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時代的文學接受新變

[摘要]近年來人工智能（AI）技術的快速發展給文學帶來新的沖擊，AI不可避免地介入到了文學的創作、流通和接受。在人工智能技術的賦能下，文學創作出現了“人機交互”模式，讀者接受活動也因智能推送、AI評論等技術而改變，讀者逐漸世俗化的審美偏向影響了作者的創作意愿，文學市場的作品質量整體水平下降，原本由作者讓渡給讀者的權力被置空，導致了讀者主體性再次喪失。AI不僅作為創作者，還將以“類讀者”的身份出現，通過數據分析進行文學評審與批評。這種技術賦能為文學活動提供了便利，但也帶來了文學審美深度下降、文化消費泛娛樂化的問題。

[關鍵詞]人工智能文學" "讀者接受" "文學接受" "文學主體" "主體性" " AI讀者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088-06

2022年底，OpenAI公司研發的聊天機器人ChatGPT正式發布，這一消息引發了文學界對人工智能文學的再一次討論熱潮。AI真的懂寫作嗎？2023年10月，清華大學沈陽教授團隊通過AI生成的作品《機憶之地》獲得第五屆江蘇省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二等獎；幾個月后，日本作家九段理江運用ChatGPT創作的小說《東京共鳴塔》獲得了芥川龍之介獎。人工智能文學正以不斷獲得的獎項證明自己的存在，“人機交互”成了一種新的文學創作模式。人工智能作為文學創作的主體，以“機器作家”的形象面世，帶來了新的創作方式；作為文學創作的對象，以“虛擬讀者”的形態出現，催生著新的文學接受生態。科幻作家陳楸帆借助語言模型創作的科幻小說《出神狀態》在2019年的“AI文學榜”中以微弱優勢擊敗了莫言的《等待摩西》。AI評審“谷臻小簡”從771部短篇小說中，以情節曲線、人物情緒復雜程度為評選標準評選出了這份榜單，并成功從中指認出了另一個AI。該事件表明AI不僅影響著文學創作過程，“人工智能一旦作為社會系統被引入文學領域……文學創作將不只是個別詩人、小說家、散文家或劇作家的匠心獨運，還是人類精神生產的一個大分支、創意產業的一個鏈條、知識產權的一種賦值”[1]。在新的時代語境下，AI帶來了文學新的生產模式、流通結構和讀者接受生態。

一、文學接受環境的新變

1.從機械印刷時代到數字媒介時代

媒介在文學發展中始終扮演著重要角色，從最早的口耳相傳到書寫傳播再到機械印刷，媒介的不斷發展使文學規模化、遠距離、準確化傳播成為可能。機械印刷推動了文學的大眾化，同時也催生了書評、報紙批評等新的文學接受形式。“讀者聲音的可視化為讀者掙得了一定話語權，作者在創作時開始考慮讀者的反應。”[2]20世紀，電子技術迅猛發展，電子媒介時代隨之而來。美國學者希利斯·米勒2000年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提出了“文學終結論”，宣告“新電信時代正在通過改變文字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而把它引向終結”[3]。廣播、電視等電子媒介使文學地位邊緣化，文學逐漸成為龐雜文化產業中的一個分支。在這個階段，文學接受完成了與文學消費的深度綁定，主動、嚴肅的閱讀退居角落，取而代之的是被動、消遣式的文化狂歡。

進入21世紀以來，以互聯網為標志的數字媒體全面覆蓋了文學活動的方方面面，帶來了文學藝術從存在方式、生產流通、接受消費甚至文藝觀念的深刻轉型。網絡文學作為新的文學形式也在這獨特的媒介環境中出現，文學由此進入到數字化生存的時代。

不同于以往的文學創作，網絡文學的創作很大程度上要尊重讀者的閱讀偏好。讀者可以通過社交平臺或者專門化的網文閱讀平臺隨時隨地對作者點贊、評論、打賞、催更，而這些都將轉化為流量、報酬等，影響作者后續的創作方向。文學接受活動進入了多元時代，文學接受主體擁有著在文學場域前所未有的掌控力。

1968年，羅蘭·巴特在《作者之死》中宣告作者已死，“自由的讀者”誕生。他認為讀者從客體變成主體，成為意義的闡釋者，成功預測了半個世紀后數字媒介時代文本、作者、讀者的真實處境。讀者完全可以自主地選擇作品，自主選擇閱讀形式，干預作品內容創作甚至通過消費獲得量身定制的作品。在印刷時代，文字是文化塑造和傳播的核心，人類主體擁有絕對話語權——作家通過文字將現實世界抽象化，讀者通過文學作品對作家世界理解闡發。作家和讀者因其連接現實世界和文字的能力而互相吸引，造就了理性、嚴肅也相對封閉的文學世界。但在互聯網時代，“日常生活審美化”“審美日常化”觀念盛行，人們的文化活動從純粹的印刷產物轉為海量的電子影像內容和IP周邊產物，消費主義遮蔽了審美閱讀的本質，文學接受的門檻打開，內核卻變得空虛。

2.人工智能為文學活動賦能

自1956年約翰·麥肯錫首次提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一詞以來，人工智能的發展幾經波折。直到2010年，神經網絡技術的突破讓AI逐漸走進了大眾生活，人臉識別、智能家居、語音助手等AI產物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在文學創作方面，微軟小冰、騰訊新聞機器人、ChatGPT等寫作機器人的出現為文學提供了新的創作工具。幾分鐘的簡單互動，它們就可以為人類作者生成一份完整的寫作大綱，或為其提供新的創作靈感，甚至有部分寫作機器人已經能夠相對獨立地完成作品。這深刻沖擊著人類中心主義的文學觀，“人類作為小冰直接且完整的創造者，卻無法擁有對小冰創作的詩集的所有權，機器代替人類寫詩這其實是比代替人類就業、改變人類生活方式等可能性更可怕的威脅”[4]。人們對AI文學作者主體性的質疑，實際上是人類對文學世界——這個人類靈魂棲息地的爭奪。

相比之下，AI在文學接受環節的滲透要溫和許多。智能推送、AI閱讀、虛擬現實藝術等技術極大地滿足了當下讀者的個性化需求。“谷臻小簡”是《收獲》雜志原編輯走走開發的一款AI產品，它可以用算法濃縮一本書中10%最精華的內容。這意味著讀者可以在它的幫助下快速完成對一部長篇小說的閱讀，在這個過程中，AI成了“第一讀者”，人類讀者成了站在AI身后的第二讀者。此外，走走還開發了另一款名為“故事眼”的AI產品，專門用來分析小說文本中的主題、人物、主要情節等，幫助讀者快速理解文本各要素之間的關系。

AI豐富了讀者的閱讀體驗，降低了文學接受的時間、物質成本。但AI閱讀軟件更多以商業為導向，它從不落腳在對某處文本多重意義的闡釋，它的推送從不關注對人物人性光輝的挖掘，它更關注如何從后臺的用戶數據中提煉出情感傾向，有針對性地滿足用戶需求。信息時代，數據至上，數據即意義，數據即手段。針對數字人文的發展，弗朗科·莫萊蒂（Franco Moretti）提出了一種名為“遠讀”的文學研究方法，實質上也是一種基于數據庫利用計算機技術而進行的大數據分析方法。他堅持認為利用文本挖掘和數據可視化技術，可以幫助文學研究者識別文本中的模式、主題和趨勢，彌補細讀法在數字化時代的力不從心。至此，人工智能或者說數據化工具已經蔓延到當下文學活動的任何場景，涵蓋了文學創作到文學消費甚至文學研究領域。

二、文學接受主體之新變

傳統的文學閱讀一直強調讀者和作者的對話，但文字背后的雙方卻并非一直處在平等地位，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變化。在姚斯、伊瑟爾建立接受美學研究之前，文學主體的討論主要集中在作者身上，少有對讀者的論述。接受美學之后，讀者作為文學的第二主體逐漸進入大眾視野，成為“作者中心論”“文本中心論”之后新的文學研究熱點。

接受美學強調了讀者在閱讀活動中的中心地位，肯定了讀者的能動作用。該理論被提出的60年后，媒介融合時代全面來臨，文學市場變得更加多元繁雜，讀者形象和文學接受活動再次改變。AI時代中，文學和其他文化產品一樣顯現出商品性、媒體性的融合特征，讀者從單純的閱讀者變成了文化消費者，靜觀式的審美轉向了交互式的融入體驗。文學藝術大步向市場化、大眾化、通俗化走去，“以接受為唯一性的傳統讀者已經消失，融合體借網而生的時代來臨”[5]。AI在為讀者提供便利的過程中也消解了文學讀者的主體性，并通過商業運作成為AI時代的新型讀者群體。

1.人類讀者主體性的失落

網絡媒介為人類創造了一個虛擬現實的賽博空間，帶來了深度沉浸的融入式體驗，讀者由原先的單向接受逐步轉向雙向欣賞，主體的存在狀態從封閉走向開放。網絡文學的讀者和網文作者就在此空間中形成了雙向互動關系。從機械印刷到數字人文，本質是生產力的發展和生產關系變革，文學融入商業生產的環節后，文學主體則不可避免地對資本讓渡話語權。印刷時代的讀者聲音主要來源于精英批評話語，而網絡文學的讀者聲音卻服從算法。表面上，網絡平臺的確將選擇、評價小說的權利讓渡給了讀者，實際上更大的權利仍然掌握在網站運作者手上。從作者讓渡出來的“寫什么”的權利在讀者那里轉化成“看什么”的自由。但讀者從不曾真正擁有選擇的自由，漫游在文學的賽博空間里，紛繁的小說、海量的文章讓讀者感到消化的無力，隨之轉向了短時的、碎片化和新奇的快樂體驗。“作者主體創作意識的自我退位以及一味迎合讀者需求的做法讓讀者越來越回避責任，使命意識淡薄。”[6]讀者逐漸通俗化的審美偏向影響了作者的創作意愿，最終的結果是文學市場上作品質量的整體水平下降，原本由作者讓渡給讀者的權利被置空，讀者主體性再次喪失。

AI的介入則將作者和讀者帶入了更混亂的三角關系之中。以ChatGPT、文心一言等為代表的AI聊天機器人擁有龐大的信息數據庫和驚人的數據處理能力，可以在和用戶的互動中將用戶的反饋轉化為學習資料，即時修改生成符合用戶審美偏好的文本。閱讀AI作品像是快餐式的大快朵頤，文字背后不再存在一個人類作者對隱含讀者的期待，也就不存在思想的激蕩或情感的共鳴。如果說網絡文學將文學作為反思工具的功能性削弱，讓文學閱讀演化成了娛樂消費活動，那AI的介入則使這項文化消費更加便捷化、私密化、自動化了。讀者不再需要在五花八門的網站詞條中尋覓，只要向機器人提出要求就可以得到一份私人定制。這種被動的閱讀必然限制了讀者的視野和思想的多樣性，屬于讀者的選擇權看似擴大了，活動空間卻小了。讀者將逐漸習慣于接受算法精心設計、精準符合個人口味的“完美”文本，而陌生化樂趣漸漸在文學閱讀中消失。文學作品供給陷入了“虛假的繁榮”。

AI創作雖然能夠通過大數據分析生成符合人類審美偏好的文本，但它的“創作”并不是基于經驗和情感的累積，而是根據已有的模式和算法進行排列組合，這種生產模式使文學作品的獨創性和深度大打折扣。AI算法的背后是科技霸權，充斥著算法設計師對世界、語言以及對文學的認知，這種認知將實際內化在生成的文本之中，也將表現在對文本的篩選推送之中，最終實現對讀者的層層規訓。

2. AI：智能時代的類讀者

AI評委“谷臻小簡”從771份作品中篩選出了另一部由AI創作的作品《出神狀態》，莫言的《等待摩西》位列第二。作為語言模型的AI不僅能夠成為虛擬作者和人類作家競爭，甚至可以被設計為“客觀”的“讀者”，在審美接受領域占得一席之地。學者黃鳴奮認為，“AI至少在三種意義上扮演讀者的角色：一是在自動寫作過程中運用一定標準對其產品加以篩選，好比人類作家閱讀并修改自己的作品那樣；二是在文學接受過程中對作品進行統計、分析或闡釋，好比人類讀者對待其他人所寫的作品那樣；三是為人類作家提供可作為參考的反饋，正如當下有關文學的大數據、云計算、所顯示的那樣”[1]。這三種讀者正好分別對應當前出現的三種AI閱讀現象：人機交互創作、AI評論助手、AI文學評審與研究。

2.1人機交互創作中的AI閱讀

在人機交互寫作中，AI不僅可以生成文本片段，還可以在創作過程中提供即時反饋。AI識別文本中的邏輯不連貫、語言風格不一致或情節發展不合理等問題，幫助作者進行修改。AI在此過程中作為“讀者”，不斷理解作者的意圖并調整生成的內容。這種反饋類似于人類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和反應，雖然當下人們普遍認為，AI在理解人類情感方面存在局限，但某些AI系統已經可以進行情感分析，評估文本中傳達的情感色彩。AI作為作品面世前的讀者將有助于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把握作品的情感基調，以增強讀者的共鳴感。

2.2 AI評論助手的快速閱讀

AI評論助手是能夠提供算法生成性評論的虛擬主體。目前，類似的例如新浪微博機器人賬號“評論羅伯特”，該虛擬賬號自面世以來每天保持對網友發帖的高強度評論。可以看到，目前AI評論存在著理解偏差的問題，但它卻完成了AI對作者的主動輸出。從行動層面上看，這和人類讀者對自己閱讀的文本發表評論并無二致，AI“讀者”的主體性初步顯現。AI評論助手還有它的核心優勢，人類讀者在有限時間內閱讀量是非常有限的，AI憑借“超凡的記憶力”卻能在極短時間內處理海量的書籍、文章和評論。同時，AI“讀者”不間斷優化著自身數據庫，隨著時間推移，不斷融入新的理論和文本，持續更新和進化。這種自我改進的能力使得AI“讀者”在理論上可以成為完美的文學讀者。

2.3 AI評審與文學批評的量化

AI“讀者”的出現推動了文學批評的量化。傳統文學批評依賴個人的閱讀經驗和理論背景，而在數字化人文研究中，強調的是對大規模文本數據的量化分析。通過自然語言處理技術，AI“讀者”能夠對文本進行精確解析，從詞匯、語法到句法結構，識別出作品中的主題、情感和模式。AI以量化方式分析文學作品的準確性超越了人類讀者基于經驗或直覺的判斷。上文提及的“AI文學榜”和弗朗科·莫萊蒂提出的“遠讀”都是文學批評量化的結論。

“遠讀”大大提高了大數據時代的文學研究效率，讓文學研究者從海量的文本中解脫出來，看到了更宏大的文學景觀。然而，文學研究真的能離開感性嗎？“文學是人學”，人類讀者憑借直覺、想象和生活經驗本能地與作品進行互動，形成了獨特的理解和感悟。AI不存在自身體驗，這就注定了它的閱讀缺乏人類閱讀中的豐富情緒，無法理解人類情感的微妙之處，無法從中創造出新的意義。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更是文化的載體，是同時擁有意識形態屬性和審美屬性的“話語”。文學的話語獨具“蘊藉”特質，具體表現為話語蘊藉[7]。文學“蘊藉”的不確定性，與AI作為科技產物所遵循的二進制邏輯截然相反。AI可能會忽略象征性文本中的深層含義，或誤解具有特定文化內涵的譬喻，無法真正領會文學蘊藉之美。

三、時代性審美危機與讀者責任

自米勒提出“文學終結論”以來，關于文學危機的討論不絕如縷。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在文學領域的介入讓人們再次陷入恐慌之中，文學真的會不復存在嗎？在米勒看來，科學技術改變了人們精神生活和文學的存在方式，這必然導致文學的沒落。童慶炳則認為，文學不會因為媒介變化而消失，因為文學和文學批評存在的理由從來不是媒體的變化而是人類情感的表現：“如果我們相信人類和人類情感不會消失的話，那么作為人類情感的表現形式也是不會消失的。”[8]“文學終結論”提出20年后的今天，文學不僅依然存在，還出現了網絡文學的繁榮，文學依然鮮活并不斷煥發出新的生機。但我們也必須承認，那些更傳統的文學作品更容易被束之高閣，人們時常翻閱的是書架上的暢銷書，被窩里挑燈夜讀的是日更的網絡小說：傳統的審美觀念已經改變，文學之于人的意義不再是對審美本身的追尋。

1.審美活動的異化

康德將審美判斷視為感性與理性的“自由游戲”，它應當是無利害關系的，只基于人類感性經驗對美本身的體認。AI對文學的入侵讓“康德式審美”變成了殉道者的堅守，讀者要感受“真正的美”和“崇高”就要拋棄這個時代帶給他的審美便利轉而艱苦跋涉。AIGC受算法和用戶偏好的直接驅動，這種創作目的明確且高度商業化，它旨在滿足特定受眾的需求，隱藏于背后的是商業利益、平臺策略和市場導向。

康德認為的審美無利害性原則在AI文學面前將不復存在。AI時代的審美接受，面臨著審美主體、審美目的、審美對象、審美效果的全面異化。首先，AI作為新的“讀者”出現，不斷擬真人類審美過程，接受主體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不確定性。其次，工具理性使審美持續走向功利化。AI被廣泛應用于文化產品的生產與傳播，藝術作品向市場需求靠攏，審美從生產端便走向了消費化、功利化，失去了自我陶醉與情感凈化的本質功能。再次，數字虛擬世界的泛化帶來審美對象的異化。單小曦、王櫻子認為在人文知識生產發生“計算轉向”后，數字人文將迎來第三波浪潮。“數字技術全面滲透到人文知識生產，人文知識的社會性敘事層面之下已經形成了一個數字計算的底層邏輯，而這一代碼和計算又在根本上影響著人文知識的社會性敘事。”[9]AIGC的廣泛應用是數字人文從1.0走向2.0的重要標志，AI輔助生成藝術會向AI自主生成藝術的方向不斷前進。“數字語言”成了文學的表意工具和審美對象，藝術創作去個體化，審美走向公共化、普遍化。最后，沉浸式體驗與即時反饋導致了審美效果的異化。AI和VR技術能夠為觀眾提供高度沉浸的感官體驗，然而這種沉浸感本質上是對感官的過度刺激，容易導致審美感知的扁平化，長此以往，觀眾再難以深入反思作品的內涵與哲理。

2. AI時代的讀者責任

AI時代，讀者的內涵在擴大，主體性卻被消解；審美資源日漸豐富，審美活動卻走向單向度。在這一趨勢下，如何保持審美的獨立性與深度成為重要課題。18世紀，為了對抗理性霸權，維柯（Giambattista Vico）倡導一種綜合的認知方式——“新科學”（Scienza nuova），以強調人類創造性和感性認知的重要性。他認為知識不僅來自邏輯推理，還源自詩性智慧（poetic wisdom），這種智慧包含了感性、想象力和直覺的力量。

此后，康德進一步確立了感性對自我確證的重要作用。感性與理性的重新評估讓我們相信感性體驗不僅是一種補充性的認知方式，它可以對抗單一邏輯性對人類自由和審美自主性的壓抑。即便在AI時代，讀者依然可以通過自覺的解讀和積極再創造，將審美活動轉變為自我表達的過程。

首先，讀者應堅守感性體驗。AIGC、虛擬現實（VR）的廣泛應用后使具身化感性體驗逐漸被技術擬像所取代。針對技術理性對感性的壓抑，馬爾庫塞提出了“新感性”以尋回人們原初的感情，認為技術理性在社會各個層面塑造了一種順從社會需求的“單向度的人”，只有通過藝術和審美經驗，人們才能重新感知被壓抑的欲望與感性，“新感性”是單向度的人解放自我的有效途徑。馬爾庫塞認為，傳統的理性與感性是割裂的，現代社會推崇理性和科學，壓抑感性和情感，是這種割裂導致了人類生活的不完整。而“新感性”則試圖彌合這種分裂，通過審美經驗的重建，在變化中實現感性的回歸。

其次，需重新界定藝術倫理。數據化和智能化不可避免地進入文學生產消費，文學的發展應順應時代。AI時代的藝術倫理需界定多主體創作關系，維護人類創造力的中心地位。AI模仿現有藝術風格的行為挑戰了傳統原創概念，亟須重新定義“原創”，設計新的版權框架，設定明確標準以界定AI的合法模仿與剽竊。同時，藝術與技術之間的倫理邊界也需重新審視，確保藝術創作的思想、情感和文化表達由人類主導。

最后，應推動算法審美與社會責任的平衡，確保藝術多樣性與獨立性，使算法不僅導向市場需求，也考慮文化多樣性與藝術創新。開發者需對算法的社會影響負責，以符合文學藝術的發展規律。

四、結語

AI時代的文學接受不僅在創作方式上帶來了變革，也對讀者主體性、文學消費模式和文學批評方法產生了深遠影響。傳統讀者的主體性正在減弱，文學活動越發被算法驅動和商業化需求所主導。AI固然為人類提供了多元的閱讀工具和更便捷的文學生產途徑，但它也消解了文學的獨創性與深度，讀者應在新的文化生態中重新定義自己的角色。讀者責任的一個核心議題在于，如何在AI主導的內容創作與分析中保持對文化的批判性思維。

傳統的批評模式已經無法適應數字人文時代的文藝現象，人文主義應迫切向“數字人文主義”過渡，強調多元主體共存與批判思維。人類作為文學接受主體，不應只依賴AI生成的審美成果，而應積極參與到數字化批評實踐中。只有這樣讀者才能在這場危機中真正發揮其在文化生態中的獨特作用，為未來的文學接受與藝術審美開辟新的路徑。

參考文獻

[1] 黃鳴奮.人工智能與網絡文藝[M].寧波：寧波出版社，2022

[2] 王薇薇.引導和消解：大眾傳播對文學的影響[J].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4）.

[3] 米勒，國榮.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存在嗎？[J].文學評論，2001（1）.

[4] 樊迎春.褶皺之外——AI時代的人與文學[J].南方文壇，2019（6）.

[5] 周志雄，江秀廷.“閱評族”“產消者”“傳受人”——數字媒介時代讀者的身份疊合與融合體的生成[J].社會科學戰線，2022（11）.

[6] 張怡然.新媒介語境下網絡文學的主體間性研究[D].太原：山西大學，2023.

[7]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8] 童慶炳.全球化時代的文學和文學批評會消失嗎？——與米勒先生對話[J].社會科學輯刊，2002（1）.

[9] 單小曦，王櫻子：作為“數字人文2.0”的新媒介文藝批評[J].中國文學批評，2024（1）.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