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溯到什么時候呢?只能說那時候。
那時候,周來田還只有十三歲。
十三歲的周來田已經(jīng)懂事了。懂事,是因為他家窮,靠租種沈道祖家的水田過日子。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周來田除了要幫家里干活兒,也開始琢磨事。不過,好些事不是半大小子周來田能夠琢磨透的。比如,刀把地。
刀把地是接糧湖邊的一處荷塘。接糧湖和東荊河之間,荷塘到處有,但形似刀把的,只有這一處。蘆洑寶塔還沒有倒塌的時候,周來田曾無數(shù)次進去玩耍。寶塔建在東荊河邊,是這一帶最高的地方。有一次在塔頂,周來田搞清楚了刀把地名稱的由來。原來,荷塘靠近田畝的地方栽種了柳樹和槐樹,同別處沒有兩樣。唯有靠近接糧湖邊那曲尺般的湖岸高高凸起,活像一把鬼頭刀的刀把。周來田還想象出,建在高埠處的那座涼亭,就像刀把上鑲嵌的一顆寶石。那鋒利無比的刀頭刀身則伸進了透亮的湖水之中。
多年以后,有人考證,接糧湖中的貶王島曾經(jīng)是楚靈王即位前的居住地,而形似刀把的那一小截湖岸,正是這落難王子夙夜想念的回歸碼頭。后來,在那不起眼的涼亭里,靈王見到了迎接他到郢都繼位的大臣們,繼而搖身一變,成為華夏大地上最大諸侯國的主宰者。
周來田沒讀幾天書,沒什么文化,也沒聽說過楚靈王的故事。他能夠確定的是,刀把地歸沈道祖所有。
在襄南,沈道祖可是大名人。他是省里的參議員,家里有良田好幾千畝,南灣村的大部分水田都是他家的。水牛和騾馬也有幾十頭。村里人大多是沈家的佃戶。在東荊鎮(zhèn)河街,在襄南鬧市,甚至在漢口,沈家都有自己的商號。刀把地歸他,沒什么好奇怪的。令人奇怪的是,沈家讓這刀把地荒著。唉,就是作為魚塘或者藕田也好啊。算起來有四五畝地呢。這么大的田畝,養(yǎng)了魚或者種了藕,賣得的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啊。沈家不理會小屁孩周來田的感慨,自有辦法來宣示主權(quán)。比如,盛夏時節(jié),沈家的女人們會在用人的陪同下,來到這里賞荷花,摘蓮蓬。那些衣著光鮮身材妖冶的大姑娘小媳婦嘰嘰喳喳,大驚小怪的。她們把滿地搞得一片狼藉之后,沒什么用的荷花拿回家去,像得了寶一樣,新鮮清甜的蓮蓬卻把玩一會兒后,就扔給了在一旁看熱鬧的周來田和他的伙伴們。還有,沈家的少爺沈心田也喜歡光顧刀把地。
心田少爺在武昌讀書,不常回家。他回家必定是放了寒暑假。他高興的時候,胸前就掛著一個照相機四處轉(zhuǎn)悠。心田少爺拿著這洋機器四處拍照,惹得周來田和一干半大的佃戶小子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稀奇,卻不敢近身。周來田知道,自己身上太臟,會惹少爺嫌棄。難得心田少爺心腸好,給在刀把地邊上放牛的周來田也照了一張照片。照片里,身穿一件看不清是灰色還是白色汗褟的周來田牽著一頭黑灰色的水牛,水牛啃食著田埂上的青草。一只白鷺仰著頭歇在牛背上,一動不動。周來田還想摸一摸那能夠拿出他影子來的洋玩意兒。心田少爺動也不讓他動一下。不過,幾天以后,心田少爺給周來田送來了照片。他興奮地說,這可是藝術(shù)照,就像一曲田園牧歌,你懂嗎?
周來田搖了搖頭。他當(dāng)然不懂藝術(shù),更不知道眼里看到的這張黑白照片怎么就成了耳朵里才能聽到的歌,還叫什么牧歌。他只是覺得心田少爺少見多怪。就是牛背上那只有點好看的白鷺,也不過是平常的牛背鷺,宰殺后弄熟了吃起來柴得很,沒有油水,也沒什么肉。不過,周來田把照片還是珍藏起來了。這可是他生平第一張照片呢。
周來田聽得懂的是心田少爺?shù)暮嵚暋P奶锷贍斝那椴缓玫臅r候,就不拍照了,他總要帶著一支洞簫來到刀把地。洞簫是鄉(xiāng)下有的,周來田認識。大冬天的,心田少爺一個人坐在日漸衰敗的涼亭里吹簫。那低沉的簫聲在寒風(fēng)中搖擺的蘆棵子里嗚咽,把人的心都涼透了。
大人們不像周來田這樣對刀把地有那么多遺憾。爹就對周來田說,沈家是要把刀把地留著修園子呢。這么大一片連通接糧湖的活水,再撥出十幾畝地,就可以修建一個不錯的莊園呢。修好了園子,沈家就會從河街老宅搬過來住。聽說,沈家一直在到處找高人設(shè)計圖紙。說不定,哪一天這莊園就開工了。這樣的園子,就是在襄南,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爹從沒對周來田說過瞎話。他的話當(dāng)然是要應(yīng)驗的。既是如此,周來田每每在刀把地邊上砍界邊,或者在田里扯草捉蟲的時候,會無端地想著沈家會在哪一塊地上起正屋,會在哪個地方搭戲臺。刀把地會不會改建成一個觀魚池,觀魚池里會不會養(yǎng)紅魚,哪個地方適合修建個亭子,用來欣賞魚池里紅鯉白鰱在荷葉與蓮花之間的嬉戲。
這都是心田少爺那張照片鬧的。是它,把周來田和刀把地聯(lián)系起來了。
不過,周來田打小就喜歡刀把地卻與照片無關(guān)。
沈家在接糧湖擁有的水面,和另外幾個大戶共有。湖里的水產(chǎn)是不讓南灣村的村民們隨便沾染的。唯有這刀把地因隨時準備修園子,荷塘里的產(chǎn)出不在此限。因此,周來田一年四季都在刀把地里出沒。初夏,脫了短褲就赤身下水去抽藕梢;秋天,劃著槳去摘蓮蓬;到了隆冬水淺的時候,又一身泥水一身汗地到那里挖野藕。這些,沈家不管。不光不管,有時沈道祖來鄉(xiāng)下看租戶做田,累了,還會站在周來田身后,興致勃勃地看著他用一根細竹竿在荷塘邊上釣魚呢。至于弄魚,周來田有的是經(jīng)驗。弄小魚,他會用趕罾,用漁撮。只要出手,他腰里的別簍就一定會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最拿手的是會抽冷子把荷塘和湖面交界之處的水道悄悄弄通,湖里的魚就會在不經(jīng)意間進入荷塘。這樣,周來田就能時不時地在刀把地里搞到大魚。
不光是搞水產(chǎn),還有玩。荷塘邊樹上的知了,荷葉上的蜻蜓,水里的青蛙,當(dāng)然還有鴨拐子張?zhí)J根那條灣在湖邊涼亭下的鴨劃子,都是少年周來田的好玩意兒。
刀把地能夠糾纏人一輩子,這是少年周來田從沒有預(yù)料到的事。當(dāng)然,不是因為水產(chǎn),也不是因為玩,而是他在刀把地里實實在在遇見了一件大事。
后來,周來田給女兒周春桃、兒子周豐秋說起這事,都不需要仔細回憶。那一年,東荊鎮(zhèn)發(fā)生了太多的大事。
最大的一件事是李人林的部隊在鎮(zhèn)上和宋希濂的部隊干了一大仗。結(jié)果,土生土長的江漢軍區(qū)獨立二旅把正牌國軍一六四師趕到四川去了。打仗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何況主戰(zhàn)場就在東荊河堤上,整個南灣村的人除了民兵和支前民工,都避到接糧湖對岸的西垸村去了呢。為什么打仗,有什么后果,不是周來田這樣的小屁孩關(guān)心的事。他只知道戰(zhàn)斗很激烈,槍炮聲震天響,連東荊河邊的蘆洑寶塔也被國軍的迫擊炮轟塌了半個頂。國軍敗了,他們死傷了不少人,連一六四師的一個副師長也掉到東荊河里淹死了。再有,就是戰(zhàn)后,周來田在堤坡上撿到了不少黃銅做的子彈殼。這可讓他在小伙伴那里得意了好些時日。
周來田不知道打仗有什么后果,后果卻找他來了。
東荊河戰(zhàn)斗以后,東荊鎮(zhèn)很快建立了人民政府。人民政府的頭等大事就是土地改革。也就是說,沈道祖的水田都要分給租戶們了。心田少爺那鬧心的簫聲果然預(yù)示了他家的命運。
分田的事雖然重要,卻與小屁孩周來田關(guān)系不大。這樣的事自有大人操心。他才懶得管家里要分多少田,分的是好田還是孬田呢,周來田關(guān)心的是刀把地。刀把地和別的田塊不同。別的田塊都有主,都種有莊稼,再怎么分,田里的收獲總會隨著新的田主走。刀把地雖歸沈家所有,荷塘里的野藕卻暫時無主。等到這塊地分出去,荷塘里的藕也就歸新田主所有了。你要再去挖,就有人找你理論了。所以,入冬以來,大人們忙著算計分到哪塊田最肥,周來田就忙著挖刀把地里的野藕。
這天,周來田依舊在刀把地挖藕。他找到了一個好窩子,靠近刀把那里,去年就沒怎么被人挖過,地下的藕又密又肥壯。唯一的毛病是土質(zhì)比較硬,挖起來有些費力。整個下午,周來田就和這塊地杠上了。
周來田的成績不錯。忙活了半天,他挖了一大堆藕,粗略估計也有二三十斤。這對年關(guān)將近的周家,可是一筆財富。天色向晚的時候,周來田挖到了最后一根藕。這藕肥,周來田準備挖了它就回去。不然,天就太晚了。田埂小路不好走,挑一大擔(dān)藕更不方便。不過,這根藕雖肥,卻深埋在黃黏泥里。為了不弄斷它,周來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正當(dāng)感覺到整根藕徹底松動,只需要他全力從黃泥里抽出來的時候,一個和他挖藕一樣呼哧呼哧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周來田停下手抬頭一看,就看見張?zhí)J根那條灣在涼亭下的鴨劃子旁,沈心田正在擺弄一個大包袱。沈心田沒有穿神氣的洋裝,卻穿了一件對襟的灰色棉襖。這讓他看上去可憐又老實。
本來,周來田不想管沈心田的事。聽說他的老子沈道祖在打仗以前就跑了,跑到香港去了。他這回可能也是要跑吧。跑就跑吧,家里的地,還有什么浮財都要被人分了呢。沒了田塊和財喜,一個光人留下來干什么?
沒有想到的是,沈心田把那個大包袱弄到鴨劃子上去以后,自己卻沒能耐爬到船上去。他一腳踏空,摔在水邊,弄出了嘩啦一聲水響。
怎么啦,沈少爺。周來田扔下剛從泥里拉出來的藕,幾步就跳到了岸上。
就是這一聲把沈心田嚇住了。他本來已經(jīng)從水里爬了起來,聽見人聲,竟不敢站起身來,就靠在船幫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你是來……來田。
是我。心田少爺,要我?guī)湍銌幔?/p>
不,不需要。你忙你的,你忙你的。聽到周來田想幫他,沈心田才慢慢鎮(zhèn)定下來,濕漉漉地爬到了鴨劃子上。不過,他人雖上了船,也抽出了插在水里的船篙,卻沒有辦法用船篙點開半個船身都擱淺在湖岸上的鴨劃子。沒奈何,沈心田又賠著笑說,來田,來田,還是要麻煩你幫幫我。你幫我把船順著這個湖嘴劃到東荊河去。
周來田說,我還要把藕挑回家呢。話一出口,他立馬想到這藕就是沈家地里挖出來的,不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沈心田。沈心田以為這小子拿腔作勢呢,馬上笑瞇瞇地說,我出錢,我出錢請你,行不行?
沈心田在船艙里哆哆嗦嗦地把包袱打開,就聽得一陣金屬碰撞的脆響。天光下,周來田看到了一大堆黃黃白白的東西。周來田沒有見過金子,以為那些黃塊塊是造子彈殼的黃銅,就不大在意。但他認識白花花的現(xiàn)大洋,那可是袁大頭。于是他就說,我要洋錢。
要多少?沈心田慷慨地問。
十塊。周來田有一次過年的時候看見父親拿出過兩塊洋錢。十塊應(yīng)該很多了。
十塊就十塊。沈心田二話不說就從那一大堆財寶里數(shù)出十塊大洋來遞給周來田。
周來田見沈心田如此爽快,立馬意識到這少爺是要逃命。一條命可不止十塊大洋。但說出的話已經(jīng)兌現(xiàn),也不好反悔,他只是不動。
周來田不挪窩,沈心田就有些慌神。他又問,你還要什么?
周來田問,洋錢旁邊的那些紙是什么東西?
是我家的一些地契。
地契?我要刀把地。周來田脫口而出。
二
等到周來田一個人把鴨劃子重新?lián)位貨鐾さ紫聻澈茫潘闶菑氐装蚕滦膩怼?/p>
在送沈心田去東荊河的路上,周來田一直在后悔,又是后悔不該答應(yīng)送他,又是后悔錢收少了。有一個時刻,周來田都要停止撐船了。沈心田一發(fā)現(xiàn)水中嘩啦嘩啦的聲響小了,就說,來田,你要不走,我就是一個死。
怎么能讓人死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再說,心田少爺不錯,還親手照了相片送到家里來呢。周來田這么一想,就不知不覺把鴨劃子撐到了東荊河里的一條大船邊上。大船上的人好像正準備開船,幾個漢子拿著長長的鐵頭船篙站在船幫兩側(cè),隨時準備點篙離岸。見了鴨劃子靠上來,一個人就扔下一根繩子來。背了包袱的沈心田抓住了,他一腳跨上船幫,船上的人輕輕一帶,他的身體就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大船的船頭。沈心田回過頭來,看著周來田模糊的影子說,回去吧,來田,把鴨劃子撐回去,麻煩你了。說著,他又扔過來一塊洋錢。那塊洋錢在鴨劃子的船艙里亂轉(zhuǎn),還是一個船工用鐵篙頭對準它敲了一下,它才發(fā)出一聲鈍響,停住了。接著,大船就開始緩緩移動。不一會兒,水上就只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了。
天已經(jīng)全黑了。周來田挑了藕擔(dān)子回家去。這一大擔(dān)藕擱在肩上一點也不感到吃力。他甚至覺得有些舒心。舒心不是因為那一包十塊洋錢。那十塊洋錢,周來田會交給姆媽攢起來,將來一定會變成一筆家當(dāng)。那塊被鐵篙頭敲出一個小凹點的洋錢,周來田還真是有點想頭。周來田記得姆媽今年收了一些新棉花,她可以用這一塊錢扯一塊藍色棉洋布來,用幾個夜活兒給他做一件緊身的新花襖子,讓他穿了過年。一塊洋錢還可以辦不少事。如果爹去買一點麥芽糖,家里可以做一些米花糖。那可是家里人好幾年都沒有吃過的零食呢。
周來田一回家,就像掉進了冰窟窿。
你到哪里去了,這么晚才回來,都以為你掉進藕坑做了淹死鬼呢。爹對著剛放下?lián)拥闹軄硖锞褪且魂嚤г埂?/p>
周來田默默掏出那些洋錢,準備得到夸贊。哪知爹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又是一聲斷喝,這么多現(xiàn)大洋,哪里來的?
心田少爺給的。
沈心田?你知不知道區(qū)里民兵中隊的人在到處找他?是你放走了他?
不,不是。我用張?zhí)J根的鴨劃子把他送到東荊河。那里有一條大船,接他走了。周來田原本蹲在飯桌邊上,現(xiàn)在都快要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這不就是你放跑他了嗎?你個害人精,是要害死全家人啊。爹一把抓住周來田的肩膀,竟然把他的舊棉襖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關(guān)鍵時刻,姆媽護住周來田,你打他干什么?他一個孩子,能知道什么。再說,區(qū)里開會宣傳過政策,沈家的田地和房產(chǎn),還有牲畜、大型農(nóng)器具都已經(jīng)全部沒收了。民兵去找沈心田,只是要他交浮財,他家沒有血債,不是惡霸地主,人民政府又不會要他坐牢,更不會槍斃他。你怕什么?
浮財,現(xiàn)大洋就是浮財呀。這等于拿了公家的東西了。爹依舊不依不饒。
周來田委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錯,只能全部交代送走沈心田的事實,最后拿出了那張刀把地的地契。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明白,既然沈家田產(chǎn)已經(jīng)全部充公,這地契算是白要了。好在爹知道周來田把鴨劃子還回了原處,不再那么焦心,只是在這不大的兩間茅草屋里四處轉(zhuǎn)悠,找地方安頓這一包洋錢和一紙地契。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藏到了什么地方。姆媽則一邊安慰抽泣著的周來田,一邊拿出針線來給他補棉襖。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周家一家人都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知道一場塌天大禍什么時候就會降臨。周來田想得到的新花棉襖和米花糖當(dāng)然不見蹤影。好在真的沒有人去查問沈心田的下落。沒等到過年,村里就分了地主們的田產(chǎn)和浮財。分田的事讓南灣村的所有人興奮。一個人在前面拿著丈地木弓只顧一五一十地丈量田畝,一個人跟在后面登記數(shù)目字。南灣人的印象中,這應(yīng)該是沈家過去常年收買別人家土地的情形。現(xiàn)在反過來了,沈家的田畝被一塊一塊劃歸到佃戶們的名下。這多少有些讓人不敢相信。直到在慶祝南灣村土地改革取得階段性勝利的大會上,沈家那些地契和賬本被人搜羅出來,主持人宣布將它們在沈家戲臺下當(dāng)眾燒毀,大家才覺得剛剛分得的田畝這下真正歸了自己。不費分文就得了田畝,這可真是讓人快活。人們用哄笑和吼叫來宣泄興奮的情緒。快活過后,才有人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社會正在發(fā)生不明就里的巨大變化,所有人不知不覺就都成了當(dāng)事人,見證了歷史。只有少年周來田惴惴不安。他明白,那些被燒毀的地契并不是全部。但燒毀地契和賬本終究只是必需的形式,佃戶們新分得的田畝也只是在村里登記,并無地契一說。沈家留在家里的人應(yīng)名戴了地主帽子,不知去向的沈氏父子從此沒有人去關(guān)心,刀把地地契的事也就更沒有人去追究了。
事情不了了之,少年周來田心里卻留下了陰影。他不再喜歡游泳玩水,也不喜歡去摸魚采藕。不光是沒了閑工夫,還因為去干這些,就免不了要去刀把地。去了刀把地,他就會想起沈心田。想起沈心田,他就不得快活。周來田現(xiàn)在一門心思地跟著爹學(xué)種田。耕田、打耙、施肥、播種、除草、收割、打場、脫粒、歸倉,大田里的一整套程序,他學(xué)得件件皆能。就是犄角旮旯兒的零碎地塊,他也要種出綠油油的青菜或累累的紅椒來。現(xiàn)在,地是周家自己的,不再需要給誰交租子。沈道祖也不會因為怕佃戶們不通農(nóng)事,再拄著文明棍帶著人到水田邊上來,名曰指導(dǎo)實則監(jiān)督了。誰要再不好好勞作,餓了肚子,就惹人笑話了。這些糧食和菜蔬都養(yǎng)人。不幾年,周來田就長成了一條黑凜凜的大漢。東荊河邊的南灣村,也就多了一個全掛子的莊稼把式。
周來田不喜歡去刀把地,刀把地卻時不時需要他插足。
土改的時候,刀把地并沒有分到誰的名下。一處四五畝的撂荒荷塘,多又不多,少又不少,怎么分割?再說,村里的水田都集中在那一塊。大家都需要一個從接糧湖抽水或者排水的通道。平時出工收工,這里也好洗手洗腳清潔農(nóng)具,就是水牛,也需要一個喝水的地方。到了夏天,它們正好在荷塘里滾水散熱。
等到東荊鎮(zhèn)成立人民公社,南灣村改稱生產(chǎn)大隊,刀把地的用場就更大了。周來田他們小隊的隊長每天早晨喜歡把社員都召集到刀把地來派工。社員們喜歡在下田時把私人物品寄放到?jīng)鐾だ铮蜓臅r候,大伙兒會從大田里回到?jīng)鐾ば菹ⅲ赛c茶水,扯點東家長西家短的閑篇。晚上收工,這里就更重要了。隊長會再次召集大家到?jīng)鐾ぃ齼蓛傻刈拢u工分。忙碌了一整天,你的勞累會變成一個數(shù)目字,被記工員坐在涼亭中間的石桌旁記在一個毛了邊的賬本上。到了秋收時節(jié),這些數(shù)字就會疊加之后,再變成一堆實物,甚至就是一沓誘人的鈔票,讓你拿回家去。
這些,周來田都會親身實地參與。如果說這些事,周來田是不得已的,那么,他在刀把地里干的傳宗接代的事,就是他積極主動的了。
三
后來,村民們評價周來田,都說他是個悶葫蘆。周來田也認可自己確實不愛說話。怎么就不愛說話了呢?周來田記得自己小時候是被伙伴們認定為頭兒的。能當(dāng)孩兒頭,除了事事喜歡出頭,就是因為有主意,會說話。不然,作為少爺?shù)纳蛐奶镆膊粫退钋唬€給他照照片。是什么時候,自己變得不愛說話了呢?都是那一包現(xiàn)大洋鬧的。爹說現(xiàn)大洋是沈家應(yīng)該歸公的浮財。公家的東西當(dāng)然不能私自占有。更可怕的是,洋錢的背后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是他周來田私放了地主少爺沈心田。這樣的事,沒人追究便罷,若真是走漏了半點風(fēng)聲,那就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禍事降臨了。何況,這事做得并不機密。最起碼,那條大船上有好幾個人聽見沈心田叫了他周來田的名字。如果這些和沈心田逃跑有關(guān)的人有一個被抓住,周來田就有可能跑不脫。擔(dān)心他人連累是一回事,畢竟自己攔不住。那樣的災(zāi)禍要是真來了,也得需要證據(jù)不是。只要爹藏好了那些洋錢,還有地契,那就可以死不認賬。周來田最怕的,是自己什么時候會說漏嘴,把這秘密曝了光。自己親口說出去的話,即使有再多的聰明伶俐,也沒辦法收回。
周來田就這樣養(yǎng)成了緊開口慢開言的習(xí)性。
悶葫蘆是會吃很多虧的。你不說話,誰人知道你的能干?你就是再能干,也是個人的單打獨斗。這可和集體勞動不相契合。相反,會說話,敢說話,能說話,本身就是一種能力。比如鴨拐子張?zhí)J根。張?zhí)J根放鴨子,也和普通村民一樣,解放前受到了地主沈道祖的壓迫和剝削。土改那會兒,村里召開憶苦大會,張?zhí)J根第一個上臺揭發(fā)。他每天都要給沈家放鴨子,不管是起狂風(fēng)還是下黑雪,也不管是肚里有食沒食,都得去。有時候吃不上飯,只能在接糧湖上扯野菱角充饑。數(shù)九寒天,他穿不上棉衣,還要拖著生病的身子每天起大早去給沈家送菜鴨。他家小子張水生,吃了一只孵不出鴨巴兒的暈鴨蛋,就被沈家管賬先生逼著賠了一只成鴨。這些故事,張?zhí)J根講得聲淚俱下。聽的人也是十分不忍。更重要的是,他帶頭憶了苦,人人都上臺憶苦,這大會就開得圓滿成功。南灣村的土地改革因此進展很順利。張?zhí)J根也因此當(dāng)上了村里的貧協(xié)主任。
當(dāng)然,誰當(dāng)貧協(xié)主任,與小屁孩周來田沒什么關(guān)系。但周來田長大成人,變成南灣村的社員以后,不會說話的習(xí)性就讓他失去了不少機會。
南灣和其他大隊一樣,主業(yè)是糧食生產(chǎn),但也有副業(yè)。水鄉(xiāng)的副業(yè)當(dāng)然是船。用船把湖里的出產(chǎn)運出去,再把村里需要的農(nóng)資漁具運進來,這些既輕省又來現(xiàn)錢。這活路不光是能給公家賺錢,自己手頭也會跟著活泛。來錢的辦法多的是,不一定需要把公款直接塞進自己的腰包。比如在船放空的時候,幫著帶點私貨,甚至有公家的活兒也可以扯理由不去,故意讓船放空,這樣就多了一次干私活兒的機會。日子長了,就知道即使是出公差,也可以夾帶一些私貨。能夠讓領(lǐng)導(dǎo)滿意,又能自己賺錢,還不那么累著,這樣的船工本就是玲瓏心肝玻璃人,會說話只是基本功。這樣的基本功,只有貧協(xié)主任張?zhí)J根的兒子張水生最夠格。張水生年幼的時候就幫著父親放鴨子。父子倆跟著欺負過他們的沈家管賬先生把皮蛋鹽蛋賣到外地,上過荊州,下過漢口,可謂見多識廣。張?zhí)J根在推薦兒子跟著自己一起作為搞副業(yè)的人選時,說他足智多謀。這還真不是吹的,不然,他也不會年幼時就知道弄暈鴨蛋吃了。搞了副業(yè)的張水生就這樣成了南灣村青壯年中最令人稱道的男將。相比之下,周來田只是一個會下死力做田活的老實坨子。
不過,世間的事難以用一個標準畫線。所謂各樣的飯各人吃,各樣的人各人愛。周來田這樣的老實坨子也有人喜歡。喜歡他的人竟是聰明人張水生的妹子張水英。
張家父子出門去搞副業(yè),留下張水英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里出工。生產(chǎn)隊的規(guī)矩,家里有搞副業(yè)的,留在隊里出工的人不能再安排輕省活兒。這是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哪怕張水英只是一個年輕姑娘,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
對于張水英,張?zhí)J根也是有安排的。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嘛。精明的貧協(xié)主任想的是,自己和兒子用幾年時間多賺點錢,除了要壯大家業(yè),也要為水英好生置辦一套嫁妝。等到自己留心在東荊鎮(zhèn)或者襄南市的哪個工廠找到一個吃商品糧的好人家,就把她嫁出去,也不枉了女兒在生產(chǎn)隊吃這幾年的苦。
人算不如天算。張?zhí)J根沒能找到一個好女婿,水英卻看上了老實坨子周來田。來田搞不了副業(yè),只能下苦出工。他也愿意出工。他有他的理由,農(nóng)民嘛,只有種田才有收成,有了收成才有飯吃。吃飯養(yǎng)出來的力氣,就應(yīng)該再去做田。副業(yè)雖好,代替不了主業(yè)。
水英和來田能結(jié)姻緣,都因為她受的苦。
水英的苦是雙重的。出工,隊長就派她和男將們一起干粗活兒重活兒,比如挑糞施肥,或者上水利工。要和女流輩一起,一邊薅薅草,一邊說說笑笑,這是水英想都不敢想的事。干重活兒也就罷了,還要忍受臭男人們的調(diào)笑。干重活兒的男人們是一定要說葷話的。做田不講合與歡,日頭不往西邊鉆。對水英的調(diào)笑總是離不開搞副業(yè)的話題。問她為什么不跟著父兄一起搞副業(yè),她回答不了,有人就代她回答,說女人的副業(yè)可不是那么好搞的。再后面就是一些更不堪入耳的話了。水英不想搭理這些話,只能拼命做事。偏偏她力量太小,做不過男人,往往越是使勁,反倒和人家的差距越來越大。這就更引來了男將們的笑話,看來,你真應(yīng)該去搞副業(yè),只有那個才輕松。說完,幾個人還故意擠眉弄眼。這讓水英氣不打一處來卻又無話可說。你張家占盡了好處,你還不能跟著受點氣?
只有來田不笑話水英。不光不笑話,還幫著她完成定額。不知怎么,周來田一看見水英單細的身子扛著一根扁擔(dān),就感到心痛,即使扁擔(dān)盡頭只是一副空空的秧架子,也覺得她是挑了千斤重擔(dān),就巴不得上前去幫她分擔(dān)一半。水英呢,任務(wù)完不成的時候就盼著來田出現(xiàn)。來田來了,那些調(diào)笑的人也完成任務(wù)散了。來田不說話,就是下力做事。眾人都難為你,只有一個人幫你,這就是真好。來田的好,水英當(dāng)然記住了。一來二去,兩個人都有了心思。
那天的活路是從稻田里挑稻垛去禾場,每個人都規(guī)定了要挑多少田畝的稻垛。水英雖挑得動,卻走得慢。人家挑了三擔(dān),她只能挑兩擔(dān)。等到大伙兒挑完了自己田畝里的稻垛,開始一邊輕松地撿拾早前挑擔(dān)落在田畝里的稻穗,一邊又說開笑話的時候,水英還有近四分之一的垛子沒有挑完。來田也挑完了自己田畝里的稻垛,不去撿稻穗,又下到田里開始幫水英挑稻垛。兩個人不說話,憋著勁兒干活兒。等到他倆挑完,再一起回到田里撿稻穗,男社員們都完成任務(wù)放工回家了。這個時候,兩個人才有機會說上話。
水英說,來田哥,只有你幫我,謝謝你呢。
來田就笑了,說道,隔壁三家的,怎么天天都說這個話。
水英就又說,你天天都幫我呢。
來田就笑笑,繼續(xù)撿稻穗。
撿稻穗也是來田走在頭里。水英撿累了,就站起身來撩一撩額上的亂發(fā),歇一歇。那時候,殷紅的夕陽已經(jīng)擱在了東荊河的堤坡上,大團大團紫金色的云朵從剛收獲了的稻田里生長出來,從天邊直掠過頭頂,就像片片船帆競相爭渡,要漂洋過海。來田就在前面不遠處收拾撿好的谷穗。他正用稻草打一條草繩,要把稻穗捆成一個新的稻垛。來田的頭發(fā)和汗衫被晚風(fēng)吹得鼓起,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飄逸。裸露的手臂和腿上的肌肉卻條條凸出,又讓人能夠想象得出他的孔武有力。
水英看得癡了,站在那兒,忘了說話。
正不知道過了多久,水英突然感到左小腿肚上一疼,就不自覺地揮手拍了一下。一條尺多長的蛇就在她的腳面上掠過。
蛇,蛇,我被蛇咬了。水英一下子癱坐在水田里。剛剛捆好稻垛的來田聞聲跑過來。他在水英面前蹲了下來,端起她的左小腿看了看。腿肚那里有兩星新鮮的紅點,想必是蛇的牙印。他不由分說就用嘴吮吸住那處傷口,好半天,也沒見吸出一點毒血。水英現(xiàn)在放下心了,知道自己是被無毒的水蛇咬了,就說道,水蛇咬個皰,邊走邊消。
心是放下了,身上卻泥水四流。水英就來到刀把地荷塘里洗一洗。洗干凈了,水英擰干衣服,到?jīng)鐾だ镒拢瑴蕚涞葷褚路梢桓桑倩厝ァ?/p>
來田用沖擔(dān)穿了那個小稻垛,扛在肩上,也來到?jīng)鐾ぁD菚r,夕陽最后的幾縷光線正映照著站在涼亭中央用手指梳理頭發(fā)的水英。她的臉上熠熠生輝,她的眉眼生動靈活。來田看呆了。更讓他凝神的是水英的胸脯。那里,一對尖尖的乳房把半濕的白地兒紅花襯衣挺得高高的。他站在涼亭外,不由自主地扔下了沖擔(dān)和稻垛。
水英不躲,她一笑,說道,來田哥,看什么呢?
這一笑讓來田的膽子大了起來。他跨前幾步,就摟住了水英的腰。一接觸到少女的身子,來田的胯下就不老實地硬了起來。他再也顧不得什么,橫著就把水英放倒在涼亭里。水英也不客氣,閉著眼就把個軟飲的舌子吐在了來田嘴里。兩個人胡亂摸著親著,氣息越來越粗壯。百忙之中,還是水英嗔道,憨來田,死來田,我被你硌疼了呢。來田這才拉過那個小稻垛,打開鋪在他們身下。
后來,水英說,來田哥,你可是要一直都對我好。
是的,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
你可記住,這話是你在刀把地說的。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刀把地。
四
周來田重操舊業(yè),再次撿起摸魚踩藕這些水里討生活的本領(lǐng),都是因為他和張水英的愛情有了結(jié)晶。
在刀把地,來田和水英偷吃了禁果,竟一發(fā)而不可收。一而再,再而三的后果,是張水英的肚子大了。出了這樣的事,周來田心里卻很坦然。他是從最初和張水英好上以后,就直奔結(jié)婚而去的。猶豫的是張水英。她也不是不愿意嫁給周來田,是擔(dān)心家里人不同意。
果然,周家托人到張家去提親,張?zhí)J根很惱火。張?zhí)J根說,我不是瞧不起他周來田是農(nóng)村人,我也是農(nóng)村人嘛。但我的外孫總應(yīng)該是個讀書郎吧。這話一聽就是壓著火說出來的,連周家后一代的命運都估計到了,可見失望至極。
失望歸失望,以張?zhí)J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精明,媒人一走,他就看出了女兒的異樣。他和老伴兒關(guān)起門來,逼問水英到底和周來田發(fā)生了什么。水英不說,只是哭。老伴兒還要詳知端底,張?zhí)J根不耐煩了。水英,你到底看上了周來田這個天生的種田佬哪一樣?
種田佬,種田佬,有人做輕省活路,就得有人去種田。要不是你帶著哥哥搞副業(yè),我也不一定是種田佬,更不會跟了一個種田佬。
張水英這話把張?zhí)J根噎得啞口無言。他原先準備教訓(xùn)女兒的訓(xùn)詞,到周家大鬧一場的想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忍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水英,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路,走錯了可沒人替得了你。
自古以來就有種田的人。未必世人都走得,我張水英走不得。
道理雖是這個道理,就是怕以后有饑荒啊。
我和來田,也和世人一樣雙手雙腳,弄一口吃的,未必比別人難。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張?zhí)J根只能長嘆了一口氣。
這時,張?zhí)J根的老伴已經(jīng)回過味來,她打圓場道,水英,你爸都是為你好。你若愿意,我們還能說什么。
唉,我張家的女兒,我還是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的。張?zhí)J根又嘆了一口氣。
沒想到的是,張家這次家庭會議,預(yù)示了周來田和張水英組建的新家很長時間的走向。
按理,周家這個家庭,即使在農(nóng)村,也應(yīng)該是很好過日子的。新婚的周來田和張水英年輕力壯,周來田的父母也不算太老,在生產(chǎn)隊里還算是全勞力。就算周家姆媽借著要照顧一家人生活的由頭不常去出工,家里的工分總額也是村里最高的那一撥。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周家運氣不太好。周來田和張水英結(jié)婚以后不久,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正值幾年困難時期,江漢一帶,水肥土豐,總算沒有大的災(zāi)情,但糧食出調(diào)過多的現(xiàn)象還是有的。南灣人也免不了要多在田畝里下功夫,以保證沒人餓肚子。周家的大人隨方就圓,常常全家人都下地出工。這個滿了周歲的孩子被喂飽了,就獨自一人,用一根繩系在堂屋中央一張八仙桌的一條腿上,讓他自顧自地和家養(yǎng)的雞鴨玩耍。那時節(jié)社會治安好,沒人偷孩子。繩子拴得牢實,也不怕他摔了跤。其實這算不了什么,多少年來,江漢的農(nóng)家都是這樣把孩子帶大的。偏偏這一天回家,水英就發(fā)現(xiàn)孩子病了,不吃不喝發(fā)高燒。她把孩子抱到村里赤腳醫(yī)生那里去看病。赤腳醫(yī)生給孩子喂了退燒藥,就又讓抱回家去。哪知退燒藥不起作用,到了半夜,這孩子上吐下瀉的。天亮以后,孩子他舅張水生聽到消息,撐了船送孩子到東荊鎮(zhèn)去。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看了一眼就說可能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癥狀好像大腦炎,衛(wèi)生院沒有辦法,讓把孩子轉(zhuǎn)送到襄南大醫(yī)院去。一家人忙忙碌碌,找車找船。還沒等趕到襄南市人民醫(yī)院的大門,孩子就沒了。
孩子沒了,所有人都很痛苦。究其原因,肯定是孩子在不經(jīng)意間在地上撿食了老鼠沾染過的食物。痛定思痛,一家人都重視起這個問題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嘛。周來田和張水英一努力,就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連續(xù)生了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起名叫周春桃,小的是男孩,起名叫周豐秋。這一雙兒女,周家再不敢馬虎。周來田的姆媽從此再沒有下過田,一心一意在家里帶孫子,讓孩子穿戴整潔,吃得衛(wèi)生,保證他倆健健康康成長。
鄉(xiāng)下人過日子,也是有比較的。最容易相互比長論短的,就是姑舅兩家。平日里的生活,周來田自認為憑著他和水英勤快,家里的陳設(shè)和吃穿用度并不輸給常年搞副業(yè)來錢快的大舅哥家。到了過年,兩家人的區(qū)別就看出來了。張家三個孩子,個個孩子都有新衣新鞋。周家兩個孩子,身上雖潔凈,卻只能做到根據(jù)身量變化換新衣。這還不是主要的。張家孩子到姑媽家做客,吃的零嘴是農(nóng)家自做的米花糖、炸翻餃之類的。周家孩子到舅媽家做客,得到的不僅有村里難得一見的蘇打餅干和雪棗,另外還有玻璃彈珠和摔炮花炮這樣的玩具。
有了區(qū)別就有了等級。有了等級,大人孩子就在對方面前,臉上顏色都淺了三分。臉上少了顏色,心里氣性卻大。水英立馬就想起了兩家當(dāng)初議婚時,父親對自己說的那句外孫應(yīng)該是個讀書郎的話。難不成自己生的兒女今后也要繼續(xù)做種田佬?怎樣才能讓孩子今后不做種田佬,現(xiàn)在又看上去比侄子們更體面呢?那時候的農(nóng)村沒有各種培訓(xùn)班,連幼兒園都沒有。真是得虧張水英想出來一個好辦法,她想著讓還不到入學(xué)年齡的周春桃和周豐秋到村里一個老私塾先生家去學(xué)寫大字。解放后,私塾先生不能再教私塾了,但可以跟著他學(xué)寫墨筆字呀。老先生肚里那些老書沒用了,這個手藝可沒有丟下,私下里教寫字也不犯忌。張水英把自己這個主意在家里隨意提了一嘴,全家人就不問緣由地同意了。這是提高整個家庭素質(zhì)關(guān)乎周家后代成長進步的好主意,怎么能不同意?周來田的爹還舉了一個例子,當(dāng)初,沈道祖家那個賬房先生比東家還要人五人六的,還不是因為他會寫幾個字。要不然,他身無縛雞之力,誰會拿他當(dāng)一回事。
主意是好主意,實施起來也容易,但農(nóng)家的任何一點變化可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起碼的,兩個孩子平常使用的筆墨紙硯就是一筆現(xiàn)成的開支。特別是紙,練習(xí)寫字可是天天都要用到紙。就是用廢報紙也要想盡辦法找到來源。一個農(nóng)家,哪來的廢報紙?后來,來田總算想到了讓孩子用樹枝在屋前屋后地上畫字的土辦法,那也需要天天有人幫他們把寫畫松軟了的地用石磙碾壓平整了,便于第二天再寫。這也是需要工夫的。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關(guān)鍵是孩子的成長方式發(fā)生了改變。別人家的孩子放學(xué)以后,可以幫家里尋豬菜,可以到田畝里去挖殘留的紅薯,還可以摸魚踩藕,實在有了閑暇,就是抓子兒跳房子躲貓貓地玩耍。春桃和豐秋卻要去私塾先生家練字。這無端地就減少了家里的收入,也影響了他倆的生活習(xí)慣。當(dāng)然,有付出就會有收獲。這收獲不僅是倆孩子都能寫出一手好字,還因為養(yǎng)成了好習(xí)慣,從小到大學(xué)習(xí)成績都很好。這讓周家得到了村里人的好評。村里人在教育自己家孩子的時候拿周家姐弟倆做現(xiàn)成例子,你就知道玩,怎么就不學(xué)人家春桃和豐秋?到時候人家出去穿皮鞋,你要一輩子穿草鞋。姐弟倆也讓張水英回到娘家掙足了顏面,他倆的高分成績單當(dāng)然更勝于哥哥張水生家表兄妹穿戴整齊的衣著。
贊譽的背后卻是加倍的努力。孩子們留下的窟窿當(dāng)然歸大人補上。在和社員們一起出工以后,張水英和婆婆在家招呼孩子,料理家務(wù),養(yǎng)豬養(yǎng)雞。周來田和爹就去想方設(shè)法找錢。農(nóng)村找錢的辦法有限,無非偷偷摸摸弄點水產(chǎn)。父子倆還不能在一起弄,否則目標太大。周來田又回到了刀把地。他總是有辦法時不時在那里弄到接糧湖才有的大魚。不必天天有,十天半月搞一條就能賣不少錢。周爹的領(lǐng)地是南灣閘到東荊河那一條引水渠。周爹每天只帶著一只漁撮子和一只別簍,就可以弄到一兩斤小魚。他把小魚賣給鎮(zhèn)上機關(guān)站所的干部們,讓他們用油炸了下酒。周爹的收入是每天一兩毛的小錢,但天天有,也很能頂事。
日子要這么有苦有樂地過下去該是多么好啊。偏偏周爹得了血吸蟲病。在江漢,血吸蟲病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病。這是古來就有的疾病。農(nóng)村有了合作醫(yī)療制度以后,村里有了赤腳醫(yī)生,社員們得了小病本來就不怕。毛主席寫了《送瘟神》的詩詞以后,襄南農(nóng)村陸續(xù)建立起了血吸蟲病防治所。社員們感染了血吸蟲病,只要到東荊鎮(zhèn)的血防所去免費住上十天半個月的院,也就治好了。周爹的問題是太大意了。也不知道他是仗著自己身體素質(zhì)一直不錯,還是惦記著每天那一兩毛的小魚錢,他一發(fā)病就是重癥,肚子大得像個螳螂,大腿細得像根麻稈。等到周來田和張水英把他送到血防所,醫(yī)生一陣埋怨,說他都到了晚期了,再不治療就會有性命之憂。那時候的醫(yī)療水平畢竟有限,治血吸蟲病的辦法是以毒攻毒,打銻劑。待到周老爹的晚期血吸蟲病治好,他這人也算是廢了。他竟和一個被廢去了武功的人一樣,渾身沒有半分力道,再也不能去生產(chǎn)隊出工干重活兒,更不能私自下水去弄水產(chǎn),連在家里坐著打幾雙草鞋,也讓他氣喘吁吁。
家里突然就喪失了一個全勞力,又多了一個要人養(yǎng)活的病秧子,兩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又正在長身體,這可叫周來田和張水英夫妻倆為了天大的難。
五
完全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公認的悶葫蘆周來田竟然給大隊提出了重大的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建議。這就是在接糧湖刀把地一側(cè)圍湖造田,徹底改變南灣村人多地少,糧食不夠吃的困境。
周來田的建議是在大隊支書到他家給他爹吊孝的時候提出來的。一個舊社會受過地主老財壓迫和剝削的老貧農(nóng)去世,大隊支書去吊孝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_@是周家老爹應(yīng)該享受的政治待遇,盡管周爹是喝了劇毒農(nóng)藥1059自殺的。據(jù)說周來田那天膽子很大。支書只是問了一句,老人家怎么就想不開呢?周來田的回答沒好氣,太遭孽了呢。這樣的話平常是不能隨便說的。但那天支書似乎也沒在意,只是長長地感嘆了一聲,唉,都是村里人多地少鬧的。
周爹自殺,當(dāng)然是把什么都想清楚了。活著,不過是浪費糧食而已。關(guān)鍵是這糧食浪費不起。如果光是一家人吃飯穿衣,靠著兒子和媳婦勤扒苦做,也不會輸給別人。問題是兩個孫子都上進,愛讀書寫字。這本是好事,但這好事卻需要代價。這代價卻又是一點一點出現(xiàn)的,總不能因為缺少孩子的買鉛筆橡皮的錢去找人告幫吧,但這錢又是急用的。沒有鉛筆橡皮,倆孩子的學(xué)就上不成。這可讓后來連草鞋草繩都打不了了的周爹心焦。自己幫不了他們,也不能成為他們的負擔(dān)吧。那還不如死了的好呢。老人也沒有什么要交代給兒子媳婦的,唯有周來田放走沈心田的時候拿回家的那一紙地契。地契本來和那十一塊銀圓一起,被周爹埋在伙房灶前的柴草渣窩子底下。就是后來翻修房子也沒有拿出來。但這些年來,周爹一來二去,已經(jīng)偷偷兌換出去十塊銀圓。留下那塊有個凹點的洋錢,實在是為了給擔(dān)驚受怕半輩子的兒子周來田一個交代。
周爹留給家里人最后的交代是在自殺的前夜。是夏天,一家人吃完晚飯在門前禾場上乘涼。本年度上學(xué)期結(jié)束,周春桃和周豐秋又取得了好成績。下學(xué)期,周豐秋也和姐姐一樣,要升到東荊公社中學(xué)去了。一家人都很高興。躺在竹床上的周爹就說起了這些年是如何花費了那十塊銀圓的。幾時因為要給倆孫子出報名費,到東荊公社一塊兌一塊換了錢。幾時又因為過年要給他倆換新棉衣和罩衣,付給了彈花匠一塊銀圓。還有幾塊錢是支應(yīng)了兩個孩子好幾個學(xué)期的筆墨紙硯。所有賬目都魚清水白。最后,周爹就把周來田和張水英叫到堂屋,自己起身到房里拿出那一張地契和最后一塊銀圓交給張水英,說兩個孩子都上了中學(xué),以后再也管不了他們了,只能你們自己多操心了。
周來田把那地契從水英手里拿過來看了看,見那地契紙張折痕如新,墨跡紅印油光水滑,就說,爹,你竟然保存得這么好,不過,有什么用呢?沈家所有的田畝都充公幾十年了。再說,這刀把地也沒人當(dāng)回事。
周爹說,怎么沒有用?刀把地是沈心田親口許給你的,這和公家分的田畝到底不同。只要沈家人沒有死絕,總有一天,這地契會有個說法。
有個什么說法,我看還是我春桃和豐秋的成績單最有說服力。周來田順手就把地契還給了張水英。
那倒是。周爹說著笑了。眾人也就笑了。連白天的暑熱也好像一下子全部消散開去。
第二天暑熱再起,周爹按計劃喝下了早就備好的劇毒農(nóng)藥,釀成了悲劇。等到周來田的姆媽燒好早飯來叫堂屋里的老伴兒吃飯時,他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此時,一眾鄉(xiāng)親團坐在周家屋前搭建的靈棚里。周來田一邊給父親磕頭燒紙,一邊聽著來吊孝的親戚朋友和支書說話。面對死人,他們說的卻是如何活下去的話,由不得眾人不認真。周來田清醒地聽到支書嘴里說出了人多地少這樣自己心坎上的話,不覺就接口說道,是啊,書記,我們都愿意出力種田,恨不得把自家的屋場都種上莊稼,好多收糧食。
是啊是啊,誰人不想多收糧食,但沒有田畝呀,屋場到底種不得莊稼呀。
有田畝。有刀把地。
刀把地能夠種幾顆谷?
可以沿著刀把地圍湖造田呀,反正接糧湖放在那里,也沒有大用場,不如圍了。不知怎么,悶葫蘆的周來田一開口就止不住地說了一大篇。
這時候援軍到了,周來田的岳父張?zhí)J根開口說話了。張?zhí)J根說,我們有條件圍湖造田。據(jù)說古時候的楚靈王從貶王島被接出去繼位的時候,手下人是專門給他開辟了通天大道的。我看從島上連接涼亭的那一溜兒蘆葦,就長在這條道的路基上。我們只需要把這路基培土形成一道擋水堤,再把堤內(nèi)的水排出去,就可以得到良田好幾百畝啊。
支書說,您是老貧協(xié)主任,您見多識廣,您也贊同圍湖造田?
嗯,我贊同。張?zhí)J根點了點頭。這個時節(jié),正滿世界地割資本主義尾巴。張?zhí)J根父子的副業(yè)也在割尾巴之列。丟了這看家的本領(lǐng),再沒有地種,饒是他見多識廣,也沒轍。
支書還不放心,又看著來吊孝的眾人說,你們都贊同圍湖造田?
贊同贊同,我們都贊同。
周來田想,原來怕餓肚子的不僅僅只有我家呀,只是枉死了我爹。他想著難受,就哽咽著哭出了聲。吊孝的男女也就跟著這個壯實的漢子哭了起來。
眾人都支持的好主意也需要等待一個好時機才能得以實施,盡管這主意是在付出死去一個人的代價時才被人提出來的。
過了半年,襄南全市開展了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大寨的首要成功經(jīng)驗就是拼命擴大田畝,拼命為社會主義種糧食。什么三戰(zhàn)狼窩掌,就是要從石頭縫里刨出耕地來,什么千里百擔(dān)一畝苗,人工挑水抗旱,就是要出大力流大汗地保豐收。南灣作為湖區(qū),學(xué)大寨當(dāng)然要向荒湖要田畝,要糧食。圍湖造田的方案就這樣真的被支書匯報到了東荊公社黨委。
支書的方案是科學(xué)合理的。他請來了市里水利局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實地勘察了接糧湖刀把地一側(cè)。結(jié)果顯示貶王島確實曾有過大路通往陸地,而且是島前島后兩頭連通,似乎證實了張?zhí)J根說的,楚靈王不走回頭路,從島后上島,從島前出島。這個且不管他。只要在這傳說中王道的路基上筑出一條大堤來,再把堤內(nèi)的水排到湖里去,就可以圍出湖田八百畝。南灣村人多地少的矛盾就會一勞永逸地得到解決。
有群眾的呼聲,還有科學(xué)考察的論證,又正值冬季農(nóng)閑,公社領(lǐng)導(dǎo)很快就同意了南灣大隊圍湖造田的方案。領(lǐng)導(dǎo)的支持是扎扎實實的。公社黨委書記不僅答應(yīng)了要在動員會上親自做報告,還答應(yīng)了抽調(diào)公社拖拉機站的推土機供大隊使用,又派人到市里去弄來部分柴油指標和專門的砂石草料專供工程使用。天公也作美,今冬以來,襄南地區(qū)就沒有下過雨雪,出現(xiàn)了少有的冬旱。刀把地那一帶,湖水退去,竟然露出了黑乎乎的湖底。
盡管只是一個大隊的行動,南灣圍湖造田工程依然是轟轟烈烈的。自從動員大會以后,全大隊搜羅出來的那些彩旗就一直醒目地掛在工地四周,在呼呼的北風(fēng)中獵獵招展。涼亭那里地勢高,天然就是一個指揮部的所在。指揮部設(shè)置了一只高音喇叭,用于通報工程進展,表揚先進,批評落后。其實不需要過多的宣傳。刀把地四周插有一米見方的十幾塊寫有大字的蘆席牌,組成了一幅標語:人心齊,泰山移,大寨美名南灣續(xù)。它完美地體現(xiàn)了在標語和彩旗之間要么挑著箢箕,要么拿著鐵鍬忙忙碌碌人群的精氣神上。
如果有航拍,你只能看見黑色的背景下,一大團雜色活動體如螞蟻搬家一樣來來回回,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張張揮汗如雨的臉,一雙雙蹣跚而又頑強的腿。從沒有哪一次運動讓南灣村人的參與度這么高。大隊安排青壯年勞力參加工程建設(shè),但每天每時,南灣村的男女老少都要在工地顯示自己的存在。每個勞力的工程量看起來不高,一個人每天是一點五個土方。但由于取土處和沿途都淤泥深厚,一擔(dān)泥土挑到目的地,要花費不少力氣。這時候就有不少人來出主意想辦法,來助力。路途泥濘難行,貧協(xié)主任張?zhí)J根就想出了在地上墊篙排根的辦法。于是沒有安排工程任務(wù)的婦女就圍著自己小隊的路段用一塊塊篙排根修路。一大擔(dān)濕土挑到工程段,往往一半的泥粘在箢箕底倒不下來。那些半大的小子就專管提著箢箕磕去濕泥。就連半大的女娃也有自己的事,她們幫著后勤組淘米洗菜撿柴火,安排工程人員的生活。
平日里,做田的人總是靠著葷段子排解疲勞,打發(fā)時光。這次不一樣。不光因為各家各戶都有孩子在場,更重要的是,參加筑堤的每個人心里似乎都有點什么盼頭,就像廣播稿里說的什么改天換地的精神。改天換地的說法明顯夸張了,但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盼頭卻讓人身上憋著的那一股勁,永遠也使不完。
周來田是最愿意到一線工地去的,他提出了圍湖造田的建議,還巴不得自己親自造一塊田出來。大隊偏偏安排他去撿魚挖藕。被圍出來的湖面,每天的水面都在縮小,確實需要人每天都去撿魚挖藕。撿到的魚和挖出來的藕會被送到臨時食堂去,用來改善所有工程人員的生活。這也是大隊領(lǐng)導(dǎo)人盡其才指揮藝術(shù)的體現(xiàn)吧。周來田撿魚,也因此能夠隨時看見工地的全景,掌握工地的動態(tài)。工地上的人群讓他感到欣慰。原來大家都愿意隊里多些田畝,都愿意為此出一份力氣。他周來田出的主意不光是為了解決自家人吃飯的問題。自己這悶葫蘆說的話也像大隊領(lǐng)導(dǎo)說的那樣一呼百應(yīng)。這讓周來田平添了膽氣。有了這些想法,周來田就更注意工地上的動態(tài),生怕出現(xiàn)了什么紕漏。這樣,他時不時就到指揮部去提出對具體工程的建議,也不管說得對不對。
還真讓周來田發(fā)現(xiàn)了大問題。
工地上原本有大隊從公社請來的水利技術(shù)人員。技術(shù)員指揮各個施工班組按照藍圖施工,也指出了湖區(qū)施工最需要注意的事項是基腳扎實,特別要注意積年的藕坑。遇見暗溝暗河,要加大范圍,隨時填平。遇到大的險情,要使用砂石料搞好基壓。但技術(shù)員不是村里人,不可能全天候在崗。每天他還要回公社休息。所以,大隊就安排了對水利有經(jīng)驗的老貧協(xié)主任張?zhí)J根協(xié)助技術(shù)員工作。
險情出現(xiàn)在大堤合龍之后。
那天午后,大堤合龍,主體工程基本完成,剩下的任務(wù)是加固堤身。正是星期六,辛苦了一周的技術(shù)員見大功告成,就提前給大隊領(lǐng)導(dǎo)打了招呼,坐著公社的拖拉機回家去了。
技術(shù)員一走,工地上開始打腰歇。社員們休息一會兒之后,再把全天的工程修檢一下,就可以收工回家了。一眾男女老少都散坐在老湖堤的四周,遠遠地看著周來田捉魚。太陽偏西的時候,周來田抓到了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青魚。大伙兒就為他鼓噪,歡呼。周來田心里得意,想著今天大家伙碗里都會多一塊美味的魚肉了。那大青魚不老實,被周來田捉到手里后又刺溜一下竄到大堤邊上的淤泥里面去了。周來田怎么會饒它,他不顧泥水飛濺,再一次按住了青魚肥厚的脊背。他用手扣住魚鰓后,把它扔進了身邊的麻袋里。就在周來田翻到大壩另一邊湖里去洗一洗手,再次爬上大堤頂上的時候,他看見眼前的大堤斜坡上有泥塊不停地滾下水面。
不好,要垮堤。要是新修的大堤垮塌了,湖水就會涌過來。這個斷面的工程就會前功盡棄。
爹,爹,有險情,有險情啊。周來田叫的是正在巡查新堤的岳父張?zhí)J根。其他人都相距太遠。
張?zhí)J根聞聲跑過來,一看不好,馬上叫女婿快點到刀把地指揮部去報信,自己則招呼就近的社員搬了竹跳、木樁等工具過來搶險。
支書聽了氣喘吁吁跑到?jīng)鐾淼闹軄硖锏膱蟾妫⒓赐ㄟ^廣播組織青年突擊隊搶險。砂石料和草袋及時運到了出險處。時機剛剛好,張?zhí)J根正好安排人打好了木樁。大批量的基壓物資沿著新堤倒下去,堤腳就穩(wěn)住了。
就在所有人都要松一口氣的時候,就聽得張?zhí)J根哎呀了一聲。他一直站在一塊竹跳上指揮搶險,此時一不留神,從竹跳上掉進了湖水里。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水里的張?zhí)J根快速地下沉,就知道他是掉進了一個淤泥深重的舊藕坑。等到大家七手八腳地利用竹跳和木棍運動到他陷進去的地方,合力把他拉出來,張?zhí)J根已經(jīng)在淤泥里窒息死去了。
南灣圍湖造田工程建成之后,共得湖田八百二十畝。對于小小的南灣大隊,這確實是前所未有的無量功德。但這工程的動議是因為死了一個人,工程完工之際又死了一個人,這讓人實在是高興不起來。所以,工程結(jié)束時大隊連一個慶祝典禮都沒有組織,只是拆了刀把地那兒的指揮部,然后通知參加會戰(zhàn)的社員回家過年,就此作罷。
周來田心情復(fù)雜。除夕那天夜里,他獨自一人到刀把地去燒香化紙,祭奠父親和岳父。他把兩位老人家的引路燈點亮在涼亭中,祈愿兩位老人家能夠找到回家的路。周來田叩首作揖,十分虔誠,但他并不哭泣,他只是輕聲祝禱。到后來,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并沒有像常人一樣,祝愿自己的先輩往生極樂世界,從此快樂逍遙,而是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保佑他周來田從此以后再也不愁沒有田種,子子孫孫再也不愁沒有飯吃。
六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人發(fā)現(xiàn),周來田變得愛說話起來。周來田對人說話,一般都是在做田的時候。他帶著一幫雇工做事,要么是插秧,要么是割稻。他當(dāng)然處在最前列。一來是習(xí)慣了干活兒麻利,二來也是要給眾人做個表率。周來田干完一塊田的活兒,就會站在涼亭那里四下查看。哪一個雇工的秧插得行距過寬過窄,或者割下稻谷后,鋪放得不整齊,他就大聲叫喊著讓那人糾正。要是你在秧田里扯草不過關(guān),他干脆重新蹚水下田,幾大步就來到你身后,然后把那些又在渾水里冒出頭的雜草連根拔起,送到你鼻子底下讓你看,讓你當(dāng)場下不來臺,再也不敢不認真干活兒。當(dāng)然,周來田也不是永遠這樣一副怒目金剛的模樣。打腰歇時,他給你敬煙,總是一邊微笑,一邊說著“把你郎吃了虧”這樣的客氣話。晚上,田畝里收拾干凈以后,周來田牽了水牛,帶著大伙兒迎著晚霞回到自己家,大聲招呼水英把準備好的酒菜端到門前禾場上來,然后就是圍著八仙桌打著圈兒地給大家敬酒,說的當(dāng)然都是真誠感謝的話。
周來田也時常為自己在關(guān)鍵時刻敢說話、多說話而暗暗自得。
土地承包的時候,按照村里的做法,是要抓鬮的。田畝有肥有瘦,地域有近有遠,只有這樣最公道。開社員大會的時候,大隊長正要宣布分田方案,周來田突然站了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他對著主席臺喊了一句,我要刀把地。這讓大伙兒都吃了一驚,會場一時安靜下來。
按照老莊稼把式的想法,刀把地并不是一塊好田畝。最起碼,這塊地還沒有種熟,到處都是淤泥,不好耕種。涼亭那兒又太硬,連犁都插不下去。正因為如此,大隊分田的時候,考慮這個因素,給分得刀把地的戶主搭配了超數(shù)量的湖田。周來田正是看中了這一片大數(shù)量的田畝。
有人當(dāng)眾破壞規(guī)則,肯定要有一個說法。會場很快就吵吵嚷嚷起來,戶主們議論紛紛。支書只得親自把周來田請到主席臺上當(dāng)眾問他,你為什么認為刀把地應(yīng)該分給你?
周來田也不怵,梗著脖子說道,我父親,我岳父都死在這塊地里。刀把地只能我來耕。說完這一句,他還轉(zhuǎn)過頭去問臺下的戶主們,你們說是不是?
會場又有一小段時間的安靜,但馬上又是嗡嗡聲一片。只不過這一次的議論夾雜了不少人的點頭贊許。
支書趁機說道,贊同把刀把地分給周來田的舉手。
他話音剛落,會場里就舉起了差不多一半的手臂。支書和大隊長也舉起了手,剩下的戶主們也就跟著舉手表示同意。
不過,周來田在指揮自己的雇工們干活兒時說的話卻常常讓他后悔。他覺得自己不該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雇工們說話那么硬腔,甚至自己就不應(yīng)該雇傭他們。但雇人干活兒又是不得已的。
當(dāng)初,周來田承包到刀把地及周邊好幾十畝地以后,耕種起來是遭了大罪的。一般來說,湖田每年只種一季。這是因為湖田肥,一季的收成已經(jīng)不少了,再者湖田不熟,水深淤泥多,也難于耕作。周家本就田畝太多,偏偏周來田每年都要在湖田里種植兩季水稻。這可讓周家人都受了累。周家姆媽年紀大了,能夠為一家人做飯已經(jīng)是盡力了。農(nóng)忙的時候,周來田和張水英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也忙不過來。為了趕季節(jié),周春桃和周豐秋姐弟倆也常常從學(xué)校請假回家?guī)椭依锔赊r(nóng)活兒。這可有違周來田的初衷。多種田多增收原本就是為了這姐弟倆好好上學(xué),怎么能耽誤他倆的學(xué)習(xí)呢。按說,莊稼人遇見農(nóng)忙,可以和隔壁三家換工,但周家兩口子白天黑夜忙,沒有換到人家田畝里去的機會,也就沒有人無條件給他家打工。再有,就是請親戚幫忙。偏偏周來田堂兄妹少,張家倒是有大舅哥一家子,可張水生在土地承包政策一出臺,趁著再也不需要到生產(chǎn)隊出工的機會就跑到襄南做生意去了。他自家的田畝尚且需要人打理呢。
唯一的辦法是雇人。
雇人也不能用現(xiàn)錢。畢竟前幾年還講究階級斗爭新動向呢。周來田的辦法是拿了自己家母雞下的蛋,還有張水英偷工摸夫做的酒釀、粽子送人。但這個辦法哪能久遠。后來總算是有了一個好辦法。刀把地涼亭周圍土塊太硬,不能改造成水田,周來田不愿荒廢這些田畝,就在那里種上了綠豆。沒承想打下的綠豆籽粒飽滿,豆沙豐厚。從此,這些綠豆就成了他雇人的硬通貨。
周來田種田的難處就這樣熬過去了,他卻并不安心。每每一年到頭,田里的收成出來了,是一個可觀的數(shù)目字。白天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到了晚上,周來田躺在床上對張水英說,哎,你看我們像不像老地主沈道祖呢?張水英本沒有想到這個,聽了周來田的話,吃了一驚,竟坐起身來。本來打算想辦法讓孩子他爹在自己身上耕耘一番的心思也丟到爪哇國去了。她當(dāng)然沒有答案。張水英只能把自己的擔(dān)憂在第二天告訴哥哥張水生。張水生果然見多識廣。他一聽就笑了,說道,你們都成了沈道祖?沈道祖自己種過地嗎?沈道祖給過人家綠豆嗎?不都是我們這些佃戶們上趕著把租子交到管家那兒去嗎?現(xiàn)在可沒有沈道祖那號地主了。時代變了,你們的眼光老了。你看看我,要在過去,有人知道我把烏龜王八販運到廣東去,還不打我一個投機倒把罪呀。再說,今天沈道祖沈心田一家要是真回來投資,政府恨不得用八抬大轎去接他們呢。我那種田佬妹夫,要真和沈家有什么瓜葛,我這個大舅哥可要跟著發(fā)大財了。
大舅哥的話說得雖然夸張,判斷卻是正確的。好些年,周來田的綠豆換工也沒有遇見什么麻煩。
疑疑惑惑中,周來田迎來了他的第一個高光時刻。周春桃和周豐秋姐弟倆雙雙考上了大學(xué)。
論起來,全家人都為這件長臉的事出了大力。春桃和豐秋自不必說,他們夠努力的了。姐弟倆求學(xué)的東荊鎮(zhèn)中學(xué)是一所普通農(nóng)村中學(xué),自從恢復(fù)高考以后,就沒有一個畢業(yè)生考上大學(xué),成績最好的年份也不過是走幾個中專師范生。春桃和豐秋高中畢業(yè)的當(dāng)年也是什么都沒撈著。按照老師們的經(jīng)驗,他倆這樣有上升空間的畢業(yè)生一定要復(fù)讀,而且應(yīng)該到襄南市的重點中學(xué)去復(fù)讀。復(fù)讀是全家人都默認了的。畢竟從發(fā)蒙開始,這姐弟倆就是村里出了名愛學(xué)習(xí)的好學(xué)生,如果不讀出個子丑寅卯來,豈不是多年以來的心思都白費了。周來田對兩個孩子說,只要你們愿意,復(fù)讀幾年都可以,不要擔(dān)心錢的事,我們家扛得住。姐弟倆同意復(fù)讀。他倆從小就愛讀書寫字,早已認定非這條路不走。再說,這些年父母的辛苦姐弟倆看夠了,他倆太想改變一家人土里刨食的命運了。不過,復(fù)讀歸復(fù)讀,姐弟倆卻不愿意離開東荊鎮(zhèn)。農(nóng)忙的時候,他倆還得請假回家下田呢。這也注定了他倆的復(fù)讀之路要多走幾個來回。
好事多磨。這一年,周豐秋終于超常發(fā)揮,考上了省里的農(nóng)業(yè)學(xué)院。周春桃也順利考上剛剛升格為師專的襄南師范。姐弟倆打破了東荊鎮(zhèn)中學(xué)高考零的紀錄,也成為南灣村走出去的第一批把草鞋換成皮鞋的大學(xué)生。
這樣的喜事當(dāng)然在村里引起轟動。從春桃和豐秋拿到成績單開始,直到郵遞員把正式錄取通知書送到周家,周來田和張水英兩口子就不斷地接受村里人的口頭祝賀。連路過家門口的鄰村人也要開口討一杯喜酒喝。周來田終于決定要干一件大事。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晚上,興奮了大半天的夫妻倆仍然睡不著。周來田推了推身旁的張水英,說道,水英,我們得請客了。
當(dāng)然請客。親戚朋友,隔壁三家對門四戶,村里的領(lǐng)導(dǎo),還有春桃豐秋的老師同學(xué),都要請。
我說的是凡是來送恭賀的都要請,即使只是說了一個搭口話。
是啊是啊。
我說的是一分錢份子錢都不收。
啊?這要花多少錢?
花多少錢也請。雙棒大學(xué)生,這是我周家從沒有過的大喜事。連全村都沒有過。這不就是過去說書的說過的一門兩進士嘛。
張水英坐起身來,拿了蒲扇看著周來田,卻忘了扇風(fēng)。周來田又說,我算過了,我們家豬圈里的兩口肉豬殺掉,肉就夠數(shù)了。再把偏廈里的谷賣掉一半,買魚和雞鴨也夠了,都不用花什么現(xiàn)錢的。如果你嫌不熱鬧,就把鎮(zhèn)文化站的電影包一場,就在我家禾場上放。你看怎么樣?
張水英這下知道老頭子心里把一切都籌劃好了,就附和道,我們平日里不放炮仗,放就放個響的。
兩個大學(xué)生出發(fā)報到的前一天,周家真像過節(jié)一樣。全天川流不息的是吃流水席的鄉(xiāng)親。雖說周來田不收份子錢,但鄉(xiāng)親們到底要表示自己的心意,很多人都送來了衣料、煙酒之類的禮物。送的最多的是鞭炮。周來田一邊收一邊就安排新科大學(xué)生周豐秋隨手燃放。爆竹聲響和隨著酒席的香味直飄刀把地。周家屋前屋后自然被鞭炮碎屑染成了一片紅色海洋。最讓周來田舒心的是教姐弟倆書法的那個私塾老先生送來的一塊牌匾,那牌匾紅地兒黑字,上面大書著油光可鑒的四個正楷字:耕讀之家。周來田想,耕讀耕讀,由耕到讀,以耕養(yǎng)讀,我周來田算是種田種出名堂來了。在大門上掛牌匾,那可是沈道祖家才有的事,世事輪回,現(xiàn)在可輪到他家的放牛娃了。周來田甜滋滋地跑前跑后,不再算計這一次客請下來,會花掉多少錢。
好事總是連成串。
沒過幾年,東荊鎮(zhèn)時興起到南方打工,青年男女大都背著簡單的行李去了深圳東莞。留在家里的多是老弱病殘,被人稱作九九三八六一部隊。種田的人少了,外加上田畝的提留一天天加重,開始出現(xiàn)土地撂荒現(xiàn)象。接糧湖的湖田難種,因此首當(dāng)其沖。多有南灣村的農(nóng)戶只需要代繳提留款,就把責(zé)任田送人的。人棄我取,周來田也就陸陸續(xù)續(xù)在刀把地周邊收了人家一百多畝湖田,變成了南灣村有名的種植大戶。
從幾十畝責(zé)任田到兩百多畝地,田畝多了,還是那個老問題糾纏著周來田,花錢雇人。這么多的地,可不是涼亭那兒出產(chǎn)的幾顆綠豆能夠解決問題的。還是見多識廣的大舅哥張水生給他拿了主意。張水生說,城里蓋房子,早就開始請小工,工錢都是一天一結(jié)。
周來田說,城里那是工商業(yè),種田不一樣,種田總和地主沾點邊。
張水生笑了笑,又說,前幾年,省報上就宣傳了大洪山農(nóng)場的一個種田大戶楊三運的事跡,未必他能夠靠一家人的勞力種出一個萬元戶來。
周來田素來不善于與人交際,尤其是怕見官面上的人。但關(guān)系到自家發(fā)展的重大問題,由不得他不出頭。想來,這楊三運就是上過報紙,也不過是一個種田的,應(yīng)該不至于瞧不起誰吧。于是,周來田就真的搭車到大洪山農(nóng)場拜訪楊三運。他在田埂上找到了這個名噪一時的人,果然只是一個大了他十來歲年紀的老農(nóng)。楊三運當(dāng)然沒有瞧不起他周來田。他遞給周來田一根流行的芙蓉?zé)煟瑑蓚€人就坐在一棵大槐樹下一邊抽煙一邊聊開了。周來田跟楊三運說起剛出現(xiàn)的拋秧技術(shù),說起麥瓜稻的種植模式,一下子就接上了頭。內(nèi)行遇內(nèi)行,勝似親哥兒倆。楊三運也不保留自己的莊稼經(jīng),敞開胸懷說了自己的山區(qū)坡地種植模式。說到花錢雇人的問題,楊三運說,我們農(nóng)場職工習(xí)慣了每月發(fā)工資,拿錢請人這事,沒人覺得有問題。周來田就有些發(fā)愁起來。楊三運一笑,說道,來田兄弟,你怕這個干什么?你雇人的錢不就是你勞動得來的嗎?又不是像地主老財那樣靠剝削得來的。你犯得著傷腦筋嗎?
一語點醒夢中人。周來田告別楊三運回家以后,試著拿錢到村里請人幫工,還管飯,居然也沒有人阻止他。田畝多了,又解決了用工問題,周來田的心情越來越好。在大學(xué)生周春桃和周豐秋眼里,父親竟然有了一些小資情調(diào)。周來田有事無事就喜歡到刀把地轉(zhuǎn)轉(zhuǎn)。他經(jīng)常拖一把鍬,不是把某個凼子挖開放水進田,就是把某處水籪重新堵上保水。陽光下,收割了的田畝里,他敞著懷坐在田塍上一邊抽煙一邊手捻著黃燦燦的谷粒把玩。蛙鳴中,他戴頂斗笠在潿溝旁一本正經(jīng)地教半大的小子釣黃鱔。更多的時候,周來田像個無事忙,只是蹲在地里,抓一把泥土,一時捏碎,一時又加水和上。看到了這些圖景,春桃就對豐秋說,爸爸像梵高畫的油畫。鄉(xiāng)下人也許欣賞不了油畫,在他們看來,今天的周來田有點幾十年前沈道祖的神韻。只不過沈道祖是舊時代的地主,周來田則辦起了一個新時期的家庭農(nóng)場。
不過,人總是有旦夕禍福的。在周春桃和周豐秋畢業(yè)參加工作并先后在襄南成家以后,八十多歲的周家姆媽得了重病。周來田把她從東荊鎮(zhèn)衛(wèi)生院轉(zhuǎn)到襄南市,又從襄南市人民醫(yī)院轉(zhuǎn)到省城。老人家的遺憾是,她最后到底是因為什么病走的,沒有確診。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論是身體諸多臟器功能衰竭。但老人家幸運的是,她最后住進了省城的大醫(yī)院,享受了一次城里人的待遇。
據(jù)說,省城的接診醫(yī)生有些瞧不起身穿一件舊迷彩服,一張黑臉上溝壑縱橫的周來田。他將要開處方的時候,關(guān)切地對周來田說,老鄉(xiāng),我們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每天的費用可是要大幾百塊錢呢。
周來田說,這是救我的親姆媽呢。大不了,我賣掉一個倉庫的糧食。
那個醫(yī)生再也不多說什么,直接將開好的處方交給了護士。
其實,周來田有些夸大其詞。他確實在新修的三層小樓后院蓋有一間不大的倉庫,但主要用來儲存雞和豬的飼料,堆放一時用不了的化肥農(nóng)藥。他也不需要儲存那么多糧食,對他來說,受饑荒的日子永遠過去了。田畝里收獲的稻谷,大都賣出去換成錢了。不過,他確實積攢了不少錢,足以應(yīng)對家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急需。周來田記著他的爹可是服農(nóng)藥自殺的,怎么可能又讓姆媽無醫(yī)無藥呢。
七
周來田既是擔(dān)著辦家庭農(nóng)場的名聲,當(dāng)然希望把接在手中的湖田種得越長遠越好。所以,他關(guān)心著有關(guān)種田的一應(yīng)大事。
有一段時間,鄰市有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叫李昌平的,離職去了大城市。那人寫文章談“三農(nóng)”問題,說農(nóng)村真窮,農(nóng)民真苦,農(nóng)業(yè)真危險。周來田真是贊同他說的話,但又擔(dān)心這樣的文章會引來什么政策上的變化。那樣,他收來的湖田就得退回去了。還好,這件事只是讓敢對總理說實話的李昌平在全國出了名,沒有引起什么大的波瀾。不過,這樣的事好像是某種前奏,又過了一段時間,中央突然宣布不收農(nóng)業(yè)稅了。大形勢下,地方上的三提五統(tǒng)和共同生產(chǎn)費也逐步降低,后來竟然也不再收取。果然就有不少湖田戶主向周來田要求收回田畝。對少部分要求堅決的,周來田只得答應(yīng)還田。對絕大部分態(tài)度曖昧的,周來田就和人家商量著租田。不需要放棄打工拿現(xiàn)錢的生活方式,也不擔(dān)心土地撂荒,還可以在周來田這里得到租金,這叫人何樂而不為呢。
想了辦法,家庭農(nóng)場得以維持了很長時間,但田畝畢竟不是周來田的,該來的還是要來。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整治的,農(nóng)村道路村村通的,一旦有一大群公家人在田畝里轉(zhuǎn)悠,周來田就要操心一陣子。
春上的一天,周來田正和人在刀把地研究剛剛開始盛行的稻秧撒籽播種的事,就見涼亭那兒來了一群干部模樣的人。那群人站在那里四處觀望,指指點點。恍惚間,周來田覺得人們簇擁著的那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一老一少,好像是沈道祖和沈心田爺兒倆。他正想沿著田埂走過去看個究竟,那些人卻都回到大路上,上車走了。周來田細細一想,沈道祖要是還活著,怕是已經(jīng)一百歲出頭了,哪有這么精神。他輕輕搖了搖頭,暗笑自己有些神經(jīng)過敏。
不過,到了晚上,消息就在全村傳開了。說是市里要在接糧湖落實一個大項目,投資人就是從臺灣回來的本地商人沈氏父子。原來,周來田看到的那個像沈道祖的老頭正是沈心田本人。后來幾天,村里人就開始討論這個大項目一定會征地,一畝地的市價應(yīng)該是多少,都會征收哪些地,征地戶能夠得到多少錢。
傳說很快得到驗證。稻秧出苗不久,市里就會同鎮(zhèn)上派人到南灣村來召開項目涉及征地戶動員會。市里的干部在會上公開了項目的內(nèi)容,是要以接糧湖為依托,建設(shè)一個以夢里水鄉(xiāng)為主題的濕地公園。這個濕地公園,從歷史遺存上,要開發(fā)楚靈王的細腰文化。從民俗上,要深挖農(nóng)耕漁獵文化。從宗教上,要撥開荊楚巫風(fēng)迷霧。最后,要盡量恢復(fù)接糧湖的本來面目,讓游客感受到大自然的巨大魅力。按照規(guī)劃,貶王島上,將修建楚靈王的行宮。東荊河邊,三十多年前徹底倒塌了的蘆洑寶塔將重修,在此基礎(chǔ)上恢復(fù)蘆洑寺,并選派道行高深的禪師住持。刀把地上,涼亭除了要改名為接王亭外,還要修建游船碼頭,以便游客登臨貶王島。至于湖田,除了修建各類游樂設(shè)施以外,主要是種植花卉,形成古今中外花卉齊全的百萬花海。不需要多加描繪,那干部的簡單介紹已經(jīng)讓圖紙上的濕地公園有了十分景色了。鎮(zhèn)上干部介紹的征地方案更是誘人。征地價格參照了襄南城里的標準,被征地后的無地農(nóng)民會就近安排在景區(qū)工作,保證不失業(yè)。怎么看,這都是南灣村整體致富,并帶動市內(nèi)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手筆。
對于湖田戶們來說,解決了難種的湖田,能夠拿到一大筆錢,還能安排工作,這可是打著燈籠都難以找到的好事。所以,動員會一結(jié)束,就有不少人要簽訂征地意向書,竟走到了政府既定步驟的前面。
幾乎所有的湖田戶主都從周來田那里收回了自己的田畝。好些戶主給周來田倒貼了補償費,毀了田里的稻秧,再種上能夠拿到更多青苗損失費的速生樹苗,就等著拿錢了。
只有周來田變成了釘子戶。按照規(guī)劃,他的刀把地正處于核心景區(qū)。他不愿意簽訂征地意向書,把文本送到家里來也不愿意簽。周來田想得很簡單,他要種地。千百年來,農(nóng)民都是種地。他周來田也種了半輩子地。他靠種地養(yǎng)活了一家人,把女兒培養(yǎng)成襄南市一所重點中學(xué)的老師,把兒子培養(yǎng)成市農(nóng)業(yè)局的一個農(nóng)藝師。他不知道,如果不種地,他周來田還能干什么。不錯,征地會補償一大筆錢。但再多的錢也會有用完的時候。對于農(nóng)民來說,只有土地才可以為你源源不斷地提供生機。說白了,周來田是不相信那個憑空出現(xiàn)的夢里水鄉(xiāng)主題公園能夠有什么出產(chǎn),能夠永遠養(yǎng)活接糧湖這一方水土上的生民。不種踏踏實實的糧食,種植花花草草不是空好看嗎?夢里水鄉(xiāng)?干點什么不好,光會做夢就能發(fā)展嗎?
對于周來田這樣思想落后的頑固分子,一般就是三招。第一招是全面動員,宣講政策。這招已經(jīng)使過了。第二招是個別說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服工作的方法可謂多種多樣,村里的、鎮(zhèn)上的干部都來過了。周來田不為所動。市里又把中學(xué)教師周春桃,農(nóng)藝師周豐秋動員回家做他們父母的工作。不管姐弟倆怎么勸,周來田就一句話,你們怎么出世的,以后會到哪里去,我們家能夠沒了刀把地嗎?這話不能想,想多了都是淚。一家人就都面面相覷,再也無話可說。就要走到強制執(zhí)行這一步了。市里來人到周來田家,給他上了一堂法制課。市里干部說,按照國家有關(guān)土地法規(guī),所有土地都歸屬國有。農(nóng)民承包的土地,只有合同期內(nèi)的使用權(quán)。按照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實施辦法的有關(guān)規(guī)定,在土地另有重要用途時,征得大部分承包者同意后,在給出合理補償?shù)臈l件下,集體可以強制收回土地使用權(quán)。
聽完課的周來田這時知道賠笑臉了。他對市里干部說,我是講道理的。大家都同意的事,我當(dāng)然也得同意。我就一個要求,聽說來南灣投資的商人是沈心田,能不能讓我見一見他。我跟他有些個人的老賬要算一算。等我們的賬算清了,我一定簽字。
講道理就行。只要矛盾不激化,就沒有必要采取過激手段。不過,一個老貧農(nóng)和一個地主后代要算什么賬?干部只是答應(yīng)把周來田的要求帶回去研究。市里研究的結(jié)果是,周來田的要求肯定是舊社會地主與佃戶之間的糾葛。沈家早在土改時期就已經(jīng)被清算,就算是有什么遺留問題,也應(yīng)該依法依規(guī)解決。周來田既然說他講道理,應(yīng)該不會耍橫。于是,領(lǐng)導(dǎo)們把周來田的要求淡化為他要借機跟沈心田敘敘舊。如果沈先生答應(yīng),和他見上一面也沒有關(guān)系。
一直住在市賓館接受招商優(yōu)待的沈心田聽說周來田想跟他見見面,竟勾起了他年輕時的許多記憶。他覺得既然回到家鄉(xiāng)投資,今后會少不了同鄉(xiāng)親們的合作。現(xiàn)在和故人見上一面正好拉近關(guān)系。他想起自己離開南灣的時候,這個周來田還是個半大小子,也不知道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沈心田對來傳話的干部說,這個周來田是我的老朋友,我明天就去看他。
既是老朋友相見,就要有老朋友的樣子。沈心田不僅提了一盒西洋參茶做禮物,還換下了西裝領(lǐng)帶皮鞋,穿上了扣襻對襟外套和千層底,讓裝扮盡量接近農(nóng)民身份的周來田。周來田對海外來客也坦誠,就在自家的客廳里接待沈心田,招待的就是平常家里人喝的三匹罐涼茶。倒是鄰居的大人小孩不自覺,他們爭相擠在周家門口,想看一看這個不到二十歲就作為地主崽子逃離故鄉(xiāng),一生闖蕩港臺,而今大獲成功,衣錦還鄉(xiāng)投資致富鄉(xiāng)親的富商。
八仙桌旁,七十多歲白須白發(fā)的富商沈心田和六十大幾歲油黑臉的老農(nóng)民周來田相對坐在那里,被觀眾們看得非常不自然。沈心田對周來田說,你提著這壺三匹罐茶,我們另找一個地方說話吧。
周來田說,你跟我來吧。
兩個人出了后門,直奔刀把地。在涼亭,他倆坐下了。正是暮春時節(jié),陽光柔和,涼風(fēng)吹拂,四下里的稻秧翻著綠浪。沈心田點燃煙斗,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這兒真是叫人心曠神怡。
周來田也掏出香煙給自己點燃,然后說道,心田少爺,這里可是你的福地呀。
怎么講?
心田少爺,五十多年前,你在這里遇見了我。是我把你用一條鴨劃子送到了東荊河的大船上,你才能順利離開南灣去了香港。
是是是,這么大的事,我怎么會忘記。沈心田說,來田兄弟,你不要再叫我少爺,時代變了,我,我也老了。
是變了。沈先生,你從少爺變成老爺了。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沈心田都有些結(jié)巴了。他接著說,我知道我們沈家過去對南灣父老有些苛刻,這一次,我?guī)е夯剜l(xiāng),就是想為家鄉(xiāng)建設(shè)出一點力。
出力?你不過是想再拿回你的田畝。
沒有這個意思,沒有這個意思。征用了鄉(xiāng)親們的土地,都是要給經(jīng)濟補償金的。哎,來田兄弟,你幫過我。這次,我也愿意幫你。你如果同意出讓你的刀把地,我可以在政府給的補償金基礎(chǔ)上,再加一倍付錢給你。你看怎么樣?
我說不,你給我多少錢也不行。這刀把地是我的,地契還是你親手送給我的。周來田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色泛黃的老地契,遞到沈心田面前。
來田兄弟,你拿這個出來有什么用,這都改朝換代多久了,這個東西早就失效了,同樣的地契早就被一把火燒毀了。
失效了?這個沒有失效吧。周來田又掏出一塊銀圓來,指著上面的一個凹點對沈心田說,這是你逃命時用來封我口的洋錢,船工用鐵頭船篙點出的印記還清清楚楚呢。
這,這能說明什么呢?
說明什么?你拿著這不值錢的地契和十一塊銀圓,買了你的前途,買了你幾十年的成功,還買了你今天的衣錦還鄉(xiāng),這是你一輩子最劃算的一筆生意。
是啊是啊,做生意就是看人頭腦靈不靈活,眼頭亮不亮嘛。你周來田不也是得利了嗎?
我是得利了。我不敢說我要是不拿這張地契和十一塊銀圓會不會有別樣的人生,但至少還有改變的可能。我拿了它們,就只能實實在在地一輩子做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田佬。
這跟你種不種田沒有關(guān)系吧。
沈心田,你裝糊涂是吧?掏出了一張不值錢的地契,拿出了幾塊現(xiàn)大洋,你就逍遙自在了。你可知道自覺地不亂說亂動是什么滋味嗎?
你現(xiàn)在拿了錢,不是可以不做種田佬了嗎?
哼,你也會為我著想?你當(dāng)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投資建設(shè)什么夢里水鄉(xiāng)濕地公園?舊社會的時候,你們沈家就準備在接糧湖邊修建自己的莊園,好讓你一家人更快活自在。現(xiàn)在,你發(fā)了更大的財了,怕是想在你的兒子輩身上再圓這個夢吧。
周來田,就算你說得對,恐怕這事最終由不得你吧。
沈心田,你知道你在用錢買什么嗎?我周來田這一輩子,靠著這刀把地,學(xué)了一身種田的本事,養(yǎng)活了周家一家子,也改變了幾個人的命運。我個人,早就習(xí)慣了種田佬的日子。就是像我女兒說的那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你知道你找我買的是什么嗎?你要買我的田畝,還要買我的生計,買我以后的日子,其實就是買我的命,買我的魂。你說我能答應(yīng)嗎?
沈心田不耐煩地聽著眼前這個沒多少文化的老農(nóng)的訴說。他猛吸著煙斗。一粒火星陡然迸出,引燃了他的一縷灰白色的胡須。他慌慌張張地扔了煙斗,用雙手在臉上頜下胡亂撲打。
一陣忙亂以后,沈心田說,周來田,我不跟你說了,自然會有能夠說服你的人。說完,他撿起地上的煙斗,背著手氣咻咻地離開了刀把地。
湖面上清風(fēng)吹過,卷走了放在石凳上的那紙地契。他倆也不再顧忌,任憑它隨風(fēng)飄到湖水里,直到被水波漾到遠處。
八
不少人責(zé)怪周來田。說他憨,不開竅,連現(xiàn)錢都不要,罵他固執(zhí),一個人壞了眾人的好事。當(dāng)然也有怪沈心田的,怎么這么不堅決,走南闖北一輩子的人,竟然被一個土得掉渣的棺材瓤子灌了洋米湯。干部也是沒有擔(dān)當(dāng),征莊稼地又不是拆房子,耕了田畝里的青苗就行,死不了人。不過,這些都是馬后炮,濕地公園終究是沒有建成。
這些話,周來田都聽著。他種著他苦心孤詣留下來的自家的責(zé)任田,心里想著你們罵吧,終究有一天,你們得感謝我給你們留下了自己的根基。
周來田是對的。
就在那段時日,襄南市的夜宵市場上突然時興起一樣菜——油燜大蝦。這道菜的食材竟然是原本長在臭水溝里的小龍蝦。這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不幾年就從夜宵攤子搬到了大餐館的豪華包間,進而擴散開了,從襄南輻射到周邊地市,最后進駐省城,竟搖身一變,成了荊楚大地的一道名菜。
人們開始紛紛養(yǎng)殖小龍蝦。南灣一帶的湖田改變成為蝦池最方便。這里連接接糧湖,連通東荊河,水體清潔,交通方便,正是小龍蝦養(yǎng)殖的風(fēng)水寶地。南灣村的湖田戶主們也跟風(fēng)搞起了小龍蝦養(yǎng)殖。
養(yǎng)殖小龍蝦雖然賺錢,也有美中不足。主要是投入大,養(yǎng)殖戶花費精力多。而每家每戶的田畝又細碎,這樣收入就很難突破極限,一旦出現(xiàn)自然災(zāi)害,還可能顆粒無收。資本最為逐利,早有人成立了公司,以養(yǎng)殖合作社之名搞起了土地流轉(zhuǎn)。養(yǎng)殖戶以土地入股,在公司分紅,人在公司勞動拿工資。公司有了規(guī)模效應(yīng),既能抵抗自然風(fēng)險,又能進入市場協(xié)商小龍蝦價格。小龍蝦就這樣形成一個產(chǎn)業(yè),成為襄南一個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
南灣村最初辦起小龍蝦養(yǎng)殖合作社的時候,有人提到過周來田,但沒人招呼他。理由是怕被他教訓(xùn)。賺了大錢的湖田戶主們,根本就不念及是周來田當(dāng)初阻止了征地才能夠讓他們得到現(xiàn)在養(yǎng)殖小龍蝦的好。他們表面上尊敬這個年紀越來越大的邊緣人,上趕著叫他來田爹,把他老婆尊稱為水英婆,卻暗地里譏笑他只會老把式。現(xiàn)在的來田爹只種著刀把地周圍他家那幾十畝責(zé)任田。周家的人都已成家立業(yè),開枝散葉了,周豐秋還當(dāng)上了市里農(nóng)業(yè)局的副局長,再也不需要來田爹辦什么家庭農(nóng)場來支應(yīng)一家人的生活,更不需要他年紀老大改弦更張去學(xué)什么水產(chǎn)養(yǎng)殖技術(shù)。
后來,市里出臺了鼓勵小龍蝦產(chǎn)業(yè)的有關(guān)政策,規(guī)定養(yǎng)殖合作社要連片,要達到一定規(guī)模,才可以享受技術(shù)和資金上的扶持。來田爹和他被蝦池包圍了的刀把地又成了香餑餑。
沒人有臉去找來田爹去動員他。于是周春桃和周豐秋這姐弟倆就被人想起來了。姐弟倆都是國家干部,理應(yīng)理解和支持有利于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產(chǎn)業(yè)政策。特別是周豐秋,作為市農(nóng)業(yè)局領(lǐng)導(dǎo),就應(yīng)帶頭執(zhí)行政策。
這一天,春桃和豐秋相約回了南灣村老家。
孩子們回家,來田爹和水英婆是高興的。但這不年不節(jié)的,兩個人相約一起回來,一定有事。來田爹靜觀姐弟倆表演。一家人吃完晚飯,姐弟倆也不像往常一樣爭著去幫水英婆收拾碗筷,而是陪著來田爹坐在后院乘涼。
春桃先說話。春桃說,爹,您和我媽都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不跟著豐秋到城里去養(yǎng)老。或者,到我家去也行。
其實,養(yǎng)老的事,十幾年以來,姐弟倆就給父母多次提起過。每次提起,來田爹都是一句話,我們還能做事,論種田,村里那些年輕人未必比得上我們。種不了田時,你們再盡這份孝心吧。
這一次,來田爹不這么說了。他不耐煩道,怎么又說這個話。
春桃又說,您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豐秋想想啊。
豐秋怎么啦。
豐秋是農(nóng)業(yè)局領(lǐng)導(dǎo),管著執(zhí)行小龍蝦養(yǎng)殖政策。爸,您要是不想養(yǎng)小龍蝦,就把刀把地讓出去,讓別人來養(yǎng)蝦吧。
我種田礙著豐秋的事了?
就是啊,您不知道村里人都怎么說咱們家。
豐秋也是這個意思?
嗯。一直默默無言的周豐秋應(yīng)了一聲。
沈心田說過的,自然有說服我的人。沒想到就是你們兩個。來田爹掏出一支芙蓉?zé)焷淼鹪谧焐稀V茇S秋拿出打火機想給他點燃,被他一甩胳膊拒絕了。姐弟倆眼睜睜地看著老頭口鼻里不斷噴出憤怒的煙霧,再也作聲不得。
等到來田爹抽完了一支煙,把煙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腳,他才說,告訴你,周豐秋,我種刀把地,只能把你送去上大學(xué)。至于你要怎么當(dāng)農(nóng)藝師,怎么當(dāng)局長,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你周春桃也一樣,好好當(dāng)你的老師去,別誤人子弟就是了。至于我和你媽,我們只會種田,也只喜歡種田。就像村里那么多老人一樣,有的人喜歡打麻將,有的人喜歡跳廣場舞。反正各人喜歡著各人的喜好,不礙著別人就是了。不信,你們看看水生舅伯,他倒是被你表哥接進了城,說是享福去了,可不讓他再做生意,沒多長日子,人就伸腿走了。你們還是讓我多活幾天吧。
來田爹說完,站起身來,背了手就進了屋,不再理會坐在那兒面面相覷的姐弟倆。
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在來田爹面前說起讓田的事。但這幾十畝田確實不那么好種了。來田爹和水英婆年紀太大了。來田爹原本以為,在農(nóng)忙的時候,自己出錢請幾個人幫幫工,這田畝就不會誤了農(nóng)時。哪里知道,他的水田里要插秧時,正是人家投蝦苗的時候,等到他要收割稻子時,蝦農(nóng)們又每天忙于起成蝦。蝦池里的收入比大田里高多了。正經(jīng)人是請不到的,請到的那些人都是老弱病殘,不光做事拖拉,還窩工壞事,影響收成。這讓在農(nóng)事上一向追求完美的來田爹生氣。
來田爹七十五歲這一年,南灣村開始流行蝦稻連作的生產(chǎn)模式。又能養(yǎng)蝦賺大錢,又不誤了種口糧田,真是兩全其美。來田爹不管什么新模式舊模式,他看見自己刀把地里金黃的稻子谷穗修長,籽粒飽滿就心里高興。他使用的是種子專家袁隆平剛剛研究出來的高產(chǎn)稻種,預(yù)計畝產(chǎn)可以達到兩千斤以上。
整個水稻生產(chǎn)周期,來田爹操碎了心。不是在意收了糧食能夠賣出多少錢來,實在是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都沒有見過一畝地出產(chǎn)一噸糧的。他記得他年輕時村里提的口號是單產(chǎn)要過黃河,也就是區(qū)區(qū)六百斤,在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最是熱火朝天的年份,村里的單產(chǎn)堪堪過了長江,也就是畝產(chǎn)八百斤。這一次,自己的田畝竟然要有這么高的收成,這要多養(yǎng)活多少人啊。
來田爹失望了。
一般說來,水稻應(yīng)該在九成熟的時候收割最為適宜。偏偏,要割谷的那幾天,來田爹的刀把地作為被蝦池包圍的一塊稻田,孤懸在湖邊。由于交通不便,村里的收割機手只答應(yīng)最后到他的田畝來收割。田里的稻谷熟透了。只是誤了一天工夫,接糧湖地區(qū)下了一場大雨。刀把地的水稻都倒伏了。等到來田爹請到外來的收割機收了糧食,就看見田畝里落下了滿滿一層黃燦燦的稻子。機器收割不比手工收割。手工收割費時費工,但落地的稻穗還可以一穗一穗撿起來。機器收割快是快了,但現(xiàn)在,一粒一粒的糧食躺在爛泥里,草叢間,只好讓它爛在地里了。丟掉的收成在一成半以上。來田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糧食收了,來田爹也累病了。說來也怪,來田爹和他姆媽一樣,這病初時不能確診,就是不想吃飯,渾身不合轍,沒有力氣,再也不能做事。
來田爹被周豐秋接到了襄南城。以往,來田爹也到兒子女兒家住過,但沒幾天他就回去了。這一次,他被送進了襄南市人民醫(yī)院,不可能那么快就回去。和往常一樣,來田爹走的時候,交代給水英婆的就一件事,刀把地。他要她趁著村里蝦田現(xiàn)在無事,快點請人把田畝整一整,過些日子要種油菜。等到明年收了油菜籽,他要再種隆平高科的稻種,了一了畝產(chǎn)噸糧的心愿。
來田爹不知道的是,周春桃周豐秋姐弟倆已經(jīng)和水英婆商量好,把他們家的責(zé)任田轉(zhuǎn)讓給了村里的小龍蝦合作社。他倆心里忐忑著。不出所料的話,來田爹一定在恢復(fù)飲食,能夠下床活動之后,就會吵著要回南灣村。
不過,姐弟倆這次準備了撒手锏,那就是周豐秋的兒子周勤耕。
來田爹最喜歡這個孫子。他可以不聽任何人的話,但孫子周勤耕有什么要求,他是一定要滿足的。這倒不僅僅是因為通常所說的祖孫倆隔代親。周勤耕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喜歡到鄉(xiāng)下爺爺家去玩。爺爺有事的時候,他就跟在爺爺身后的田埂上、禾場里滿世界亂跑,趁機叫爺爺捉個蜻蜓,抓個螞蚱作玩具。爺爺閑暇時,他會主動爬到爺爺?shù)募缟希尃敔旐敯榜R。爺爺則樂呵呵地頂著他,一邊叫著“小耕兒,耕南灣,耕襄南,耕中國,耕世界”,一邊滿禾場轉(zhuǎn)悠。
周勤耕果真是在學(xué)業(yè)上勤奮耕耘。從小成績就好,高中畢業(yè)一舉就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后來又讀了研究生。現(xiàn)在,他竟然要到歐洲去攻讀博士學(xué)位去了。這讓心心念念那塊耕讀之家牌匾的周來田在南灣村出盡了風(fēng)頭。都要留洋去的學(xué)子當(dāng)然見多識廣,他的話自然句句都是對的。
周勤耕趕到來田爹要出院時回來了。
周勤耕說,爺爺,我這次出國留學(xué),一去就是幾年不能回來看望您,干脆多和您待些日子。我?guī)鋈ヂ糜伟伞?/p>
來田爹問,我們?nèi)ツ睦锬兀课疫€要回家照看刀把地呢。
您一輩子都在這水網(wǎng)平原區(qū)生活。這一次,我自駕帶您到山區(qū)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吧。我們就近到大洪山風(fēng)景區(qū)去,完了就送您回南灣,誤不了您種地。
來田爹答應(yīng)了。于是,爺孫倆就去游玩了空山洞、美人谷,還有綠林寨。來田爹對這些都不太感興趣,他倒是喜歡在高速公路上看大片大片的莊稼地。那些迎風(fēng)招搖的玉米、黍子等晚秋作物動輒綿延數(shù)公里。來田爹稱贊說,真是有氣勢,有排場,天下田畝養(yǎng)天下人。
將要返程的時候,來田爹突然對周勤耕說,耕兒,我年輕時來過這里,和一個種田大戶楊三運講論過莊稼經(jīng)。你帶我去看看這楊三運和他的田畝吧。
爺孫倆就根據(jù)來田爹的印象,找人打聽楊三運。楊三運曾是本地名人,倒是不難找。不過,他已經(jīng)去世了。他那塊地讓來田爹大吃一驚。來田爹記憶里那一大片山間的麥田和水稻地,現(xiàn)在叫作金穗花園,園子里種滿了格桑花、向日葵,還有什么薰衣草、粉黛亂子草和虞美人之類的奇花異草。這里真的是藍天白云下的一片花海。口音不同的游客們在花海里嬉戲、留影。
參觀完花園出來,來田爹還在自言自語,怎么會是這樣,怎么能這樣,沈心田的想法還可以當(dāng)真?
周勤耕不理他,反倒問,爺爺,你說你看到的最大變化是什么?
糧食產(chǎn)地變了花園呀。
周勤耕說,這里是山地,本就應(yīng)該種不了高產(chǎn)量的糧食品種,改為花園,讓人們參觀休閑,經(jīng)濟效益一定更好。這倒不是主要的。爺爺,我們這一路走來,看了許多風(fēng)景,但也有一些以往覺得平常的東西再也看不見了。
是什么呢?
比如耕地用的水牛,還有過去那些犁耙之類的大型農(nóng)具,現(xiàn)在都消失了。還有那些大隊人馬施肥除草搞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的場景也沒了。能夠被機器代替的勞動正在被逐步代替。爺爺,時代變了,真的是滄海變桑田了。
時代變了。是啊,我們這一輩人也該退場了啊。來田爹突然覺得心里慌慌的,就像要拼命抓住什么,卻終究抓不住似的。他定定神道,耕兒,我們回去看看刀把地吧。
周勤耕的越野車車速很快。過去,來田爹要轉(zhuǎn)兩次車過一夜才能到達的路程,今天,他們爺孫倆半天時間就回家了。
在村頭,來田爹下了車。他看一眼南灣村,灣子里成排新修的樓房裝修得古色古香。他那棟曾經(jīng)十分氣派的三層小樓淹沒在其中,顯得有些灰頭土臉。再看看接糧湖邊,一塊塊蝦田整齊劃一,映著天光,拼接成一大塊明晃晃的魔鏡,就像立時就會飛出一片彩霞。刀把地呢,果然如他的猜想一樣,沒有人修整。這是幾十年來刀把地第一次荒廢著,它原生態(tài)地躺在那里,任衰草連天,蟲蟻遍地。很難想象,不久以前這里還是風(fēng)吹稻浪,豐收在望的喜人景象。這讓來田爹心疼不已,他喃喃說道,交出去了,真的要交出去了。
周勤耕說,爺爺,您年紀大了,把刀把地交給人家,不是能夠讓它更能發(fā)揮效益嗎?
耕兒,你別勸我了。我知道,遲早有要交出去的一天。我能夠想通。不過,你去對你爸說,我要留著涼亭周圍那一塊硬地。那里,他們也挖不了蝦池。
為了讓來田爹不再傷心,周勤耕說,爺爺,我給你在這里照一些照片吧。以后,你能夠時不時拿出來看看。
來田爹就由著孫兒用手機,還有拍照專用的無人機拍下了他在刀把地的各種姿態(tài)的照片。
留下刀把地的刀把,來田爹自有想法。那橫豎只有十來米,攏共不到兩分地的田畝土質(zhì)十分堅硬。來田爹一鍬一鍬把它翻開,再把一塊塊土坷垃打碎,挑來雞糞豬糞合著塘泥漚了,這樣表土終于變得松軟。水英婆買來各樣菜蔬種子點到田畝里,涼亭周圍就變成了品種繁多的一小片菜地。夏天有辣椒、茄子和長豆角,冬天則有蘿卜白菜和茼蒿。菜多了,老兩口兒吃不了,只能送給鄰居。這些青菜值不了幾個錢。來田爹和水英婆從鄰居那里得到的,也只是隨口的一聲謝謝。
其實不為得到感謝,甚至都不為有什么收獲。在涼亭打腰歇的時候,來田爹脫了草帽,灌一氣三匹罐涼茶,慢悠悠地點上一支煙抽上一口,然后對水英婆說,我能夠每天來地里流下這一身臭汗,也就夠了。
水英婆回道,你賤啊,我看你就是每天都想看見刀把地。
你呢?
水英婆不響了。
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來田爹樂此不疲。
可惜好景不長啊。有一天晚上,周春桃和周豐秋姐弟倆又一次同時回來了。來田爹估摸著他倆還是為了刀把地。他猜對了。南灣村建成了蝦稻連作模范基地,需要征用涼亭那一小塊地做宣傳展示陣地。他倆回家就是來給來田爹做退田的工作來的。
不過,姐弟倆不說破來意,來田爹也不說穿他倆的心事。一家人就這樣尷尬地吃完了一餐晚飯。
這天晚上,來田爹很晚才睡著。剛一睡著,他就做了一個夢。夢里,刀把地的前世今生如放電影一樣在他腦海里一幕一幕浮現(xiàn)。到了最后,就只剩下兩張照片。一張是地主少爺沈心田照下的半大小子周來田和一頭水牛的合影,另一張是孫兒周勤耕照下的老農(nóng)周來田的特寫。無疑,它們的背景都是刀把地。
唉,我的刀把地啊。來田爹感嘆一聲。那兩張照片頃刻間開始泛黃,不久,它們就變得陳舊而陌生起來。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張爍
【作者簡介】劉太白,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有多篇作品被選載,部分作品曾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