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寧到拉薩,青藏公路一進入那曲,就會長舒一口氣:這里是最后的高挺,再往前,海拔就越來越低了。這里也是荒原和草原的分界線,西藏的壯麗和溫柔在冷風中魅影一樣探頭探腦。那曲就像藏北高原的一座舞臺,總是帷幕徐徐拉開的樣子。
我第一次停留在那曲是因為大雪封路,皓色淹沒了一切,暴雪的呼嘯壓迫著地面,生趣悄寂著,凍不死的烏鴉變成了白花花的飛翔。卡車司機不愿意住旅館,我只好陪著他在駕駛室熬了一夜,冷啊。第二天我去小鎮上補充熱量,看到一條覆雪的公路丫杈出一些馬蹄、牛蹄和人腳踩踏出的小路,幾十間平房就像枝杈上垂吊的果實。我發現了一家商店、一家飯館,但都是關著門的。飯館的一側,拐進去十多米,有一座草皮壘起的土房,門楣上開著一朵硬紙板剪成的花,花中用藏漢兩種文字寫著“酥油”,門邊拴著一匹即便凍死也要昂然揚頭的灰馬。
應該是灰馬抖落一身覆雪,露出斑斕裝飾的舉動引起了我的興趣,更應該是我跟它的緣分、它對我的召喚:來啊,來啊,這里有你的喜歡。我走過去站到了馬跟前,但進入眼簾的卻再也不是馬了,是燈塔。一個21歲的小伙子眼里突然出現的燈塔應該是什么?不僅僅是姑娘,還有姑娘的美麗。她應該還是個少女,裹著紫紅的頭巾,穿著黑色的氆氌皮袍,面孔如同絕美的酥油花作品,剛剛從天女形象的模子中取出來,帶著被想象過的姣好,安頓到了這里。她站在門內,門口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個填滿酥油的牛肚和一個方形的黑牛皮盤,牛皮盤上刀尖向內放著一把嵌有寶石的藏刀。我心說她不怕冷啊?這時候還開著門。
我靠近了問:“酥油怎么賣?”她瞪起大眼睛不說話。又問了一遍,還是不說。后來我知道,經常有路過那曲的人,見到她后都會這樣問。她神情里的意思是,你又不買問什么?而真正買酥油的人是不會這樣問的,他們知道怎么賣。但她沒想到我是個例外,看我忙著掏錢,趕緊拿起了藏刀,小聲說:“一斤五塊。”她是會說漢話的,盡管帶著濃濃的草原味。我拿著用粗糙的包裝紙包起的半斤酥油問:“這匹馬是你家的?”“噢呀。”“我可不可以騎一下?”“你騎不了的,它厲害得很,跑起來收拾不住。”離開的時候我說:“你把門關上吧,凍死啦。”她搖搖頭,指了指里面。我看到了房角的泥爐和灶口上一個擦得明光閃亮的鋁鍋以及一星牛糞火。我舍不得離開,掰了一小塊酥油,掌到了灰馬嘴邊。灰馬沒有客氣。
第二天,雪停了,迫不及待的眺望里,遠方更遠,茫無際涯中漂流島一樣的那曲,顯得愈加孤獨。我又去買酥油,門依然是開著的。她背朝著門,面對一個從大羊身上整體剝下來的皮囊,皮囊懸吊在房梁上,有口的四條腿和脖子都用牛毛繩捆扎著,幾滴牛奶殘留在脖子上,表明那是囊口。她抓住翹起的后腿,一推一拉地搖晃著,陣陣嘩啦聲從里面傳來。我敲了敲桌子:“你好。”她倏然回頭,還是瞪著眼睛不說話。
我笑著問:“你在干什么?”“打酥油。”“這樣也能出酥油啊?那就不是打酥油,是晃酥油啦。”她笑了,就像酥油花換了一種綻放。我隔著切割酥油的桌子,探過身子去,伸手推了一把皮囊,皮囊悠然搖晃起來。“你得晃多久才能晃出酥油來?”她沒有回答。但是我知道,就算它比打酥油用時更多,也是劃得來的,因為省力。再看房子里面,暗淡的光線下,有兩個木片箍成的酥油桶,高都在一米以上,一個直徑差不多20厘米,一個至少50厘米,旁邊是兩只各裝了半桶牛奶的鐵桶。我于是知道,這是一個酥油作坊,肯定有固定的牧場每天送牛奶來這里,生意還不錯,桌子上鼓鼓囊囊的一牛肚酥油,已經不多了。我又買了半斤酥油,路過灰馬時,聽它打了一個濕漉漉的響鼻,便停下,掰了一塊酥油,遞到了嘴邊。
當天下午,從拉薩方向駛來了一輛越野車,證明路通了。我們趕緊出發。公路兩邊,不時有道班工人在清理積雪。冷風吹出的雪浪呼呼地涌動著,晴朗讓白色更白,也更加肆無忌憚,強光的反射連墨鏡都褪去了黑色。山脈低矮了許多,似乎被積雪壓塌了頭。那曲草原冬天的嚴酷扼制了所有的活力,生命都在掙扎,一群藏羚羊緩慢地移動著,離公路越來越近了。司機問:“你買這么多酥油干什么?”“吃唄。”“給我吃點。”我用自己的小藏刀給他切了一塊,喂到他嘴里。他有滋有味地品咂著:“酥油是配青稞的,夾到油花(清油香豆的青稞面花卷)里好吃死哩,抹到饅頭上味道就變啦。”我心說到了拉薩我就去找油花。
拉薩沒有油花,只有糌粑,我把沒吃完的酥油放進了大昭寺的大銅燈內。返回西寧時,再次在那曲停留,先去飯館匆匆吃了飯,便出現在草皮壘起的土房前。“我又來啦。”少女認得我,但還是看著我想了想才拿起藏刀,切了差不多半斤,放在了手動天平秤上。我看到房子里霧氣彌漫,牛糞火的燃燒和鍋的沸騰用一股潮熱的氣息熨帖著我的臉,舒服極了,就像寒冷和溫暖的分界線游走在皮膚上,代表面前的少女送給我一種特別的親切。我問:“是在熬煮曲拉吧?”“噢呀。”我沒打算再買點曲拉,看看漂亮少女的目的已經達到,心里光明一片,就沒有必要再去借助月亮啦。我掰了一塊能塞滿我的嘴的酥油,喂給了正在吃著青干草的灰馬。自己也吃了一塊,覺得我跟馬一樣,最合適的吃法就是含在嘴里久久地回味。
那些年,我經常去西藏,有時到拉薩,有時到藏北,但無論去哪里,我都會在必經之地那曲停留,都會去買半斤酥油,半斤不是我要的,是她切出來的。我只是一個到處拍照掙錢糊口的攝影愛好者,卻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走南闖北的大記者、一個浪漫至死的行吟詩人、一個超高海拔的探險家、一個癡迷于自然風光的旅行者。我把所有能掙到的錢都花在了將近兩千公里的青藏線上,風一樣自由,草一樣隨意,雪花沒有我瀟灑,百靈鳥沒有我快樂,我覺得這就是我要的生活。
有一次,我給她用135相機拍了兩張照片,還說好了下次再來的時間。她等著,終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的笑就像酥油變成了太陽,綻放出無與倫比的燦爛來。“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把你的相片登到雜志上,讓更多的人欣賞到你。”她雖然不知道雜志是什么,卻知道這是件好事情,大眼睛里滿滿的都是好奇與期待。
遺憾的是,我經常打交道的那家雜志的編輯居然嘲笑了我:“太假啦,你肯定是從哪個歌舞團找了個演員,穿起藏袍,抹紅臉蛋,就想冒充整天打酥油的牧家女,這種把戲我們見得多啦。”“我可以把她領來給你們看。”“能到西寧來的,就都不是真正的牧家女。”我無話可說,如果不是還想在他們的雜志上發表照片,掙一點旅行費,真想打歪他的嘴。但火苗只要燃燒在心里就不會輕易熄滅,他們越是不相信,我就越想讓他們看到,順便炫耀一下我的發現、我的自豪。
為此我專門去了一趟那曲:“你明天跟我去西寧吧?”她搖搖頭,又擺擺手,生怕我不理解,還說了一句:“我不去。”“那么拉薩呢?我也可以帶你去拉薩。”我想她是一個西藏人,對拉薩應該是魂牽夢縈吧?她想著,沒有搖頭,也沒有擺手,卻用更加堅定的語氣說:“我不去。”“是阿爸阿媽不同意嗎?”“我沒有阿爸阿媽。”“家呢?”“這里就是我的家。”我等待著,希望她能告訴我自己的身世、更多的過往,但是她沒有,我幾次想追問都閉嘴了。我的希望啊,就像那曲——黑色河流里的一朵浪花,輕快地跳躍著,轉眼消失在別的浪花里。
那曲一年一年在擴大,人一年一年在增加,新的房屋孕生了新的街道,車是水,馬是龍——草原上的牧人都騎著馬來啦,酥油的漲價就像不斷上升的雪線,荒遠和寂寞悄悄地招手,漸漸遠去了。只有草皮壘起的土房和土房的主人還是老樣子,至少在我眼里是這樣。她是酥油的女兒,是被草原風情塑造成的酥油花,年年月月鮮艷著。每次見到她,我都會說:“我又來啦。”她像面對一個昨天才來過的回頭客,平靜地轉身,在里面桌子上的某個牛肚里切下一塊給我,放到秤上隨便一過,就說是半斤,但一定比半斤要多。有一次她告訴我,這是新酥油。我知道一個月以內打出來的都是新酥油,也知道一個月以外的酥油其實跟新酥油沒太大區別,藏北寒冷,酥油會保存很長時間不變質。但是她還是要給我新酥油,仿佛一種來自千里之外的光顧,會讓她想到美妙的遠銷,想到我是一個傳播鮮香金酥油的使者,而她必須獎勵我。又有一次她說:“現在你可以騎灰馬啦。”“為什么?”“它已經記住你啦。”“噢呀。”我去摩挲灰馬,又喂了一塊酥油,但是我沒有騎,近在咫尺的草原不見啦,房屋的那邊依舊是房屋。更重要的是,我把對她的失望延伸到了灰馬身上,想過,也說過:“你灰馬的不是,灰馬離不開草原,你是人,而且這么優秀,總不能一輩子就在這里打酥油吧?”她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看我拿著酥油就要離開,才說了一句:“你也可以來嘛。”我理解成了她問我什么時候再來,擺著手說:“等著,想吃酥油的時候就來啦。”
有一段時間,我至少三年沒有經過那曲,有點擔心我可能不會再看到她了,她那么漂亮,而且已經到了,不,應該是過了那個只可以被欣賞的年齡。當我冒著春天的小雪來到依舊如故的土房前,看到她居然還在里面忙活時,不免又有些遺憾:唉,她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安于現狀就是認可限制,這個地方太狹小啦。我沒有說“我又來啦”,想從她眼里知道我的變化有多大。她正在打酥油,低頭舒了一口氣,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才說:“來啦?等一下的要哩。”我知道打酥油最好一口氣打完,中間要是停下,就又會增加打酥油的次數,將近一千次會變成一千多次。“沒事兒,我等著。”她站在高出腰際的直徑50厘米的大酥油桶前,兩只凍得通紅的手握著底部有鏤空木片的木棍,一抽一打,一升一降,那種被濃濃的香甜包裹起來的酥油節奏,在她不緊不慢的動作中,發出陣陣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聲音,那么原始,那么富有生活的質感,好像最早的音樂就是這樣產生的——在快與慢、高與低、強與弱的隨心所欲中,奔著金黃與白亮穿透而去。
很快她就停下了,抽出木棍,抹捋干凈,放到一邊,然后卷起袖子,從桶里撈出漂起的酥油,浸泡在盛有清水的鐵桶里。她擦干凈手,過來招呼顧客,已經不光是我了,還有兩個戴著漂亮金花帽的婦女。我說:“你們先來吧。”她們也不客氣,沖我笑笑,便跟她說起草原上的事:“春天來得太早啦,那曲開始解凍,牛羊明天就要轉場,來不及打酥油啦,買些的要哩。”她們拿了酥油立刻就走,再次對我笑笑,神情里有一種見過我或者知道我的神秘。我招招手,目送著她們離開,又問:“為什么不晃酥油啦?”“太慢啦,要酥油的人多啦。”“灰馬呢?”“結婚的人家借走啦。”她端起鋁鍋放到地上,傾斜了酥油桶,把提取過酥油的奶倒了進去。
我望著她熟練的動作,突然問了一句:“你知道酥油是什么嗎?”她忽閃著大眼睛,一臉懵懂:酥油就是酥油,還能是什么?我又說:“我以前也不知道,就是見到你后,才開始想酥油,想著想著知道的就多啦。現在那曲外地人多,萬一問起你,你是生產酥油的,不知道不好嘛。”然后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酥油就是牛奶的脂肪,提煉酥油后剩下的牛奶,藏族人叫達拉水,也就是脫脂牛奶,脫脂牛奶是熬煮曲拉的,曲拉就是牛奶的蛋白。有些人喝了牛奶拉肚子,叫乳糖不耐癥,有這個癥狀的人可以放心吃酥油,酥油不含乳糖,但不能吃曲拉,乳糖喜歡跟蛋白在一起。城里人愛吃奶油,奶油和酥油的區別在哪里?就是制作方法不一樣,打酥油必須加熱牛奶,還要摻酸奶,做奶油不加溫也不摻酸奶,脂肪和蛋白的分離不徹底,所以奶油是淺黃的,酥油是金黃的。我們藏族人為什么只有酥油沒有奶油?因為酥油不光可以吃,還能點燈,而奶油是點不著的。在沒有電、煤油和蠟燭的從前,是酥油點亮了青藏高原和藏族人的生活,所以酥油是最最吉祥的,結婚時抹一點,孩子出生時抹一點,遠行時抹一點,團聚時抹一點,所有的祈禱、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喜慶、所有的日子,都離不開酥油。”她的眼睛撲騰撲騰的,奇妙的閃光里,貯滿了驚訝和羨慕,不就是酥油嘛,怎么還有這么多道道?
她看我不說了,回身從清水里捧出冷卻變硬的酥油,使勁擠掉水分,拍打成扁圓的形狀,放在了牛皮盤上。接著便是切割酥油,依然是半斤多但只收半斤的錢。離開時我回了一下頭,發現她雙手放在邦典(圍裙)上,定定地望著我。
我依然行色匆匆,很想在那曲停下來,卻好像有狼攆著,有繩子牽著,前面是時間,后面也是時間。時間是擠壓我的夾板,慢慢擠掉了我的單純和幻想。
幾年后我再次來到那曲,藏北重鎮正在大規模擴建,到處都是工地,是新蓋的樓房,積雪正在消融,大部分路面都還沒來得及硬化,泥濘就像翻漿的河,草原把黑色全部集中在了這里。我轉悠了兩個小時,膝蓋以下沾滿了泥水,還是沒有找到我常去的地方——樹一樣的布局,公路是主干,小路是枝杈,房屋是果實,最耀眼的果實便是那座草皮壘起的土房。我失望極了,因為我想告訴她:西寧的酥油店里,有一種適合老年人吃的白酥油賣得很好;我在拉薩看到過用模具制作的酥油吉祥八寶,很討人喜歡;酥油最好不要現切現賣,應該做成各種規格的酥油餅,用塑料紙包好,貼上商標,比如那曲酥油,或者拉姆(仙女)酥油,假如她叫拉姆的話。也就是說你應該有自己的品牌,慢慢慢慢你就做大啦,名揚遠方啦。令人沮喪的是,我現在只能把如此美好的建議踩進黑泥,望著遠方的山脈,吞吐穿街而過的荒風。我走著,一刻也不想待了,就想走出那曲,到公路上攔車,去哪兒都行。突然,我聽到了一聲跟大興土木的環境格格不入的嘶鳴,琢磨了片刻才覺得跟自己有關,趕緊東張西望,先是看到了一家門面低矮的飯館,又看到了飯館的側面那間草皮壘起的土房,甚至連拴在門邊的馬都沒有變,依然是灰馬。原來它們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大工地淹沒了,眾多拔地而起的建筑把它們擠到了一個狹小的角落里。我趕緊走過去,站到土房門前,喘著氣說:“我又來啦。”這一刻,我發現門楣上的酥油花變了,由原來的硬紙板變成了上過桐油的棕色木頭。
她穿著一件很新的果綠色氆氌皮袍,戴著一串紅瑪瑙項鏈,坐在一個倒扣的鐵桶上,手里拿著毛線和捻線桿,兩只松巴靴踩在一張牛皮上,背著一個鼓起來的皮囊。她一手送著羊毛,一手提著捻線桿,雙腳不停地搓動著,身子搖來搖去,能聽到皮囊里咕咚咕咚的聲音。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勞動,一個人在同一時刻既捻羊毛又鞣皮子還晃酥油,看得我兩眼發直,都不知道應該贊美,還是應該嘆息了。我想問她捻羊毛和鞣皮子干什么?立刻又想到,那一定是用來縫制酥油皮囊的。
旁邊還有三個孩子,大點的坐在一個石頭上,懷里抱著一個羊皮縫制的皮囊,一前一后地晃著酥油,嘩啦,嘩啦。兩個小點的坐在地上,面前也是一個裝滿牛奶的皮囊,你推我搡,圓鼓鼓的皮囊就滾動起來,嘩啦,嘩啦。我眼睛突然一亮,仿佛看到了酥油的起源,看到正有遠古的祖先背著或抱著裝滿牛奶的皮囊,跋山涉水,想去看看河那邊的河、山那邊的山、原野那邊的原野,卻發現皮囊里的牛奶已經結塊,嘗了一口便大叫好吃,像是一種宣言,從此酥油誕生了。
她沒有停止干活兒,大聲說:“你進來自己切吧,里面的那個是新鮮酥油。”我沒有聽她的,而是轉身就走,去商店買了些糖果和糕點,回來放在桌子上,心說我跟她認識這么長時間啦,竟不知道她有孩子。又望著三個孩子說:“你們好,長得一個比一個結實。”孩子們沖我燦爛地笑著。她說:“好長時間沒見你啦。”“就是的,我都擔心找不到你家的店啦。”“現在那曲賣酥油的地方多啦,隨便在哪里都能買到。”我想說我來這里沒有一次是單純買酥油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停下手上、腳上、背上的活兒,起身切了很大一塊酥油,裝進塑料袋遞給了我。我趕緊掏錢,她死活不收。
我把想好的一堆如何創造酥油品牌的想法告訴了她,又喂了灰馬一塊酥油,感謝它用嘶鳴召喚我來到了這里,然后匆匆離去,當天就踏上青藏公路走向了拉薩。以后我就很少去那曲了,我擴大了旅行范圍,開始走向云南和新疆。再后來青藏鐵路通車,我就更沒有機會在那曲停留,何況我有錢了,去拉薩可以坐飛機了。
我依然保持著對酥油的愛好,每天吃一塊,不是拌糌粑,不是夾油花,也不是喝酥油茶,而是直接放到嘴里,讓它慢慢融化,那一種享受,能讓我陶醉,讓我把所有的過往都想象成大雪紛飛中的溫暖和一朵酥油花的陪伴。一晃又是十多年,我結婚了,離婚了;又結了,又離了。兩次離婚都是一個原因:我不能給對方一種安然穩定的生活,在人家需要靠靠我的肩膀時,我卻在哀牢山上流浪,在博格達峰下行走。我知道我錯了,卻不能把改正的決心安放在離婚之前的枕頭邊。那就只能這樣啦,鐘情于我的永遠都是風的自由、草的隨意、雪的瀟灑、鳥的快樂。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冰箱里的酥油吃完了,來到西寧的大街上,去了兩家乳制品商店,賣的不是犏牛酥油就是黃牛酥油。“沒有牦牛酥油嗎?”“這就是啊。”“別騙人啦,我一聞就知道。”又去了一家,賣的是綿羊酥油和山羊酥油,只有一塊牦牛酥油,卻是陳的。“怎么沒有新鮮的?”“你沒吃過酥油吧?陳的好,宣肺潤燥,清醒神志,增加體熱,延年益壽。”“你才沒吃過酥油呢。”我轉身就走,掏出手機,打給了常常約我拍這拍那的一家報紙:“你們不是需要那曲新景的照片嗎?”“你不是不想去嗎?”“又想去啦。”“太好啦。”
突然做出的決定讓我有些興奮,那曲是我看著長大的,從驛站到小鎮再到重鎮,眼睛的記錄比鏡頭更勤快更忠實。但自從成為那曲市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它了。我對我的座駕說:“上路啦,去那曲市,1500多公里,要加幾次油你知道嗎?”我握緊方向盤,行走在即將超速的臨界點上,一路攀升。天藍著,草原的積雪已經不是飛揚的粉末了,是白色的凝結,是冰的雛形。在牛羊的嘴下變成褐色的裸土、變成硬茬的枯草、變成光亮的鹽巖,都在寒風中唱歌,和聲里有咩咩哞哞的歡叫。不時有牧人的房屋和牛糞墻的畜圈迎面而來,我看到有個把光板皮袍堆在腰里的姑娘正在擠奶,蔓延在身后的是就要冰下去的酥油和那么多固體的艷麗。
第二天凌晨我到達那曲市,把車停在路邊,睡了一會兒,看到太陽已經升起,就趕緊去拍照,幾張遠景讓我很滿意,幾張近景不太理想,找時間再拍吧,已是艷陽高照,我的工作熱情和光照的熱情恰好相反。我開著車,沿著寬闊的街道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尋找我要去的地方。那曲的變化超出了我的想象,但這些年我到過的所有城市幾乎都是魔幻的,馬路的延伸就像撈起的面條,建筑群的沸騰如同熬煮曲拉的奶鍋,我已經麻木了,也就不會一驚一乍了。一個小時后,我剎住了車,不是找見了那間草皮壘起的土房,而是看到了一朵心蕊是“酥油”的木頭花。我下車慢騰騰走過去,發現太陽已經藏起來,天突然陰了,風頭上捎帶著下雪的消息,讓我想到從前的那曲,那個用冰寒包裹著馨香和溫暖的雪窩子。
那家飯館和那間土房已經沒有了,她的酥油店變成了一間臨街的門面房,比原先大了至少三倍,而且是隔開的,里間是作坊,外間是商店。人可以走進商店,這兒那兒隨便看。我看到了里間門內閃閃發光的牛奶分離器,有人正在搖轉手柄分離酥油和曲拉,心說為什么不是電動的呢?據說電動的更省時省力。但我沒有看到我極力推薦的白酥油,沒有看到模具制作的酥油吉祥八寶,沒有看到各種規格的酥油餅和貼著商標的品牌酥油。這里依然是現切現賣,柜臺上放著一個填著酥油的牛肚和一個新制的方形牛皮盤,牛皮盤上刀尖朝內躺著一把嵌有寶石的藏刀。
她站在柜臺里面,胖了,老了,皺紋就像鞣熟后又無法鋪展的皮子,哪兒都有翻滾,說不上好不好看。自然規律真是個既可怕又無奈的魔鬼,無情地毀掉了我記憶中的美好。我說:“你還沒忘記我吧?”她用改變皺紋曲線的方式回應了我,是不是笑,我不敢肯定。“我過去每次來都只買半斤酥油,但你給我的都超過了半斤。”“噢呀噢呀。”我笑了,但是她沒笑。“灰馬呢?”“死啦。”“哦,我應該想到它已經不在啦。”我抬眼看了看墻上的白度母唐卡說,“這次想多買一點,把冰箱填滿,吃它一陣子再說。”“噢呀。”她答應著,卻沒有動手切割酥油。這時從里間走出一個姑娘來,說了句什么,她就進去了。姑娘拿起藏刀問我:“多少?”“十斤。”她用藏刀拍了拍牛肚說:“剩下的不夠,你得等一會兒,新酥油馬上就出來啦。”“噢呀。你是她孩子?”“不是。”“她的孩子呢?沒跟她在一起?”“她沒有孩子。”“怎么可能呢?我見過的。”姑娘有點生氣地說:“她沒結過婚,怎么會有孩子嘛?”說著把藏刀丟在了牛皮盤上。
我蒙了,但我不可能就此沉默,追問如同眼光尋找目標,直接得不會拐彎。姑娘說起來:她是洛麥達吉林養大的孤兒,因為命相里俗緣太重,13歲便離開叢林,被幾個牧人帶到了那曲。牧人們留下灰馬,又用草皮蓋了間房子讓她住著,說:“就在這里打酥油吧,我們會把奶子送過來。”酥油最初是賣給學校和單位食堂的,后來才有了零售。寒暑假期間,遇到大雪封堵和那曲泛濫,來自周邊草原回不了家的孩子,就會來她這里吃酥油吃糌粑,有時也幫她干些活兒。她打酥油,賣酥油,掙的錢都給了送來奶子的牧人。牧人們說:“你留些錢的要哩。”她覺得花錢是件很麻煩的事,就說:“我要錢干什么?吃的用的你們拿來就行了嘛。”的確如此,她的肉食、糌粑、穿戴、唯一的一條紅瑪瑙項鏈、燒火取暖的干牛糞,都是牧人送的。送東西的還有顧客,一方頭巾、一斤白糖、一包卡塞(油炸點心)、一些婦女用品什么的,因為她不光人漂亮,出售的酥油也很好,純正、干凈、新鮮,在那曲非常有名,人們給它起了個吉祥的名字叫“度母酥油”,需要的人從來沒有間斷過。
我聽著,似乎有點明白了:有一種存在就像酥油的滋養,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卻重要得無可比擬,比如她,她對送奶子和吃酥油的人來說,就是生活的命脈。她是不會跟我遠行的,而我卻沒有及時告訴自己:假如你在草原上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千萬不要帶她走,而要跟她去。
我愣愣地看著通往里間的門,突然有了一種害怕,害怕她出來,讓我再次面對那張突然蒼老起來的臉;害怕她在給我切酥油時問我為什么需要這么多?我假裝突然想起了什么,轉身離開,快步回到車上,坐了一會兒,便發動了汽車。糾纏著我的,是她為什么沒有結婚?如果不是那一次我看到三個孩子在跟她一起晃酥油,我是不是就不會有兩次結婚離婚的經歷了?從她對我的態度中我可不可以認為她在等我,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愿意等我的人,可不可以帶著暗淡的懺悔去揣測她那一等就是幾十年的生活?可不可以認為我已經錯過了,面對一幅絕美的酥油花作品,因為沒有迅速拉近距離的勇氣而永永遠遠地錯過了?
我沿著鋪了一層雪紗的馬路往前走,路過一家酒店,想停下,又問自己:有這個必要嗎?我必須住在那曲捋清楚亂如羊毛的問題。我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又過了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地拐彎,茫然地剎車,突然發現又回到了茫然的起點。我停下來問自己:難道我要回去,若無其事地請她切下表明很長時間不會再來的十斤酥油,然后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那樣說著再見輕快地離去?我望著門楣上那朵木頭的酥油花,看到跟花一起綻放的不光是兩種文字的“酥油”,還有一個預訂酥油的手機號;看到她出現在門口,跟一個路過的人說著什么,望了望雪花飄飄的街道,很快隱沒在了門內。我的手按住了車門把手,腳踩住了油門,不知道應該手使勁,還是腳使勁?結果我手腳同時有了一個向下的動作,車往前走去,門卻倏然打開了。我踩住了剎車,又關上了車門。后面的人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嘟嘟地摁著喇叭。我幾乎感激地從后視鏡里望了一眼被我擋住的公共汽車,再次踩向了油門。走了,就這樣我又冒雪離開了那曲,一口氣開回了西寧。西寧也是雪。
兩年過去了,我改掉了每天吃一塊酥油的習慣,再也沒買過酥油。有一天我感到胃不舒服,就去離住宅很近的藏醫院看病,先是號脈和望診,再是胃鏡檢查。三天后一個老藏醫望著電腦里的藏文結果,漫不經心地問我:“想不想吃藥?”“什么意思?我的病已經到了吃藥不頂用的地步嗎?”“吃藥的必要沒有嘛。”“那就等死啊?”“你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死?”又問道,“你吃不吃酥油?”“以前吃,現在不吃啦。”“為什么?”“就是不想吃了唄。”“吃的時候胃好好的吧?”“噢呀。”“那你的病因就找到啦,繼續吃上的要哩。”說著拿過處方單,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每天酥油二十克到三十克。又叮囑我說:“用醫保卡在醫院開的都是陳酥油,你最好去商店里買,越新鮮越好。”
我跟酥油斷了的緣分又被老藏醫奇妙地接上了,不光是為了治療胃病,更是為了撫慰心靈。我開始思念酥油含在嘴里的感覺:綿軟、芬芳、久香,那是對情感通道的潤滑,是熱量的起源和愛的完成,是草原的纏綿,讓生命在所有的嚴酷里都能得到撫慰。我在大街上轉悠,尋找乳制品商店,看到滿地都是汽車而沒有牛羊,就覺得我正在背離“越新鮮越好”的醫囑,便不由自主地拿出了手機:可不可以讓她寄一點新酥油給我呢?我發現我居然沒有忘記那個只看了一眼的手機號,發現我在撥打這個號碼時不期而然地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發現我順利撥通之后卻不知道第一句話怎么說,因為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叫什么。我說:“我找她。”一個年輕的聲音問:“誰嘛?你說清楚。”“就是一直賣酥油的那個……酥油的女兒。”“好好說話嘛,我們沒見過酥油還能生女兒的。”“就是你們店的主人,那個老人。”“她不在。”“去哪里啦?”“你是誰啊?”“我是一個……幾十年前就買過她的酥油的人。”對方沉默著,突然說:“我知道你是誰啦。”“你怎么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你。”輪到我沉默了。“你有什么事?快說嘛,我要去醫院看她。”“她病啦?”“噢呀。”“什么病?”“不知道。”“嚴重不嚴重?”“不嚴重,醫生說最多再活兩天。”“只能活兩天的病還不嚴重?”“噢呀,能快快死掉的病就不嚴重嘛。”我明白了:嚴重的病應該是那種臥床不起,折磨得人痛苦不堪,卻又不能迅速離世的病。而她是幸運的,是可以快快走向來世的。我關掉手機,趕緊回家,想上樓帶著行李,卻直接進了車庫。
下雪了,花朵盛開的天空里,風的穿梭就像織網,能打撈的都打撈干凈了,大地之上,白氈無邊,什么也沒有,除了路。還不是特別冷,加上汽車的來往,隨下隨融的路面上,水亮的黑色通天而去,劈開了這個白茫茫的世界,雪原拉扯著雪山,我走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還有一只鷲鷹,雄壯地鳴叫著,是天上唯一的色彩。突然燈亮了,沒到晚上燈就亮了,青藏線上所有的燈都亮成了金色的酥油花。
我一路超速,一路流淚:等了我一輩子的酥油的女兒啊,請再等一等我……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爍
【作者簡介】楊志軍,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環湖崩潰》《海昨天退去》《大悲原》《藏獒》《伏藏》《西藏的戰爭》《海底隧道》《潮退無聲》《無岸的海》《巴顏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最后的農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大象》等。作品獲得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中國好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當代》文學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2023年8月《雪山大地》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