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上的出走與堅守

[摘要]拉斯普京與路遙在各自的作品《告別馬焦拉》與《人生》中都表達出對于土地的真摯熱愛。二者對現代化建設過程中的土地問題進行反思，并不約而同地將鄉村與城市的矛盾點放置在人們選擇出走還是堅守故鄉。兩位作家憑借敏銳的眼光與深厚的生活經驗找尋到了承載文本厚度的載體——土地。

[關鍵詞]《告別馬焦拉》" 《人生》" 土地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040-04

拉斯普京在《告別馬焦拉》中塑造了一片即將消逝的土地——馬焦拉，由馬焦拉這個富饒之地進而引出居住于馬焦拉村的人們，老一輩眷戀著即將消逝的故土，年輕一代則幻想著如何能夠走出故鄉。拉斯普京筆下塑造的新老一代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態，有學者認為：“拉斯普京在這部小說中揭示了不同代際的俄羅斯人對現代化的反應的實質。……作家通過祖與孫、父與子的代溝反映的不是家庭問題，而是社會問題，因而超出了傳統的家庭倫理和人際關系的范疇。”[1]“出走與堅守”是小說中最關鍵的線索，背后隱藏的是拉斯普京的深思。

《人生》的作者路遙同拉斯普京一樣，憑借作家的敏銳眼光發現了當時城市與鄉土之間的矛盾，并將這一矛盾的重點放在年輕人高加林身上。這種矛盾的集中體現便是高加林對于故土的態度。青年人對待家鄉的土地究竟是出走還是堅守？這是路遙設置的問題，也是一代人所共同面對的現實問題。盡管兩位作家的創作有不同的社會歷史與文化背景，但都關注到了“出走與堅守”這一關鍵問題。

一、自我的扎根處——土地形象研究

土地在兩位作者的筆下都有重要的分量，如同人體中流淌的血液。如果沒有對于土地形象的表現，這兩本小說便沒有支撐起文本厚度的“血液”，兩位作家雖身處異域，卻找尋到了共同的表現內容。

在拉斯普京的筆下，土地對于老一輩來說是生存下去的關鍵，沒有了養育自己的土地，就如同沒有了慰藉精神的圣地。這種即將喪失土地的悲劇，便是在信仰層面給予老一輩沉痛的一擊。即使他們在新家園掙扎著活下去，也失去了生活的精神支柱，猶如行將就木的“僵尸”。小說中最明顯的例子是葉戈爾大爺，在新家園中他顯然不能接受各種新事物，整日躲在房間內封閉自己的心，但給他致命一擊的便是安放靈魂的那一片土地即將消失的現實。拉斯普京巧妙地設計了文本的章節，并在第六章中專門塑造出島主的奇異形象，帶領讀者親身體會馬焦拉的土地形象。

在島主的眼里，馬焦拉村是那么的美好，土地是那么的親切，又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如島主所述：“夜溫暖而靜謐，在別的地方夜大概是黑暗的。但在這里，在這俯臨大河的浩瀚的天空下，夜間卻是可以看得見的，透亮兒的。”[2]黑暗的夜在馬焦拉的土地上卻顯得溫暖而透亮，足以說明小說中的土地形象是如此的美好而熱烈，擁有著照亮黑暗的力量。其實，島主是作者形象的化身。從敘事學的角度看，島主是隱含作者，因為“他深知這里的一切，而人們無法發現它的存在”。作者用細膩的內心生動塑造了土地的形象，正因如此，馬焦拉這片土地的即將消失才會使無數閱讀此書的人喚起那片屬于自己的土地記憶，進而感覺心情沉重、熱淚盈眶。小說中，馬焦拉的土地形象一方面從他者的眼光進行建構，另一方面又從自身凸顯出價值意義。于是，土地形象的呈現便是雙重意義上的，以兩種角度（他者與自身）呈現出來。

在距離俄羅斯安加拉河畔千里的陜北，路遙用敏銳的眼光聚焦于黃土地與生活在黃土地之上的人們。路遙在《人生》中同樣塑造了高家村樸實而又具有包容性的土地。這種土地形象的存在相比拉斯普京筆下的馬焦拉更有包容性與堅忍性。土地在其筆下像是一個默默忍受著痛苦但又具有堅忍性格的陜北農民。小說中寫到城里人如克南母親對鄉村世界的看法，如“這些鄉巴佬，真討厭”。城里人對鄉土不理解，忘記了土地默默承受的一切。土地上種出人們最需要的糧食，而面對城市的嫌棄時，土地從來沒有抱怨。

路遙筆下的土地始終以一種頑強的堅忍面對外界的不理解，正如生活于這片土地之上的人們那樣。路遙筆下的土地形象還具有極強的包容性，這種包容性主要體現在主人公高加林身上。在高加林每一次進入城市并受挫時，總有一片土地在默默等候他，給他療傷并給予溫暖。小說中寫到高加林回村參加勞動時，由于不知如何正確地揮動鋤頭，手掌被鋤把磨得慘不忍睹的情景。德順老漢見此抓了兩把黃土涂在高加林手上，并告訴他“黃土是止血的”[3]。此處，便是對土地包容性的一種暗示，黃土在德順老漢的眼中如“良藥”一般能夠治病。結尾處高加林抓著兩把黃土，嘴里喊叫著“我的親人啊”[3]，土地難道不像他的親人一樣一直在等候著他嗎？作者對土地的認知就隱藏在小說結尾處德順老漢的哲理性言語中：“他用枯瘦的手指頭把四周圍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說：‘就是這山，這水，這土地，一代一代養活了我們。沒有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會有。’”[3]

二、出走與堅守——兩代人的形象研究

兩位作家在思考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問題時，不僅關注到了土地，也關注到了生活于土地之上人的生活。拉斯普京和路遙在自己的作品中沒有只刻畫一個中心人物，而是關注到了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物群像，尤其是兩代人形象之間的對比。

拉斯普京將重點放在老一輩人身上，塑造出眾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老人形象，如虔誠的堅守者達麗婭、溺愛孩子的卡捷琳娜、性格剛強的鮑戈杜夫等。拉斯普京在文本的書寫過程中，采用老一輩的視角，他想通過老一輩形象的塑造，喚起青年一代對于土地的記憶。拉斯普京筆下的老一輩大多以土地的堅守者形象出現，而年輕一代則以土地的出走者形象出現。

作者將達麗婭與她的子孫一代對比，達麗婭作為馬焦拉村的長者，一生都生活在馬焦拉村的土地上。她熱愛這片土地，因為這片肥沃的土地默默養育了她以及她的祖祖輩輩。在土地即將消失之前，她心里想著的不是自己，而是埋藏著祖宗骸骨的墳地。作為達麗婭的子孫，巴維爾與安德烈則對土地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尤其是孫子安德烈更熱切地希望出走。安德烈因為年輕，便想走出馬焦拉的土地，迫不及待地想成為鋼鐵洪流之中的一顆齒輪。小說中寫到安德烈最后一次來島上時的表現：“唉，在他出生、長大的這塊土地上，……抄近道下了岸，就發動了馬達。”[2]安德烈與老一輩之間有一條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正如他與達麗婭之間關于“去留以及志向”與“人為什么可憐”之間的對話。安德烈作為一個出走者，有遠大的抱負，想進入城市。但從他的行動來看，他可能永遠融入不了城市。他的命運或許會印證達麗婭奶奶所說的“上帝有眼，不會讓你的生活順當的”[2]。小說中的年輕一代猶如喪失靈魂的空心人，忙忙碌碌地在人間游蕩著，永遠忘記了自己的本源。

路遙也在筆下描寫了截然不同的兩代人形象。不同于拉斯普京筆下重點塑造的老年人群像，路遙將重點放在年輕人身上，尤其是主人公高加林身上。如果說拉斯普京想要揭示年輕一代的輕浮與忘本，那么路遙則是揭示年輕一代的迷惘與悔改。高加林猶如司湯達筆下的于連，以一個野心家的形象出現在小說中。他有知識、有才氣，身體健康、長相英俊，但卻無法在城市找尋自己的位置。他不愿一生只當農民，于是高加林便陷入了一種迷惘，從他的老師資格被取消，返鄉做農民后，他漸漸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享受著與巧珍的美妙愛情。但是高加林心里始終有一根刺，那便是無法進入城市。機緣巧合之下，他終于抓住機會，靠馬占勝的關系進入了城市，成了一個土地的出走者。

為何要說高加林也是一個悔改者，這可以通過他對土地態度改變和巧珍與亞萍之間的愛情選擇中體現出來。老一輩人的形象在小說中同樣重要，如德順老漢與高加林父親一樣是樸實農民，堅守在這片土地上，知道土地的重要性。相比拉斯普京筆下的老人，路遙筆下堅守土地的老人，更多的是以智者與賢者的形象出現，如德順老漢猶如一位世外隱居的高人。他一生堅守在土地上，正如他規勸身陷迷途的高加林一樣：“歸根結底，你是咱土里長出來的一棵苗，你的根應該扎在咱的土里啊！你現在是個豆芽菜！根上一點土也沒有了，輕飄飄的，不知你上天呀還是入地呀！”[3]德順老漢認為人不能當一個豆芽菜似的根上沒有泥土的人，而應該扎根于土地之上。

三、出走與堅守——隱含的深沉意蘊

在拉斯普京與路遙的小說背后，蘊含的是深沉的人生意蘊。《告別馬焦拉》中，拉斯普京絕不是給讀者講述一個即將消失的村莊故事；《人生》中，路遙也絕不僅是給讀者講述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在拉斯普京的《告別馬焦拉》中，我們能夠感知到兩代人思想觀念的激烈碰撞，這種碰撞集中體現在面對日漸衰老的鄉村，人們究竟應該出走還是堅守。拉斯普京欲在小說中告訴讀者的便是堅守的意義。在現代化的沖擊之下，馬焦拉島即將不復存在，在千百年后可能再也無人知曉。若用空間批評理論進行分析，馬焦拉村的土地便是巴什拉筆下的家屋。 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寫道：“如果沒有家屋，人就如同失根浮萍。家屋為人抵御天上的風暴和人生風暴。”[4]拉斯普京將馬焦拉島上的雨水、島主、樹王、農作物、動物與人進行了對比，凸顯年輕人的愚笨、浮躁、不懂事與愛慕虛榮。土地上的出走與留守背后隱藏的是作者關于人們是否還存有“靈魂”問題的深度思考。拉斯普京在文本中希望告訴讀者不要忘記那一片能夠安放靈魂的土地，應該認真善待土地上的一切事物。唯有如此，才能保持住真正的自我。

路遙在《人生》中講述了高加林人生中的挫折。這些問題同樣與這個年輕人的出走與留守有關。若高加林拒絕馬占勝給他的出走機會而最終選擇堅守在高家村的泥土地上，他后來可能就不會遭遇這些挫折。于是，路遙便在此設置了同拉斯普京一樣的問題——人究竟應該以什么態度來面對土地？

高加林與土地之間的矛盾是一種自身能力與條件限制之間的矛盾。鄉村無法給予高加林想要擁有的物質生活條件，而高加林自身又沒有改變鄉村的決心，于是造成了他的困惑與迷茫。“顯然，主人公高加林所走過的人生道路是一個圓圈：他離開了鄉土，最后又回到了鄉土。作者不僅通過這種無情的客觀現實肯定了鄉土對一個農村青年難以擺脫的牽墜力，而且通過高加林撲向故土深深的懺悔來顯示鄉土的莊嚴和神圣，也表現了作者自己對鄉土的深情和無保留的認同。”[5]高加林人生的軌跡是圓圈，也像起伏的波浪，浪潮最高時高加林離家鄉最遠，而浪潮的低點便是高加林回到故鄉時。高加林因為進城受過教育，于是對鄉土的生活產生了隔閡，正如小說中寫到高加林“身上的泥土味漸漸少了”[3]。然而高加林的條件達不到城市生活的要求，他也不曾發掘土地的無限潛力。路遙通過高加林在小說結尾處內心的無限懺悔與鄉民們的體諒，表現出了故鄉土地的美好與寬容。

路遙的土地情結，不僅是對現代化問題的深刻思考，更是對于中國傳統的有意追尋。沒有了土地，人便沒有了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也就沒有了精神依托。在現代化進程中，鄉土逐漸被人們遺忘，路遙通過高加林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告訴人們不能忘記故鄉的那一片熱土。出走還是堅守，在路遙這里早已有了答案，他借助德順老漢之口，說出了人應該扎根于土地的道理。

目前，越來越多的人走出了鄉村，這并不代表人們就不用堅守土地，因為這一方土地對于出走者來說，就如同高加林數次遇挫后返回的高家村與拉斯普京筆下深沉的馬焦拉。無論何時，只要返回到那片生養我們的土地，都可以再次獲得強大的精神力量，使我們鼓起勇氣面對生活的困難。

四、結語

《告別馬焦拉》與《人生》的平行比較研究具有現實意義，兩位作家心系土地的態度令人動容。本文主要從土地形象、出走者與堅守者形象以及土地描寫背后的深沉意蘊三個角度出發進行比較研究。

兩位作家清醒地認識到現代化進程一定會使鄉村失去些什么，如拉斯普京筆下的馬焦拉與路遙筆下城里人嫌棄的農村，這種失去是在提醒每一位讀者認真反思城鄉關系，做好守護土地的準備。在現代化進程加速的當代，無論我們身處何地，也不要忘記故鄉生養我們的那片土地。

參考文獻

[1] 陳新宇，薛慧嫻.《告別馬焦拉》的代際倫理敘事特征[J].俄羅斯文藝，2021（3）.

[2] 拉斯普京.告別馬焦拉[M].董立武，等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99.

[3] 路遙.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

[4] 巴什拉.空間的詩學[M].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5] 趙學勇.路遙的鄉土情結[J].蘭州大學學報，1996（2）.

（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