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復調性對話

[摘要]長篇小說《城堡》是弗蘭茨·卡夫卡的代表作之一，被稱為“迷宮似的故事”，敘事、情節、內容以及美學風格都有其獨特之處，而這種獨特性恰恰來自文本本身的對話性。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進行分析，提出了以對話哲學為核心的復調小說理論。本文運用巴赫金的復調理論，系統地分析《城堡》的對話性特征，從“大型對話”入手分析其中個體與群體的矛盾關系，通過人物話語的“微型對話”探究小說人物的精神特質，揭示人們的生存狀態。

[關鍵詞]卡夫卡 城堡" "巴赫金" "復調理論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054-04

弗蘭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是一位杰出作家，他寫于1922年，首版于1926年的《城堡》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城堡》中，k為了證明自己是土地測量員想要進入城堡，不斷與村民、城堡當局進行抗爭，K的周圍充斥著真理與謊言、自我意識與官方意識、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全書共20章，前3章為一部分，后17章為一部分。前一部分中，主人公的行動是不斷前進的，故事時間也是快速的；后一部分中，K大部分時間處于對話狀態，文本時間大于故事時間。人物之間冗長的對話代表著一種獨屬于講話者本人的價值觀。可以說，K的斗爭方式是以對話為主。正如巴赫金所言：“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1]

小說中既包含了各式不同人物在意識形態上的交鋒，即人物關系和敘事結構構成的“大型對話”，也包含了人物內在的不同聲音與外在環境、社會意識對話以及雙聲語中暗含的對話形成的“微型對話”。本文以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分析《城堡》中人物的內在精神和反抗意識，揭示人物的生存狀況以及人們如何救贖自己。

一、《城堡》蘊含的大型對話

按照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大型對話指的是小說結構上的對話，“小說內部和外部的各個部分、各成分之間的一切關系都帶有對話性質”[2]。也就是說，對話關系不是通過具體的話語來反映，而是存在于各種聲音之間、完整的形象之間、小說的完整層面之間。文本內部潛在的對話性揭示了日常生活中人們思想交流的對話本質。

《城堡》后17章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對話性，在敘事方式上采用了第三人稱有限視角。一方面，敘述者的隱退讓主人公們抒發自己的聲音，闡述自己的價值立場；另一方面，內聚焦視角的私語特征讓每個人的話無可爭辯，敘述走向相互抵牾，構成價值觀上的復調。

1.大型對話——敘事結構的多重性

《城堡》以K為視角中心，講述了K在村莊6天的生活經歷，主要以對話形式展開。小說的正文部分僅350頁，但主人公K與其他人物的長篇對話就占了190頁之多。溫弗里德·楚庫斯說：“到第三章結尾，僅僅58頁的篇幅，就幾乎已經占去了敘述內容所包括時間的一半。”[3]這表明《城堡》后17章的故事時間與前三章的故事時間相同，但文本時間比前3章文本時間多了大約六倍。冗長、繁瑣的對話是后17章的主要特色。一方面，長篇對話的增多側面反映出K為城堡付諸的行動逐漸減少，進入城堡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同時表現了他與現實越來越脫節。另一方面，冗長的對話使敘述時間呈現出隨意性和主觀性，K與奧爾嘉的對話將近70頁的篇幅，可實際談話時長只有4小時，顯然小說的敘事時間不再客觀化，敘述方式打破了日常時間鏈的規則，使得時間呈現出不確定性，反映了K的行動被中止，K離目的地越來越遠。

《城堡》還采用了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敘述者的聲音隱退，小說中沒有一個固定的、客觀的聲音，取而代之是各式人物的聲音。其他人物和K一樣具有平等地位，在對話中也是各自邏輯體系的主體，沒有因為K主人公的身份而趨同于一個觀點，這也消解了K的絕對主體地位，呈現出“眾生喧嘩”的特點，構成了小說的多聲性。也正是聚焦各式人物視角講述自己眼中的真理，以他們充當“反射器”，即使沒有一個官員敘說對村民的看法，我們也看到了村民的幼稚、庸俗與可笑。

2.大型對話——人物關系的對位性

巴赫金把復調音樂的“對位”移用到文學布局上，即不同的聲音用不同的調子唱同一個題目，揭示生活的多樣性和人類感情的多層次的“多聲”現象[2]。對位產生的差異性和相似性可以揭示不同意識和思想的感情。人物思想的顯現不是依靠歷史的時間流程，而是現實的集中表現，存在于每一個行為中，強調“同時共存和相互作用”[2]。在共時作用下，每個字都交織著互相矛盾的色調，使得小說結構之間形成一種潛在對話。

在《城堡》中，卡夫卡把一切都作為同時共存的事物來觀察，同一種現象中存在著深刻的雙重性和多種含義。克拉姆是城堡眾多官員之一，盡管小說中多次提及克拉姆，但村民對克拉姆的身高、胖瘦、胡子等眾說紛紜。每個人只根據自己當時的心情、激動程度來描述克拉姆，以見到城堡任何一位官員為榮，即使有一點點聯系也成為他們炫耀的資本。弗麗達曾是克拉姆的情婦，受到大家尊重；老板娘因年輕時克拉姆送給她一份“寶物”而成為村莊的頭面人物。顯然，她們之所以受到村民尊敬也是因為她們與城堡有聯系，側面反映出城堡與村民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城堡在村民心中是至高無上的，不可接近的。K第一次看到城堡時，“城堡屹立在山崗上，但在濃霧和陰沉沉的夜色籠罩下，不見山崗的一點兒影子，連能夠顯示出那里有座大城堡的一絲兒燈光也沒有”[4]。這樣景色下的城堡是虛無縹緲的，遙不可及的，使得村民對進入城堡的愿望愈發強烈。每個人都想進入城堡，但又無法進入城堡，這也使得村民對K是否可以進入城堡持不同看法，一方面促成了城堡的不可確定性，另一方面村民的“多聲部話語”趨近一種“不可靠敘述”，導致K不知道該聽誰的話，使得小說具有了迷宮般的情節。

大型對話呈現的是一種隱性對話，從敘事結構和人物關系的對位性兩個方面來分析《城堡》的潛在對話性，我們看到城堡從“真實”走向“虛幻”，邏輯性被自主敘述所取代，表明卡夫卡對理性的深刻懷疑，認為世界秩序建立在謊言之上，世界是不確定的。

二、《城堡》蘊含的微型對話

倘若說大型對話是文本內部結構和人物之間關系的反映，那么微型對話就是深入到人物語言的內部，關注人物所說的內容，在微觀層面揭示人物的語言和心理活動。按照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微型對話是“滲進小說的每種語言中，把它變成雙聲語，滲進人物的每一手勢中，每一面部表情的變化中，使人物變得出語激動，若斷若續”[2]。

《城堡》中的微型對話主要體現在內部語言與外部語言對話、K與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以及自我對話。借助對話理論分析各式人物破碎的、“未說出”的話語，我們可以探究人物的精神世界以及人物隱藏的反抗意識。

1.微型對話——內在語言與外在語言的對話

巴赫金在弗洛伊德意識與潛意識的基礎上提出了官方意識與非官方意識。官方意識是由集體共同遵守的意識形態話語，非官方意識則是個體內在的意識形態話語。前者構成了外部語言，后者形成了內部語言。“當內部語言和外部語言兩種聲音發生對抗，就產生對話性”[5]，內部語言是一個被壓抑的、相對狹小的個體領域，與封閉的、權威的、官方的價值系統差異越大，越可能出現“失語”癥狀，人們也可能變成“畸形”人物。

在《城堡》中，阿瑪利亞一家是遭村民鄙視的對象，據奧爾嘉的訴說，之前她們一家是受村莊尊敬和愛戴的。但官員索提尼看上了阿瑪利亞，并在第二天托信差給阿瑪利亞送來一封滿是威脅和下流字眼的信。阿瑪利亞沒有選擇去往官員那里，此后她們一家便變成了村莊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這表明信是阿瑪利亞一家災難的來源。按理說，信也是一種潛在的雙向對話，接受者有權接受或拒絕。但索提尼的信明顯具有權力色彩，擺在阿瑪利亞面前的只有“活與不活”的選擇。阿瑪利亞沒有在這兩者中作出選擇，她選擇了中間狀態——沉默地活著，在痛苦中堅守。阿瑪利亞這種認識到問題而不行動的做法其實是一種潛在的反抗，反抗著城堡用它強橫的意志對全體村民的輻射。即使她從事件的初始就看到了結果，但她不想讓自己靈魂深處的情感被污染，只能用沉默進行反抗，忍受村民的鄙視，守住自己的清白。

與阿瑪利亞的沉默不同，姐姐奧爾嘉通過行動為家人尋求救贖之道。奧爾嘉認為只要找到送這封信的信差就能擺脫痛苦。因此，行動成了她的反抗手段，她努力讓巴納巴斯成為城堡的信使。可是成為信使的巴納巴斯逐漸變得敏感，開始否定自我身份，奧爾嘉清楚這是她派巴納巴斯去城堡導致的。但如果想要家庭就此變好，讓村民們不再鄙視他們，她只能繼續行動，尋求救贖。看似奧爾嘉的內部語言與官方的外部語言沒有產生強烈沖突，但奧爾嘉對自己的指責早已暴露內心的不安與恐懼。作為家庭與外界交流的唯一橋梁，她只能通過行動訴說不公，即使知道無濟于事。

阿瑪利亞和奧爾嘉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苦難，用內心的聲音與主流聲音對話，求得生存。她們的意識被冷漠、強大的官方意識打敗，她們的存在不停地被抽象化，生存意義、生存方式也變得不確定，以致內心成為她們最后的“避難所”。

2.微型對話——K與其他人物的對話

卡夫卡的主人公們有著自己的思想和價值觀，不是敘述者強制賦予的。“眾多的地位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生融合。”[2]具有獨立意識的不同聲音產生對話，他們的語言“形成廣泛普遍存在的雙聲語，激起不同聲音的斗爭和交替，是一種眾多聲音的雜交和對峙”[6]。因為，“雙聲語是復調小說的基本話語形式”[7]。在《城堡》中，他們成為直抒己見的主體，按照自己的意識感受和理解世界。

K通過與他人對話展開行動，但大量的對話和文本間的潛在對話消解了K的絕對主體地位。K喪失了主體性和優越性，愛情在對話中消解，行動因對話寸步難行。城堡的意志不是直接說出來的，而是通過村莊的氛圍顯現出來。K與村民對話，我們能感受到村民受到城堡冷漠、殘酷的管制，在城堡的意志下，沒有人能健全發展。村莊大部分的村民是女人、老人以及小孩（即使有男人，也是敏感、麻木的），人們在這里畸形地生存。K，一個來自外地的健康男子，剛來就給村莊帶來不一樣的氣息，一種反抗的氣息。但這種反抗注定失敗，因為K開始行動就處處受到城堡意志的抵制。與老板娘對話時，老板娘對K說與克拉姆談話是不可能的。村長通過冗長的對話試圖讓K明白，要證實自己的身份是不可能的事情，當K拿出克拉姆的信作證時，村長告訴他這只是一封過時的私人信件，絲毫無用。K努力地追尋目標，證實它的存在，但無一不被城堡剝奪。K每一次行動都受到來自城堡和村民各方面的打擊和排斥，最后K沉淪在城堡的意志中。即使K繼續戰斗下去，他的意志也在對話中不斷消解，因為K已經把他人思維方式作為一種話語形式納入自己的思維結構[8]。這種思維方式是村民看問題的邏輯方法。K一旦接受這個觀點，目標也就越來越遠，K只能到處亂竄，不確定性加深，他所追求的意義變成了無意義。在某種程度上，K的行動注定會失敗。

3.微型對話——自我對話

卡夫卡的主人公所揭示的自我往往是一個矛盾的自我，即矛盾體，他們不停地與外界接觸，并不停地與外界發生沖突，他們總是處在矛盾之中。這種內在的矛盾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不斷得到揭示和呈現。在卡夫卡的小說中，主人公的行動似乎同時受到社會自我和個體自我的驅動，形成一種復調。

巴納巴斯成為信使后，性格判若兩人，現在的他膽小敏感，這是由于環境的逼迫，他改變不了這悲慘的局面，他必須選擇城堡，他一家人都要靠城堡的希望活著。但是他在城堡中只能麻木地、絕望地站在那里等著，他在對自己的懷疑中戰戰兢兢度日，每次取得一點成就便會陷入更大的自我懷疑中。這種痛苦就是城堡在所有的事情上讓他被懸置，不抱任何希望，他想追求成就，可結果無一不讓他更加絕望，令他自暴自棄。巴納巴斯真正的追求是成為修鞋匠，但為了家人，他不得不放棄自我，選擇社會自我。在追求的過程中，為了戰勝城堡給他帶來的虛幻感，他“唯一的武器是加倍的幻想”[9]，幻想自己可以取得成就，這讓他更加痛苦，這也是巴納巴斯在進行內在的自我對話，這種來自社會自我與個體自我的潛在對話，是“兩個聲音，兩種世界觀，兩種語言間凝聚而非擴展的對話”[10]。

探索小說中存在的微型對話形式，可以從多個維度展示人們的反抗、畸形的生存以及自我的喪失。《城堡》中，人物渴望被理解，但強橫的外在話語壓抑著他們，使得他們的內在話語處于一種失語、未說出的狀態。這種非個人力量讓具有個體意識的人受難，但正是在受難中，他們才能得到超脫。

三、結語

文學的每一次創作都是對真理的探索。卡夫卡用雙眼看到西方世界的真相：社會是混亂的、復雜的，每個人都成為背負著鐵柵欄行走的人。在這個世界，人們沒有安全感，終日惶惶不安，這是一個沒有自我的年代，人們徹底陷入深淵，成為孤獨的人。從“對話”入手看《城堡》，能發現小說中的大型對話和微型對話，揭示“對話失衡”的社會帶來的生存危機。《城堡》表面上是K與村民進行“微型對話”或者“小對話”，但更深層的含義是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在交鋒，變成了大型對話。質言之，“當內心矛盾已經發展分裂為兩個人的時候，思想矛盾就變成了作品結構的形式，而且這種懸而未決的思想矛盾貫穿整個作品，這時內部對話就不是微型對話，而成為大型對話”[8]。如果社會與文化內部只有一種聲音，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也失去了對話的意義。因此《城堡》的結尾是未完成的，它的“未完成性”體系呼吁現代社會保持多元共存，在差異性的基礎上進行平等交流對話。

參考文獻

[1] 巴赫金.詩學與訪談[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省出版社，1998.

[3] 楚庫斯.卡夫卡的《訴訟》和《城堡》中敘述的方式與時間的演變[M]//葉廷芳.論卡夫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4] 卡夫卡.城堡[M].米尚志，譯.北京：譯林出版社，2003.

[5] 崔釋予.安德森《小城畸人》的對話性研究——對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的運用[D].長春：吉林大學，2017.

[6] 肖鋒.巴赫金“微型對話”和“大型對話”[J].俄羅斯文藝，2002（5）.

[7] 劉康.對話的喧嘩——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8] 董小英.再登巴比倫塔——巴赫金與對話理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

[9] 殘雪.靈魂的城堡[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10] 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