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畔溪鄉民警

2025-03-27 00:00:00向本貴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5年3期
關鍵詞:美麗

畔溪鄉派出所周杰所長剛辦完案子回來,身子骨像是散了架,眼睛皮有千斤沉重,坐在辦公室就不想動了。一個村一個月之內連著丟失三頭大肥豬。手段極其下作,先拋個沾了毒藥的饅頭讓豬吃,豬死之后再抬走。這還了得?保一方平安的周杰他們義不容辭要把偷豬賊給逮著才是。可村里的青壯年大都外出打工,留在家的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再就是幾個帶孩子的年輕女人。問老人嗎?人家喘了半天氣還沒有喘過來,過后又不停地咳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問你說的什么。人家耳朵還背。問孩子嗎?他們就圍著你打轉,眼睛盯著你腰間的手槍,覺得很神圣、很稀奇,還有點害怕,你沒開口,他們就一窩蜂逃得無影無蹤了。問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她們的眼睛盯著你就不松開。丟了豬的主人,就是某個耳朵背的老人,或是某個眼睛盯著你不松開的年輕女人。他們纏著你就問一句話,案子破了嗎?偷豬賊抓著了沒有?

周杰只覺得肩頭的責任沉重,不把偷豬賊逮著,實在對不起他們。

只得用了個笨辦法,帶著民警范小明蹲點守候,不愁偷豬賊不現身。連著好幾個夜晚沒睡,人瘦了一圈,走路腳打飄,這時偷豬賊也終于現身了。流竄作案的外地人,把一輛裝死豬的小四輪停在村口,就鬼影一樣潛進村來。周杰和范小明給兩個家伙銬上銬子,踢了幾腳還不解恨。

把偷豬賊送去縣里回來,已經中午了。周杰讓范小明躺一會兒,他坐在辦公室。有人來,免得門上一把鎖。

范小明臉上的疲憊沒有散去,卻是又堆起了笑來:“師傅你真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就不躺著休息了,一會兒就回來。”拔腳出門去了。

“這小子,真跟自己十年前差不多。”周杰對著匆匆出門去的背影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他是去鄉場馮卉那里了,連著幾天幾晚跟自己一塊兒去村里蹲守偷豬賊,沒去馮卉那里,心里早就貓抓狗刨了。

瞌睡像石磨一樣壓在眼睛皮上。突然,一個小孩兒的身影在眼前一閃,周杰的瞌睡立馬煙消云散,對著小孩兒的背影喊:“劉新。”

劉新轉過身來,胖墩墩的身子,干凈整潔的校服,胸前的紅領巾格外鮮艷,一張稚氣的圓臉帶著笑,兩只又大又亮的眼睛盯著周杰。周杰的臉上泛起一絲欣慰的笑,問道:“找我有事?”

“沒事。”原本笑笑的小圓臉一下變成了凄凄的顏色,兩滴晶亮的淚珠掛在臉上,“我以為我爹還在這里做活兒呢。”

周杰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過后,就有一種生生的疼痛。半個月前,劉新的父親劉宏業給派出所做過二十天活兒,門前的水溝是他通的,塌了半邊的圍墻是他砌好的,院子里的花臺也是他壘起來的,月季花兒開得正艷,牽牛花兒吐著芬芳。可是,劉宏業卻沒了,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結結實實的身板,陽剛而旺盛的生命力。劉宏業自己也說得張揚,他一餐能吃兩碗米飯,再加兩個饅頭。當然,做活兒也沒的說,不然,周杰不會讓他來給派出所做活兒,還做完一樣又做一樣。按周杰說的,不是看著他做活兒踏實,還細心,淘了水溝,壘了斷墻,就算完了,砌花臺是臨時想出來的,目的就是讓他在這里多做幾天活兒,多掙幾個錢。誰想得到呢,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和無常,說沒就沒了,還是那樣死的。

“過來,干爹問你話。”

劉新就走了過來。畔溪鄉的孩子,誰見著周杰不拔腳飛跑?他們雖是好奇他腰間的手槍,卻又格外懼怕他腰間的手槍。當然,這是借助了孩子們的父母和爺爺奶奶掛在嘴邊的那句話:調皮嗎?讓派出所周所長抓去送縣里關起來。當然,這是有實例的,一個小偷在鄉場偷東西,被周所長抓著送去拘留所,關了十天才回來。下坪村兩戶人家爭禾場上的一棵梨樹,動了刀子,也被周所長抓去拘留所關了半個月。

可劉新不懼怕周所長。那時父親在派出所做活兒的時候,每天中午他都要到這里來玩,學校的鐘聲不響,他決不會離去。他還知道周所長跟爹爹是同年同月出生,今年三月都是滿三十五歲,他還知道周所長有個跟自己一樣大的兒子,周所長想他兒子了,就要劉新叫他干爹。當然是決不會把自己抓了往拘留所送的。

周所長伸手揩去他臉上的淚水,問道:“吃午飯了?”

“剛吃過。”

“吃飽了嗎?”

“吃飽了。”

周杰就再沒問他話了,從口袋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說:“拿去買童話書吧,你不是最喜歡看童話書的嘛。”

“我爺爺給我的錢還沒用呢。”劉新從口袋掏出一張二十元的票子,“除了吃飯和買學習用品,一個星期還給我二十元零花錢。”

“你娘不給你錢?”

“錢是我爺爺管。”

“你爺爺在做什么?”

“四月,當然是做田里的活兒。”

“你娘回外婆家了?”

“沒。我爺爺不讓她回。”

“跟著你爺爺下田做陽春活兒?”

“也沒。我爺爺不讓她做的。”

“你娘整天就在家洗衣做飯?”

“是的。稍稍重點的家務活兒,我爺爺都不讓她做,說他自己回來做。”劉新還要說什么,看見范小明匆匆從外面走進來,連忙掙脫周杰的手,一溜煙地跑了。

周杰看著劉新的背影消失在派出所的院門外,才轉過頭來問范小明:“怎么不在馮卉那里多待一會兒,打個轉就回來了?”

“還沒到鄉場呢,就碰著了劉副鄉長,只得回來了。”

碰著了分管治安和綜合治理的劉副鄉長,就不去馮卉那里了,急匆匆趕回來,絕沒有什么好事。周杰問:“劉副鄉長對你說什么了?”

“他說群眾反映,連著兩天了,畔溪溪灘上有死魚漂流,要我們去看看,查查什么原因。他說,昨天他就來派出所找過我們了,才知道我們去村里抓偷豬賊,幾天沒有回來。剛才,他是聽說我們回來了,正準備來派出所的,卻是碰到了我。”

周杰的眉頭擰了起來。畔溪是一條小溪,寬不過三五丈,卻是格外的清澈明凈,似一條飄帶,纏纏繞繞從大山里流出來,沿岸沒有村寨,也沒有工礦企業,魚兒活得多么快樂,多么自在,能自己死去?“不是藥,就是炸,或是電。”周杰渾身的疲倦早就跑到爪哇國去了,站起身,腳步噔噔地往鎮子旁邊的畔溪奔去,“誰敢對畔溪里的魚兒下手,就讓他到西湖農場去挑大糞桶。”

幾個年輕女人正在溪邊洗衣服,嘰嘰喳喳說著私房話,看見兩人走來,就都緘口不語了。當然,她們是認得這兩個民警的,周杰在畔溪鄉派出所待七年了,范小明也在畔溪鄉派出所待了快三年,何況,兩人都穿著一身制服,腰間都別著一支手槍,年輕英俊,一身正氣,見著他們,心里就覺得特別踏實,也就不由自主地要多瞅他們幾眼。

一個年輕女人首先開了口,話是對著范小明說的:“在溪邊張望什么,莫不是這畔溪也有案子要辦?好些日子沒去馮卉那里了吧?人家馮卉可是望眼欲穿了。”

范小明卻不認得她。也許,是去馮卉的店子買什么土特產,碰到過自己吧,就說:“聽說溪里有死魚,來看看。”

幾個年輕女人就一齊大聲道:“是呢,剛才還漂流下去一條白魚婆。”

兩人依著她們的指點,沿著溪灘往下走,沒多遠,果然看見一條手指長的魚翻著白色的肚皮,擱在淺灘一塊石頭上。范小明伸手撿起來,遞給周杰。周杰看了看,還聞了聞,說:“魚是昨天晚上死的。不是炸的,也不是藥的,是電的。”

三年前的秋天,范小明從省警校畢業,正好縣公安局公開招錄鄉民警,他就考到畔溪鄉派出所來了。讓他感到幸運的是,跟著周杰所長,他學到了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特別是辦案,周杰可了不得,即便一些特別棘手的案子,在周杰這里,都會迎刃破解,他也就心服口服地叫周杰師傅了。

范小明眼睛盯著小魚,對周杰的判斷感到困惑不解。

“要是炸的,肚皮會破;要是藥的,眼睛會變得灰暗。看看這魚,肚皮沒破,眼睛晶亮,魚鱗也特別新鮮,可以肯定,不是炸的,也不是藥的,是電的。時間也沒多久,就在昨天的半夜,或是今天五更天快亮的時候,有人在上面的溪灘上電魚了。”周杰抬頭對著上面的溪灘看了一眼,憤憤地說,“這家伙膽子真夠大的,在我周杰的眼皮子下啊,也不怕被我逮著。”

范小明又有些不明就里了,你怎么知道是在上面不遠處的溪灘上電的魚?

周杰原本要告訴他,自己是怎么判斷出來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正色道:“你就不能動動腦子,想想為什么?打算一輩子就這樣跟著我?”

“我知道了,魚兒這么新鮮,電魚的時間不會太久。畔溪水不是太急,在這里拾到死魚,電魚的地點一定就在上游的不遠處。”

周杰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來:“這就對了。”

“現在,我們該怎么辦?”

“你不是說,劉副鄉長已經說了嘛,畔溪已經連著兩天發現了死魚。說不定今天夜里那家伙還會下溪來電魚的。還像抓偷豬賊那樣,守。逮著了,就往縣里送,讓他跟著那兩個偷豬賊一塊兒到西湖農場挑大糞桶去。”

范小明卻是把眉頭擰了起來:“這可比抓偷豬賊難多了。一條溪,有多長?怎么守?”

周杰問:“劉副鄉長還提供別的線索了沒有?”

“他說,群眾反映,昨天是在小龍灘上面的大龍灘發現的死魚,今天又在小龍灘發現死魚了。”

周杰指著下游不遠處的響水灘說:“今天夜里,我們就守在響水灘。”

范小明又想問為什么,卻擔心被師傅罵,只得自己在腦殼里面急速地打著轉,想為什么今天夜里要守在響水灘抓電魚人的理由。

周杰說:“快回去吧。剛才她們不是說馮卉還盼著你了嘛。天黑之后,我在響水灘等你。”

“你不回去?”

“我在溪邊走走,也算是散步。”

范小明說:“我去馮卉那里吃過晚飯就回所里來。我們一塊兒去響水灘。”

“別急著回來。總得跟馮卉說說話啊。不然,馮卉會說你不過是去那里蹭兩餐飯吃。”

范小明離去之后,周杰沿著溪灘往下游走去。生靈都是有靈性的。上面兩個溪灘的魚兒連著兩天遭電擊,它們是會成群結隊往下游灘涂逃竄的。他要看看響水灘水流的緩急,水勢的走向,是灘頭的魚多,還是灘尾的魚多。選準了地方,晚上和范小明才好抓捕那個電魚的家伙。

只是,此時,他的心思卻是怎么都集中不起來了,腦殼里面總是晃動著劉新的身影。剛才,劉新好像有話沒有說完,他還有什么話要對自己說呢?

上埡村的人們都說,上埡村就數劉宏業家最幸福了。還別說,全家的勞動力都在外面打工,一個月能掙一萬多塊錢,誰聽了眼珠子都會發綠。幾年時間,就修了一棟二層樓的新磚房,在上埡村稀稀落落的舊木屋中間,真有點鶴立雞群的樣子。劉宏業還把城里人的生活樣貌生吞活剝全都照搬不誤,磚房裝修要像城里的樣子,客廳門前有鞋柜,有占了半面墻壁的穿衣鏡,墻上還掛著大寫意山水畫,書房里除了書報、文房四寶,還擺著幾件仿真古玩。實木家具、電器、空調,樣樣齊全。誰來家里,先得換鞋,離去之后他還得用吸塵器在地上吸一遍。洗澡也不像山里人那樣,燒水,坐木盆子里洗,洗過,盆子里的水變成了泥漿一般。他把一樓的一間房破成兩半,一半做廚房,一半做浴室和衛生間,里面擺放著液化氣瓶,墻上掛著熱水器,還裝了浴霸,冬天洗澡的時候,外面大雪紛飛,里面溫暖如春。

劉宏業一家除了像模像樣地享受著城里人過的幸福生活,還享受著鄉親鄉鄰羨慕的目光。但是,好日子像是多汁的甘蔗,才剛剛啃出甜味兒,劉宏業的母親卻出事了。四個人打工,分成兩伙,劉宏業和他女人鄒美麗在廣州打工,他爹劉大樹和他娘趙年秀在縣城打工。他們有自己的說法,在縣城打工錢是掙得少了些,但離家近,常回家看看,心里才踏實。

劉大樹在縣城一個小區基建工地挑磚挑瓦修房子,趙年秀給基建隊煮飯燒茶做雜活兒。也是撞著鬼了,那天吃過中午飯,趙年秀收拾好碗筷,就跟著做活兒的人們去了工地,說是要把工地上一些丟棄的木塊樹梢拾回去燒水煮飯,剛剛勾下身子,從樓頂掉下一塊磚頭,活活把腰給砸斷了。在醫院躺了三個月,醫生說再躺多久也是不可能站起來了。劉大樹只得把女人弄回家侍候。那時劉新才一歲,一家三口在劉宏業打工的廠子旁邊租了間房子住著,鄒美麗一邊帶孩子,一邊給劉宏業洗衣做飯,一邊還給廠子做些零碎活兒。劉宏業說:“你帶著劉新回家吧,幫著照顧娘。”

鄒美麗原本不想回去的,看著劉宏業期待的眼神,眼里晃蕩的淚水,心就軟了。百事孝為先。劉宏業是孝兒,卻不能侍候癱瘓在床的母親,她不回去,他心里該有多難受啊。

把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劉宏業又匆匆趕回廠子去了。過去,他一點都不著急,別說兒子日后讀大學,出國留洋都沒問題,四個人掙錢,還愁供不起一個學生讀書嘛。現在不行了,全家的擔子全擱他一個人肩頭了。

母親在床上躺了四年,就去世了,鄒美麗對劉宏業說:“我們娘兒倆還是跟你去廣州吧,給劉新找個幼兒園,我得打工掙錢哩。”

劉宏業還是不同意。他是想著兒子的前程:“眼見著劉新就到了上學的年齡,沒有戶口,在廣州只能讀民辦學校,成績怎么上得去?劉新他奶奶吊氣的時候再三叮囑,日后一定要送她孫子讀大學的啊。在家幫著父親種好幾畝田地,喂養一頭大肥豬,多少也是有些收入的啊。”

鄒美麗就不好堅持跟著男人去廣州打工了。千難萬難,兒子的前途最重要。

劉宏業每年過年的時候回家住幾天,把掙得的錢悉數交給鄒美麗,春節剛過,又只身一人匆匆去了廣州。

劉宏業每次去廣州的時候,鄒美麗總是纏綿不舍,一把淚水夾在眼里。他怎不是一樣,三十來歲,夜里只身一人睡在床上,心肝開坼了啊。可是,不去打工怎么辦?在家種那幾畝田地,也就弄個肚子不餓著,日后想把劉新送出去讀書,不過是一句空話。做夢吧。

那年的六月,劉宏業從高考的考場走出來,信心滿滿地盼著高考錄取通知書的到來。可是,拿到錄取通知書,全家都傻眼了。他考的美術學院,學費高,家里支付不起。帶著失落和遺憾,劉宏業去了廣州,在一家專做高檔出口名牌鞋的鞋廠上班,沒在流水線做多久的活兒,鞋廠老板欣賞他的才華,還有那一手漂亮的書法,讓他做廠里的質檢員,平時沒事,老板就讓他教自己怎么寫毛筆字。活兒輕松,工資還不低。

只是,今年春節過后,劉宏業在鞋廠才上了兩個月班,鞋廠就沒活兒做了。受新冠疫情的影響,許多國家的經濟一直不景氣,廠里做的高檔名牌鞋賣不出去,老板萬般無奈,只得讓工人們回家休息,有了訂單,再通知上班。

劉宏業就那樣回來了。開始的時候,他還十分高興,天天跟老婆在一起,多好。可在家待了半個月,父親就開始在面前做起頭眼來,當然,劉宏業自己也有點著急,攢下的錢不禁用,花一個,少一個。每天吃過早飯,就到鎮子上去了:一是想找個事情做,多少能掙幾個錢;二是能看到在鄉中心小學讀書的兒子,兒子是寄宿生,星期六回家住一個晚上,星期天又匆匆回學校了;三嘛,也不用看父親板著的那張老臉。

還好,沒閑逛幾天,周杰就要他去派出所做活兒了。鎮子上許多閑著的人不叫,卻是叫他,周杰笑說,你一個農民,怎么就打扮得像城里人,西裝、領帶、皮鞋、手表,一樣不少,舉手投足,還帶著一種文藝范兒。做了幾天活兒,才知道他們倆同年同月出生,都是三十五歲,都有一個兒子,也都是八歲。巧也不巧。

其實,當時周杰叫他去做活兒的時候,他還有些不愿意,淘廁所、挖水溝、壘圍墻,累活兒、臟活兒、重活兒啊。不過,后來他還是答應了,人民警察,在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不一樣,叫你做活兒,是看得起你,還挑三揀四啊?再說,也不知道廠里什么時候才會通知上班,老是在鎮子上瞎逛,老是站在鄉中心小學的大門口看兒子,心里發焦呀。

那些日子,每天中午劉新都要往派出所跑,還說爹爹不去廣州打工就是好,天天能看到。也就是那些日子的接觸,劉新跟周杰交上了朋友。周杰要他叫叔,他叫,要他叫爹,他不叫,一定要在“爹”字前面加一個“干”字。周杰對劉宏業說:“你這兒子,不上當的。”

劉宏業說:“我家劉新要有你這樣的爹,該有多好。”過后,把兒子摟在懷里,指著周杰說:“就叫他爹,看他怎么心疼你這個兒子。”

劉新對自己的爹看一眼,又對著周杰看一眼,叫的時候,仍是在“爹”的前面加了一個“干”字。把一旁看熱鬧的范小明也惹得哈哈大笑起來,嘴里說:“日后,我也生這樣一個不上當的兒子該多好。”

那天下午做完活兒,周杰說:“做了這么多日子的活兒,也沒管你的飯,活兒做完了,我們一塊兒吃餐飯吧。”

劉宏業道:“說好了的,做活兒不管飯。做完活兒,我還要去一趟學校,告訴我兒子,明天星期六,下午放學我來接他。別放學了來這里沒見著我,就一個人回家去。才八歲,一個人回家,不放心的。”過后笑著道:“請我吃飯,是準備去鄉政府食堂呢,還是去哪家餐館?”

“不去鄉政府食堂,也不去餐館,從食堂買來飯菜,再去餐館炒兩個可口的葷菜,在派出所吃,你把劉新接來一塊兒吃。不是公款請客,我自己掏錢,放心吃就是了。”扭過頭,對范小明道,“你也別去馮卉那里了,一塊兒吃,多熱鬧。”

范小明說:“剛才馮卉給我打電話,說晚上辦了好菜,要我去她那里吃晚飯,問問師傅準不準。”

周杰搖了搖頭:“這么說,我就不好強留你一塊兒吃飯了,討馮卉罵呀。”

劉宏業想了想,還是沒去學校接劉新,自己在這里吃飯,已經讓人家破費了,還要接兒子來吃啊?說:“吃過飯,再去學校一趟就是了。”過后道:“只吃飯,不喝酒,哪有氣氛,我去買瓶酒來。”

周杰連忙從口袋掏出一張鈔票遞給范小明:“給我買瓶啤酒來,再去馮卉那里。”又對劉宏業說:“我們有紀律,不能喝酒的。你也別喝白酒,喝杯啤酒,養胃養身。”

那天吃過晚飯,還是周杰用警車把劉宏業送回家的。周杰見劉宏業才喝了一杯啤酒,就老是用巴掌拍自己的額頭,周杰笑他:“還嚷著要喝酒呢,一杯啤酒就這個樣了,路上摔了跤,誰知道啊。”

把劉宏業送到家,鄒美麗又是倒茶,又是敬煙,嘴里還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劉宏業的父親卻是板著臉不停地責備著兒子,說他不出去打工,他就出去打工了。家里的開支不小,還要存錢準備著日后劉新讀大學呢,在鎮子上做活兒能掙得幾個錢。周杰不知道怎么勸住老人對兒子不停地數落。他是心里著急呀。他端著茶杯,端詳著這棟坐落在青山綠水間的漂亮磚房,過后,目光就落在大門兩邊春節時貼的大紅對聯上了:舊年辭別迎新歲,時序車輪總向前。彩筆如花寫就輝煌歲月,春風似剪裁成錦繡家鄉。蒼勁,樸拙,惟妙惟肖的顏體。

當時周杰還想呢,偏遠落后的農村,能把家庭弄成這個樣,還真的讓人高興。有吃,有穿,有住,有余錢剩米,身體健康,家庭和睦,小康社會不就是這樣的嗎?何況,這個家庭還跟別的農家有所不同,這家的年輕夫婦,除了跟別的青年農民一樣,有著進城務工的身份,他們還被人們譽為“農民書法家”,受著人們的愛戴和景仰。卻是萬萬沒有想到,周杰前腳離開,劉宏業后腳相跟著也走了,不是跟著周杰去鎮子上,而是去了另外的世界。

劉宏業說要洗個澡,那一身汗漬漬的。也許,他還記著夜里跟鄒美麗睡一頭的時候,鄒美麗一邊忙不迭地把他往自己身上擁,一邊嗔他怎么老是喂不飽。他十分得意,美滋滋說是我喂不飽,還是你喂不飽,還沒躺下,就被你弄上身了啊。洗得干干凈凈,晚上才好跟鄒美麗做那個事呢。

鄒美麗給他找好換洗的衣服,就連毛巾拖鞋和香皂也一并遞到了他的手里。只是,劉宏業進了浴室,許久沒有出來。鄒美麗的臉上又不由得泛起笑來,劉宏業是要把身上的汗氣味兒洗得干干凈凈,晚上才好跟自己做那個事呢。自己也得跟他一樣,好好把身子洗干凈,做那個事,多帶勁。

鄒美麗把自己換洗的衣服找好,把平時舍不得用的護膚膏香水之類的東西也一并找了來,洗了澡,就好往身上涂呢。只是,浴室的門仍然沒有打開。鄒美麗叫了一聲:“洗多久啊?我也要洗澡呢。”沒人應答,浴室里只有從蓮蓬頭灑落的嘩嘩的水聲。鄒美麗推開門,劉宏業躺在地上,已經沒氣了。

鄒美麗對村里人是這么說的。那天出殯,周杰也去了,鄒美麗凄凄楚楚對他訴說的,也是同樣的話。看著劉宏業躺在棺材里,臉面平靜如睡著一般,渾身也無半點異樣,周杰的心里除了刀剜樣的疼痛,還有一種自責,要是劉宏業不給派出所做活兒,要是不留劉宏業在派出所吃飯,要是劉宏業不喝一杯啤酒……許多的要是,在周杰的心里變成了沉沉的歉疚,怎么都不得散去。

“怎么又回來了?吃過中午飯了嗎?”

周杰在畔溪邊站了一會兒,就回來了,沒有想到,剛剛在食堂吃過中午飯,就看見范小明風風火火從鄉場那邊走過來。

“吃過中午飯了。得趕緊回來向師傅報告畔溪死魚案子的線索啊。”范小明氣喘吁吁說。

“發現什么線索了?”

“中午,我們吃的魚,可好吃了!”范小明張開大拇指和食指,“這么長的小鮮魚,四條,跟剛才我們在溪灘上拾到的那條魚一模一樣,按那幾個洗衣女人的叫法,是白魚婆。馮卉說,昨天早晨買的,沒舍得吃。我再不去,魚就臭了。”

周杰不耐煩地道:“秀恩愛啊?快說,魚從哪里弄來的?”

范小明的臉上仍是溢著笑:“我就知道,師傅一個多月沒回家,想師母,吃我的醋了啊。那四條小魚,特好吃,特香,肯定不是禾田或是山塘放養的魚。禾田或是山塘放養的魚,都有一股泥腥味,況且,自己養的魚,怎么舍得這么小就撈起來賣了?”

“馮卉沒說魚是誰賣給她的?”

“一個年輕小伙,三塊錢一條。馮卉說,從來沒見過賣魚論條。但他就是論條,說沒秤。只一會兒,幾十條小魚就賣完了。”

“問過馮卉沒有,那人長的什么模樣?”

“個子高高的,有點瘦,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再要見著,能認出來嗎?”

“能。馮卉說,那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長得特別標致,濃眉大眼,還有一張白白凈凈的國字臉。”

周杰站起身:“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坪上村。孫如輝家。”

“孫如輝是誰啊,去他家做什么?”

周杰不回他的話,嘴里卻是不停地喃喃著:“就算沒聽見鄉村領導大會小會說不能炸魚藥魚電魚的話,滿世界貼著不能炸魚藥魚電魚的通告,也該看見了。家里再困難,也不該做違法的事啊。”

范小明跟在周杰的后面,似乎聽出了些眉目,嘀咕說:“如今,農村的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掙錢,那個孫如輝怎么不去城里打工?家里困難,更應該去城里打工掙錢啊。”

周杰還是沒有理睬他,腳步卻是加快了許多。

走完鄉場旁邊那條雞腸子一樣的街道,再往前走過一段水泥路,就是坪上村了。難得鄉政府的領導大會小會強調,田地不能撂荒,特別是鄉政府周邊的村子,要是見著撂荒的田地,就追責罰款。一些人在忙著犁田耙地,一些人則忙著給田里施基肥,過不了多久,就要開秧門插秧了。

周杰帶著范小明沒有進村去,而是沿著村子旁邊的小路,往山腳走去了。

幾棵梨樹,遮掩著一棟舊木屋。四月,梨樹枝葉婆娑,微風里看得見指頭大小的梨在枝葉間搖晃著。空氣里,氤氳著一種沁人心脾的芬芳。

禾場上,擺著一個簸箕,簸箕里曬著一些綠茶。一個年輕女人坐在輪椅上,正在小心地翻曬著茶葉。年輕女人長得特別的漂亮,眉目清秀,五官端正。上身穿一件細花格子襯衫,下身著一條藏青色褲子,褲子很長,腳上穿的布鞋,只從褲腳邊沿露出一點繡花的鞋尖。范小明認真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女子站起來,只怕城里那些走T臺的女明星也難跟她比的。過后,一團疑云縈繞在心頭不得散去,她怎么坐在輪椅上啊?

看見周杰他們從禾場外走進來,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人愁苦的臉上擠出一絲笑來:“周所長來了啊。”兩手搖動著輪椅,去了木屋旁邊的灶屋。灶屋沒有門檻,輪椅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年輕女人手里提著一個熱水瓶和兩個一次性塑料杯子。年輕女人從簸箕里抓了些綠茶放進杯子里,沖了開水,說:“請兩位嘗嘗今年采摘的新茶。”

來畔溪鄉快三年了,范小明還是第一次來坪上村,也才知道坪上村有這樣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人,心里仍是嘀咕著一句話:“年紀輕輕,兩腳怎么就站不起來了啊?”接過茶杯,一股濃郁的芳香直沖腦門兒,對周杰道:“師傅,這茶真香。”

周杰沒有應答范小明的話,問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人:“劉春梅,你還好嗎?”

“感謝領導的關心,好著呢。”劉春梅說,“喝杯茶,我這就給你們辦中午飯吃。”

“我們已經吃過中午飯了。”周杰問,“孫如輝呢?”

“上午在茶園摘茶。再不趕緊把茶園里的茶葉采摘回來,做的綠茶就賣不到好價錢了。”劉春梅嘆了一口氣,“剛回來,才端著碗吃中午飯,孫陽的班主任又打電話來了,說別的同學已經拿到語文閱讀課本一個月了,再不交錢買語文閱讀課本,孫陽的語文成績只怕是趕不上了啊。孫如輝只得放了飯碗匆匆去學校了。不趕緊送錢去,下午的閱讀課,我家孫陽又只有坐那里看著別的同學閱讀新的課文了。”

周杰再沒有作聲,從口袋掏出兩張大紅的票子,塞進劉春梅的手里,對范小明說:“我們走吧。晚上再來。”

范小明也連忙從口袋掏出兩張百元的票子,往劉春梅的手里塞。劉春梅不要,搖著輪椅趕出了禾場,也沒能把錢退回去。老遠,兩人還能聽到劉春梅的飲泣聲。

“什么情況?”范小明問。

“馮卉沒對你說起過她?”

“沒。”頓了頓,范小明說,“我跟馮卉談朋友一年多時間了,馮卉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日后不管我去哪里,她一定是要跟著去的。我說,我要去后埡鄉呢?她說,不管后埡鄉大坡鄉,再窮再苦的地方,她也是決不會和我分開的。”

“她說的這話,跟劉春梅有關呢。”周杰嘆了一口氣,眼里有淚花兒晃動,“看著劉春梅坐在輪椅上的模樣,真讓人心疼。”

范小明就不敢再往下問了。來畔溪鄉派出所快三年了,跟著周杰辦的案子也不少。在他的心里,周杰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愛憎分明,疾惡如仇,心思縝密,偵案獨到。可他又是一個心地特別善良的人,常常,眼淚不受控制地就流出來了。

“你來畔溪鄉派出所上班的前一年臘月,畔溪鄉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輛大貨車,把劉春梅的兩只腳碾得粉碎,這輩子,她就只有在輪椅上度過了啊。知道嗎,那時她才二十九歲,今年也才三十二歲呀。”

范小明只覺得心里好一陣疼痛,憤憤說:“那大貨車司機,該吃槍子兒。”

“人家才兩成責任,八成的責任在劉春梅。”周杰嘆了一口氣,“劉春梅的男人孫如輝去城里打工,連著兩年沒有回家過年了,他是舍不得把錢丟在火車上,他還舍不得過年的時候,廠里加班有雙份工錢。農村的小夫妻,也有自己的奮斗目標和理想。他們的奮斗目標是把父母留下的那棟舊木屋拆掉,修一棟新磚房。新農村,新磚房,住著氣派。他們的理想,磚房修好之后,再存錢,送兒子讀書,一直把兒子送到大學去,日后兒子靠著文化知識討吃,不再像他們,打工掙汗水錢養家糊口。第三年的臘月,孫如輝早早就打電話告訴了劉春梅,他買的臘月二十八早上的高鐵票,先坐高鐵,再坐大巴,臘月二十八下午就到家了,在家待五天,正月初三他又得回廠子去。老板說了,正月初十之前做活兒算是加班,雙份工錢。過后,他說他就想吃劉春梅煮的臘肉糯米飯,那個香呀。劉春梅跟兒子孫陽說好,臘月二十八,她帶著孫陽去鄉場車站接他爹,讓孫如輝看看,去城里打工的時候,孫陽才兩歲,如今五歲了,大小伙子了啊。臘月一直都是晴好的天氣,艷陽高照,風和日麗。不承想,臘月二十八這天天氣卻變了,寒風呼嘯,雪花飛舞。劉春梅只得哄著兒子別跟著她去接爹爹了,她一定會要他爹爹給他買個變形金剛回來的。把臘肉糯米飯煮好,用保溫盒盛著,跑著跳著去車站接孫如輝。二十多歲的恩愛小夫妻,三年沒在一塊兒了啊,那個想念,那個牽腸掛肚,誰能體會得到。從坪上村到鄉場車站才多遠?不過兩三里路吧。不去接,孫如輝也就一支煙的時間就到家了。可劉春梅就想早一刻見著孫如輝啊,就想孫如輝能早一刻吃到自己煮的臘肉糯米飯啊。大巴車原本是要進站才下客的,那天因為下雪,大巴車在車站外面的大街上就把車門打開了。站在車站門口的劉春梅看見男人從大巴車上下來,就把盛著臘肉糯米飯的保溫盒高高地舉過頭頂,一邊叫著孫如輝,一邊朝著大巴車奔了過去,就連一輛從旁邊停車場開出來的大貨車她也沒有看見。要不是大貨車開得慢,軋著的就不是她的兩只腳,而是她整個身子了。”

“怎么會是這樣?”范小明的眼里也有淚花兒晃動了。

“現在,你該知道馮卉為什么一再地對你說那個話了吧?”周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孫如輝是不能去城里打工了,可在家把那兩畝責任田種得再好,把那一畝茶園管理得再好,那個家,也是走不出貧困境地的啊。”

范小明有一陣沒有作聲,過后,眼睛盯著周杰,小心地問:“你帶著我來孫如輝家,是懷疑孫如輝電魚了?”

“一碼歸一碼。不能說因他家里困難,案子就不查了。吃過晚飯,我們再來孫如輝家一趟。”

“晚上不去響水灘了?”

“還去響水灘做什么。”周杰瞪了他一眼,吼道。

范小明就不敢作聲了。他知道,師傅是遇到難題了啊。

兩人回到派出所,周杰連著接了幾個電話,還在電話里處理了一個村的兩個村民因為爭屋場地基扯皮打架的案子。范小明卻是還坐在那里發呆。周杰問他:“你是跟我一塊兒去鄉政府食堂吃晚飯呢,還是去馮卉那里吃晚飯?要是去馮卉那里吃晚飯,現在就得去幫她做做飯,別只等著吃現成的。吃過了晚飯,就趕緊回來,記著,晚上有任務。”

范小明站起身,匆匆出門去了,嘴里說:“我還得問問旁邊開鋪子的人,看看有沒有人認得那個賣魚的年輕人。”

看著范小明遠去的背影,周杰坐了一會兒,就去了學校。劉新沒有說完的話,他想讓劉新說完才好。在他的心里,畔溪電魚的案子已經有了眉目,也就看看能不能少罰孫如輝一點款,少拘留他幾天。現在,周杰的腦海里,除了劉宏業的身影,就是鄒美麗憂郁的樣子,過后,就又滿滿當當變成劉宏業父親劉大樹的樣子了。劉大樹是南方山區農村常見的那種體魄健壯、勤勞本分、憨厚善良的農民模樣。平時,總是默默地做著活兒,很少說話,也很少跟人交往,看見陌生人,臉上流露出的笑里還會帶著幾分羞澀。周杰記得,那天送兒子上山,劉大樹跟在送葬隊伍的后面,臉上掛著兩行混濁的淚水,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何況還是自己的獨生兒子,能不悲痛欲絕,肝腸寸斷嗎?

來到學校門口,周杰才記起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的課上完了,校門口已經聚集了許多來接孩子的家長。他一眼就看見了鄒美麗,站在大門口,眼睛對著校園里的操場張望。同學們排著隊,正在操場上聽校長說著什么。周杰轉身準備離去,突然,他就看見了一雙眼睛正看著他。是孫如輝。周杰連忙將目光向著他投了過去。他真的希望,孫如輝能看出自己投向他的目光的含義。可是,四目相對,孫如輝的眼里卻全是慌亂。周杰就想著自己應該過去跟他說句話的,給他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提示也好。可孫如輝卻擠進人群不見了。

周杰在心里說,兩次電魚的案子,還得有個了結啊。自己去派出所吧。那個家,是再禁不起折騰了。

突然,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妻子打來的。周杰心里嘀咕,上個星期打了電話的,又打啊?要不忙,我能不回去嗎?喂了一聲,卻是兒子的聲音:“爸,今天星期六,你回來嗎?”

“連著出了幾個案子,格外忙,這個星期肯定又不能回去了啊。聽媽媽的話,爸爸下個星期回去,給你買配畫版的《唐詩三百首》。”

兒子才八歲,就能背得上百首古詩詞了。兒子說,下一個目標,就是背下《唐詩三百首》。這當然是妻子的功勞,妻子是城關小學的語文老師,還是班主任,白天要把班上的五十多個學生管好、教好,放學回到家,還要做家務,還要輔導兒子,居然還讓兒子喜歡上了古詩詞。一個月前回家的時候,他答應給兒子買新出版的配畫《唐詩三百首》的。

兒子在那邊說:“爸爸,你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啊。”

“我當然記得。只是,我怎么能放下手頭的案子往家里跑?保一方平安,是我的職責啊。下個星期天,一定回來。”周杰還想讓兒子把電話給他媽,周杰要跟他媽說幾句話,想想又停下了。剛才那雙看他的眼睛,又在他的腦海里晃動起來。現在周杰想的,是自己投給他目光的含義,他理解了沒有?要是他自己來派出所,就給周杰處理這個案子留有了進退的空間,不然,罰款、拘留,一樣不會少,還得從重的呀。

周杰回到派出所,范小明是先他一步回來了,問他:“師傅,什么時候去孫如輝家?”

他卻問:“馮卉沒留你多陪她一會兒?”

“依得她啊,一個晚上陪著她就好了。催著她做好晚飯,匆匆扒了碗飯落肚,我就回來了。”過后兀自喃喃,“也是奇了怪了,問了馮卉鋪子旁邊幾個擺攤子的,認不認得昨天賣魚的那個年輕人,卻都諱莫如深,顧左右而言他。”

周杰瞪了他一眼,有話卻沒有說出來,準備去食堂吃晚飯。走到門口,卻又回過頭來說:“別出去,說不定會有人來派出所。”

劉副鄉長也在食堂吃晚飯,周杰就把飯碗端了過去,說:“電魚的案子,再不會出現了。”

“查清楚了,是電魚?”

“我和范小明去畔溪看了,不是藥,也不是炸,是電。”

“電魚的人送拘留所了?”

“沒有。”

“僅僅罰款是不行的。畔溪禁漁的通告貼得滿世界都是,還敢頂風作案,要從重罰款,還要送去拘留所關十天半個月,不然,禁了幾年,好不容易才活過來的畔溪,又會被他們給毀了,變成死溪、臭溪的。”

周杰說:“按著你說的辦就是了。”

“還沒說是誰電的魚啊。誰有那樣的膽子,敢在鄉政府大門口的溪灘上電魚?”

“到時候,會詳細告訴你的。”

“人沒抓著,你就打包票說往后再不會出現電魚的案子了?”劉副鄉長不怎么相信地道。

“這點把握我有。不用抓,電魚的人自己會投案自首的。”周杰匆匆吃過飯,就回來了。

派出所只有范小明一個人,正在跟馮卉視頻聊天,看見周所長回來,對馮卉道:“不說了,師傅回來了,我們還有事呢。”

周杰道:“要說就說吧。我可不干涉的啊。”

范小明卻問周杰:“師傅你知不知道,畔溪鄉有多少年輕人在外面打工?”

“畔溪鄉是大鄉,全鄉有十二個村,八十六個村民小組,夫妻雙雙在外面打工的,有五百八十七對,男人在外面打工,把女人留家里帶孩子照顧老人,有七百二十八人,女人在外面打工,男人在家種田種地,有七十九人。”周杰責備說,“這是畔溪鄉的基本民情鄉情,我都對你說過了,要記著。”

范小明卻喃喃道:“正月外出打工,臘月底才回家住幾天,夫妻長年兩地分居,日子真的不好過的呀。”

“一年回家一次,算是好的。劉春梅出車禍的那年,孫如輝可是三年沒有回家了。”周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想起剛跟老婆結婚那年,他還在縣公安局緝毒大隊做偵查員,因為去南方邊境追剿抓捕一販毒團伙,連著三個月沒有回家,老婆鬧著要跟他離婚,揚言決不過有男人而沒有夫妻生活的煎熬日子。“鄉村振興,我是舉雙手贊成的,農村經濟發展起來了,足不出村,就能掙到錢,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紅紅火火,誰還愿意離妻別子外出打工。”

看著周杰那個樣,范小明有話也就不敢問了,嘴里喃喃道:“我和馮卉還沒結婚呢,跟著師傅連著守了幾個晚上抓偷豬賊,沒時間去馮卉那里打個轉,馮卉那張嘴噘起都能掛油瓶子了。”

天黑了一陣,派出所前的院門一點動靜都沒有。范小明由不得問道:“師傅,你說誰會來派出所啊?”

周杰卻是站起身,有些不怎么情愿地說:“走,我們還是去一趟孫如輝家吧。”

范小明擔心地說:“師傅,你可要想好,真要是他孫如輝電魚了,電魚的案子也就算是了結了。要不是他,可就不好收場了啊。”

周杰有些沒好氣地道:“打個轉,什么都不說。”

半邊月兒掛在西邊的天空,春蟲和青蛙競相唱著歡快的歌子。旁邊的畔溪潺潺流淌著,魚兒在水里追逐著動蕩的月影,泛起一圈一圈銀白的波浪。兩人沿著村道往坪上村走去,范小明又提起那句說過了多少遍的話來:“剛才,馮卉又對我說,不管我日后去哪里,她一定是要跟著我走的。”

周杰沒有答他的話,他突然想起妻來,這個時候,妻是在教兒子背唐詩呢,還是在罵自己?

周杰不搭理他,范小明便換了個話題說:“師傅,你來畔溪鄉快八年了,怎么說,也該往城里調了啊。何況,這些年,師傅在畔溪鄉的工作有多出色。保一方平安。群眾的口碑,就是對師傅最好的獎賞。”

周杰還是沒有回他的話。其實,來畔溪鄉的第五個年頭,局領導是準備調他回去的。局領導說考慮到畔溪鄉地處三縣交界,鄉情民情比較復雜,除了派一個新的所長來接替他的工作,還準備增加一個民警,加強畔溪鄉的治安力量。那時,周杰正在辦一個跨縣的案子,擔心接手他的派出所所長帶著一個剛剛考上鄉民警的大學畢業生,把案子弄得更加復雜了,那可不行,會影響到三個縣的關系。他提出留下來,帶范小明一段時間吧。這一帶,就快三年了。

突然,一陣吵架的聲音傳過來。抬起頭,兩人已經來到孫如輝家的禾場前了。

也許,是聽到了禾場上的腳步聲,吵架聲已經停了下來。周杰和范小明進屋的時候,看見孫陽正拿著一本嶄新的課本在那里閱讀。孫如輝則去灶屋打了一盆水,小心地放到劉春梅面前的凳子上,勾著頭道:“周所長,你們來了?”

周杰嗯了一聲。他看見,劉春梅伸手從盆子里撈毛巾洗臉的時候,那張愁苦的臉上,有兩行淚水淌下來。

范小明蹲在了孫陽的面前,問他:“這課本,多漂亮啊。”

“閱讀教材,別的同學已經閱讀一個月了,我才拿到手,得把老師教過的課文趕上來才好。”

“能趕上來嗎?”

“能。我特別喜歡閱讀教材里面的課文。有古詩詞,還有一些年少勤奮讀書、長大成為棟梁之材的勵志故事。”

“那就好。考試的時候,一定要不輸給其他同學啊。”范小明鼓勵地說。

周杰的眼睛一直盯著孫如輝,他希望孫如輝能抬起頭來,他好再給他遞過去一點暗示。可是,孫如輝一直勾著頭,直到劉春梅洗過臉,他端著臉盆去了灶屋,再沒有出來。

周杰很是失望,大聲道:“天黑一陣了,不打擾了。這幾天,我和小范都在所里,有什么事,去所里找我們就是。”站起身,帶著范小明出門去了。

“我心里一直懸著,這樣的家庭,是決不能冤枉他們的呀。”范小明的臉上滿布著憂郁,“我得去一趟馮卉那里,讓她看看,昨天賣魚的那個人是不是孫如輝。”

“剛才你拍照了?”

“拍了。他站那里等著劉春梅洗臉的時候,我一邊跟孫陽說話,一邊拿著手機拍的。”

“好。”周杰從來不輕易表揚范小明,今天卻是把個“好”字說得特別的響亮,“讓馮卉確認一下也好,不然,你心里不踏實的。不過,你一定得趕緊回所里來。孫如輝說不定一會兒就會來所里找我們的。”

范小明再沒有作聲,來畔溪鄉派出所快三年了,他跟周杰叫師傅,可是發自內心的。周杰斷的案子,從來就沒有失誤過。只是,這次認定在畔溪電魚的人就是孫如輝,他心里還真有些不踏實。孫如輝的確長得標標致致的樣子,濃眉大眼,臉面白凈,可畔溪鄉長得標致的年輕小伙,絕不止孫如輝一個人。要說孫如輝家庭困難,有作案的可能,可畔溪鄉家庭困難的人家,也不止孫如輝一家啊。如今,他又斷定孫如輝一定會來派出所自首,憑的什么?

范小明來到鄉場馮卉的店子時,馮卉正在把附近村寨鄉親們送來的精品明前茶過秤打包,明天要給外地的顧客寄出去。馮卉就是本鄉下塘村人,長得漂亮,還特別聰明,因為家里窮,高中畢業,沒有走進高考的考場,也沒有跟著村里的年輕人去城里打工,在鄉場租了個門面,開了一家土特產收購店,做起電商生意來。三月四月,把各村采摘下山新做好的精品茶葉收來,賣出去,還有干竹筍、干蘑菇,都是城里人比較喜歡的土特產。八月九月,畔溪鄉的油板栗紅了,八月瓜熟了,也是城里人比較喜歡的。到了臘月,往外賣的土特產就更多了,農家的臘肉做好了,還有糍粑,還有茶花蜂蜜,都是十分暢銷的土特產。農民群眾增加了收入,她自己也從中賺得了一些錢。

看見范小明,馮卉那張漂亮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不是說,你師傅要帶著你去辦事嗎,又往這里跑,師傅不會罵你吧?”過后,就又開始嘮叨起她的那句不知道嘮叨過多少遍的話:“往后,不管你調到哪里去,我一定是要跟著去的。當然,你放心好了,不管我跟著你到了哪里,都不會成為你的累贅,我有一雙手,能自己養活自己。”眼里居然有淚花兒晃動。

范小明沒有搭理她說的話,從口袋把手機掏出來:“你看看,是不是賣魚的那個人?”

馮卉接過手機,連連說:“就是他,你從哪里拍來的照片,有什么事嗎?”

“你買的四條小魚,是他從畔溪電來的。”范小明擔心地說,“把他弄到縣里去拘留十天半月,劉春梅在家可怎么辦啊!”

“你是說那個被汽車軋斷雙腳的春梅姐?她跟這個賣魚的人什么關系啊?”

“劉春梅出車禍,你還給她捐款安裝假腳呢,怎么就不認得她的男人孫如輝?”

“只聽說春梅姐出事之后,她男人就沒去城里打工,侍候春梅姐,忙活田地里的活兒,還要照顧孩子讀書,忙得兩腳不沾地了。即便有時來鄉場買農藥化肥,買日常用品,也沒人說他是春梅姐的男人啊。”馮卉急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可怎么辦啊?”

范小明無可奈何地說:“電魚、藥魚、炸魚,輕者,要罰款,要去拘留所,重者,要坐牢的。我師傅還等著他自首呢,那樣,處理就會輕一些。”說著,準備走了,“我師傅還在辦公室等著他呢。”

孫如輝還是沒有來派出所。周杰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范小明進來,也只是點了點頭,眼睛仍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前面的院門。

范小明說:“馮卉看了我手機里拍的照片,眼淚就出來了。要不,我們再去一趟孫如輝家吧?要他盡快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周杰瞪了他一眼:“沒聽見劉春梅跟孫如輝吵架的話嘛。劉春梅要他來派出所自首,不然,她就不活了。晚上不來派出所,明天一定會來的。”

剛才去孫如輝家的時候,范小明還真沒有聽清楚劉春梅跟孫如輝吵的什么,只看見劉春梅臉上掛著兩行淚水,于是說:“那就等吧。就擔心劉副鄉長問起來,怎么回他的話。”

“你說怎么回他的話?正在查。”周杰的臉色很是難看,“明天上午,你在辦公室等著,我去一趟劉宏業家。”

“還去他家做什么?孫如輝要是來了,還得等你回來啊。”

周杰再沒有理睬他,臉色卻是變得更加的難看了。

這幾天,周杰的心里經常會涌起一個閃念,只是,這個閃念剛剛冒出來,就被另一個聲音喝住。才隔了一會兒,被他喝住的那個閃念,又魔鬼一樣糾纏著他,啃咬著他的心,讓他坐立不安,讓他渾身冒出一陣一陣的冷汗。

四月,滿目疊翠凝綠,鄉村公路像是飄帶一般,把一個一個村寨串起來,時不時,車窗外面閃過一棟新修的磚房,靜寂的村寨,就變得靈動而富有生氣。只是,路旁邊的田地里卻沒有幾個人做陽春,曾經長出金黃稻菽的水田,靜靜地擺在那里,冒出頭來的狗尾巴草,正迎著四月的熏風,張張揚揚地擺弄著狗尾巴花兒。周杰心里想,有吃、有穿、有住、有錢用,田地里還能春天綠意盎然,秋天稻菽飄香,該多好。

實在說,七年前周杰對農村和農民是不怎么熟悉的。從小在城里長大,大學讀的警校,畢業之后,就進了公安隊伍,在縣緝毒大隊做偵查員,整天忙于辦案,忙于開會學習,有時還會跨省過市去抓捕毒販。工作之余,又忙著談戀愛,后來,又忙著結婚生孩子,日子過得緊張而甜蜜。突然有一天,局領導找他談話,要他到鄉下去,還要到偏遠落后的鄉下去,歷練幾年再回來。那時,他的兒子才一歲,妻子噘著一張嘴,兩行晶瑩的淚水掛在臉上,秀眉打了緊緊的結。但他還是決然地來到了畔溪鄉。領導的意圖他明白,一定要好好工作,才能不負領導的希望。

來到畔溪鄉,他才知道農村是個什么樣子。要他做一個評價,農村沒有想象中那么貧窮、那么落后。改革開放,責任到戶,加上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掙錢,農村已經告別了過去的那個缺吃少穿的年月,過上了小康生活。像劉宏業這樣的人家,基本跟城里沒有多少差別。畔溪鄉除了偏遠,落后,還有它的特別之處,一鄉連三縣,人口還多,鄉情民情比較復雜。來畔溪鄉哪得閑著,有案子要辦,有群眾間的各種矛盾與糾紛要處理,時不時,還會牽扯出一個與外縣有瓜葛的案子,就得跨縣聯手偵案破案。不過,周杰一點都不覺得累,還有一種自豪感,從貧困中走過來的農民群眾,過著安穩的日子,享受幸福的生活,村寨和睦,鄉鄰友善,世態祥和,不正是他們這些鄉村民警的初心嘛。

上埡村并不遠,簡易公路先是伴著畔溪在山腳下轉了幾道彎兒,就跟畔溪分道揚鑣,沿著一條小山埡爬了上去,翻過小山埡,又是不一樣的風景,大山像是手拉著手,圍起了一塊小盆地。有田有地,有林木果樹,微風吹過,露出木屋農舍,突然眼前一亮,紅磚青瓦白墻。那就是劉宏業的家。

透過車窗,周杰看見公路旁邊的水田里有一個人正在耕田。四月的陽光明媚而燦爛,映照著翻耕過來的泥坯,似乎就能聞到泥土味兒。那牛卻是走得很慢,仿佛是要打瞌睡一般,跟在后面的人也不急,勾著頭,像是有想不完的心思。空曠的村野,就顯得更加的寂寥。

警車停在村口一棵女貞樹下。那棵女貞樹是上埡村的一道風景。濃密的枝葉像是一把大傘,六月,遮了熱烘烘的太陽光,冬天,又把凜冽的寒風和紛紛揚揚的雪花擋住,女貞樹下也就成了上埡村人聚集的上佳之地。不論春夏還是秋冬,樹下總是聚集著許多人,都是老人和孩子,有時,還有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加入其中。不用問,老人是空巢老人,孩子是留守兒童,年輕的女人當然是因為孩子沒人帶,或是家里的老人生病了沒人照顧而留下,不然,她們怎不像花喜鵲兒一樣,飛到城里去,飛到自己男人身邊去。

他們喜歡在這里聚集,當然有目的。沒看見一雙雙眼睛老是朝著村口的公路張望嘛。老人盼望兒女,孩子盼望父母,年輕的女人盼望著丈夫。只是,一年也才盼回來一次他們的親人,平時,盼也是空盼著。周杰的心里,就又冒出了那樣的想法,要是老人的兒女不出去打工多好,要是孩子的父母不出去打工多好,要是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的男人朝夕與她們相伴,不分離,她們的眼里也就沒有那一種企盼和饑渴,她們的臉上,布滿的一定是滋潤和甜蜜。可是,畔溪鄉的書記鄉長卻總是愁苦著一張臉:畔溪鄉地下沒有礦藏,山里沒有木材,窮鄉僻壤,更是辦不起工廠和企業,要想家庭經濟松動一些,年輕人就只能外出打工,掙幾個辛苦錢回來貼補家用。

周杰從警車下來,老人們并不感到有多么的驚訝,看了一眼周杰,又兀自說他們的話去了,目光當然不會離開村口那條曲曲彎彎延伸至山外的路。小孩兒卻是不一樣,想去看看警車,又不敢,看了一眼周杰腰間別著的手槍,躲在老人的身后,直到周杰走老遠,他們才從老人的身后走出來,好奇地圍著警車轉著圈兒。

劉新一定是聽到了汽車的聲響,從家里跑出來,叫了聲:“周叔叔來了啊。”就把周杰的手抓住了。

周杰笑著道:“怎么不叫干爹了?”

“干爹還沒吃中午飯吧?在我家吃中午飯,我娘做的好菜呢。”劉新把周杰的手抓得更緊了。

鄒美麗正在做中午飯,從廚房飄出來飯菜的香味兒,還摻雜著辛辣味兒,周杰真想咳嗽一聲,不過,他還是忍住了。

村里人曾經對這棟磚房主人的幾多羨慕,周杰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鄉下人去城里打了幾年工,把城里人生活的樣式學了來,也算是一種文明和進步吧。但周杰對磚房大門上貼著的大紅對聯卻是十分驚詫的,對聯不是從鄉場攤子上買來的那種印刷品,還不是出自一個人的手筆,兩副對聯,一副是劉宏業寫的,一副是鄒美麗寫的。劉宏業在派出所做活兒的時候,對周杰說他在廣州打工的這些年,過年過節,老板就讓他寫對聯。周杰怎么會相信,人家大城市,就找不到會寫毛筆字的人,找不到也不打緊,去書店買現成的對聯不就得了,要你鄉下來的打工仔寫對聯啊?劉宏業就露了一手,還臉帶羞澀地說獻丑了。過后還補了一句,寫得比鄒美麗差了那么一點點。直到前不久周杰送劉宏業回家,看到大門上貼著的劉宏業和鄒美麗寫的對聯,他才真正信了高手在民間這句話。

物在人不在。周杰看著貼在大門上的對聯,心里有一種刀剜一樣的疼痛,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

繞過廚房,旁邊就是劉家的衛生間。推開衛生間的窗子,周杰又見識了人們說劉家的條件不比城里人差的話。衛生間窄是窄了點,卻布置得新穎別致,谷黃色地磚,潔白的墻壁,坐式馬桶,角落里擺著一溜兒花花綠綠的拖鞋,墻上掛著熱水器,淋浴的蓮蓬頭和浴霸一并懸在頭頂。鋁合金窗戶上嵌著的是花紋玻璃。對著花紋玻璃窗,原本是看不見里面的,可女主人還是在窗上掛了一塊簾子,簾子上繡有喜鵲戲梅圖案,華貴而喜氣。

輕輕關上窗子,周杰對著緊緊抓著他手的劉新問道:“上次你在派出所,好像還有話沒說完呢,還有什么話要對干爹說啊?”

劉新張了張嘴,有話沒有說出來,卻是被鄒美麗給喝住了:“不去做作業,貪玩啊。”

周杰抬起頭來。鄒美麗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面前,好看的瓜子臉有些發黃,兩眼含著晶瑩的淚水。

劉新只得松開周杰的手,飛跑著回屋里去了,嘴里說:“周叔叔,等會兒作業做完,我就陪你玩。我爺爺給我買了升級版變形金剛,我能變出好幾種能講出成語故事的圖案來。”

“快去做作業吧。今天沒時間。去學校讀書,中午或是吃過晚飯之后,可以去派出所跟周叔叔一塊兒玩的啊。周叔叔最喜歡聽劉新講成語故事了。”這樣說著,周杰回過頭來,對鄒美麗道,“所里沒事,出來走走。”

兩滴晶瑩的淚水,吧嗒一聲掉下來,可鄒美麗的目光卻是不敢跟周杰的目光對視,說:“飯菜快弄好了,在我家吃了中午飯再回去。”

周杰跟在鄒美麗的身后去了廚房。飯煮在電飯煲里,菜也炒好了兩個,有肉有魚,鍋里還有一樣小菜。

“不餓。”頓了頓,周杰又說,“中午了,劉新他爺爺快回來吃中午飯了啊。”

“他說把田里的活兒做完了才回來的。”

周杰還想說什么的,卻沒有說出來,交代道:“今天星期天,下午你不是要送劉新去學校讀書的嗎,順便到派出所去一趟吧。”

鄒美麗沒有問去派出所做什么,仍然勾著頭炒菜。但周杰眼角的余光,還是捕捉到她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鍋鏟差點就掉了下來。

周杰走出禾場,準備離去,鄒美麗卻是追著他的背影說:“下午,劉新的爺爺要去鄉場買化肥,順便送劉新去學校。明天,我去一趟派出所吧。”

周杰開著警車離開村子的時候,劉大樹還在那里耕田,聽到警車的喇叭聲,也沒抬起頭來看一眼。

周杰從上埡村回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了。對著辦公室看了一眼,不由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緊擰著的眉頭,也松開了許多。

孫如輝坐在辦公室的門邊,勾著頭,手里端著一杯茶。他的旁邊,放著一個塑料袋子。范小明正跟他說著什么,看見周杰回來,范小明的臉上便堆起了笑,說:“師傅,我真服了你。”

孫如輝站起身,對著周杰說:“畔溪漂浮的死魚,是我電死的。我把電魚的工具也帶來了,交給你,怎么處理,我都認了。”

周杰說:“自己來,跟我們去傳你來,是兩種不同的處理后果。范小明,認真做好筆錄。孫如輝,你說吧。”

孫如輝說:“這些日子,我家孫陽天天放學回家,就哭著要錢交閱讀課本費,說老師上課講的是閱讀課本上的課文,同學們中午和課外活動,背的也是閱讀課本上的課文,他只有干著急。還要他努力讀書,日后考大學,考個鬼呀。可是,家里一文錢拿不出來。采摘的一點茶葉,就等著曬干,賣了錢,當緊要買農藥化肥,不然,下年三口之家連飯都沒得吃了。還有我家春梅那腳,雖是安了假腳,卻是只能看,不能下地走路,還得長年服用活絡血脈的藥物,不然就痛得整夜睡不著覺。我是沒有辦法,才想著電點魚賣錢,給我家孫陽把那閱讀課本買來,再給春梅買點止痛藥。”

“電了幾次魚?”

“兩次。第一次電了二十八條白魚婆,第二次電了二十二條白魚婆。每條三塊錢,賣給鄉場那些生意人,共計賣得一百五十塊錢,給孫陽交了二十八塊錢買書,還有一百二十二塊錢,全給春梅買藥了。”孫如輝嘴里喃喃,“鄉場許多做生意的人都認得我,我也不瞞著他們,他們來派出所報案我也不怪他們。”

“鄉場做生意的可沒有報案。我還問過馮卉店子旁邊幾個做生意的老板,都是一副顧而言他的樣子。”頓了頓,范小明說,“你就不知道,畔溪灘上漂浮著翻白的死魚,是瞞不過人們眼睛的啊?”

周杰對著他面前的塑料袋子看了一眼,問道:“電魚的工具從哪里弄來的?”

“自己做的。在廣州打工時,我在一家廠子做過電工。在家摸索著就做了個電魚機。”

“你的膽子可真大。去年,聽王家坪鄉派出所吳所長說,王家坪鄉黑角洞村的一個年輕人自己偷偷做了個電魚器,魚沒電著,自己卻差點被電死。出了事,你家一個殘疾人,一個才八歲的兒子,怎么辦?”

“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自己投案自首,但罰款、拘留還是少不了的。”周杰這樣說著,給劉副鄉長打了個電話,“電魚的人自己來派出所自首了,請你來一下,看看怎么處理好。”

劉副鄉長還在大門外面就大聲地說:“還要征求我的意見啊?治安管理條例寫得明明白白,禁止藥魚炸魚電魚的公告貼得滿世界都是。輕者,罰款,往拘留所送;重者,去西湖農場挑大糞。”走進辦公室,卻是不由得怔住了,“怎么是你?”

四年前,劉春梅被大貨車軋斷了雙腳,貨車司機只承擔兩成的責任,孫如輝把幾年打工攢下的錢全都花光,劉春梅仍是躺在醫院里。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兩只腳全都被截了去,只剩了上面的大半截身子,怎么得了!那時,劉副鄉長還做的是鄉民政委員,先是向縣民政局打報告,弄了些困難補助,過后,又帶頭捐款,才給劉春梅安了兩只假腳,雖是不能走路,坐在輪椅上,也算是有一個完整的人樣了。

“家里再困難,也不能做違法的事情啊。”

“我知道錯了。”

“劉春梅那腳又發炎了?”

“痛得整夜睡不著覺。”

周杰在一旁說:“這次電魚,主要是想弄點錢,給他兒子交課本費。”

劉副鄉長擰著眉頭說:“困難歸困難,處罰歸處罰,兩碼事。”

周杰說:“電魚兩次,獲利一百五十塊錢。考慮到是初犯,還是自己投案自首,就按治安管理條例最輕的標準處理,罰款五百元,拘留五天。”

“就按周所長說的辦。沒錢,借也得交,五天拘留也得執行。這個壞頭,千萬不能開。不然,畔溪鄉就亂套了,你孫如輝可以做電魚器電魚,別人就可以往畔溪下藥藥魚,往畔溪丟炸藥包炸魚,畔溪就又變成死溪、臭溪了。”這樣說的時候,劉副鄉長從口袋掏出幾張大紅的票子,塞進孫如輝的口袋,“這錢,是給劉春梅買藥的。可不是給你交罰款。”

范小明對孫如輝說:“我家馮卉說了,罰款她替你交。你去拘留所的這幾天,晚上她去陪陪劉春梅,幫著做做家務活兒,不然,你蹲在拘留所,還不急死。”

孫如輝連連說:“我和我家春梅已經商量好了,把茶葉賣掉,交罰款。一個上午,我把娘兒倆這幾天的生活物資也都準備好了,我家春梅只要把飯菜做熟就成。我對我兒子也說了,這幾天,早晨自己上學去,放學了就自己回家。回家之后,還要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兒。他也答應了。”

周杰對范小明說:“你跟著孫如輝去一趟他家吧,拿一套換洗的衣服,就送他去拘留所。”

范小明和孫如輝走了,劉副鄉長卻沒有走,對周杰說:“這兩天,鄉黨委鄉政府的領導班子連著開了兩天會,專門研究畔溪鄉鄉村振興的問題。大家都認識到,農民去城里打工,不過掙得幾個辛苦錢,解決家里暫時的困難,最多也就攢了點錢,把房子整修整修,給孩子讀書掙點學費。但帶來的問題卻是不少。一些年輕人,由于長年兩地分居,或是女人守不住,或是男人外面有了新歡,使得家庭破裂,妻離子散。還有一些年輕人,沒去打工之前,體壯如牛,勞動力很好,打了幾年工,得了職業病,一輩子就要在疾病的折磨中度過了。像孫如輝和劉春梅這樣的恩愛夫妻,三年不在一塊兒,該是多么痛苦的煎熬。從鄉場車站到坪上村才多遠,也就兩三里路吧,孫如輝不過遲回家那么一支煙的時間啊,劉春梅卻是就想早那么一刻見著男人,就想早那么一刻讓男人吃上自己做的臘肉糯米飯,要去車站接孫如輝,就連迎面開過來的大貨車也不管不顧了。那天,你到后埡村辦案去了,沒看見多少年輕女人為劉春梅號啕痛哭,跑去醫院為她獻血。聽說劉春梅需要錢安裝假腳,她們又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攢下的私房錢全都掏了出來。她們是感同身受啊!要想農村長久平安、和諧,要想農民群眾真正富裕起來,過上幸福美滿的好日子,就只有發展鄉村經濟一條路可走。書記鄉長還在會上做了自我檢查,許多鄉鎮山上沒有木材,地下也沒有礦藏,農民群眾卻是富得流油,原因就是因地制宜,大辦種植業,大辦養殖業,掙錢像是摘樹葉子,想不富都不行。我們也要趁著鄉村振興的大勢,發展種植業和養殖業,讓畔溪鄉的群眾足不出鄉,也能掙到錢,也能富裕起來。”

周杰說:“畔溪鄉真要走出這一步,孫如輝家也許就能從困境中走出來。不然,他家真的是要窮到走投無路了。兩畝水田,再怎么種好,也就夠三個人吃飯;一畝茶園,再怎么管理好,采摘的茶葉賣了錢,也就夠孫陽一年讀書的費用。”

劉副鄉長擰著眉頭像是在思考什么,過后說:“坪上村鄭新柱今年沒有出去打工,正在著手建獼猴桃園,來我們鄉搞鄉村振興的縣鄉村振興工作隊隊長和書記鄉長都說了,有什么困難,他們會盡全力幫忙解決的,對他鄭新柱只有一個要求,獼猴桃園只能辦成功,不許失敗,要為畔溪鄉鄉村振興做出示范。我去對鄭新柱說,讓孫如輝去他的獼猴桃園打工,離家近,掙點錢,家也照顧到了。”

“這當然好啊。你劉副鄉長親自出面說,他鄭新柱不會不給你面子。”

這天天已黑了一陣,范小明才從縣拘留所回來,情緒十分低落。周杰問他怎么了,他含著眼淚說:“下午去孫如輝家的時候,劉春梅哭了,孫如輝也哭了。劉春梅把他的衣服收拾好,千叮嚀,萬囑咐,手搖著輪椅,一直送他出了院子門,也不愿意回去。誰能知道,農家貧困夫妻的日子,是怎么過的,誰又能體會,那時,兩人的心是怎樣地滴血呀。一路上,孫如輝就說一句話,后悔不該去打工的。苦就苦點,累就累點,沒錢,就少用點。劉春梅那個樣,他心里痛呀。”范小明臉上的淚水,像是滾豆子般掉下來,“送孫如輝去拘留所的路上,馮卉給我打電話,要我告訴孫如輝,她準備把店子擴大一點,讓劉春梅去店子里幫幫忙。劉春梅兩只腳沒了,還有兩只手呢,填填單子,打打包,還是能行的。她也不給劉春梅開工錢,兩人合伙,掙多少,除去門面租金,平分。”

周杰說:“馮卉這姑娘心真好,往后你們倆一塊兒過日子,你可要好好待她才是。”

范小明卻說:“師傅,你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得抽時間回去一趟啊,不然,我師娘要罵你的。”

周杰沒有回他的話,嘴里喃喃道:“電魚的案子,算是了結了。如今,孫如輝和劉春梅又都有了掙錢的門路,那個家,也就讓人放心了。”

“所以,我才要你抽時間回去一趟啊。”

范小明話沒說完,周杰卻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交代說:“明天,你別想著去馮卉那里,我也把村里一些扯皮吵架的案子放下來,我們倆一塊兒在所里等著,鄒美麗要來派出所的。”

“她來做什么?”

“可能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

“那就得看她自己了。”

“什么時候來?”

“這我可說不準是上午還是下午。所以,我們倆才要在所里等她。”

范小明臉上除了困惑和疑竇,還有一種神圣和景仰,嘴里說:“師傅,我什么時候才能把你的功夫學到手啊?”

第二天吃過早飯,周杰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時不時對著院門外看一眼。這可是范小明不曾見到過的。跟著周杰在畔溪鄉派出所工作快三年了,即便遇到比較棘手的案子,周杰也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不慌不忙,城府在胸。今天是怎么了?無話找話:“看看吧,劉宏業砌的花臺有多好,新栽的金菊,十月一定是會開花的啊。”

周杰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眼睛仍是盯著院門的外邊。范小明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嘴里嘀咕著:“馮卉對我說了,上午把店子里的事情處理完,就抽空去劉春梅家看看。還要把自己的想法對劉春梅說一說,然后請人比著輪椅的高矮做一塊案板,劉春梅才好去店子做活兒呢。”

周杰嘆氣說:“劉春梅去店子里做活兒,可就要辛苦馮卉了啊。”

“馮卉說了,她不考慮苦呀累的,能幫,她是一定要幫一把的。”范小明過后由衷地道,“我是越來越喜歡馮卉了,溫柔、漂亮、勤快、善良、賢惠、懂事,還富有同情心。”

周杰就笑起來:“沒事的時候,就翻一翻字典,看看還能找到什么優美的詞,好送給你的戀人。”

范小明卻還在說他的:“她說,她要是三年沒有看見我,去車站接我的時候,也一定會像劉春梅一樣,哪還管著旁邊有車開過來,一定會飛奔著來到我的身邊,給我喂臘肉糯米飯吃的。”兩滴豆粒般的淚水從范小明的臉上淌落下來。

周杰的心里不由得一陣戰栗,想起前天兒子打的電話,哪是兒子打的,還不是他媽要他打的啊。愛之深,思之切,情之重,女人可能比男人更厲害。

兩人正說著話,就看見院門外有花衫兒一閃,鄒美麗就從大門外走了進來。

還像過去一樣,鄒美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只是,她的雙眼有些紅腫,漂亮的臉面,滿布著憂郁和悲痛。

周杰給她倒了一杯茶,道:“來了就好。坐吧。”

鄒美麗端著茶杯,勾著頭說:“早就來了。去學校看了看我兒子,原本想跟他多說一會兒話的,他卻說,別耽誤他讀書呢。”

周杰說:“劉新每次來我這里,也是說他最喜歡讀書了。沒人的時候,他還叫我干爹呢。”

“真的?”鄒美麗紅腫的眼里,閃過一縷光亮。

“我交代他,書當然是一定要努力讀的,日后還要去讀大學啊。不過,放學了,該休息還得休息。干爹就喜歡劉新到這里來玩。他也答應了。”

鄒美麗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頭卻是勾得更低了。

周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寫著什么的范小明,對鄒美麗道:“說吧,有什么,就說什么。”

鄒美麗猶豫了一陣,才吞吞吐吐地說:“他已經睡我兩年了。”

范小明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飛快地脧了鄒美麗一眼,就又勾著頭,寫他的去了。

“我好想宏業啊。”鄒美麗悲悲凄凄哭起來,淚水滾豆子一樣從臉上淌落下來。

周杰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一再強迫自己不要往那上面想的預感,果然是真的。他將一張紙巾遞了過去,說:“人死不能復生。現在你的任務,是帶好劉新,讓他長大成人。”

鄒美麗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周杰:“還有機會嗎?”

“怎么沒機會了?”頓了頓,周杰加重語氣說,“不過,還得看你自己。”

鄒美麗就又把頭勾了下去,說:“四年前,宏業的母親去世,開始的一年,我們相安無事,他做農活兒,我帶劉新,操持家務。后來,夜里他就開始敲我的房門了。”

“劉新的奶奶去世之后,怎么沒跟著劉宏業去廣州打工?”

“還不是為了劉新。過兩年劉新就上學了,把劉新留在家跟著他爺爺,我們不放心。帶著劉新去廣州打工,劉新只能上私人辦的學校,哪能有好的成績。在宏業的心里,劉新日后一定是要讀大學的,圓他自己沒能上大學的夢。我就不好堅持要跟著他去廣州了啊。”

鄒美麗凄凄楚楚地訴說,手里的紙巾已經被淚水染濕,可淚水仍是像破了堤的壩水一樣流淌著:“實在說,我還是很同情他的,宏業他娘在床上躺了三年,他一步不離地侍候了她三年,給她洗抹身子的時候,還一邊掉眼淚,說她千萬不能走的啊,她要走了,丟下他怎么辦。過后,就一個勁地責備自己不該帶著她去城里打工,掙得幾個辛苦錢,卻把一個好端端的女人弄成了這個樣子。宏業他娘也是不停地哭泣,說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她舍不得死的呀。我真的想不明白,人要變成畜生,也就在轉瞬之間。”

“他來敲門,你就開門了?”周杰冷冷道。

“敲了多少次門,我都沒有理睬他。開了門,我不也成畜生了?有時,敲得沒辦法了,我就把劉新叫醒,說外面有壞人敲門呢。他只得作罷。那天,我挑著一擔糞水去菜園潑菜,不小心弄了些糞水在身上。回來洗澡的時候,他就從窗戶爬了進去。我還是不同意,可我怎么都掙不脫他緊緊抱著我的雙手。就那樣,我也就從人變成了畜生。要說我不想那個事,那是假的。宏業一年才回來一次,住幾天,就又打工去了。有時夜里一個人躺在床上,心肝都開坼了啊。有了那一次,夜里再來敲門,我就給他開門了。只是,跟他睡在一起,又覺得對不起宏業。我還問過他,這樣,你就對得起自己的兒子啊?他就哭,說的還是那句不該帶著宏業他娘去城里打工的話。宏業他娘要是還活著,自己也就不會變成畜生的。只是,沒過十天半月,夜里他又來敲門了。平心而論,他對我和劉新的關心是無微不至的,有好吃的,他自己從來不吃,讓我和劉新吃。平時,也不讓我做田地里的活兒,就連家務活兒也很少讓我做。我說,劉新去讀書了,除了星期六接他回來,星期天送他去學校,我就這樣抱著膀子玩嗎?他不回我的話,仍然忙了田里忙家里,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

周杰心里生出一種厭惡,打斷她的話:“這些,與劉宏業的死有關嗎?”

“去年臘月二十二宏業回來過年,他問宏業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宏業說他也不想早早就回來。新冠疫情在全世界蔓延,經濟蕭條,廠里接到的訂單沒以前多了,一直是做做停停。他說那可怎么辦,劉新轉眼就要讀中學了,日后還要讀大學呢,得早早給他存錢的啊。不能像你,大學錄取通知書拿在手里,卻沒有錢上學。宏業說過了年,早點去廣州,說不定就來訂單了。”

“劉宏業今年什么時候去廣州打工的?還是因為沒活兒做就回來了?”

“正月初三就被他催著去了廣州,三月份又回來了。廠子里還是沒活兒做,找了幾家別的廠子,也都一樣關著門。只得回來等通知,廠里接到訂單了再回去。他整天嘮叨個沒完,宏業只得到鎮子上找活兒來了。”

“在派出所做了二十天活兒,我還準備給他找找別的單位,看有沒有活兒做,他卻出事了。”周杰的聲音有些哽咽,“你說了這么多,還是與劉宏業的死沒有直接關系的啊。”

“那天,你送宏業回家,宏業并沒有立即去洗澡,嘴里不停地說著這些日子在派出所做活兒的事,說你周所長好,平易近人,一點架子都沒有,還說你特別喜歡劉新,還要劉新叫你干爹。”這樣說的時候,鄒美麗已哭出聲來,“我家劉新要是真有你這么一個干爹,我就放心了啊。”

周杰給她遞了一張紙巾,說:“問你的話,還沒有回答我。”

鄒美麗一邊揩著眼淚,一邊說:“我給宏業找來換洗的衣服,催他去洗了好休息,做的體力活兒,還不累?宏業從口袋掏出一沓鈔票,說是這些日子掙的錢。我把錢給了他,然后跟著宏業去了衛生間,調好水溫,還看了窗戶的。開著。電視上說過多少遍的,燒的液化氣,必定要開著窗,不然,會煤氣中毒的。可是,他還是中毒了。”

“你不是說窗子開著的嗎?”

“是的。當時他是第一個沖進浴室的,但他沒去扶躺在地上的兒子,而是去開緊閉著的窗。”

一旁的范小明渾身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停下了手里的筆,但他沒有抬頭看她,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周杰也不說話,只覺得胸口一陣一陣發疼,兩只拳頭不由得緊緊地捏起來,等著她往下說。

鄒美麗就又斷斷續續說了下去:“這些日子,夜里睡在我身邊,我問他,窗子是不是你關的?他不吭聲,只是哭。”

“劉宏業去衛生間洗澡,他在做什么?”

“拿著錢去了他自己房里,再沒有出來。那個家,我從來就不管,宏業打工回來,把錢給我,我轉手就給他了。”

周杰說:“昨天去你家,只是看了看衛生間,也沒到別的房間去看看。”

“一樓三間房,一間破開做廚房和衛生間,一間是他跟宏業他娘的臥室,中間是客廳。二樓也是三間房,一間我和宏業住,一間劉新住,還有一間是書房。宏業說,弄一間書房,讓劉新從小受熏陶,養成喜歡讀書的好習慣,日后一定要他考重點大學。”

“從他的房里能到衛生間的后面去嗎?”

“當然能。那天我在衛生間洗澡,他就是從他自己房間的后門出來,摸到衛生間的窗臺下,悄悄爬進去的。”

周杰擰著眉頭,好一陣才說:“你喝茶,我去一趟衛生間就來。”

范小明站起身,給鄒美麗杯子里續了些開水,還給她遞了一張紙巾,過后就又勾著頭寫他的去了。

一會兒,周杰從衛生間出來,對鄒美麗說:“不急,慢慢說。有什么,就說什么。”

鄒美麗說:“中午過了,我得回去,不然,他會起疑的。”

“他知道你來我這里嗎?”

“知道。早晨見我打電話喊村里跑客的摩托,他問我要去哪里,我說周所長找我。”

周杰說:“我送你回去。”

鄒美麗想了想說:“我要去學校看看我兒子。”

周杰想說,剛才你不是說去過學校的嗎,又想兒子了啊?但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道:“也行,我跟你一塊兒去。”

鄒美麗站起身要走的時候,范小明卻叫住了她:“你看看,要是你說的,就簽個名。”

鄒美麗接過范小明遞過來的記錄本,吃驚地說:“我還以為你寫的什么呢,聚精會神的樣子,原來記錄我說的話啊。”

“這是紀律。辦案必須得兩個人的。一個人問,一個人記錄。”

鄒美麗認真看過,才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范小明吃驚道:“你的字寫得真漂亮。”

周杰接過記錄上的簽名看了一眼:“劉宏業說你的書法比他好,我還不信,看到你家大門上貼的對聯,我就信了。現在才知道,你的硬筆書法也這樣漂亮,跟我買的一本硬筆書法字帖上的字有一拼。”

鄒美麗就又凄凄地哭起來:“宏業說,那陣就因為喜歡書法,高中畢業考的美術學院,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才知道學費高,讀不起。我高中畢業,也是考的美術學院,也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后,全家人都傻眼了。除了學費,平時還要花錢買筆墨紙張,還要自修許多專業的課程,參加各種書法展,還要向書法名家討教,臨摹各種碑帖,家里哪拿得出那么多錢來給我?我也只得揣著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去打工了。不承想,進的跟宏業同一個廠子,他早去兩年,是老板眼里的紅人。平時,廠里貼在墻壁上的標語口號和宣傳欄里的東西,由宏業寫,元旦和春節,廠里大門上貼的對聯,老板也是讓宏業寫。有一次,我自告奮勇,也寫了一副對聯,老板伸出兩個大拇指,一個對著我,一個對著他。過后,老板還讓我別在流水線上做活兒,做宏業的助手,當質檢員。惺惺相惜,又相互欣賞,我們就好上了。”撲簌簌的淚水,從清秀的臉上淌落,凄凄的啜泣,已經變成了撕肝裂肺的號哭,“我想宏業啊,我對不起宏業啊。”

周杰和范小明的眼睛也有些發濕,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勸她才好。

鄒美麗去學校的時候,周杰沒有和她一塊兒去,只是遠遠地跟著。不知道怎么的,鄒美麗來到學校門前,但沒有進學校去,只是在大門口站了站,就踅身回來了,說:“還是不去了。”

周杰說:“那就回去吧。”

鄒美麗還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勾身鉆進停在路旁邊的警車。

周杰把警車開出鎮子沒多遠,就又停了下來,指著警車對鄒美麗說:“這些日子連著辦了幾個案子,車也跟著受累,一身全是塵土,也沒洗一洗。”隨即拿著塑料桶到路坎下的畔溪提來一桶水,慢慢地擦抹起來。

鄒美麗也找了塊抹布,幫著擦車,擦著擦著,眼淚又流出來了,說:“那陣,宏業還對我說,過幾年也買輛小車開開。還要我先學學,把駕照拿到手。現在,這都成了夢。”

周杰默默地洗著車,只是覺得胸口一陣一陣地發疼。

車洗好,周杰仍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從口袋掏出一支煙,慢慢地吸著。鄒美麗看了看天,說:“他們什么時候來啊?”

“你說誰?”

“你在這里不是等他們嗎?”

周杰吃驚地問:“你怎么知道?”

“還用說。剛才你問我話的時候,突然去了衛生間,不是給他們打電話?”過后,鄒美麗兀自喃喃起來,“六十歲的人了,身體壯碩,力氣還大,昨天下午送劉新來學校讀書,買了兩包化肥,說是搭車可惜錢,一肩就把兩包化肥挑了回去。見著他那虎背熊腰的樣,我心里就發怵。即便小范跟著你一塊兒去,也是難以對付他的。”

周杰內心不禁一動。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年輕、漂亮、才華出眾、聰明過人,可是,一步走錯,前面的路,就變得坎坷起來。

掛在頭頂的太陽明媚而燦爛,時而,吹來一陣微風,撫摸著路旁邊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路下面的畔溪,潺潺淙淙,像是吟唱著一支歡快的歌,不知道疲倦地向著山外奔去。

突然,鄉場那邊的路口,傳來一聲警車的警笛聲,像一柄利劍,劃破四月午后的長空。

只是,鄒美麗帶著周杰和幾個公安特警趕回家的時候,劉大樹已經死了。跟他的兒子一樣,死在浴室里的。周杰將浴室的門窗打開,將燃燒著的液化器關好,通知村里的領導來幫忙料理劉大樹的后事。自己和幾個公安特警一塊兒,帶著鄒美麗才匆匆離去。

第二天,周杰一早就從縣里趕了回來。范小明也沒問師母和他的兒子可好,只是喃喃著:“但愿能早點回來就好。”

周杰當然知道他說的是鄒美麗,擰著眉頭道:“情況我都如實匯報了,案子怎么了結,可不是我們倆說了算。”過后對范小明說,“走,到孫如輝家看看去。”

“清早,我去了一趟孫如輝家,把孫陽送去學校才回來。孫陽很懂事的,說晚上不要我接他,他已經八歲,大小伙子了,自己回家就是。”

兩人來到孫如輝家的時候,馮卉也在孫如輝家里,正幫著劉春梅洗衣服,看見兩人從禾場外面走來,大聲道:“周所長,范小明說你去縣里了,這么快就回來了啊。”

“上班,能不趕著回來嘛。”

馮卉笑笑地問:“師母沒有罵你?”

“這么說,日后范小明辦案幾天沒回家,你是要罵他的了。”

馮卉連連擺著手:“跟師母學,不拖他的后腿。”這樣說的時候,好看的秀眉就擰了起來,眼里有晶瑩晃動,嘴里喃喃道,“不過,你們也得算著時間。久了,由不得是一定會抱怨的。”

周杰問:“店子關門了?”

“不過把從鄉下收來的茶葉和土特產打包往外面寄。上午關一會兒門沒關系的,活兒做不完,晚上還可以做呢。”馮卉過后對范小明說,“剛才,我看了春梅姐做的綠茶,成色好,品相好,茶味兒也正,我全都買下了,等會兒帶回店子去。我還對春梅姐說了,明天早晨,我來接她,一塊兒把孫陽送去學校,她就去我的店子做活兒。不過,她不同意我說的合伙開店。她只能在店子里打打工,早晨去店子,晚上回來。有時,兩只腳痛得不行了,是去不了店子的。那就數著天數給她開工錢吧,做一天,一百塊錢。如果店子里的生意好,再發一點獎金。”

周杰說:“劉副鄉長說了,坪上村鄭新柱正在辦獼猴桃園,讓孫如輝去鄭新柱的獼猴桃園做活兒,每個月再掙得兩三千塊錢,家里的日子就好過了。”

劉春梅含著眼淚說:“真的要感謝你們啊。你們都是這個世界難得的好人。不過,我家如輝不用去給鄭新柱家打工的,這幾天,我和如輝一直在合計呢,我們家還有好幾畝山地,由于土地貧瘠,長不出好莊稼,一直撂荒在那里,如輝說開墾出來,種茶樹,辦茶園,連同原來的一畝茶園,一年弄幾萬塊錢沒問題的。我們家,也就從貧困戶變成富裕人家了啊。”

周杰連連說:“這當然好。劉副鄉長說,鄉里和縣鄉村振興工作隊已經出臺了扶持措施,號召人們大力發展養殖業和種植業。辦大棚蔬菜也好,辦果園也好,辦茶園也好,養豬也好,養羊也好,養蜜蜂也好,只要能掙到錢,能發家致富,都會給予資金扶持。日后你家的茶園辦起來,茶葉做好,送去馮卉的店子,買賣一條龍,想不發財都不行。”

從孫如輝家回到派出所,兩人還沒坐下來,周杰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栗樹垴村村主任打來的電話,說是村里一戶人家響應鄉政府的號召,辦茶園,卻是因為一塊山地跟隔壁楓樹墩村起了爭執,請他去解決問題。周杰對著手機大聲交代說:“趁著鄉村振興的大勢,辦茶園,增加農民群眾的收入,是好事,要鼓勵,要支持。可也不能為著一片山地跟人家鬧出矛盾,影響安定團結。”站起身,奔出門去,一邊對范小明道,“栗樹垴村隔壁的楓樹墩村,屬另一個縣,兩個縣的糾紛,可不是我說幾句話就能把問題解決了的。今天能不能回來還不一定。吃過晚飯,劉新說不定會來派出所找我的,你陪陪他,晚上再送他去學校。”

范小明說:“知道了。只是,他家里的事情,我可不敢說的啊。”

“你別說,我回來會告訴他的。我還要帶他去孫如輝家,他不是說孫陽跟他一個班嘛,鄒美麗沒回來,我們倆要忙著辦案,星期六和星期天,只有請孫如輝和劉春梅幫忙照顧劉新。”

范小明的眼睛有些濕潤,不無擔心地問:“師傅,你怎么告訴劉新那個話啊?多么活潑可愛的孩子,轉眼就成孤兒了!”

范小明抬頭向周杰看去,周杰的眼里也有晶瑩在晃動。也許,是擔心范小明見著,也許,是栗樹垴村的案子催得急,一勾身子,周杰就鉆進了停在坪場上的警車。只聽到轟的一聲,警車就利箭一般,向著四月山道的綠蔭里射去了。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向本貴,苗族,湖南省沅陵縣人。一級作家。曾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評委,湖南省文聯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蒼山如海》《鳳凰臺》等十部,小說集《這方水土》《向本貴小說選》等三部,《向本貴文學作品集》八卷,發表中短篇小說兩百余篇。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有多部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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