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原型批評視角下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解讀

[摘要]喬治·艾略特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杰出的女性作家，其作品《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以鮮明的自傳色彩著稱，在文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該書問世以來，中外學界對其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研究重點主要聚焦于女性主義、生態批評、精神分析以及成長小說等視角，較少從神話—原型批評的角度對其進行解讀。艾略特成長于濃厚的宗教氛圍中，且自幼接受古典教育，對希臘文學有深入了解和研究，因此《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在人物形象、文字表述以及敘事技巧等方面均與《圣經》和古希臘悲劇作品有一定關聯。本文運用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對作品主人公瑪吉的人物形象進行分析，揭示人物的個體成長、道德沖突、命運選擇背后的深層意義，全面理解艾略特文學創作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關鍵詞]神話—原型"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 "喬治·艾略特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058-04

一、引言

喬治·艾略特（原名瑪麗·安·伊萬斯），英國文學史上杰出的女性小說家，文學造詣深厚，思想觀點獨特，堅信“女性不僅可以創作出優秀的小說，而且可以創作出最優秀的小說”。艾略特生活在宗教氛圍濃厚的維多利亞時代，人們普遍相信上帝的存在。盡管艾略特后來受到達爾文“進化論”及路德維希·費爾巴哈等思想家的影響，宗教信仰產生動搖，但基督教的精神內核仍然深深植根于她的思想之中[1]。

亨利·詹姆斯曾評價艾略特“長著馬臉，丑陋得極美”[2]，在父親的堅持下，她獲得了那個時代女性少有的教育，特別是古典文學與希臘悲劇的學習，為她日后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獨特的教育背景不僅影響了艾略特的創作風格，也反映在其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以19世紀英國工業革命的繁榮時期為背景，通過杜利弗一家的命運變遷，特別是湯姆與瑪吉兄妹的故事，展現了人性的復雜與命運的必然。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開篇即以杜利弗夫婦討論其子湯姆的教育展開，講述了該家庭因訴訟失敗而陷入困境，家族磨坊易主，最終兩兄妹雙雙被洪水淹死的悲劇。磨坊主杜利弗的女兒瑪吉聰穎好學，情感細膩，性格直率，內心充滿常人難以駕馭的活力。瑪吉與兄長湯姆在弗洛斯河畔無憂無慮地度過了他們的童年，并與威科姆家的殘疾兒子菲利普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共同留下許多美好回憶。但天有不測風云，隨著瑪吉父親官司的敗訴，杜利弗一家的經濟狀況急劇惡化，不得不變賣產業與家具以應對困境，兄妹倆的生活因此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律師威科姆買下杜利弗家被迫拍賣的磨坊，激起了湯姆對菲利普的敵意，強迫瑪吉與菲利普斷絕交往。為了家庭和睦，瑪吉忍痛遵從哥哥的決定。在此背景下，湯姆作為家中的支柱承擔起家庭的責任，通過不懈努力最終贖回磨坊。然而這個過程中，瑪吉與菲利普及表妹露西的未婚夫斯蒂芬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不僅加劇了兄妹間的矛盾，也暗示了他們的命運走向。瑪吉與斯蒂芬一見鐘情，但她不愿傷害露西，同時仍惦念著菲利普，于是拒絕了斯蒂芬的求愛。一次機緣巧合，瑪吉與斯蒂芬外出劃船，小船越飄越遠致使兩人無法返回，瑪吉趁機向斯蒂芬重申了拒絕的決定。然而，瑪吉返回家鄉后，卻陷入流言蜚語的漩渦，甚至被兄長湯姆排斥。盡管兄妹間產生了嫌隙，但在弗洛斯河遭遇洪水時，瑪吉不計前嫌，勇敢地去營救身處險境的湯姆。遺憾的是，在救援過程中，他們的小船不幸被河中漂浮的木頭機器碎塊擊中，兄妹二人一同葬身于弗洛斯河中。

瑪吉作為《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核心角色，其形象豐滿而復雜。艾略特巧妙地運用心理分析技巧，深入剖析了瑪吉的情感糾葛與道德抉擇，使其形象躍然紙上。從神話—原型批評的角度來看，瑪吉的命運并非偶然，而是與古希臘悲劇中的英雄以及《圣經》中人物的命運有著深刻聯系。她的所作所為，既體現了她對命運的抗爭，也反映了她在道德和情感之間的艱難抉擇。艾略特通過瑪吉這一角色，不僅展現了個體命運的悲劇性，更對當時社會的性別觀念與家庭倫理進行了深刻批判，引發人們對人性、情感與道德的探索與反思。瑪吉的悲劇，不僅是對古希臘悲劇的一種現代詮釋，更是對《圣經》中命運與抉擇主題的現代演繹。

二、神話—原型批評理論

神話批評具有思辨性和哲學性，它與宗教、人類學以及文化史緊密相連。它的產生源于詹姆斯·喬治·弗雷澤的人類學和卡爾·榮格的心理分析學。弗雷澤在《金枝》中指出，古代的神話、祭祀儀式與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環變化等自然節律有關，該觀點使得從古希臘、古羅馬流傳下來的部分神話的本質和意義得以明晰，《圣經》中基督耶穌的死而復生具有了合理的歷史淵源[3]。卡爾·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理論為神話—原型批評在心理層面奠定了基礎。榮格和弗洛伊德都重視人的潛意識，在弗洛伊德個人無意識理論的基礎上，榮格認為個人無意識下面存在著一種由于精神遺傳而為人類全體成員所共有的原始的集體無意識[4]，它是超越個人的“種族記憶”，是人類積累的無數同類經驗經過一代代的相傳，在某一種族全體成員心理上的積淀物，是某種心理氣質遺傳的形式。榮格用神話原型的自我顯現來解釋創作中的非自覺現象，認為作家的創作過程就是一種對某一原型意識的激活過程[3]。

而加拿大文學批評家弗萊則把神話與文學相提并論，斷言神話是“文學形式的一種結構組織原則”，而原型實質上是“一個人的文學經驗的要素”。他在《文學的原型》中指出“神話就是原型”，把文學看作神話和儀式消亡后的復活和再現，竭力在各種文學中尋找神話的模式。在弗萊看來，文學就是神話的續寫，各種文學作品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情節，在敘述著一個神話故事或者故事的某一個或某幾個部分而已。神話—原型批評在宏觀上指導學者將單個文學作品納入文學大系統中，找出其普遍性的規律，是一個注重綜合和系統的理論[3]。

三、《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希臘和羅馬神話原型

1.美杜莎原型

美杜莎是古希臘神話中著名的女性人物形象之一。根據希臘神話，其父為大地蓋亞與海洋蓬托斯之子福耳庫斯，母親則為福耳庫斯之姊妹刻托，其本人是蛇發女妖的形象。根據詩人阿波羅多洛斯的《書庫》（Bibliothêkê）所述，美杜莎是戈耳工三女妖之一，其他兩位是斯忒諾和歐律阿勒，在三人之中，只有美杜莎是肉體凡身，有纏著龍鱗的頭，像野豬一般的獠牙，青銅的手爪，金色的翅膀，且具有凝視他人就能石化他人的能力[5]。美杜莎曾是美麗的少女，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在《變形記》中如是描述：“……她原來是個最美的姑娘，許多人都希望娶她。她周身無處不美，而最美的是她的頭發。這是有一個見過她的人告訴我的。據說有一次在女戰神廟里，海神涅普頓（即希臘神話中的波塞冬）把她奸污了。女戰神連忙回過頭去，用盾牌遮住了自己純潔的眼睛。為了給這姑娘以應得的懲罰，女神就把她的頭發變成了一堆丑惡的蛇。因此直到今天，女神的盾牌上還刻著許多蛇，用來恐嚇敵人。”[6]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瑪吉與蛇發女妖美杜莎極為相似，擁有引人注目的外表，尤其是一頭濃密的黑發和一雙深邃的黑眼睛，使她格外與眾不同。她的外表總是引起周圍人的批評，給人留下負面印象。瑪吉與斯蒂芬之間復雜的情感關系使她成為人們眼中的“怪物”或“不道德”的象征，瑪吉如同美杜莎一樣，因為不符合社會的道德標準而被“妖魔化”。

小時候，杜利弗太太作為母親總是抱怨瑪吉黃褐色的皮膚和黑色的頭發，反而羨慕妹妹迪恩的孩子露西，覺得她身上的每個地方都是整潔雅致的，喜歡她金黃的卷發和褐色的眼睛。姨媽們也說瑪吉像吉卜賽人一般不整潔，不優雅。瑪吉長大成人后出落得十分漂亮，斯蒂芬第一次見她就被深深吸引。在一次晚會上，這位“黑眼睛姑娘”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想模仿她的打扮和發式，她的美麗甚至引起人們的妒忌。與美杜莎被海神侵犯的故事相似，瑪吉與斯蒂芬之間的糾葛成為眾人詬病和攻擊的對象。在帕克園參加舞會時，斯蒂芬緊緊抓住瑪吉的手腕，像驟雨似的狂吻她的胳膊。在拒絕了斯蒂芬并回到小鎮后，瑪吉遭受了許多流言和非議。哥哥湯姆不顧她的辯解將她視作家族的恥辱并趕出門去。大家認為她“直接注視人的眼光里有某種大膽的意味，她的美麗中也含有某種說不清的粗野成分”，對她指指點點。沒有人愿意給她提供工作，即使斯蒂芬來信澄清也無濟于事，大家都想遠離瑪吉，認為她的行為令人作嘔。當瑪吉終于在凱恩博士那里謀得一份工作時，流言再次出現，人們認為瑪吉早晚會成為凱恩博士的妻子。盡管凱恩博士問心無愧，最終也不得不向可憎可鄙的輿論讓步，辭退了瑪吉。綜上，瑪吉可以看作是美杜莎的化身，背負著因外貌與行為而遭受誤解與排斥的命運。瑪吉同美杜莎一樣，勇敢挑戰社會規范與道德約束，執著追求個體自由與真實情感。

2.珀耳塞福涅原型

珀耳塞福涅是農業女神德墨忒爾（Demeter）和宙斯（Zeus）的女兒，在原野上采集花朵時，冥王哈得斯突然出現，將她擄走并帶到冥界，意圖娶她為妻。德墨忒爾在得知女兒失蹤后，遍尋不獲，悲痛欲絕。德墨忒爾的悲痛導致地球上所有的農作物停止生長，造成嚴重的饑荒。為了恢復地球的生命力，宙斯介入并命令哈得斯釋放珀耳塞福涅。然而，珀耳塞福涅被迫吃下的冥界石榴籽使得她必須在每年冬季留在冥界，與哈得斯共度，只有在春天才能返回地上，與母親團聚。

珀耳塞福涅的雙重身份——生機勃勃的春天女神和神秘幽暗的冥后，代表了生命的不同面向。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瑪吉的成長經歷了重重困難，從不斷追求自由到被社會規范束縛，她的經歷與珀耳塞福涅從地上世界到地下世界的旅程相似。瑪吉渴望知識、精神和情感上的滿足，追求個人的獨立與自由，但屢屢受到家庭責任和社會期望的束縛，不得不做出妥協與犧牲。瑪吉與菲利普的關系，以及因此與哥哥湯姆產生的沖突，深刻揭示了家庭內部權力結構與個人情感需求之間的矛盾。從無畏追求自由到逐步接受社會規范限制，從對自己感情的自由追逐到最后屈服于哥哥和父親，瑪吉的成長過程與珀耳塞福涅被迫在冥界與人間往返相呼應，都體現了生命在不同階段經歷的掙扎與蛻變，兩人都完成了從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到成熟女性轉變的痛苦旅程，所以珀耳塞福涅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瑪吉的原型。

四、《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圣經神話原型

1.夏娃原型

在《圣經》中，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偷食禁果后，夏娃開啟了人類對自身意識與情感的覺醒之旅，卻也因此承受了上帝的懲罰——遭受生育的痛苦，被亞當統治。艾略特巧妙地運用伊甸園神話的隱喻框架，將瑪吉的命運與夏娃受罰的典故相聯結，使她的命運軌跡與夏娃的重合。艾略特強調了在父權制社會結構中，女性一旦跨越既定的界限，便需承受沉重的道德與經濟懲罰。瑪吉與斯蒂芬的風流韻事，如同夏娃偷吃禁果，觸犯了社會禁忌，導致她被家族和社會雙重放逐，不僅失去家庭的庇護，還背負上“玷污家族名譽”的污名。瑪吉，這位“失足”的女性，被迫承受了所有指責與羞辱。但是，瑪吉沒有像人們說的那樣“希望她會離開這里，到美洲或者隨便什么地方去”，而是勇敢地留在家鄉，做家庭教師養活自己。面對社會的冷眼與家庭的排斥，瑪吉展現了女性頑強的生命力與不屈的精神。相比之下，斯蒂芬雖然同樣違反了社會規范，但其行為卻獲得更多理解與同情，被視為“年輕小伙子的沖動”和“被狡猾女子誘惑”的結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社會的寬容。夏娃和瑪吉都因追求自我而遭受懲罰，但她們都展現出不屈不撓的精神力量。夏娃雖被逐出伊甸園，卻開啟了人類的新紀元；瑪吉雖被家庭與社會邊緣化，卻通過努力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價值與意義。

2.耶穌原型

《圣經》中，耶穌作為上帝耶和華之子，從天堂被派遣到人間拯救世人的靈魂，為了傳教四處奔波，但他不為世人所理解，遭人唾棄，經歷了重重苦難，成了“人類罪惡的替罪羊”，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瑪吉像耶穌一般，經歷了重重困苦：家庭破產，磨坊被奪，被迫離開學校，只能做針線活貼補家用；被哥哥湯姆要求斷絕與好友菲利普的關系；在與斯蒂芬的事情傳開后，遭受眾人非議。同時，瑪吉是一個拯救者的角色：在小說的結尾部分，瑪吉最先察覺到洪水來臨，她叫醒鮑勃，帶頭行動起來，這讓鮑勃感覺到瑪吉是能保護別人的，而不需要別人來保護。瑪吉跳上小船，抓住船槳，沖到洪水里，冒著生命危險回到磨坊救哥哥和母親，完全忘記了湯姆以前對她的冷漠、約束以及責備。弗萊認為，悲劇是對犧牲的模仿，小說的最后，瑪吉為救湯姆喪生，這也與《圣經》中耶穌通過犧牲自己來達到救贖的目的相似。瑪吉不僅拯救了鮑勃、湯姆，她的犧牲在另一種意義上也拯救了露西和菲利普。露西了解了瑪吉與斯蒂芬的關系后，帶著懺悔對瑪吉說：“你忍受的痛苦比我多，你做了一件非常艱難的事。”“你比我好。我不能——”[7]而菲利普在給瑪吉的信中說，因為瑪吉，他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再深重的痛苦也能忍受。由于對瑪吉的愛，菲利普拋棄了自卑，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在某種程度上，瑪吉救贖了眾人。

五、結語

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喬治·艾略特以深邃的筆觸編織了一個凄美而感人的故事，其中瑪吉·杜利弗的角色尤為引人注目。本文旨在通過神話—原型批評的視角深入探討這一角色，揭示瑪吉背后的多重神話和圣經原型，從而理解艾略特文學創作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艾略特的作品深受《圣經》和古希臘文學的影響，《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不僅在情節結構和敘事技巧上重現了這些經典文本，而且在人物的塑造上也融入了神話原型的元素。瑪吉的角色是對美杜莎式悲劇命運的現代詮釋，呼應了夏娃對知識和自由的渴望，同時還有著耶穌式的無私大愛。在神話—原型理論的視角下，瑪吉的角色超越了簡單的個人命運，成為探索人性、道德和個體存在意義的典范。艾略特巧妙化用神話原型，不僅豐富了作品的內涵與層次，也賦予了作品跨越時代的普遍意義。

參考文獻

[1] 韓曉華.從圣經原型角度分析《弗洛斯河上的磨坊》[J].長春大學學報，2007（11）.

[2] Maconie B.Adventures on the High Teas[M].London：Ebury Publishing，2010.

[3] 王世蕓.關于神話原型批評[J].文藝理論研究，1995（1）.

[4] Guerin W L，et al.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

[5] 魯希.希臘神話“美杜莎的故事”流傳學研究[D].長春：長春理工大學，2019.

[6] 楊周翰.變形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7] Eliot G.The Mill on the Flos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1.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