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從文以“田園牧歌”式的抒情書寫在現代文壇確立了其獨特地位,但這種藝術特質在成就地位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創作的復雜性、時代性和深刻性。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學界掀起沈從文研究熱以來,以《邊城》為代表的“牧歌”系列小說頗受青睞,自然清新的文字、優美健康的人性、湘西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都是研究者討論的重點。“抒情性”“人性美”“理想化”等核心詞匯成為成就沈從文文學史地位標簽的同時,也形成了對其創作多維面向的單一化解讀。近年來,有許多研究者開始注意到沈從文小說的“現實”面相,將“抒情”作為通道,結合文本細讀深入解讀沈從文的文學和社會理想。本文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以沈從文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小說為主要研究對象,試圖勾勒沈從文經由回望湘西的“懷鄉”書寫通達救國理想的生成路徑,深入詮釋沈從文創作中與“人性”書寫互為表里的救國初心。
一、覺醒與出走:尋找湘西之外的理想中國
沈從文有關國家的思考若追根溯源,其實早在初到北京的時候便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當他在北京第一次和姐夫田真逸見面,姐夫問他來北京做什么的時候,沈從文回答:“我想來讀點書,半工半讀,讀好書救救國家。這個國家這么下去實在要不得!”(沈從文《從現實學習》)因此,受到“五四”感召來到北京的沈從文,雖然還不甚清楚拯救之后的中國是什么樣子,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想救的中國是什么樣子,即人間地獄,這一結論源于他早年間軍旅生活經驗的認知。
1917年9月2日,沈從文應母親要求,隨湘西靖國聯軍第二軍的楊明臣部游擊支隊在辰州駐防。隨后他所在的第一支隊離開辰州來到沅州東鄉榆樹灣,以“清鄉剿匪”的名義在當地掠奪糧食和金錢,以擴充實力。自此之后天天抓人,有能力并認繳相應捐款的取保釋放,否則殺頭,殺完人大家還要欣賞一會兒。在榆樹灣清鄉的四個月間,這支部隊前后殺人近一千。軍隊到了懷化之后除了殺人依然無事可做,吊詭的是這支軍隊在川邊同當地神兵接火時全軍覆滅。殺人者殺人又被人所殺,這被沈從文稱作“人類做出的蠢事”(《懷化鎮》)卻仿佛進入命定般循環,找不到出路。彼時的中國在沈從文十來歲的生命中幾近等同于暴亂的湘西,他被動地承認、接受并融入當時的社會秩序。直到他的人生遇到更大的參照系,促使他認識到在湘西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在從軍生涯中,沈從文有幸得遇“一個老戰兵”—滕師傅,他回憶:“他雖同那么一大堆小孩子成天在一處過日子,卻從不拿誰一個錢,也從不要公家津貼一個錢。”“他樣樣來得懂得,并且無一事不精明在行。”“最難得處就是他比誰都和氣,比誰都公道。”(《一個老戰兵》)美好的人性在沈從文心中埋下名為“希望”的種子。還有一個文秘書告訴他:“莫玩這個,你聰明,你應當學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學!”(《姓文的秘書》)于是平日里滿口野話,整天沉醉于亂跑,燉狗肉,見人就自稱“老子”的沈從文在他面前害羞起來,私心里承認了文秘書的《辭源》確實是本寶書,且從中獲得理性啟蒙。后來一位長沙來的工人所帶的新書刊對他實施了“五四”精神的洗禮,讓他提出了“文學改造社會”的理想。最終沈從文認識到軍閥盤踞的湘西以及破敗陳腐的中國或許能夠被理性救贖,繼而做出了改變他一生命運的選擇—出走北京。
二、主動建構:“回望”湘西與民族國家想象
初到北京的沈從文躊躇滿志,然而現實卻給他重重一擊。他試圖以寫作謀生,四處投稿,卻被無情地嘲諷,“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說完扭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吳世勇《沈從文年譜》)。他在遍是教授、紳士、大學生的都市文化圈中難以自洽,轉而強化了他對鄉土、自然的親近,于是在與王際真等人的通信中他頻繁表示想要回到家鄉。當現實返鄉受個人身體、工作和戰爭等限制無法成行時,他要在文學創作中塑造一個足以與城市空間抗衡的鄉下空間,以此作為自己斗爭的策略和“精神返鄉”的通道。然而需注意的是,沈從文“回望”湘西不僅僅是個人情緒或生命體悟的單線輸出,更潛藏著救國理想。在文學湘西的書寫中,沈從文力求真實復刻故鄉的人、事,以“野性”和“人性”為關鍵詞搭建起過去眺望未來、個人融入歷史的橋梁。
沈從文筆下的“野性”湘西主要通過原始生命力來呈現。他在小說《柏子》中這樣描述道:“每一個船頭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藍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長長的旱煙桿,手腳露在外面讓風吹,—毛茸茸的像一種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嘍啰毛腳毛手。”不同于才子紳士和煙波畫舫的詩情畫意,青布藍布短汗褂、毛茸茸的手腳、旱煙桿以及風雨中的江波和船只等“風景”則散發著原始的、野性的氣息,凸顯出鮮活生動、奔放不羈的生命力。再如,沈從文對“流血”這一事件的書寫。《懷化鎮》《說故事人的故事》《我的教育》《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等篇目中涉及高頻的暴力和血腥場面,都被當作“血性”的標志,雖然野蠻沖動勝過理智,但其中涌動著敢說敢做、敢做敢當的生命力。
沈從文曾在《習作選集代序》中寫道:“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
“人性”是沈從文湘西書寫的另一關鍵詞,其中的集大成者非《邊城》莫屬,在小說中具體表現為:美和善。邊城里的中年男性孔武有力、粗獷豪放,少年秀氣卻不乏意氣,青年女性則乖巧靈動,中年婦女又多了幾分嫵媚與潑辣。例如,《邊城》中的翠翠“眸子清明如水晶”“為人天真活潑”“從不想到殘忍事情”;《長河》中的夭夭則是個身材勻稱、秀麗挺拔的“黑中俏”。湘西人不僅身體健壯,而且勤勞勇敢、真誠善良。例如,《邊城》中翠翠的爺爺老船夫日復一日在渡口堅守,從不肯白得別人的錢,有時竟與人爭起嘴來,一個拒不收,一個偏要給,兩人都固執得可愛;爺爺去割肉,鎮上的老屠夫經常不愿收錢,推拒不了之后就給爺爺割最好的肉;還有“做生意”的女人,待與人相熟有了感情之后,錢也就可有可無了。在邊城,“一切充滿了善,充滿了完美高尚的希望”。
雄強的“野性”力量和優美健康的“人性”是湘西的本質所在,而這恰恰是城市所缺少的。沈從文看多了所謂知識分子等上流人物衣冠楚楚之下的茍且。在他看來,鄉下人直接的欲望反而顯得率性、可愛。因此,湘西世界中的水上生活、賽龍船……即便是殺人打架都是沈從文所謳歌的原始的、蓬勃的、未經規范的生命狀態,是他嘲諷城市文明“閹寺性”的有力武器,也是他救國理想的出發點。他暢想著將蘊含其間的與城市截然不同的鮮活奔放的生命力“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蘇雪林《沈從文論》),體現出在個人懷鄉情緒體驗之外的救國責任感。
三、自覺打破:站在當下重構民族國家想象
沈從文曾在小說《雪》中寫道:“我是雖從鄉下生長但已離開的時間太久,在我所有的鄉下印象早已融化到那都市印象上面了。”因此,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書寫與其說是回憶過去,不如說是受城市文明影響而站在當下想象未來,而想象中的未來,會受到他“現時”處境而產生變化。1930年9月到達武昌任教時的景象,使得他第一次知道戰爭中的“中國是這樣子可怕”(張新穎《沈從文全傳》)。當真實的中國以更殘酷、復雜的樣貌直觀地展現在他面前,民族國家想象便開始掙脫他之前創作中簡單的“城鄉二元對立”框架,要求他重新審視并回答一個問題,即文學作品中的理想人性能不能支撐理想中國?從某種角度而言,返鄉前開始寫作,返鄉后完成的《邊城》就是對此的思考和回答。
1934年1月,沈從文因母親病重而闊別新婚妻子張兆和返鄉。雖然返鄉緣由是沉重的,但是這次旅行卻也因他期待已久而顯得愉悅歡喜。他在與妻子的通信中談及這次旅行:“我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從這次旅行上,我一定還可以寫出很多動人的文章!”(《夜泊鴨窠圍》)設想自己的工作將因之超越一切而上。然而離家多年的沈從文返鄉之后,卻只感到難以言說的隔膜:一切生疏得很,自己如同做客一樣,就連說話似乎也很困難。除此之外,他也不得不直面故鄉理想的過去與正在墮落的現在之間的割裂與落差。最明顯的是,農民的正直樸素被唯實唯利的庸俗人生觀取代,人的義利取舍和辨別是非的能力也隨之泯沒。因此,沈從文在自傳中慨嘆無人讀懂他的寂寞:“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習作選集代序》)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田園牧歌”式文字、美好健康的人性只是《邊城》的外在表現,核心所在則是深潛文字背后的對這邊地之城變化的隱痛和對其命運的思考。具體可從《邊城》風景意象中水的漫溢、白塔的坍倒來展開論述。
首先,是“水”的意象。“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管仲《管子》)。古人認為水是孕育萬物的生命本源。《邊城》的故事就展開于一條清澈透明的溪流旁,“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翠翠與爺爺就生活在這小溪邊,以撐船度日。水常年靜靜地默默養育了一眾百姓,為其提供安身立命之本,同時也塑造著民眾,使得他們忠厚善良、單純可愛、不貪戀權勢,呈現出與自然水乳交融、和諧共存的健康的人性。關于人性前文已有相關論述,故此處不再重復。然而水不僅能哺養萬物,也能夠瞬間傾覆世界擾亂正常的生活秩序。例如,在《邊城》中,水吞沒了天保,導致翠翠與儺送之間出現難以跨越的溝壑。再如,故事走向結局時,溪水漫堤、渡船消失,翠翠的爺爺也在將息的雷雨聲中逝世。這一切看起來“不湊巧”的事件疊加共同推動故事走向悲劇。而“水”也從生命本源轉而成為悲劇元兇。
其次,是“白塔”的意象。在《邊城》中,翠翠無事時總是喜歡去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午睡。就連晚上做夢摘虎耳草時也是連著白塔,每當遇到不如意或者是難以向爺爺表露的心事時,她也總是喜歡坐在白塔下。對翠翠而言,白塔是她成長的見證者,也是她成長的參與者,更是她生命的守護者。除此之外,“白塔”還象征著永恒的湘西歷史,不論山村里的人如何生死迭代,而白塔一直忠實地屹立在山村入口。然而,白塔在臨近故事結局時卻坍倒了。白塔的坍倒意味著湘西永恒歷史的中斷,意味著傳統遭受現代文明的侵蝕浸潤,過去美好的人性和生命形式將不復存在。
事實上,白塔的坍倒與“水”意象的轉變都是沈從文對現實感知的集中體現,標志著文學對完美湘西的想象出現裂痕,理想人性無法獨自承載救國理想,促使沈從文將自己拋擲到更廣闊的現實世界,思索救國之道。
1923年之前,沈從文身處湘西,看慣了殺人砍頭,經由理性啟蒙認識到曾經習以為常的做派不過是“愚蠢殘忍”的事,因而難以就此放任自己待在當地做一個鄉紳,娶一個頗有財富的人的女兒,生四個以上的孩子……他還有更大的理想,即“讀好書救救國家”。
1923年,沈從文出走北京,鄉下人的自卑情結促使他“以現在為著眼點,創造、想象過去”(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將回憶里的故鄉訴諸筆下,在“鄉村-城市”的對照中,以及文本與現實的博弈中逐步勾勒出民族國家想象—幾近等同于他筆下的文學湘西。那個有著蓬勃的原始生命力和優美人性的理想世界,既是沈從文在城市中完成自我精神救贖的手段,也是他為破敗陳腐的社會精心開出的濟世良方。
然而,1934年返鄉之后,文學湘西與現實湘西產生無法彌合的裂隙,使得沈從文深刻意識到傳統最終未能抵擋現代文明的攻勢,理想人性也難以支撐救國理想。這便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沈從文關于救國的探索和思考,然而這一過程還遠未結束。關于這一國的命運將往何處去的問題,沈從文在之后的人生仍不斷求索,顯示出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擔當,相關研究將在另外的篇幅繼續深入。
本文系2023年安徽新華學院校級人文社科項目“‘風景書寫’下的‘鄉愁’:沈從文小說的民族國家想象研究”(項目編號:2023rw032)的研究成果;2023年安徽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科研項目(大學生素質中心)“中國經典文學作品對大學生人文素質提升的影響研究”(項目編號:2023AH051782)的研究成果;2022年安徽新華學院省級大學生創新訓練項目“中西比較視域下曹文軒兒童文學的現實性”(項目編號:S202212216213)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