代精神符號的消逝,象征著傳統家園觀念在現代性浪潮下的解構。從這一意義上,張怡微以哀而不傷的筆觸批判了單純物質追求帶來的精神空虛,并試圖通過富有生命力的文字,提醒著舊時美好想象中的家宅終將在時代的更迭中變成廢墟。但同時,她也在試圖鼓勵人們在廢墟之上重建心靈家園,實現都市人思想意識層面的真正蛻變與升華。張怡微的傷感筆調源自對這種思想意識滯后性的失望與反駁,她力圖從更有生活質感的文字中引導人們從思想意識上真正地完成從舊到新的都市轉型。
四、結語
張怡微把家庭親情、都市發展、社會問題之間的復雜關系在個人心理空間、家庭空間與都市空間的建構中舒展開來,從而讓上海的市民生活有了更立體、更多維的表達。《細民盛宴》不僅是以單個家庭為對象的小范圍觀察,它順著都市的煙火氣在上海的街巷中蔓延,普照到社會生活的更大視域中去。在上海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中,《細民盛宴》變成了一首娓娓唱來的小夜曲,它訴說著城中人忙碌背后的空虛、狂歡之中的寂寞以及盛宴之下的孤獨。這些情感與體驗,時常被忙碌的都市人所忽視、遺忘,甚至習以為常,但偶爾又會讓他們在疲乏周旋的夢中驚醒,產生無法回避的心靈觸動。張怡微以細膩的筆觸,深刻揭示了都市人內心深處的矛盾與掙扎,為讀者呈現了一個豐富而真實的都市畫卷。
參考文獻
[1] 孫蒔麥.家族生活的沉思者——讀張怡微“家族試驗”系列小說[J].長江文藝,2022(9).
[2] 張怡微.細民盛宴[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3] 張莉.張怡微和她的“家族透視法”[J].長江文藝,2022(9).
[4] 楊揚.浮光與掠影:新世紀以來的上海文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5] 劉欣玥.“家變”與“世變”:張怡微的上海工人新村書寫[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1(3).
(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