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之初,一片銀色的世界呈現出來,儀表云集閃爍如飛船,墻體既像塑料又像金屬,還像玉。
地板中心環著欄桿,一群人站在外圍,看當中托座緩緩升起,上面是顆水晶球一樣的東西。
卓玉混在十二名同事中間,剪著復古秀芝頭,膚色白到半透明。她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肌肉也在不為人知處急速顫抖。
二十年努力,一朝成功。作為頭兒的她正想開口說幾句,顳葉點對點通信處卻響起了頂頭上司的聲音。卓玉丟開大家,轉身走進自己辦公室。
不一會兒,助手拎著半尺見方的箱子,跟了進來,里面裝的正是那顆名為“火鳳凰”的樣品球??裣擦钏麄z短暫失語,只顧相視微笑。
“微型飛行器到了。”卓玉終于開口,助手便與她一起走進了專用電梯。
江城的天空此刻出現了雙彩虹。
到達地面還有兩百米,二人便在短暫的時間內亢奮交談著,說的卻不是箱子里的東西?!澳悴拢n部長晚上會不會請客?”她問助手。后者答:“他若不請,我們就‘宰’你?!薄昂冒?,我早就等著這天了??纯茨銈兡屈c見識,能把我吃垮不?”卓玉笑。那小伙子也不示弱,一句遞一句說了下去。
“可別反悔,我們哥幾個饞藍龍蝦很久了,還得配滴金貴腐甜白。”
“小case(事情)啦,毛毛雨啦?!?/p>
“我說的不是納米復制,要天然的。”
“哈,材料學家瞧不起納米食品,可別讓人知道了。行,豁出去了,咱就吃天然的。對了,我還囤了十三條十三米的超七發晶,也是天然的哦,飯后人手一串?!弊坑裾f。
助手回道:“咱們男人可不喜歡那些個妖嬈的東西?!?/p>
“你母親呢?你妹妹呢?她們喜歡就行?!弊坑窕亍?/p>
兩人說說笑笑,如釋重負,世界光明得像天堂。
不想突然間,一切大變了——電梯土崩瓦解只用了一秒,五秒后,他倆撞擊到了一百二十米深的洞底。
二
卓玉看到那景象后,就知道自己在做夢。
一片黑色膠泥狀沼澤,無邊無際,她在里面扯腳跋涉,步步維艱。天空慘白,沒有太陽,周圍不見一點活物,連風都沒有。
世界特別像地獄,她母親念的《地藏經》里的地獄。
童年每做噩夢驚醒,喊來母親,后者必坐床邊,低低念《地藏經》,直到她再次睡去。母親說:“小鬼都要跪著聽,屋里陰氣就散了?!蹦赣H是個作家,宗教玄學東方西方啥的,一股腦兒來者不拒,整天神神道道。
卓玉驀然一驚,卻也突然明白,這是一個白日夢——就是能在里面清晰思考一切,卻像被什么魘住了,完全不能醒來那種。
此生氣場低迷時,她也經歷過形形色色的白日夢。每每,她都靠著強烈的求生意志,靈魂在夢里大哭大鬧,以頭搶地,折騰半天才回到現實。
這一次,似乎沒那么簡單,像被金鐘罩罩住了,怎么也撞不出去。
她突然想起了電梯的土崩瓦解,也想起了臨近洞底的一刻,救命氣墊彈出來,托住了她和助手。
是的,她應該沒死,只是因撞擊與驚嚇,進入了昏迷狀態。
正當她再次積蓄力量,準備突破金鐘罩時,卻一睜眼睛,醒了過來。
她果然在醫院,周圍空無一人。
其時,普通病早已由智能屋AI診治,江城唯存幾家做疑難尖端治療的特種醫院,比如部里定點的983醫院,或她男友廖比爾就職的腦科學院。這里卻只是一間懷舊風格的病房。
怎么說呢,它不是2057年常見的智能屋,也不是用她一眼能辨認出來的無塵恒溫納米材料建造,而是二十世紀基層醫院的樣子——綠色漆鐵床。■■黃床頭柜。打點滴的白鐵架子。銀色鋁合金窗戶。白色乳膠漆墻面。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窗外有棵樟樹探頭探腦。二三十米的遠處,盒子樣的舊式辦公大樓擋住了視線。
難道,誰把她放到了偏僻的山區衛生院?
她正瞬間千里地亂猜,一個男人就推門而入了。他滿臉堆著憨厚的笑,薄薄的精巧唇形抵消了一點拙樸。
來人是個青年,骨骼壯實,國字臉帶點鞋拔子狀,再配以有力的懸膽鼻、淡淡的古龍水味、做工考究的灰色T恤、剪得精細無比的發腳,可謂長得周吳鄭王。唯其眼睛略帶混濁,還有個短到似乎童年流過鼻涕的人中,令她感覺他應該叫壯壯或者有財。
男人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關切地壓低聲音:“醒啦?嚇死個人。不是沒事了嗎?咋又突然暈倒了?”
她被說得蒙頭蒙腦的,正想問他是誰,一名年輕女子就秋風黑臉沖了進來,對著卓玉便罵:“卓玫瑰,悶雞子啄白米啊。我幾天不在江城,你就摻和進來啦!”
“嗨,不是跟你說了嗎?是我三顧茅廬,請玫瑰幫忙的。”
男人急得站起來,圈著女人,往外裹挾,后者卻狠狠推了他一個趔趄。男人穩了穩自己,看了下兩個女人,訕訕一笑,只好不作聲了。
發脾氣的女人長得像東南亞美女,顴骨高圓,淡眉略壓深邃的眼睛,再配以豹紋彈力連身裙,倒有點叢林女郎的美??上婚_口就是公鴨嗓,對那男人吼:“楚寶貴,我曉得是你觍著臉去接近她。”
“不跟你說了為合同嗎?”男人再次倔強提醒。
“我早把地基打好了,你就是走走形式。”
“甲方突然提出要白送一個版面的軟文。”
“是你主動向甲方提出的吧?”
“是,是啊。這是流行的禮物嘛。全省只有晚報發行上百萬,玫瑰正好管著那塊,我不找她找誰?整整折扣了三萬元哪,夠你下次去香港再買條鉑金項鏈了。”
“找誰都能給折扣。如今是甲方的年代?!迸颂岣吡艘袅?,“她自己惹了事,還把你拉下水。她的甲方又不是賴大明,就你苕,就你苕!”
女人舉起信封樣的羊皮手包,邊說邊打男人后背。
“出去說出去說,玫瑰還沒好全呢?!苯谐氋F的男人閃躲幾下,使著暗勁把女人半抱半推了出去。
關門的一瞬間,他回頭說:“你養養神,我先安頓下你妹。姜醫生馬上來。”話音未落,豹紋女卻丟下一句“啥姐啊妹的,高攀不起”,就橐橐地走遠了。
卓玉的頭還有點痛。她默念了幾次密碼,竟沒打開與韓部長的點對點通信。
剛才那對男女暴風驟雨般鬧完,又跑了出去,令她完全沒有插嘴的機會。她想,這會不會是韓部長或比爾為了她的康復,刻意設計的情境療法?但轉念間,她又覺得不對。是什么不對呢?她終于想了起來,那女人喊她“卓玫瑰”。
那是埋在她心底的一個名字,對身邊人乃至比爾和韓部長都沒提過。當她不得不提起時,用的是“我母親”三個字。
一念至此,卓玉也不覺得頭痛了,翻身下床,直撲單人病房衛生間。
卓玉剛走幾步,楚寶貴又沖了進來。他以為她要出去,伸手攔著道:“你快休息,我把事情解決了?!彼缓冒雌湟?,退回房內,想:還是先問清楚再說。
卓玉重新半靠在床頭,仔細打量對面椅子上的楚寶貴。
“你是誰?她又是誰?”卓玉壓抑著怒氣。她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激動得變了。
男人愣了下,笑起來:“咋啦?醫生說你腦震蕩是輕微的,別想裝失憶嚇人?!?/p>
“你是誰?”卓玉又問了一句,深深地盯著他。
男人想說什么,又閉了嘴。他仔細審視她的目光,竟有點害怕了,站起來想摸她額頭,又縮回手,重新坐到一米開外的椅子上。
他換了更加沉穩悲痛的聲調,說:“你又不是不曉得,她小時候都被街坊喊‘土匪’的嘛。不管她。咱們一起商量商量那個事?!?/p>
“你還沒回答我,你到底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卓玉打斷了他。
話音未落,她心里一“咯噔”,飛快回過神來——
專用電梯解體是恐襲!是單單針對她而不是針對火鳳凰的恐襲!因為,兩者材料并不一樣。
電梯是由她發明的納米可編程Q材料做的,最后一道密碼的母本只在她一個人腦袋里,無一般規律可循,怎么會泄密呢?
若不是被領導安排在這里,那就糟了,說明自己可能被綁架了。
酷愛炫技的國際恐怖組織SKT幾年前宣布了一個名單,把她也當作目標之一。她主持研發的那個水晶球般的“火鳳凰”,是Q材料的大踏步升級,可在百萬攝氏度高溫的日冕中變成等離子體,吸收儲存太陽的巨大能量,返航時又還原成固體物質。
也就是說,它是利用“整個太陽能量”的重要一步。如今,人類僅僅能使用地球的八成能量。
楚寶貴看她面色那么嚴肅,久久沉思,也嚇住了,半晌才說:“玫瑰哪,你先歇著,我去催催姜醫生。”
男人說完,就想起身離開,卓玉卻再次因為“玫瑰”二字,渾身一抖。
她迅速低下頭,看了自己的手掌以及身體其他部分,還摸了摸發型。幾秒后,她瘋了一樣跳下床,沖進了衛生間。又是幾秒后,楚寶貴聽到她在衛生間大哭起來。他嚇得趕緊沖了進去,一迭聲問她怎么啦。
2057年的科學家卓玉,在病房衛生間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變成了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剛才她昏頭昏腦,才從鬼門關返回,又被那女的沖擊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發現——用基因醫療葆青春的五十九歲的自己,與青春時的母親相差三十來歲,卻甚是相似,又各有不同。
她與母親都喜歡剪復古秀芝頭。她剪得更短,不超過腮骨,母親的到達了肩部。她身高一米六五,母親一米六。她膚色白皙,二十年地下實驗室的工作令其帶點透明,而母親則是陽光的淡小麥色。鏡子里,青年母親與中年的她都是中等體格,而在她年輕時(也就是二十一世紀二三十年代),卻比母親纖細得多,大約是母親從小讓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科技書”的緣故。
猛不丁見到已在天國的親人,她用母親的嗓子大哭起來,嚇得身后的男人馬上拿出摩托羅拉翻蓋手機,開始聯系姜醫生。
“現在是哪年哪月?”她止住哭泣,啞啞地問。
楚寶貴看著她,猶豫良久,硬是不回答。
不一會兒,姜醫生到了,卻見卓玉靠在床頭,呆呆看天花板,想著什么。她發現自己變成卓玫瑰后,很害怕是恐怖組織正在催眠輸入記憶,就謹慎地不多說一句,隨便楚寶貴向姜醫生充滿臆想地匯報,說她驚嚇過度令精神出現了問題。
作為一個科學家,她知道,這絕不是穿越,更不是靈魂附體。
在2057年,沒有任何科技能把一個大活人穿越到幾十年前。因為,制造一個可供真人穿越的大蟲洞,需要整整一個行星的能量。人類如今能利用的總能量還沒那么多呢。除非,未來“火鳳凰”能把日冕的巨大能量儲存運輸回來。
只有那些科商很低的小說家才會胡寫亂寫,隨隨便便就穿越了。
人類距離那天還很遠,甚至,在這個級別的文明里永不可及。卓玉更不相信靈魂附體之類。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她還在昏迷,還在做夢。
可是,一切又那么真實,眼耳鼻舌身意,與現實無異。她甚至能在陽光中看見楚寶貴胳膊上的汗毛,聞到他古龍香水下淡淡的煙草味,然后,她心里突然有個聲音唱了起來:“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
這不是她熟悉的歌,但卻莫名會唱,甚至知道是辛曉琪的《味道》。她懷疑自己依然在做夢,并且,潛意識的某種東西被調出來了。比如,母親在胎教時反復唱過此歌?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與傳說中的高維意識接駁了,那里有母親的一切。
東西方都認為,宇宙把所有信息儲存在某個地方。道家稱它為“道”,佛教說是“阿賴耶識”,而外國人則命名為“阿卡西記錄”。據說那里沒有時間,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存在,且信息永不消逝。
傳說歷史上有些高人通過打坐,進入那里,隨意翻閱自己想要的信息。卓玉并未見過這種人,就算有,他們的一生也是盤著腿,閉上眼,一呼一吸,啥事不干,就盯著那倉庫,她不信自己毫不費力就能進入母親的青春歲月。
她想完,便在被子里狠命掐了下自己,或者說掐了母親的身體。她竟感到大腿外側錐心的痛,太真實了,根本不像夢。
難道,誰給她的大腦植入了超越2057年水平的芯片,讓她跌入了超級沉浸元宇宙,準備做場黃粱一夢?
從理論上說,如果有一臺運算能力是量子計算機萬億億倍的超級電腦,是可以制造出一個世界的,讓人以夢為生?,F今的宇宙也不排除就是一個個在做夢的大腦生發出來的現實。但,直到她從一百二十米的高處墜下的2057年,人類距離成為“創世者”,還遙不可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想,頭竟更痛了,便假裝癡呆狀,任姜醫生給她量血壓、體溫啥的,也任那個叫楚寶貴的無比焦灼地看著她。
她想,不能排除一切都是SKT的詭計。他們完全可以設計一個“楚門的世界”,讓她以為自己“穿越”了,再用楚寶貴來慢慢套出她掌握的秘密。
不過,SKT用什么科技才能讓她“以自己軀體為夢”???在2057年,一般只能做到讓別人“眼見為虛”。比如,各地的“現實增強技術”公園里,那些虛擬的奇花異卉與豺狼虎豹雖然無限接近真實,但都屬于他者,不是自己啊。
這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一時窮盡了所學而不明。
三
姜醫生細細查完卓玉身體,又問了她嘔不嘔吐等各種細節,回頭跟楚寶貴說:“有點頭疼是正常的,應該沒大問題了?!?/p>
“還有失憶,不認人了。”楚寶貴說。
姜醫生回頭看了眼卓玉,說:“這就不屬于我專業了。要不,你帶她去協和看看?!?/p>
楚寶貴送走姜醫生,看了看表,說:“今天沒專家號了,明天送你去協和。我有個重要飯局,先走一步。齊阿姨會給你送土雞湯來。明天,對,明天我們一起商量下那個事。春華的意思是,咱倆還是去找賴大明道歉,攤開談,不捂著吃悶虧?!?/p>
卓玉聽了一愣,想那豹紋女大約就叫什么春華了。她剛要開口,男人手機一響,竟道聲再見,風一樣離開了。
樓道里傳來他一邊走一邊低低說話的聲音。
卓玉趕緊滑下床,再次去衛生間鏡子前看母親的樣子。她摸了摸鏡子,摸了摸自己,又流了會兒眼淚,想,母親要真的這么年輕就好了,她情愿為此回到受精卵的狀態。
一念至此,她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到房間角落的衣帽架邊,拿下掛著的女式棕色牛皮單肩背包,放床上翻著。包里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粉餅、圓珠筆、采訪本、小包紙巾等。最突出的是還沒拆封的黑色諾基亞2110手機,包裝盒外面纏著個紙條,攤開見上面寫著——
玫瑰,你先用這個。你的手機和錄音筆,我會幫你拿回來的。
筆跡不太工整,她猜是楚寶貴寫的。心忖對方倒是個細心男人,趁她昏睡時,往她包里塞新手機。那,她原先的手機和錄音筆在哪里呢?
她又翻開了帶拉鏈的夾層,里面有個錢包,內有兩百多塊的紙幣,版本當然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用的,按面額分層裝著,還有兩張儲蓄卡。錢包的夾層里,是一張身份證。她抽出來一看,果然是母親的。上面有卓玫瑰的戶口所在地,竟是她從沒聽說過的梨花鎮。
“母親不是土生土長的江城人嗎?”她也不細想,只當本就不是現實世界,有點差錯很正常。
卓玉拉開病房門,見外面果然是全套的老式住院部,簡潔清爽,非常安靜,空中飄著淡淡的來蘇水味。樓道坐南北向,比較陰涼,墻體腰線以下漆成淡綠色,兩邊的病房門也是同色,但都關著,只有不遠處服務臺后坐著兩名護士,穿著懷舊款制服。
卓玉想,SKT搞這“楚門的世界”挺齊活啊,得,我就配合他們演出了吧。
她走了過去,剛要開口問日期,卻發現桌子上攤了一個大大的臺歷,上面寫著“1995年9月19日、乙亥豬年、陰歷八月廿五、星期二”之類,還有今日宜忌。她不由暗贊細節不錯,搞得跟真的似的,一名護士卻已抬頭。
“卓女士,”她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了下病歷,“我這邊顯示您沒有大礙了,隨時可以出院?!?/p>
原來沒人監視看管,還可以出院啊。卓玉大喜,趕緊按照護士指點辦了手續,還從押金中退了四百二十元。
久違紙幣的她把它們拿在手上看了看,趕緊回屋換衣帽架上的服裝,準備出院。
這一換,卓玉心里又是一“咯噔”。那是一件帶著夸張宮廷泡泡袖的白襯衣,外加黑色混紡一步裙??繅[著一雙古銅色羊皮薄短靴,再加上她在鏡子里看見的長秀芝頭,妥妥正是母親遺照里九十年代中期的樣子啊。
“SKT在暗網撈出各種倒閉社交平臺上母親的信息,也不難??梢屛乙曰脼檎妫€真不容易?!?/p>
卓玉知道,SKT里有些頂級科學家,也許可以做到讓她以幻為真。他們加入反科技恐怖組織的目的,是懺悔自己曾經對科技做過的貢獻,就像愛因斯坦對原子彈那樣。
卓玉不多想,帶著“既來夢,則探索之”的好奇心,從側面步行梯下了樓,沒走電梯。她從病房窗口知道自己僅僅在四樓,不想進封閉空間去冒險。她很想出去看看,這個局有多大。
卓玉一跨出醫院大門,徹底呆住了。
“楚門的世界”太大了,目測是整整一座城市,各個方向的樓房外還有樓房,連綿不絕到目力所不能及處,而且,完全是影像中九十年代江城的樣子。房子多為十層以下,當時二十八層的地標“向日葵國際酒店”在遠處若隱若現。街上行人穿得鮮艷的不多,款式卻與二十一世紀差別不大。衣帽鞋飾本就沒啥新花樣,改點細節便可不斷輪回,只有面料在不斷進步。
她正走神,頂著天然氣橡皮大包的公汽從面前開過,粗暴按了下喇叭。她一驚,抬頭看到,幾百米遠的十字路口處,有拖著辮子的長長電車正在蜿蜒轉彎。
卓玉辦手續時知道,半下午了。她跑到醫院旁邊的公汽站,研究了好半天站牌,終于發現了一個童年愛去的地方:寶福路夜市。
生于1998年7月的卓玉,十歲跟隨母親移民新西蘭。2036年母親因空難離世。2037年她重入中國籍,帶著能獲諾獎的Q材料回到江城,欲造福家鄉,卻被上頭認為有恐襲的風險,暫不予以民用,只在公園圈出六千平方米草坪,讓她在上面建了可隨意變形的雕塑群,圍著欄桿,供市民欣賞。隨后,上頭要她參與世界性合作的“夸父計劃”,以配合國際聯合科學院,做地球文明的升級。
她做的那部分,就是“夸父計劃”的主體材料“火鳳凰”。
扯遠了。此時的卓玉猶如世間所有的迷蟲,不細思根本意識不到本尊,只想快點去看童年老想去的夜市。那里彩色貨亭挨著貨亭,燈火通明,每個攤點都擺著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小時的她一進去,總是不停買買買,從音樂盒、動物筆到小絲襪,專選新奇的。母親老說:“都是水貨,用不了多久?!钡褪窍矚g它們飛快剽竊自全世界的可愛造型。尤其,夜市后面還有一條街,名叫鬼食街,可以吃遍大江南北各種小吃。
她太想吃江城傳統烤臭干子了,在青岡木炭上烤得外焦里嫩,撒上孜然、辣椒面和蔥花。她在新西蘭想了二十九年,二十年前回來卻發現,早不是那個味了。納米高營養臭干子覆蓋了江城市場,就是他們這種材料學家作的孽。
卓玉站在公汽站,沒發覺自己更深入母親的記憶了,正琢磨是花五塊錢打的去寶福路,還是感受下公汽上擁擠的味道,就被一個人狠狠扯了下。
“喲,個把馬養的,翅膀硬了,回了江城也不挨家,還關手機?!?/p>
卓玉一驚,回頭見一身板寬厚的中年婦人拉著臉,兩眼冒火地瞪她。來人穿著寬松的黑地碎花化纖襯衣,扣子扣到喉頭,她感覺有點面熟,又想不起來,卻聽婦人繼續說:“巧板眼了,要不是在這里換車,還捉不住你呢。走,趕緊跟老娘回去,屋里出大事了。”
婦人說完,扯了卓玉就上正停下的501專線公汽。后者此時才猛然想起,這人應該是她的外婆王學先。在母親的隨筆集里,有外婆幾張照片,雖與現實有出入,倒也能辨認出來。書里寫到,外婆死于卓玉出生那天,病因是腦梗。紅白事攪到一起,讓單身產婦卓玫瑰差點精神大爆炸,乳汁都被打回去了。
除此之外,做母親的很少提及外婆,移民離開江城前亦如是。她保留的王學先的照片共三張,全都做成了數碼存在云鏈上,后來用到了隨筆集里。卓玉記得十歲離開江城時,母親低價處理家中一切物品,包括她珍愛的兩千來本書。唯一帶走的卻是她化名“柔絲”(英文玫瑰的譯音),在日報副刊上寫的一批隨筆的剪報。多年后,母親把這批文章用第一筆名“玫瑰”編輯成書,在國內外都出版了,卻唯一沒有編進一篇名叫《玫瑰或金》的文章。它開篇就提到了王學先——
從我記事起,母親最愛談的、幾乎唯一談的,就是錢。這讓我產生了逆反心理,直到大學畢業還覺得世上最臟的就是錢??蛇@個時代,社會突然變了,鼓勵全民掘金,到處寫著“時間就是金錢”這樣的句子。盡早發家致富成了老百姓的責任似的,于是,我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每當我吃飯時打斷母親在旁邊報告每盤菜成本的聲音,她都很惱火,說,你鼻子是蛀的,是蛀的。這是江城的土話,有點像北方人說的“硌硬”加“作”,意思是我不接地氣,可謂“小姐的思維,丫鬟的命”。
卓玉在江城長到十歲,從沒去過梧桐巷。她出生后不久,梧桐巷就開始做拆遷動員了。母親卓玫瑰后來得到一筆補償費,熬過難關。外婆則在她出生的1998年7月2日當天猝死,沒享受到拆遷福利。卓玉從小就以為,生一個死一個,是母親心里太痛,才不愿讓她觸及外婆太多。
一念至此,她喉頭便發緊了,立馬在公汽上挽住了外婆的胳膊。她發現外婆渾身抖了下,又鎮定下來,詫異看了她一眼,便轉過頭,一直看窗外成排的法國梧桐與紅磚筒子樓。
公汽沿路走過的地方,果然是各種紀錄片里留下的九十年代江城的樣子,一分一毫都不差。卓玉又想起了“自己為什么會深入此境”的問題,梧桐巷卻到了。
她跟著外婆在干道上的公汽站下了車,往旁邊的岔路走了兩百多米,才到了岔路的岔路,也就是梧桐巷口子上。外婆走路有點長短腳似的,還氣喘吁吁。算起來,1995年9月19日,她才48歲,比2057年的卓玉還小十一歲,人卻已經虛了。卓玉趕緊又湊過去,扶住她。王學先卻拉了臉,一把甩開她,說:“沒人了,不用裝。我曉得你從小就不喜歡碰我?!?/p>
說完,做外婆的顧自往前走去,臉上再也不見公汽上的微笑了。
一切都如卓玫瑰在隨筆里描述的一樣,老宅外面有個幾平方米的小院,種著牽牛、月季等給點關注就燦爛的平民之花。
進了兼任客餐廳的堂屋,左邊是連通著的兩間臥室,右邊是廚房與廁所。全屋擺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黃膠合板組合家具,唯幾樣小家電是九十年代的。據說,家具是外公親手打造的,外婆一直用到了死,只是為了做衛生方便,把外公抹的三合土換成了米色地板磚。隨筆集里說,地磚買的是廠家一塊錢一塊的次品,王學先自己用板車拖回來,找做小工的街坊幫忙鋪的。
外婆已經坐在堂屋的人造革沙發上喘氣,一時臉色發黑,不知道是情緒還是身體使然。卓玉依然站著,心里各種猜測,各種害怕,不敢主動說話。
王學先突然無聲地流淚了。她用粗粗的手抹了下臉,啞啞說:“你趕緊去后院看看,我花光存款買的寶貝……出事了……出事了呀……”
卓玉這才想起,母親的文章中寫過,出了廁所,后面還有一個幾平方米的后院,用紅磚砌了鏤空圍墻,保護著水缸、雞籠,以及一叢粉子頭、一株芭蕉。
她萬萬沒想到,一推開后院的門,就看見了滿地的血。
四
卓玉嚇得尖叫一聲就往后退,不小心踩到了王學先的腳。后者一邊罵,一邊又把卓玉推進了后院。
中秋節過十天了,月亮依然很突出,晚霞還有一絲沒褪盡,它已急不可待地高掛天空。王學先怕卓玉看不清,“啪”地打開后院的燈,讓她配著天光一起看。
“怕啥呀,又不是殺人。我只心痛我的錢?!蓖鯇W先說。
卓玉發現,母親與外婆大不一樣。母親對她呵護到變態,從不對她說一句重話,外婆竟兇聲兇氣把她推進血里。她二十二歲去讀博士時,母親還把她當孩子,親自送到美國,路上不讓她拎一點行李。有次看到公路邊有碾死的老鼠,母親馬上用身體擋著,還捂上了她的眼睛,不要她看見血。
“沒用的東西,不像咱工人老大哥的子女?!蓖馄胚€在須子啰唆地嘀咕。
卓玉不理她,這才看清母親隨筆里描寫的水缸旁,多了個磚頭砌成的一米見方、半米高的窩,鐵絲做的窩門大開,里面的一堆菜葉子被染紅了。正對窩的屋檐另一頭的墻上,掛著個血肉模糊的動物。顯然,兇手先在左側殺死了它,為了把現場弄得更恐怖,又把它血滴滴拿到右邊去,掛在王學先為省下菜場兔子加工費而自制的剝皮鉤上。
“比松鼠大……不會是黃鼠狼吧?”卓玉鎮定了一下,仔細辨認那頭部已經被砸扁的動物,話還沒完,她天靈蓋就被王學先打了一下。
卓玉直接蒙了,這種行為對她與卓玫瑰來說,無異撕破臉皮了,外婆卻打得很順手,用力還不小,是真打。
她的頭更痛了,有點惱火,但忍著。
“你對家里的事,從沒上過心。為了這玩意,你跟我吵翻天,現在又說風涼話來彎酸人。我跟你說,一點不幽默。”王學先打完罵完,氣得呼哧呼哧的,反身回到堂屋,繼續坐在人造革紫花沙發上。
她喝了幾口搪瓷缸子里的涼茶,還是氣不過,開始大聲吼:“不要裝公主了,老娘沒力氣跟你斗??爝^來,給老娘想想辦法?!?/p>
一陣風吹來,鋪天蓋地的血腥氣鉆進卓玉鼻孔。她打了個噴嚏,突然就進入了卓玫瑰的記憶,想起來了,這不是什么黃鼠狼,而是王學先養的海貍鼠。
九十年代初,四川曾經出了炒作海貍鼠的事,幾千買回,養大后兩萬一只回收。那是一個龐氏騙局,誰接到最后一棒誰就虧死了,有人甚至為此傾家蕩產,當然,也有人在中間賺了錢。到1995年,河北又有人再次復制這個騙局,知道四川那事的人們竟不管不顧,依然拿錢去購買幼崽。王學先也買了兩只,共四千塊,后來養大了一點,三千賣了一只給鄰居二嫂繼續養,自己則打算把剩下的一只養到能賣一萬多時再出手。
這種半途分出部分風險的做法,是王學先在臨江路的股票交易大廳學到的。她辦了早退,離開那個快倒閉的企業后,大半時間都去看大盤。她也沒啥錢炒股,每次只買一手兩手,漲五毛就丟。股票大廳擠滿了她這樣的七大姑八大姨,特不孤獨。她們每天湊在一起,一邊看大盤一邊扯是非,中午休息就搭伴逛街,繼續扯是非或撿清倉便宜貨,股票上一個月掙的小錢剛夠在外吃盒飯。
這種日子讓王學先精神煥發,比悶在家里強,做女兒的并不反對。但這次突然養上海貍鼠,卓玫瑰才知道,炒股讓母親已經有了賭性。她記得,自己跟母親講四川資陽幾年前的海貍鼠騙局時,王學先回她:“你咋就覺得我會是最后一棒呢?我要那么苕,咋就養大你了?我跟你說,海貍鼠跟股票一樣,看誰跑得快。我就不信我跑最慢。你曉得不,巷子里的癱大爺和嘀嘀噠都發財了。癱大爺養君子蘭,中途就跑了,漲了十幾倍。嘀嘀噠養七彩野雞和美國牛蛙,也是中間就跑掉了,把棒子丟給了其他苕貨?!?/p>
為了發財,王學先整天琢磨,確實也沒什么技能與門道,只好炒點小股撮零花錢,再養個海貍鼠,一旦出手,就能賺到當時普通國家干部一年的工資。“我不也等于翹起胯子玩,還能掙廠里那些個以工代干婊子的工資了?!辈恢罏槭裁?,王學先一直看不慣廠里的幾個女干部。
卓玉還沒意識到卓玫瑰記憶對她進一步的入侵,王學先又在外面喊她過去。
母女二人坐在堂屋,細細把事情捋了一遍。股票三點收盤后,王學先用月票乘公汽回來,加上步行,到家一般四點左右。她按照慣例先去看寶貝,不想就看到了血淋淋的一幕。那個時間點,算起來跟卓玉辦出院手續差不多。
王學先反應很快,馬上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片警小李來了,拍了照,做了記錄,說回去會好好查查。王學先一看對方神態,就懷疑人家沒怎么上心,畢竟死的不是人。而且,她說自己損失四千的時候,小李還糾正她,只有一千。原來,梧桐巷的家長里短都在他掌握中,知道王學先早就說破嘴,誆騙隔壁老實的二嫂承擔了三千元風險。
片警小李與卓玫瑰一樣,曾反對王學先養殖海貍鼠,也跟她講了四川騙局往事。王學先什么都不怕,略有點怕政府的人,所以也不敢懟,就說跟打牌一樣,賭一把玩兒。小李只好隨了她去,臨走告誡她:“一旦虧了,要想開些?!?/p>
王學先笑著回:“把心揣進口袋里吧警察哥,我再窮也輸得起一千元,不就是幾個月退休金嗎?”
有了這些,王學先感覺找小李破案并不靠譜,便一直給女兒打電話。女兒卻反常地關機了。
她打到報社經濟開發部,大家慌著下班,對她愛理不理的,只說卓主任還沒回來,到郊區采訪去了。她在電話里哀求的聲音又大又急,有個聲線稚嫩的小姑娘于心不忍,就奪過電話,告訴她,錢主任應該知道卓主任的賓館電話。王學先求她叫錢主任接電話,小姑娘就說領導回家了。還說他有好幾個手機,他們知道號碼的那個下班就關機。王學先急得帶哭音了,女孩子便安慰她,說錢主任住在馬路對面的金豪花園,門牌號不知道,得問保安。
王學先只好匆匆出發,親自去金豪花園,不想半路那么巧,轉車時恰好遇到女兒,一來二去的,前后不過三四個小時,也算雷厲風行。
王學先的看法很鮮明——兇手沒把海貍鼠偷回去繼續養,也沒把尸體拿去紅燒,一定不圖財,而是嫉妒她要發財了,所以翻進不高的圍墻,干下這事。她猜是巷子里熟悉她家情況的人。她越說越咽不下這口氣,抖狠一定要找出對方,不僅要讓他(她)賠五六千損失費(海貍鼠畢竟長大了很多,不是兩千的原價了),還要臊得他(她)無地自容。既然片警不上心,有意消極怠工,她只能找女兒了。
“你趕緊找刑警大隊幫幫忙吧?我在報紙上看你采訪過大隊長。我就不信,他們還找不出元兇?!弊瞿赣H的說。
“嗨,哪跟哪呀,那么多大案要案辦不過來,你一只不合法的海貍鼠,還想動用警力。真是的,什么都不懂?!?/p>
卓玉說完,極度失望地搖著頭,然后才發現,自己竟用了卓玫瑰的口氣說話。她生于書香門第,談吐本要平靜委婉得多。
卓玉正對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家里的座機突然響了。
她走過去一接,才知道楚寶貴的飯局散了,給醫院、報社宿舍打電話找不到她,又知她還沒補手機卡,就打到家里來了。他說他今天沒心思飯后陪客人去夜總會唱卡拉OK了,想跟她見面。
卓玉還沒說什么,電話就被王學先一把搶了過去。
中年婦女瞬間憋出干號的聲音,說:“是我的寶貴干兒子嗎?是寶貴嗎?干媽家出事了,出大事了!快來呀,快來幫幫你的干媽呀……啊啊啊啊……”
對方還想問是什么事,電話已經被卓玉及時掛斷。做母親的用有點敵意與戒備的眼光,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女兒。
不知道為什么,卓玉突然被投喂了一個記憶,卓玫瑰讀高中時,王學先為阻止楚寶貴靠近卓玫瑰,還當眾羞辱過他,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時,楚寶貴的父親出事不久,他也不愿放棄大城市戶口投奔遠嫁新疆喀什多年的母親,差不多就等于一個“準孤兒”了,王學先竟這樣欺負人家,搞得做女兒的寢食難安,卓玫瑰反而比小學初中對楚寶貴更好,還跟他一起去看了場電影。散場后,倆孩子步行聊天回家,卻被王學先在路上撞到,一言不發把卓玫瑰拖回家,好好打了一頓。
是的,車工出身的王學先一直是要打女兒的。
感覺沒過多久,楚寶貴的司機就把他的雪佛蘭停到了梧桐巷口。男人一進門就直撲后院,仔細查看現場,比誰都關心那只海貍鼠似的。卓玉正納悶,楚寶貴又風一樣回到堂屋,拿出手機,叫司機小焦趕緊送三千元過來。
楚寶貴道歉說,自己晚飯請客,開了好幾瓶八百多的軒尼詩人頭馬XO,沒剩下多少現金,要王學先湊合先拿著。他說自己先替犯罪分子給賠付上。
王學先膽怯地看了女兒一眼,發現她反常地不反對自己拿人錢了,就客套幾句,趕緊收了起來,高高興興準備去沖洗后院。她還叫楚寶貴第二天來吃紅燒海貍鼠,后者趕緊推辭了,說第二天很忙,還說今晚必須跟玫瑰商量廣告合作的事,要拉她出去。王學先趕緊說:“盡管談,盡管談,談一晚上也沒關系?!?/p>
她愉快地送女兒與楚寶貴出了家門,補充說自己一會兒就睡了,叫女兒千萬別回來驚醒她,談完事去報社宿舍。話音落地,她發現女兒不像平日那么敏感了,聽不出母親話里的不潔撮合,竟不懟她,只禮貌道了再見,跟著楚寶貴走了。
“怪哉,比平日里苕了一半不止?!蓖鯇W先嘀咕著,關上了院門。
五
楚寶貴把卓玉帶到雪佛蘭旁,剛要開車門,突然說:“你自己摸回家了,看樣子身體沒事了。要不,咱倆去水井邊聊吧?好久不回梧桐巷,有點想水井了。”
卓玉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還沒開口同意,楚寶貴又補充說:“我覺得海貍鼠這事吧,只是個警告而已,讓我們明白他無孔不入,還盯上了你的家人。他要真想弄死我們,就不會放我們回江城。前前后后的事,都是警告。走,去琢磨琢磨怎么接他的條,這些天一直沒時間跟你好好聊。”
“你和卓玫瑰有危險了?”卓玉問。
楚寶貴雖覺問法有點奇怪,但以為是漢語言文學畢業生的一種文學表達,也不多想,只點點頭。
卓玉一聽母親身處險境,馬上緊張起來,二話不說,跟著楚寶貴就往巷子深處鉆。其時夜空星星密布,月亮皎潔,巷里大多窗戶還亮著,家家的聲音隱隱傳來。梧桐巷并沒有梧桐樹,卻有月華中如洗的古老石板路。
他倆一邊回應偶爾打招呼的夜出鄰居,一邊徑直往巷子另一頭走,彎彎曲曲過了五六百米,才看見那個水井。
那是巷尾側面一個突出的高臺,有幾級臺階可以上去。高臺鋪著平整的石板,中間有一個沿口高高的水井,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得出它已經廢棄不用,被鎖上了鐵蓋子。高臺五六十平方米,臨外邊的一面有人工的臺沿,可以坐一溜人。高臺下面是緩緩的小山坡,長滿低矮的灌木。最妙的是側面斜逸出大半棵曲線柔美的槐樹,金色的月亮正好掛在它旁邊,相映成景。
一陣晚風吹來,卓玉一激靈,頭突然狠狠痛了一下,然后,卓玫瑰的記憶更多更大地涌來,像錢塘潮一般。
很多事情,她都想起來了。
她跟楚寶貴并排坐在少時常坐的石板上,心里非常奇怪,想母親在九十年代中期并不怎么上網,她說那時還在用486電腦,撥號上網很費力,連上又斷,應該沒留下多少網絡記錄。那么,是誰把這一時期母親的記憶突然輸入她的大腦呢?
直到2057年,各國政府依然在壓制“記憶輸入”的研究。因為,修改記憶才是真正的殺人。若記憶變了,空有肉體也不算那個人了。
或者,是自己遇到了能改變記憶的神仙?
不不,她還是不信什么穿越或者靈魂附體一說,比較傾向認為是恐怖組織在增加她的記憶,且不敢減少她的記憶,所以她到達九十年代的江城后,沒有天真到以為“穿越”了,然后用自己所知,去幫助人類把材料科技猛地提前幾十年。
她不會那么傻。她像白日夢一樣清醒,盡量在這里忘記自己是頂級科學家,不去思考關于“火鳳凰”的一切。
當然,她更不會像穿越小說寫的那樣,回到過去就趕緊炒股發財。
從小被母親教育到不以發財為目的的人生,令她并不記得歷史上股市的牛熊起落。何況,到她中年后,錢已失去意義,與她如今遭遇的狂熱完成原始積累的九十年代截然不同。二十一世紀五十年代機器人普遍代替人的工作后,各國政府靠對科技企業課以重稅來養著全民,基本實現了按需分配的“大康社會”。人到哪消費,智能屋就自動識別身份,從均保賬戶扣除,普通人簡直感覺不到錢的存在。
卓玉一想完,一轉頭,看著月光中的楚寶貴,詭異的事又發生了。
她感覺母親又一大波記憶以及與之相伴的微妙感受淹沒了她。不刻意去想,她都意識不到自己是卓玉了,仿佛玫瑰是她的“人格面具”,卓玉是她“靈魂”,彼此融合得像每個人的上升星座與太陽星座那么自然。
“你說怎么辦?”她問楚寶貴,并且也就一瞬間,不用楚寶貴陳述,就想起了海貍鼠被殺的根源。
一周前,楚寶貴要她去給輝煌建工集團寫有償新聞,想攬下對方在市里承建的一個大型小區內部廣場的水景工程。輝煌集團坐落在城郊的衛星鎮輝煌鄉,距江城十八公里。到了企業后,人家睜只眼閉只眼,把從沒通過國家職稱考試的偽記者卓玫瑰當貴賓一樣接待,好吃好喝的,還派個文員整天陪她東走西走采訪職工。其間,楚寶貴則在跟對方的技術部門商量噴泉的設計方案,一心想拿下這個造價三百萬的工程。
有天上午,卓玫瑰按照約定去采訪董事長賴大明,后者剛好不在,小秘書就安排她在里間的小廳喝正山小種。不一會兒,賴大明跟一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進來,還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卓玫瑰正想起身出去打招呼,已經來不及了,賴大明在要求那個人修改商品砼生產線的電腦數據,以應對ISO9000系列的貫標。
那個電腦技術人員有點害怕,怕查出來坐牢,賴大明便重音喊他小名“狗蛋”,說不要成了高工就忘記表叔了。他說自己有辦法讓專家組裝馬虎。他還說十萬元的辛苦費已經到了狗蛋的賬上,如果輝煌集團的商品砼公司成為江城建筑業第一個貫標的,企業就會發更大的財。他說有人已經許愿,一旦拿到這個資質,正在建設中的江城斜拉大橋,會掰出部分輔助小工程,二級承包給他。
“表叔要是再上一個臺階,就把你請來一起發財,配點干股都可以。”賴大明剛許諾完,就感覺到了內廳有人。他趕緊送走狗蛋,關上門,一進里間,便跟卓玫瑰兩人懟上了四目。
雙方都不知道說什么好,畢竟秘密太重大了,還牽涉了上頭的貫標專家。卓玫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干嗎,賴大明卻說:“通知楚總,下午來簽合同。”
卓玫瑰剛走到門口,賴大明又把她叫了回去,想了想,說:“卓記者,你也是成年人了,曉得禍從口出。有些事情牽涉了集團上千人的飯碗,這些人要沒飯吃了,一人吐你一唾沫,也會把你淹死,明白嗎?”
身高只有一米六幾,跟喜劇演員潘長江長得非常像的賴大明,站在逆光中,顯得威風凜凜。
“我明白,明白的?!弊棵倒鍑樀靡宦沸∨堋?/p>
她聽見賴大明在狂喊小秘書的名字,她想她會害得人家丟飯碗了。
卓玫瑰剛回到招待所,楚寶貴就來了。他見她不停發抖,臉色蒼白,以為她打擺子了,要叫120。卓玫瑰制止了他。楚寶貴看她神色蹊蹺,便一再追問。她不說,他就不依不饒的,變著花樣套話,特別像他小時候的外號“岔巴子”,也就是土話說的八方打聽、愛管閑事的人。當然,他創業后刻意修煉,不再話癆,學會了傾聽與言簡意賅,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指點了他。
卓玫瑰到底是個年輕女子,扛不住男人的若干語言陷阱,就把事情一股腦兒跟對方說了,還求他保護她。
楚寶貴真是一驚一喜。喜的是因禍得福,可以馬上簽約了,驚的是卓玫瑰說給他聽,等于把他也拉下水了。但他馬上又反應了過來,跟不跟他說,賴大明也不會認為他不知道。前幾天賴大明還在酒桌上開玩笑,說他看卓記者眼神不一樣。他想到母老虎般的女友藺春華,趕緊撇清,說自己與卓玫瑰親兄妹一般,并無其他。“那就更親了。男女關系總有完蛋時,兄妹才是一輩子的?!辟嚧竺饕贿叴笮Γ贿吔o他們斟酒,然后轉動玻璃桌芯,要他們嘗新采的篙芭。當時酒桌上還有賴大明的另一個朋友,江城知名服裝企業紅翡翠的老板夏鳴笛。那秀秀氣氣的男人也跟著笑:“臉紅了,臉紅了,好久沒看見姑娘伢臉紅了,好稀奇呀。”
一念至此,楚寶貴嚇出一頭冷汗,幸好卓玫瑰跟他說真相了。若蒙在鼓里被賴大明懷疑,防不勝防,其實更可怕。
末流高中畢業的楚寶貴能白手起家,掙到如今的二百來萬,還經常去參加市經委的民營企業家懇談會,也不是吃素的。江城只有幾百家民企有幸被市經委重點關注。他想了想,定下心來,安慰了發小兒,就無事人一般,趕緊去準備合同條款。下午談判時,他在賴大明臉上沒看出任何異樣,心中不由得佩服不已。
不想事情又變了,傍晚一回招待所,他就發現卓玫瑰被人打暈在了房內,她的手機與錄音筆都被人搶走了。楚寶貴一瞬間就明白了,賴大明還是不放心,怕卓玫瑰錄了音,上傳到網上或者打電話跟人講了,所以都等不及晚上,白天急吼吼地下手了。
招待所是輝煌集團內部的,沒有電腦,也不能撥號上網。楚寶貴想,如果查到錄音筆沒錄音或手機沒有撥出電話發出短信啥的,賴大明應該放他們走。
卓玫瑰在鎮醫院治療腦震蕩那幾天,輝煌集團的副總假模假式來慰問了一下,還問需不需要報案。楚寶貴明知是他們干的,趕緊說,不敢不敢。副總便說董事長出差了,不能來看卓記者。
賴大明果然沒有再見兩人,也沒阻止他倆回江城。
后來,卓玫瑰在鎮醫院病房講述了楚寶貴下午去簽約那會兒,倆陌生男人闖進她住處作案的要點。他們連墨鏡、面罩都沒戴,特別猖狂。他倆進門后,一個捂住她的嘴,另一個去翻她的包,拿出手機和錄音筆就想走。卓玫瑰拼了命推開控制她的人去搶。她沒跟楚寶貴說,手機里有她發給曹一山的比友情多一點、比愛情又少一點的各種問候。雖受手機功能所限,每次只有一句兩句,但司馬昭之心一看皆知(唯曹一山礙于師生關系,揣著明白裝糊涂,回復得客氣又親切,有時口氣甚至把她當孩子),所以她當時羞愧無比,好像要被人看到內褲里面了,瘋了樣保衛自己隱私。拿著手機的男人被她折騰得不耐煩了,順手抄起一把折疊椅,錯開鐵管部位,用復合坐板微微凸起的背面把她打暈了。
楚寶貴聽了,用從沒有過的命令口氣對她說:“以后、永遠、遇到壞人不要保護自己的財產,甚至……”他想說連貞操都沒命重要,但沒說下去。
幾天后,副總依然說賴大明在外地出差,連幫忙找出那兩名男子的假話都省略了。楚寶貴見卓玫瑰基本恢復了,怕做沙匪路霸起家的賴大明想一出是一出,再次激化矛盾,就趕緊帶著她回了江城。不想剛進外環,卓玫瑰又在車上昏了,他便把她送到了好友姜醫生那里。
“賴大明這個人,到底只讀了個高小,性格也不是特別理性,全靠著聰明加膽大起家。這次叫人殺掉干媽的海貍鼠,估計又是摔了不痛爬起來痛,疑心病犯了。就像那天,他不當場叫你交出手機和錄音筆,下午卻后悔了,叫兩個大漢來搶。我們確實應該去說服他相信我們,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背氋F說。
“可他的確是在犯罪啊,我一個記者,不能同流合污。”卓玫瑰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你還是那樣清高。你看看現在的社會,灰色收入無處不在,上頭睜只眼閉只眼。你琢磨過那句話沒有,‘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耗子就是好貓’。”
卓玫瑰就說:“你理解錯了。我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解放思想,而不是允許藏污納垢?!?/p>
“那你想怎樣???!去舉報,去死磕?我可不想陪葬?!背氋F有點不快。
卓玫瑰瞻前顧后想了想,說:“我想起賴大明就渾身發寒,不愿意再見面求他放我一馬。我還不信,朗朗乾坤,他真敢殺我。既然他有狗蛋那種高級人才,應該破解出來了,我沒錄音,也沒往外打過電話,還不值得他下手吧?!?/p>
“也倒是,你又不是他乙方,跟他也不在一個行當?!背氋F酸酸諷刺。
這句突然點了題。
卓玫瑰明白了,楚寶貴的未來要被賴大明拿捏了。輝煌建工集團干這么大,據說固定資產估值七八千萬,在1995年的江城,算得上民營名企了。它在建筑行業盤根錯節都是關系,蹍死楚寶貴小小的“寶貴水景噴泉研究所”根本不需要太大力氣。一念至此,她慚愧起來,表態說:“寶貴,我也不是真的鼻子很蛀,不通人情世故,到經濟開發部工作后,也見了形形色色踩著線發財的企業。我明白,不是自己去死一回就能挽救社會的。這可能也是各國繁榮之初的必由之路。我知道,賴大明這么大的企業家,能通天,不是幾句話就能搞倒的?!?/p>
“那你想怎樣呢?我偉大的記者同志。”楚寶貴的語氣已經有點惱火了。
卓玫瑰站起來說:“你想怎樣解決,就怎樣解決。從此刻起,我忘記這事了。我成啞座,還不行嗎?”
她說完,憶起椅子砸下來那一瞬間的驚恐,淚水不由得涌起,感覺自己在世間完全是孤軍。她轉身就往巷子里鉆,楚寶貴跟上來說:“也好,你把秘密埋進土里,不扯我后腿就行。我沖到第一線去幫你擺平,誰叫我是你的‘保護神’呢?!?/p>
卓玫瑰一愣,想起這是她小學時頒給他的稱號。她站住,回頭看著半明半暗中的他,想說“走出梧桐巷后,你在江城也不算多大個麻雀”。
她終究沒說出來。
六
那個壓力頗大的秋夜,楚寶貴的大運已經悄悄來臨,他卻恍然不知。
卓玫瑰搭雪佛蘭回到報社單身宿舍后,通宵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從此后,她唯有在夜深人靜時,通過冥想,才能夠清晰意識到自己是卓玉。到了白天,好像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牽扯,她如夢蟲般全心全意演繹著母親的青春歲月。
白天心里放空時,也會有誰在那遙遠地方,輕輕對她說:“你還有另一個靈魂。”但那聲音總是一閃而過。
當天晚上,她捕捉到自己另一個靈魂卓玉后,突然想到,如果真是高級文明令她回到九十年代中期的,會不會還有別的目的?比如,與火鳳凰無關,而是為了遇見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是她母親除外婆外,閉口不提的另一個事。為了討好母親,她也從不追問,并自我麻痹地感覺并不關心。
確實,這么多年了,她從沒仔細去想過“誰是自己父親”,這會兒一琢磨,卻嚇出了一頭大汗。
從目前跡象來看,母親比較親近的男子,只有曹一山和楚寶貴。按出生日期看,母親應在1997年深秋或初冬懷上了她,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只有兩年左右。可卓玫瑰的人生里很難再冒出別的男人啊。
假若她這次回來,以母親之身,去與自己親生父親(曹一山或者楚寶貴)戀愛,制造出了她自己,豈不是亂倫嗎?
她可不敢深入知道父母的床帷細節。
這一會,她真是驚出了三魂七魄,告誡自己必須在以后的日子如履薄冰??扇羰厣砣缬瘢e過1997年秋冬,會不會未來的世界就沒有一個她出生了呢?
真是進退兩難啊。
她只能再次寄希望于不是“穿越”了,是肉身躺在恐怖分子的手術臺上,被人輸入母親的記憶,或被催眠,進入阿卡西記錄,接駁了母親的記憶。
她承認,火鳳凰的前身(Q材料)的密碼母本,確實跟母親有關。九十年代的歲月里藏著它。
如今,她絕不能在九十年代的夢里把它重新翻出來。
更奇怪的是,Q材料并不等于火鳳凰,后者的密碼不知道需要多少人闖多少難關才能拼合,就跟核彈一樣,哪怕元首也不能一按就發射,有復雜設計的相互制約的安全機制,連主導研究者的她都不知道火鳳凰的密碼。
SKT南轅北轍,費這么大勁在她一個人身上,究竟想干什么呢?
思來想去,她對亂倫的擔憂,反比擔憂火鳳凰的泄密大得多了。
因為“火鳳凰”根本無密可泄。
一夜似睡非睡地焦慮,早晨起來,卓玫瑰腫著眼皮,端著塑料小臉盆,內裝毛巾牙膏牙刷,去樓道盡頭的公用盥洗間洗漱。
這是一個舊式筒子樓,家不在本地的單身男女職工一人一間。她在過道上對同事微笑點頭時,發現大多數人對她愛理不理。這時她才想了起來,那些人都是有正式編制的,都在等著不遠處的新宿舍樓完工后,分房脫離這里。按報社規定,臨時工是不能住單身宿舍的,全憑錢主任幫她爭取到,理由是她為副主任??蛇@副主任不是靠績效考核來的,是錢偉健自己任命的。
報社人對她和錢主任的關系頗有流言蜚語,所以,有編制的就更看不起她了。
卓玉一邊沉浸式刷牙,一邊又電光石火般意識到了自己真身,想:原來母親一直都挺不容易的啊,想著想著,竟流了眼淚。
她趕緊埋下頭,以冷水澆面。
到了辦公室,卓玫瑰跟那個寵她的錢主任說,不想再去輝煌集團采訪了,愿把提成分一坨出去,讓別人繼續干。錢主任也不反對,說:“也好,還有好幾個事等著你呢。”他建議她去臺商協會采訪,他們那個合同也簽一些時間了。卓玫瑰剛要點頭應允,錢主任突然色瞇瞇笑了,說:“臺商的套路更文明。賴大明那種鄉巴佬,說不定霸王硬上弓。你老在那里采訪,我也不放心。嘿嘿。”
卓玫瑰臉一紅,嗔怪說:“主任,你這玩笑開得大了。”錢主任就說:“不大,還有更大的?!弊棵倒逡詾樗f出什么不得體的話,不料他卻下了臺階,說:“我們全部門的男同胞都不放心,你說事情大不大?”卓玫瑰只好笑了,想對方不愧是資深記者轉來干第三產業的,倒是個泥鰍一樣滑的人,不著痕跡。
當初,卓玫瑰分到比輝煌更遠的梨花鎮教書,心有不甘,停薪留職回到家鄉下海,在人才市場的攤位遇到錢偉健在招人,幾分鐘就填表入職了。其實她也不那么漂亮,錢偉健偏偏對她青眼有加,不斷破格升級。有時候,錢偉健還會自掏腰包請她吃飯,但從不單獨請她一個人,總有其他一二下屬輪流陪吃,當電燈泡。錢偉健在報社周圍的小飯館里,一步步地、系統地向卓玫瑰展示了自己的“羽毛”,也就是他哲學碩士畢業的知識譜系,以及他未來想要寫的書的大綱。但他從不展示自己的“肌肉”與“骨骼”,比如,因為承包這個部門,通過打假來敲詐企業,他比一般記者富裕得多,資產已成諱莫如深的秘密。比如,能夠得到這個肥缺的隱秘原因,是他有個出生官宦家庭的妻子。他是個贅婿,原生家庭在山區,前途全靠老丈人,所以他不敢主動追求卓玫瑰,怕萬一不成,落下把柄,打翻一切??伤植桓市?,總希望卓玫瑰主動投懷送抱,反追他。卓玫瑰也就落得個裝糊涂,假裝不知道他那點小心思。即便因為曖昧的第四類情感獲得了工作上的便利,做了副主任,萬事被開綠燈,卓玫瑰也厚臉皮地不主動。畢業發配邊關后,重回家鄉的她已不如少時決絕,也不清高了,不像后來被她保護起來不被社會污染的女兒。
她閨密鮑菁菁,也如其時還沒出生的卓玉一般,一直活在象牙塔中,所以對卓玫瑰委曲求全的做派頗有腹誹。
幾月前,鮑菁菁甚至說她:“我今天聽人說,江城有群假記者,哪里有新聞發布會就趕去哪里,拿兩三百元紅包,蹭頓飯,又不發一條簡訊。人家提到的名字中,竟然有你。人家說,錢不多,主辦單位也不好拿你們是問。你真好意思嗎?你不是大學時那個你了?!?/p>
卓玫瑰則反唇相譏,說:“是呀,我大學時太天真了,以為會回到市里,會分配住房,哪知道被發配鄉下了呢?我想買房,想有自己的獨立居所,所以我改變了,覺得錢也不錯了。不像你,生來什么都有,站著說話不嫌腰疼?!?/p>
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鮑菁菁去江城師院中文系讀書,是為了增加文學修養,并不為了文憑與就業。卓玫瑰在梨花鎮那個老廟改成的學校里被臆想的“鬼”嚇哭時,前者又拿到成人委托培訓的名額,進入了江城音樂學院,學聲樂。
鮑菁菁讓卓玫瑰第一次知道了,讀書可以僅僅是一種生活方式,與別的無關。她說她喜歡校園的單純,想讀一輩子,還要讀到外國去。
兩閨密互相揭短后,一周互不理睬,后來扛不住,又和好了。畢竟大學四年,她倆曾形影不離,那種交情,也不是說完就能完的。
接下來幾天,卓玫瑰一直在臺商協會采訪,很快給對方寫了一篇四千字的有償新聞。會長姓詹,是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潔凈中年人,與王學先老在家里叨咕的“專包二奶的臺商”頗不類似。他在美國讀完圣母大學,渾身精英范,從頭到尾彬彬有禮接待她,言談中還愛夾雜文言文和英文,請吃飯也是在向日葵國際酒店二十八層的旋轉餐廳。他邀她一邊切著牛排閉嘴小口咀嚼,一邊喝著紅酒俯瞰江城夜色。旋轉餐廳遠遠的小舞臺上,有穿著白色晚禮服的幾名年輕女子低低拉著大提琴,婉轉沉吟的曲調更加強調了氛圍的端莊,確實跟輝煌大吃大喝、鬧鬧嚷嚷的格調很不一樣。臨走,詹會長突然入鄉隨俗地塞給她一個紅包,感謝她寫得好,反比鄉鎮企業更懂人情世故。卓玫瑰自然來者不拒。
回到宿舍,卓玫瑰趕緊拿出紅包數了數,整整十張百元鈔,相當江城普通文員兩個月工資了。
那段時間,卓玫瑰對錢的感覺確實很矛盾。之前說到,她在《玫瑰或金》里面寫到,自己直到大學畢業,還被王學先長久密集的拜金嘮叨弄到逆反了,心里有點排斥金錢??蓛赡赅l村教師經歷,卻比在梧桐巷被母親整日嘮叨更可怕。全鎮閑坐在家門口扯是非的婦女特別注意她一舉一動,一從街上走過,就指指點點。她能從她們眼睛里看出莫名的敵意。后來聽一個學生說,他爸爸要媽媽剪卓老師那種發型,被他媽媽扇了一耳光。
婦女們看出她孤立無援,上頭也沒什么關系,還拿捏架子不招呼人不接地氣,更重要的是把全鎮不少男人的心都偷走了,就越發恨她。她們不僅通過裙裙帶帶的關系慫恿教導主任給她排很重的課、慫恿管后勤的把漏雨房子調換給她,還制造出她表面正經內在輕浮的謠言,令地痞都想來糾纏她了。校門口從不刷牙的貌似老實的中年小攤販,也看她色瞇瞇的。
至少她是這樣疑神疑鬼了。
她是唯一來自大城市的女性,而鎮上的女子則相反,就靠考上大學進入城市。這真是諷刺。她沒有關系調回城里,寒暑假又想躲著王學先,每每回家一周就借口有事返校,在幾乎無人的校園里,回憶自己哪里得罪了管分配的大學校長。
問題沒有答案,似乎那些個師院領導從來就沒注意到她。或許只是隨手一插她的檔案罷了,就像人類踩死了一只螞蟻而不自知。于是她不回憶了,開始病急亂投醫,所托非人地用光了可憐的積蓄,還負了點債,偏偏就是不把苦楚告訴閨密,也就是行長的女兒鮑菁菁。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凡事最不愿求助的,恰好是最親密的鮑菁菁。
兩個學期過去后,她才知別人根本沒把她拿出去的兩千元送到江城教委主任那里,而是辭職跑到南方去了。也許對方搬家安家正好用上她的賄賂款。
“那個小蝦米怎么能接觸到江城教委主任那么大的官?你真是好騙。”同宿舍的女教師嘲笑得她大哭了一場。
是的,從畢業開始,生活的炭火就落到腳背上,她再也清高不起來了,想去同流合污一回,不想竟墮落無術,被更墮落的給騙了。
鮑菁菁要來梨花鎮踩青,被她斷然拒絕。她找了若干借口,只許她在江城等她回去見面。對于鮑菁菁,她不像女人慣常待閨密那樣當個樹洞,無限傾訴。不,她只報喜不報憂,最不愿讓對方知道自己有多狼狽,并且,她反過來努力做鮑菁菁的樹洞,讓后者離不開她。
某個周日,同寢室的女教師回家去了,她不小心八點后喝多了水,半夜憋醒后,不敢一個人打著手電筒去操場邊的廁所。她便一邊在臉盆里撒尿,一邊哭著想,只有狠心放棄十幾年寒窗苦讀換來的“鐵飯碗”,下海去,才能重回城市。
“就當讀四年大學,把戶口從江城讀掉了吧?!彼参孔约?。
南方開放地區工資比內地高得多,她跟母親還沒說完,后者就拿出一根打包帶,說只要女兒敢去南方,她就在家吊死。
王學先說:“你忘了呀,春華那些個臟錢,就是去南方掙的。巷子里的人把所有去過南方的女子,都叫作南下干部。哦喲,這名字刻薄啊。你未必也想讓我在巷子里抬不起頭來?再一個,你父親走這么多年了,我就指望你養老。你逃到天遠地遠去好死了,我血滴滴生下你,一把屎一把尿喂大,不是虧大了?你敢打掉我的養老算盤,我就跟你同歸于盡!再說,要掙錢,哪里不能掙?人家春華不是都回江城當老板了嗎?”
母親這段話連珠炮一樣快,根本不容她插嘴分辯,而且話里各種自相矛盾,既鄙視春華過去的錢,又羨慕春華后來的錢。可沒有過去的錢,春華又哪來今天的錢?但不論如何,卓玫瑰知道,自己是去不成南方了。
她停薪留職回到江城,發現正兒八經應聘個文員,甚至辦公室主任啥的,也不過幾百到一千多,剛夠拮據地通勤加買點衣服。江城師院中文系的畢業生,沒啥專長,最好的發財渠道就是到需要寫文章的報社去跑業務。好賴報社給個自制記者證,到外面說起來也好聽,她便毫不猶豫地去了。何況,她確實聽說有些干有償新聞的,膽兒肥的,幾年下來已經買房買車,或者單開公司了。
七
楚寶貴有天給卓玫瑰發了個短信,說事情都解決了,把心揣進口袋里吧。
她猜到是說賴大明那個事,卻假裝不記得了,發短信問什么事。楚寶貴一直不回復她,從白天到晚上都沒音信。她反而心慌起來,中途打了電話,不想他竟關了機。
到了晚上,他才回話說,在外地出差,忙工作,說賴大明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以后聊。
她想是不是楚寶貴天真了,被賴大明哄了,但又想,他應該比她更有社會經驗。她就一塊石頭落了地般,去夜市買了幾雙新潮的襪子,故意不坐巴士,沿著馬路邊,慢慢走回來,想著心事。
她到宿舍已是晚上九點,卻看到房門虛掩有光,不由心里一驚。
藺春華坐在床邊,像在家一樣自如,對推門進來的卓玫瑰舉著手里的一張身份證,說:“你忘記了,這種老式鎖,用身份證一插就能開。初二時,咱倆用這法子半夜進了教務處,偷過期末考試的試卷?!?/p>
“是你插開了教務處的門,不是我?!弊棵倒遐s緊反駁。
藺春華站了起來,說:“對,你在樓道放風,插開教務處門的人是我。”
“我不需要試卷?!弊棵倒彖扑?,想對方不會忘記自己是優生,不怕考試的。
“好吧,抄你作業,為我偷試卷放風,算你這輩子唯一為我做過的事吧?!碧A春華譏諷道。
卓玫瑰愣住了,一時真想不出自己還為藺春華做過別的什么,但對方卻為自己做過很多,像個跑腿的,還像個保安,冬天手冷用肚子給她焐著,夏天看到斜坡邊有朵野花她喜歡,竟不顧危險下去幫她采。
可以說,藺春華十幾年為她做的小事,比電影里的癡情男主角還多。不過生活平淡,沒有給她為她拼命的機會。
卓玫瑰的臉默默紅了,藺春華卻已經走到距她一尺多處,眼神有點輕蔑地死盯她。她不再是少時怕她的跟班了,反有點俯視她的樣子。
藺春華繼續說:“你最大的優點是會撇清,最大的缺點是總裝自己高貴。反正到最后,低賤的都是我們這些人。”
“你可真會血口噴人?!弊棵倒灞粚Ψ綕饬业南隳蝺何逄柪洳欢∏忠u了,那是江城企業家太太們出境旅游時最愛帶回來的東西。她憋著氣,不想聞香味里裹挾出來的肉味,轉身假裝去掛自己的挎包。
藺春華不依不饒,追過來,繼續用肉香縈繞她,說:“是嗎?我誣陷你了嗎?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跟我撇清嗎?我很無辜啊,我究竟干了啥對不起你的事?”
這話點題了。
她倆從閨密變成互不理睬,藺春華確實沒做過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就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卓玫瑰總在一點點躲開她,想劃清界限。
“人不要糊弄自己嘛,想顯得高貴,本身就是一種不高貴。”這句有點格言味道,完全不像只有初中文化的藺春華說的。
卓玫瑰曾聽人說,藺春華宣稱,別人讀大學,她讀男人,還說每個成功男人都是寶藏,比三流大學強太多。卓玫瑰聽到后想,她也許是在影射她,畢竟江城師院只是地方大學。
一念至此,卓玫瑰才會到,今夜雖冷,但藺春華穿的短貂似乎早了,不當季。
直到兩年后她才明白,藺春華穿的是戰旗。這是后話了。
卓玫瑰大一時,藺春華也曾穿這件江城罕見的棕色短貂來學??此?。
卓玫瑰感覺,那天的藺春華特別像日劇《血疑》里貴氣的大島理惠,恰好剪的也是大島理惠的齊劉海兒波波頭。這種完全不同于梧桐巷女子的氣質,讓卓玫瑰發自內心欣賞,并覺得顏面有光。
她帶著發小兒去食堂打飯,讓她站在隊伍外等著,不想卻突然聽到幾列隊伍前后左右的女生在嘀嘀咕咕:“快看啊,穿這種短貂的,都是雞,聽說要五六千呢,好人家的女子哪里買得起?!弊棵倒迓犃耍氲较镒永锬切┝餮?,臉上一下掛不住了,端著空碗,目不斜視就往食堂外走,搞得藺春華一頭霧水。
她對追上來的藺春華說,去校外吃。不料藺春華不肯,說好不容易來次大學,就是想體驗下學生食堂,圓個假大學生夢。她硬是不出去,卓玫瑰勸不住,只好一橫心,走到一叢灌木后面,拉臉了,說:“要吃食堂你吃,反正我不吃了?!?/p>
卓玫瑰說完就往宿舍走,并且撂下話:“我還有事,你先回梧桐巷吧。”生怕藺春華上來與她并肩。后者出去打了工,見識了,竟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不懂看臉色,默默站了會兒便走了,沒追到宿舍來。
那是她倆關系逐漸冷淡后的又一次斷崖式下跳,有點撕破臉的意思。
也不知道藺春華會到發小兒突然不招待她的原委沒有,只是從那個冬天開始,她就不回南方了,在梧桐巷偶遇卓玫瑰,也拋棄了殘存的客氣,說話總帶點彎酸,似乎想激怒后者。卓玫瑰忍耐著,從不被她激怒,遠遠看到便繞道而行。
她聽母親說,藺春華拿出一筆錢,開始在家鄉創業。她不知道通過什么后臺,弄到了幾十個出租車的標的,租給那些自己花錢買車的司機,組成了一個出租車公司,每月坐著收管理費。王學先又是感嘆又是羨慕又是批評地說:“巷子里曾鼓眼也加入了她公司。聽鼓眼媽說,本來十四五萬買的神龍車,最后花了二十二萬才辦下營業資格,還每月要交租子給春華。你說,標的咋那么重要?為啥只有藺春華這種人才能搞到?她也不自己買車,就成了大老板,這不是舊社會剝削人的資本家嗎?天哪,這世道……”
王學先還沒嘮叨完,卓玫瑰已經跑出了家門。
她不知道藺春華獨獨選擇此刻衣錦還鄉創業,與她對她的輕慢有沒有關系。是的,她后來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也許,她是怕曹一山覺得她交友不當而懷疑她的純潔吧?她那時暗戀曹一山不久,鉚著勁閱讀寫作,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對自己的形象策劃是“又文藝又冰清玉潔”。當然,她也可能是怕同學們看不起自己??傊娴牟恢雷约簽樯秾眯暮靡鈦砜此奶A春華那么絕情,而之前三四年,她不過是在對方回來過春節時有點躲她,躲不開就寒暄幾句,再借口有事匆匆離開,好賴還存著一分薄面。
藺春華被她在師院趕走后的第二年春末,就在江城當老板了,兩件事情,誰是雞誰是蛋,或者本身并沒關系,不得而知。但卓玫瑰此刻看到這件貂,有點明白了,藺春華還是上了心,今夜是故意穿它而來。
猶如大戰在即,本質并非軟柿子的卓玫瑰嚇了一會兒,反而豁出去,定下心。
她坐下來,示意藺春華也坐,然后穩穩地問:“藺老板找我有何貴干呢?”藺春華不繞彎子,說:“不是我找你。有人讓我上門來,請你去做董事長助理?!?/p>
這一說開,卓玫瑰大吃一驚,賴大明竟然想邀請她去做他的助理。難道,他怕她說出修改數據那事,想把她放在眼前,捏在手里?
她馬上想起不久前有新聞說,外地有個商品砼老板殺人,竟然把人弄進了攪拌車,混著水泥一起打進了大廈的地基,殘忍恐怖到聞所未聞。
藺春華見她那樣,似乎猜透了她的心,就一笑,拿出一支江城淑媛圈流行的走私摩爾煙,一邊抽一邊說:“寶貴咋的啦,他沒跟你說,他跟賴大明好好談過了。賴大明,不,董事長根本就不在意你那破事,而且,他還不一定用商品砼公司來先貫標呢。他有的是公司,陸陸續續個個都會貫標?!?/p>
卓玫瑰愣住了,半晌沒說話。
藺春華又抽了幾口煙才說:“對了,寶貴去外地做工程去了,估計他還沒來得及跟你說這件事。咱們小家小戶的娃,港片看多了,全都把董事長想錯了。干大事不能靠打打殺殺,更不能靠殺一只海貍鼠?!?/p>
說到這里,藺春華自己都控制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看上去你挺崇拜他?”卓玫瑰有點譏諷。
藺春華愣了下說:“對,對呀,你不點醒我還不曉得,越接觸董事長,我越佩服。可以說,他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值得崇拜的男人。”
卓玫瑰想問楚寶貴呢?你把他放在哪里?藺春華小時候對楚寶貴確實有崇拜,這么多年過去了,目測她如今是反壓在他頭上了。卓玫瑰不作聲了。
藺春華繼續做賴大明要她做的事。
她說:“挖你過去這事啊,與你之前擔心的那個破事,真的無關,但你不懂得保密的話,也會被人撕爛嘴巴……哦,看你臉變的。對不起,我嚇著你了。言歸正傳,是夏鳴笛多事,老跟董事長說,你在輝煌遇到他,跟他談過什么CI企劃啥的,說企業要怎樣搞才能洋氣,才能撐起門面。老夏把你說的話當論據,硬是說服輝煌給員工做了春夏秋冬的工作服,人均四套,兩千多啊,企業與員工各出一半錢。這個老夏,真是連麻雀都能哄下樹。董事長被老夏賺完錢后,對你越發上心了,聽說你每周還去聽MBA的課程……”
“他把我的行蹤搞這么清楚???”卓玫瑰插了句。
藺春華又笑起來:“別想多,你真不值得董事長把你怎樣,倒是連累了寶貴。乙方本來要看甲方臉色吃飯,還被你一節外生枝……唉,不說了??傊?,你被人砸,是自己太拼命,讓辦事的失手了,與董事長無關。那天下午簽完約,董事長就飛去上海了,不信你問問夏鳴笛。那一個星期他都沒見著他大哥,全靠電話死死糾纏人家做制服。你家的海貍鼠,更不可能是他們干的。他們只干大事,你應該懂哈,這里省略一萬句。想想啊,你媽那個嘴,在巷子里得罪的人還少嗎,誰不想搞死她那個海貍鼠?”
“你媽的嘴也不咋的啊。”卓玫瑰馬上懟回去。
“女工都有點苕,咱們不談她們了。說真的,還是那句話,董事長攤子搞這么大,啥惡人沒見過,別自作多情了,你連做對手都不配。他有雄心,要干大事,路還長著呢,哪會掉進小水凼子,別把我笑死好嗎?他是真的想提升鄉鎮企業的格調,上一個臺階。最近他到處不計前嫌地挖人,不單是你,要挖幾十個呢。你不要翹尾巴。”
這一說,卓玫瑰想起那天,賴大明也在挖設計院的狗蛋。
藺春華說完,拿出卓玫瑰的手機與錄音筆,摔到床單上,昂首就往外走。
“半個月內回話,究竟去不去輝煌,把CI、內部管理,對了,還有貫標啥的,全部搞下來。人家董事長來頭大著呢,區長局長都讓他三分,你這個級別還輪不到他親自來求你,我就代表他了。待遇嘛,一定比你在報社好得多。你要去,就給我回個話,號碼輸進你手機了。你不去,就不關我事了,反正我也算說破嘴皮,盡忠了?!?/p>
卓玫瑰一橫心,追出去問:“為什么賴大明單單選你來勸我?你跟他啥關系?”藺春華停住了,轉過身說:“呵,稀奇了,你不曉得我也是研究所股東嗎?你不曉得大多數工程都是我牽線的嗎?包括輝煌的。我跟董事長老相識了啊?!?/p>
卓玫瑰愣住了。
她因為危機感,去聽水貨MBA周末班,但她對財務與數字,天生并不敏感。她從沒算過,楚寶貴1989年借款兩萬起家、在服裝批發市場后面瘋狂仿冒名牌的黑作坊的收入,是否夠1993年冠冕堂皇在高檔寫字樓租辦公室,啟動“寶貴水景噴泉研究所”。不經藺春華點醒,她沒發現楚寶貴做研究所的資金與業務渠道都顯得太突兀,仿佛一夜之間就有了,原來,是她在暗中托他。
難怪,從六七歲開始就愛慕她的楚寶貴,在她被分配去鄉鎮做教師那兩年,也就是他們共同的二十二歲至二十四歲,突然從作坊主變成了搞水景藝術的企業家,還成了藺春華的男友。
八
接下來的時間,卓玫瑰自然不給賴大明那事回話。藺春華也不聯系她。
報社經濟開發部沒底薪,員工年收入一般在零到二三萬之間,個別人偶有橫財,端看另搞活動的績效,并不是版面提成。算本地王牌的晚報,是等客上門的主,給業務員提成很少。廣告大客戶都是錢主任的關系,像楚寶貴這樣硬要找卓玫瑰簽單的極少。前面講了,錢主任主要靠這個平臺搞些明的暗的事。所謂經濟開發,是包羅萬象的,哪怕請一群老藝術家來江城演出,他們部門也可以承辦。錢主任一直暗示卓玫瑰,跟他再靠近一點,可以做些更深入的業務,年提成也許從小幾萬到十幾二十萬不論。卓玫瑰不接條,保持沉默,或顧左右而言他。
采訪輝煌時,她早知該集團管理層待遇。那個假惺惺來探望她的副總就擁有別墅、豪車以及三五百一天的差旅補貼等,另加工資與干股分紅,一年好幾十萬不論。而董事長助理的待遇,應該跟副總差不了多少。
前一個董事長助理是賴大明死去的妻子的妹妹秦花,因為她太愛管賴大明的閑事,被發配到財務部去做總監了。據說那小姨妹,最怕姐夫找新太太,分走外侄們的遺產。員工們私下說,秦花是集團的半邊天,不停越界,管得很寬,一點事就訓人或者扣工資,好像是她的企業似的,平日里得罪人不少。他們刻薄地說,可惜她有家有口,否則都自己上位成女主人了。
一念至此,卓玫瑰更不敢去了。前有賴大明,后有小姨子秦總監,真怕幾十萬沒賺到手,還被弄得里外不是人。何況,那一椅子砸下來的余悸猶在。
決心不跳槽的卓玫瑰來到單位,還沒坐下,錢偉健就把她叫進了辦公室,還讓她關上了門。
當主任的起身親自給下屬泡了杯茶,端過來跟她一起坐在沙發上,顯得有點不同尋常。他壓低聲音說:“玫瑰,有個任務要交給你,也只能交給你?!?/p>
卓玫瑰睜大眼,靜聽下文。錢偉健就問她:“你知道大江區炸了棟剛完工的樓吧?”卓玫瑰說:“誰不知道啊,不就是江對岸那個二十層的財神大廈嗎?本來要修成大江區的地標的,突然歪了,只好炸掉,老百姓都在議論呢?!?/p>
“他們怎樣議論的?”錢偉健問。
女記者想了想,說:“一,糟蹋那么多錢,可惜了。二,定點爆破,第一次聽說,可惜不許靠近看。住附近的人有眼福了,可以遠遠看個稀奇?!?/p>
“這些小鴉小雀,從來抓不住重點。”錢偉健搖搖頭。
卓玫瑰一驚,又睜大眼看著他。胖胖的主任就說:“我們應該關心的是,為什么會出這種事?!?/p>
卓玫瑰就說:“報紙不是報道了嗎?選錯地址了,建在了流沙層上,所以一完工就有點傾斜,不得不炸掉?!?/p>
“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你都在報社工作了,還只會看字面意思,太年輕了?!卞X偉健站起來,坐回自己大班椅,處在逆光中,繼續跟卓玫瑰交談,“當然,你不是真正的記者,沒有那個新聞素養,所以你看不出,這么大的損失,可謂特大事故,為什么只有兩個報紙簡單發了‘兩塊豆腐干’,而且,還不許外地記者報道,據說連《焦點談》都被拒絕了。炸樓的時候,《焦點談》只好派人在很遠的樓頂拍了點不太清晰的畫面,語焉不詳地做了一期報道?!?/p>
卓玫瑰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像等著被雨點二次打的花兒一樣,愣愣發呆。
錢偉健仿佛是輕輕笑了聲,把臉沉到更深的陰影里說:“這棟樓被炸掉,究竟會不會被定性為特大事故,還是一個未知數。我聽說啊,設計院和城建集團心里都慌得很,正在互相推責任,狗咬狗。設計的說自己的設計符合流沙層的要求,是建設的偷工減料了。建設的說是設計的標準不夠高。那,究竟是誰的責任呢?”
說到這里,男人突然停住,開始很響地吸茶,故意煎熬卓玫瑰,半晌才蓋上骨瓷茶杯,繼續問:“你說,誰的責任?”
卓玫瑰回道:“我又不是專家。”
錢偉健笑了起來,說:“你大膽猜猜嘛。我倆的話,又不出門的,怕什么?”
卓玫瑰就調動畢業這幾年的所有社會經驗,試探著說:“也許,雙方都有責任。設計的被誰要求掐著最低標準設計,具體搞建設的基層人員不知道已經是臨界點了,又降低了一點標準,兩相一加,出事了?!?/p>
“你很聰明,但還是沒答對。”錢偉健遠遠點著她鼻子,嗔怪道,“小傻瓜啊,其實,只有你才可以確定是誰的責任。”
“哈,主任您別嚇我。”女人笑起來。
錢偉健就現出更神秘的樣子,賣了會兒關子才說:“確實,雙方應該都有責任。設計被收買了,卡著底線設計,施工的又習慣性地偷工減料。走多了夜路,他們終于撞到鬼了?!?/p>
卓玫瑰聽到這里,簡直驚呆了,她沒想到自己斗膽的猜測,竟然可能是真的。這些人簡直太大膽了。她還沒回過神來,錢偉健又再次來到沙發坐下,湊近她,低聲說:“我們的機會來了。城建集團主動找我們寫有償新聞,主題是講他們一貫怎樣狠抓質量,尤其要把這次的事委婉寫進去,寫出他們對財神大廈一點責任沒有,暗示都是設計不達標,卻又要讓設計院抓不到文字上的把柄,目的是感動與影響后續評判此事的領導們。我跟城建談好了,二十元一個字,事成后你一個字提成兩元。你給他可著勁兒多寫,寫出七千字整版來?!?/p>
“寫他們沒責任,就能沒責任嗎?”卓玫瑰感到疑惑。
錢偉健突然刮了下她的鼻子,弄得卓玫瑰有點尷尬,手足無措。
男人說:“丫頭,你太天真了。我今天說的雙方一起偷工減料,你不要跟人說,因為沒有證據啊,而且,永遠不會有。你想想,吃回扣降低設計與施工標準,只是我倆的邏輯推理,并不是已知事實,但又特別像真理,你說奇怪不?說不定,你寫完城建集團,還能去寫設計院,吃了原告吃被告。最好啊,讓他們在我們這里開個專欄,互相咬來咬去,拿鈔票使勁砸我們的版面,嘿嘿,那咱們就提前實現共產主義嘍?!?/p>
“能有這么好的事?”
卓玫瑰雖然震驚,但想到外國人不就愛在媒體上互相攻擊嗎?咱們天天喊改革開放,不就是要一步步學他們嗎?什么事都得有吃螃蟹的第一人。一念至此,倒也不生疑,她心下只是又驚又喜,不敢相信一大波財運突頭突腦就來了。
她興沖沖地按照錢偉健的指示,跟城建集團白副總聯系好,第二天就去了。
不出意料,白副總挺親和的。他慷慨激昂講了兩小時城建集團篳路藍縷的創業經歷,尤其講到正在做ISO9000系列的貫標。這點恰好卓玫瑰懂一點,兩人就掰開來細細談了。原來,城建也想做江城第一個貫標的建筑企業,卓玫瑰當然不會告訴他,民營的賴大明也在暗戳戳努力。
白副總讓秘書把公司宣傳資料搬出來,差不多一尺厚。他擇了大半讓卓玫瑰帶回去細細研讀,要她一定搞出一篇驚世駭俗、載入史冊的文章。卓玫瑰一聽,臉紅了,說:“白總,我只能做到不讓你們失望,哪能載入史冊?”白副總像沒聽到似的,又開始痛說革命家史,卓玫瑰這才回過味來,人家只是跟她客氣。
白副總是從基層項目經理一步步打拼上來的,對建筑工地非常了解。他趁此機會講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講到當初一線工作寒來暑往的艱辛,尤其他幾次差點把命丟掉,白副總哭了起來,女孩子也跟著哭,鼻涕都哭出來了,差點忘記自己的任務是“拿捏城建的痛處,漫天索要廣告費”了。
轉眼到了中午,白副總才想起最重要的沒說。他擦干眼淚,談起了炸樓的事,跟錢偉健口氣一樣,揣測是設計的問題。但他全程禁止卓玫瑰錄音,且說話非常講究藝術,一點沒指責設計院,反復強調說:“我們一直非常尊敬設計院,每個工程都嚴格按照他們設計的標準辦,哪敢有半點偏移?!?/p>
話還沒完,白副總接了個電話,沉著臉匆匆告辭了,既沒留卓玫瑰吃午飯,也沒派人幫她拎那摞沉重的資料。卓玫瑰對白副總先走出會客室的背影說,三天后就把文章送來,白副總竟也沒應話,慌張的樣子好像是被上級領導找。
那時候,卓玫瑰還沒私人電腦,也不太習慣用電腦寫文章,就跟經濟開發部打了個招呼,不去上班,把自己關在宿舍里,剪刀糨糊什么的一起上陣,在第三天來臨的時候,終于搗鼓出了七千字,題目叫作《質量重于泰山》。
她一大早趕到單位,想給錢偉健看看文章,再去找白副總,不料同事卻說主任到鄉下采訪去了。她打了他的手機,竟然關機了。想到之前采訪回來時,錢偉健要求她今次再去,不僅要讓文章過審,還要督促白副總把合同簽了,以免夜長夢多,煮熟的鴨子飛了。
一看時間來不及,卓玫瑰趕緊出發。按照過去的慣例,主任若不在,甲方確認文章就行了,后續報社可以終審,看看有沒有法律與政策的錯誤。
她叫了個的士,一路春光地往城建集團趕去。作為經濟開發部的第二筆桿子,她相信這篇傾盡了幾天心血的文章,應該可以過白副總那一關。她都把他們夸成一朵花了,她自己看著讀著,眼眶都濕潤了。
那天陽光燦爛,她沒讓司機放什么失戀的歌曲,一路都在心里算錢。
七千字,十四萬,她提成可以達到一萬四。當時江城的房價在一個平方米五百到八百,湊上之前的存款,可以去首付一個小兩室一廳。再接下來,就是掙幾萬裝修款了,按照自己喜歡的英國鄉村風格一點點攢家具和擺設,以及桌布窗簾等軟裝飾。
對了,她突然想到,要是兩室一廳,小區環境又好的話,有風濕的母親說不定會想來住住。不行,她買房就是為了躲開她又躲開宿舍那些勢利眼,所以,最穩妥的是先買一個一室一廳,誰來都說太小,沒法留宿。
這樣推推敲敲的,她臉上時而歡欣時而煩惱,城建集團轉眼就到了。
不想白副總好像不是那個人了,再不拿出掏心掏肺的樣子,眼神甚至有點陰鷙,也不怎么說話。一定要回應時,他從鼻腔哼哼。一定要開口時,他開始說冠冕堂皇的句子。卓玫瑰心里一“咯噔”,七上八下忐忑著,把打印好的文章怯怯放他面前,要他過目。白副總說這陣有點忙,過幾天再看。
卓玫瑰想事情是不是黃了,卻又不甘心,就把那個合同倔強地拿出來,說:“也就七千字,您這會兒看看行嗎?咱們抓緊時間排版,早一天出來,早一天趕在人家前面,擁有話語權?!?/p>
白副總一聽,突然開始裝瘋迷竅了,說:“什么話語權,我們城建在江城是老大,還需要什么話語權?老大就要有老大的范,我們只想與同行一起,共同建設美好的江城。”
卓玫瑰一聽,心里拔涼拔涼的。她知道,任何人一說大詞,基本上就遠在天邊,不把她當自己人了。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想到白副總是錢主任的關系,好像還沾親帶故,就客氣告辭,心里琢磨回去找后者拿主意。
她剛走到會客室門口,白副總卻突然叫住她,要她把合同拿過去。她大喜,依命而行。白副總一邊皺著眉頭,一邊翻看那兩頁紙。卓玫瑰像個學生一樣乖乖站在白副總旁邊。
少頃,那男人說:“你挺細致啊,都填好價格了。”
卓玫瑰說:“是的是的,這不是您跟錢主任商量好的嗎?”白副總臉上掠過一個復雜的表情,說:“那你把名字簽上吧。我回頭給頭頭們過過目,合適就蓋章。”
卓玫瑰連聲說感謝,拿出鋼筆,趕緊把自己的名字先給簽上了。
她萬萬沒想到,不到幾天時間,這個高出報社最高定價一倍的合同,被作為她敲詐客戶的證據,舉報到了報社總編那里。鑒于她是臨時工,總編懶得見她,派辦公室主任來跟她談了一頓話,訓了一通,然后勒令她辭職。報社還要求她對外閉嘴,不許談這事,否則,將追究她法律責任。
她感到不服氣,說自己沒那么大的關系戶,是錢主任搭好的橋,自己只是執行者而已。辦公室主任就說:“合同上簽的可是你的名字?!薄澳遣皇浅R幉僮鲉幔縿e揣著明白裝糊涂。我要認識這總那總,就不來你們這里打工了,編個內刊也比拉廣告強?!弊棵倒鍛嵟饋恚邶X也會突然特別伶俐。辦公室主任只好耍賴了,惡狠狠說:“錢主任說他只是叫你去為城建做正面宣傳,沒讓你搞出那么多陰暗的幺蛾子!”
卓玫瑰愣住了,這事確實挺陰暗,而且她也沒有錢偉健那些話的錄音。
她無話可說了,軟塌塌站起來,準備離開。辦公室主任再次在后面警告她,不要對外說半個字,否則就起訴她“敲詐罪”。
她在宿舍收拾東西準備滾蛋的時候,錢偉健還在外地采訪。她瘋狂打他手機,他不接。有次終于打通了,卓玫瑰還沒開口,錢偉健卻說:“玫瑰,你想做什么呢?你想想要做什么,能不能做到?想清楚再鬧。這里不是幼兒園,沒人會寵你?!?/p>
卓玫瑰一聽,知道自己是啞巴吃定黃連了,氣得想砸諾基亞2110,但終于沒舍得。她暴吼:“你不是個男人!出點事就讓下屬兜著。”錢偉健沒作聲,先掛了電話。卓玫瑰突然想到,去簽合同那天,錢偉健確實不在,并且關機了,全辦公室人都可以證明,是她獨立行動。他不認的話,她真的只好認了。
她走出宿舍樓,看了眼天上的白云,感覺一切還是很恍惚。她不知道白副總為什么要舉報她,不做就不做嘛,沒必要反戈一擊,把她搞死吧?難道白副總是設計院的臥底,在替設計院恨她?
永不知道答案。
她租了一百五十元一個月的城中村二樓單間,暫時安下身來,回頭就去找白副總理論。不想從此后,城建的門衛再不讓她進去了。她沒辦法,只好打總經辦電話,打了幾十次,秘書都說白總不在。她不服氣,繼續打,后來終于捉住姓白的了,就氣沖沖問他,為什么要端掉她的飯碗?是她抱了他私娃娃下水嗎?是她挖過他祖墳嗎?是她什么什么嗎?……語言不堪入耳。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記住了王學先那些她最瞧不起的罵人話。
“原來,我真的是巷女?!币荒钇饋?,她有點悲哀。
對方似乎并不計較臟話,平靜地說:“卓女士,你沒看清形勢嗎?城建和報社看你是個年輕姑娘,又是初犯,都放了你一馬。你真要不依不饒地糾纏,我們有能力把你送進監獄,你信不信?”
卓玫瑰這才意識到,不管有沒有錢偉健指使,自己確實違法了。
她放下電話,決定自認倒霉,但卻在悲傷中關注著這棟樓的消息,天天祈禱城建的領導們趕緊被處分。不想后續再沒一個媒體提這事,也沒任何人被處分,它好像成了江城被遺忘的一個禁忌。
有天晚上,已經愛上喝酒的卓玫瑰看著城中村的月亮,終于想明白了,這個事情如果真是特大事故,被影響前途的恐怕不僅僅是設計院和城建集團,所以,根本不可能開個什么報紙專欄,讓雙方互撕。那不等于是向全世界宣告這地方的管理有漏洞嗎?市里最重視的招商引資形象也會大受傷害。錢偉健這種人精,難道沒意識到這點?
“不不不,這個混賬不會設計來害我,他完全沒有整我的理由啊。會不會是白副總急匆匆接那個電話后,一切才改變的呢?縱如此,也犯不著舉報我啊?!?/p>
她自言自語分析完,迷惑依然難解,便趁著酒興,一氣之下把瓶子砸出了后窗。落地一聲脆響,瞬間引來四面八方的臟話。
原來,這里跟梧桐巷兩排房屋對著不一樣,是密密匝匝一大片房屋,屋后又是別人的屋前,以此類推,無休無止似的。除了窄窄的過道,有縫之處都被村民違規加蓋了房屋,有些甚至像豎起的大磚頭,寬一兩米,長五六米,高八九米,單等著未來開發商按照面積補償還建。
各種罵聲持續了好幾分鐘,全部涉及生殖器,一點遮羞布也不給卓玫瑰。她縮在屋里,決定傾其所有,去租老城區的房子,哪怕住她最不喜歡的一樓。
九
如果說,梧桐巷的人還有什么優越感的話,就是在嘴里糟蹋“鄉下來的人”,以及突然被新建筑包圍進城市的“城中村”。
卓玫瑰搬進來后,發現這里確實不如梧桐巷??措娨暋⒋曷閷?、吵架打架,各種嘈雜完全不隔音。雞鴨貓狗隨地大小便。天空被縱橫交錯的電線遮掉了小半,光線老不好。于是,她只交了一個月押金,租了一個季度。她本想躲在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獨自舔傷,沒想到在這里,無論聽覺還是嗅覺,整天都被人侵略,從孤獨不起來到“經常想不起自己的存在”,倒也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她被群罵后,不想忍了,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去一樓找房東退租。
她說本月剩下的房租不要了,只希望把后面兩個月再加一個月的押金,共三個月的租金還給她。她說完后,等著房東問原因。反正昨晚在那充滿霉味的屋子里,她準備好了一肚子理由。
不想房東什么都不問,卻打了個電話,一下來了五個拿著扁擔的精壯漢子,學港劇一樣,呈扇形站在房東背后,惡狠狠看著她。房東聲音一下壯了,說:“要走,可以,不退錢,還要再罰款五百?!弊棵倒宄粤艘惑@,說:“憑什么不退錢,還要罰款?這里又不是偏遠山區,是市區啊,派出所就在旁邊幾百米,你叫一群扁擔來,想干啥?”房東就笑了說:“好呀,你去找警察來壓我們嘛。反正大家都在江城混,以后哪里見你,就在哪里發財?!弊棵倒弩@呆了,突破認知了,簡直像一頭扎進了外國警匪片劇情。梧桐巷與梨花鎮有壞人,也不過是說她壞話,城中村的人竟然杵著扁擔敲詐她。
她還想反抗,賭他們不敢真打她,卻突然想起在輝煌被砸的事,又想起自己不也是因為“敲詐城建”而流落至此嗎?
“報應?!彼X子里猛然閃過這詞,遂心里一灰,啥都不說了,掏出五百元,交了罰款,走了出來。
她走得很慢,腰板直直,是人到絕境那種莫名的放松。房東與幾個漢子在后面看著她,有點詫異又有點膽寒,互相問:“她走得那么慢,是不是有后臺,回頭要找人來算賬?。俊?/p>
再租下一個老小區的房子后,卓玫瑰才在深夜偶爾想起自己是卓玉,莫名其妙越來越入戲,與母親融為一體?;蛎髦且粓鰤簦珷啃膭臃?,不能自已。
其實,2057年的人何嘗不是如此呢?
2057年,已有確鑿證據證明,世界大概率是虛擬的,可人們并沒因此就擁有超然的心態,愛恨情仇依然激烈。
她本想租個離梧桐巷和報社遠點的房,去開發區找工作,不想離職后,無論客戶、同事,還是親友,竟無一人知道她被開除了。想來事情牽涉那棟樓的秘密,白副總與錢主任都不敢透露半句出去,她也就順坡下驢,厚著臉皮跟各個電話里說,是自己想尋求更好的發展,主動辭職了。
有天藺春華給她打了電話,顧自說:“喂,你不用回話了,董事長決定不聘用你了。”卓玫瑰才想起還有這檔子事。她本以為報社有人走漏風聲了,賴大明覺得她沒有媒體資源了,不想藺春華卻趕緊加一句,阻止了她:“具體原因我就不跟你解釋了,你也別打聽。”
卓玫瑰提到輝煌就不爽,本就沒想去,便也惱了,急急道:“有意思嗎?整天自說自話,自作多情,說些有的沒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闭f完,她先掛了電話,好像贏了一著。
奇怪的是,目測已很強勢的藺春華竟沒重撥過來罵她。
這樣一來,外邊的名譽勉強維護了,她便沒去幾十公里外的高新區租房,依然住在土生土長的幸福區。
說起來,在江城居民平均年收入只有幾千元的九十年代,她不夠膽大,努力跑軟廣幾年,還使上了“第四類情感”得到錢偉健各種綠燈,也不過每年二三萬收入。再加在外需要充面子,服裝和各種用度都是比照外企白領搞,時不時還要請人吃飯勾兌感情,每個月還得給王學先上交贍養費三五百不論,最后她也沒存下幾個錢,一安頓下來,就心慌慌的,趕緊去泡人才市場。
這一重返求職界,她才發現,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了。因為晚報的事,她不太好意思去文化系統求職了。江城的文化圈都是同一撥人穿來穿去,不小心就會遇到舊人,或不得不跟舊人合作。外企吧,她這種等于沒專業的地方師院中文系,文憑又達不到別人的要求。更小的民營公司她又不想去,不僅工資低到她無法租房與通勤,也看不到任何未來。
一天天地失望,她灰心了,甚至想去打碎重來,吃幾年苦,重新學個專業。
凡涉及數學的,她都沒天賦,后來就想到了考律師。她打算找鮑菁菁幫她問問名律師小姨。她混了幾年社會,深深感到什么假記者跑廣告或者小企業搞管理,都是虛頭巴腦的工作有今天沒明天,像是走在沼澤地里。還是老人說得好,人要有個一技之長,終生不會下崗。她決定了,做律師。
她找了她倆愛去的名叫“紅酥手”的文藝私房菜小館,點了鮑菁菁愛吃的黃瓜燉泥鰍,待她來了再讓廚房動工。她習慣了鮑菁菁遲到,就在她沒來的時間里,再次告誡自己,不要讓閨密看出她活得不如意。
她突然想到,母親王學先也有一個又親熱又終生最防備的人,那就是遠在外地的嬸嬸。兩妯娌情同姐妹,各種節慶必互寄禮物,一袋掛漿的生粉一截做衣服沒用完的料子也算,打起電話來,更是長得像煲粥。家族婚慶吊喪見面時,她倆親熱如女同,在餐館吃飯必定大呼小叫搶單,推來扯去,發生肢體摩擦,讓外人每每誤以為在打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卓玫瑰從小感覺,其實她不是母親閨密,而是懸在母親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王學先從小罵她,喜歡加上一句:“可不能讓你嬸嬸給看扁了。”她回:“嬸嬸遠得很,哪會曉得?!蓖鯇W先就說:“曉不曉得也不能輸給嬸嬸的娃。”她不說“你堂姐”,卻說“嬸嬸的娃”。王學先每年一兩次對她施以暴力時,歇氣中還會自言自語:“這可要讓你嬸嬸在背后高興死了?!敝钡胶髞韹饗鸬酶尾∷懒?,王學先遇到挫折,還愛在家里嘀咕:“要是你嬸嬸還在,可要把我鄙視慘了?!弊棵倒謇斫獠涣耍弦淮鷭D女為何終生要為另一個婦女的目光而活,別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嗎?她想她算小知識分子了,絕不會陷入母親那樣的人生迷坑。
可是這天,她等在紅酥手的這天,終于明白了,自己在母親那里、梨花鎮那里、報社那里、一切的那里受了委屈,為何都不跟鮑菁菁說,更不可能求助于行長的女兒鮑菁菁。難道其中有一部分,不也跟母親一樣,又自卑又自尊,像呵護古董瓷瓶一樣過于呵護某個重要關系嗎?
一念至此,她眼眶潮濕了,不想鮑菁菁已經嘻嘻哈哈笑著進來了。她趕緊偷擦了眼淚,提醒服務員叫廚房開始做菜,然后,一如既往像個大姐姐似的,溫婉聽鮑菁菁嘰嘰喳喳把不見面的這段時間的心得講完。
其實她比鮑菁菁還小一個月。
鮑菁菁是不懂計算現實得失的女孩,一聽閨密要改行就舉雙手贊成,也想不到究竟幾年才能轉成功,或者這幾年卓玫瑰吃什么。她根本想不到,因為她不僅不缺錢,也不愛花錢。經常出國的小姨愛送她奢侈品,可她自己對錢忽視到一百五十塊放包里,好幾個月花不完,吃飯也是包括卓玫瑰在內的別人買單。她一個人餓了時,也不饞什么大餐,也不講什么排場,街邊買個鍋盔就吃得很歡喜。那幾年,她的興趣第一重點從文學轉成了聲樂,思維大多不在現實世界中。
當天飯后一分手,鮑菁菁就驅車去了小姨的律所,要她幫卓玫瑰找那些剛工作的助理律師,索要考律師的復習資料,還要她去打聽過經過脈的地方,看能不能幫到卓玫瑰一點。
小姨微笑著看鮑菁菁急匆匆講完所有,才說:“叫你那個閨密親自來一趟,我跟她聊聊?!?/p>
第二天,卓玫瑰就跟鮑菁菁的小姨見面了,聊了兩個小時后,卓玫瑰再也不想考律師了。
小姨很聰明,沒告訴卓玫瑰法律界各種不為人知的事,只是幫她用生活的邏輯推理。這行業絕不是港劇里面看起來那么風光,女律師穿著高跟鞋,戴著假發,在庭上神氣活現走來走去,眼神睥睨著,舌戰群儒。沒那么簡單。辦案也需要找人,也需要公關,還需要跟各種人性的陰暗面亡命斗爭,跟拉廣告沒什么區別,不,應該說比拉廣告難十倍以上。尤其,女性在這行業若無靠山,是很難的。
在經濟開發部工作一年多后,卓玫瑰已經小有社會經驗,一點就破。小姨的話不虛,只要與人打交道求利益,就會一樣的需要動心忍性。一樣能干好,百樣才能做。唯有會計、工程師等崗位似乎不用求人,但那也是卓玫瑰改不過去的。
最讓卓玫瑰放棄的,并不是上述周旋人堆之難,而是得到律師牌照后,最初也只能做刑事案,不能做經濟案這種安全的肥缺。據說刑事案件主經常威脅律師。小姨在做刑事案那幾年,就被好幾個人威脅要殺死她全家。
卓玫瑰聽到這里一激靈,想到血淋淋的海貍鼠,要是王學先發現“女兒做律師后自己并不安全”,恐怕要呼天搶地整天鬧給全巷子聽了。
她突然明白了,律師其實活在一團人際矛盾的亂麻中。人們只羨慕名律師的光鮮,卻沒想到小律師的艱辛。屈指一算,幸福區也就幾個名律師,大量的人終生都是小律師,活得也不見得比廣告業務員好。
“真是條條蛇都咬人啊?!弊棵倒灞緛砭筒粣鄯蓪I,花兩小時被小姨戳破臨時夢想后,心里嘀咕著,“我就不要舍近求遠了?!?/p>
她繼續去人才市場趕集,戴著墨鏡,躲躲閃閃的,生怕熟人看見了。
這天,她正跟一家小公司談辦公室主任崗位,把薪資談到一千二,可以暫時去過渡一下了,不料手機卻響了。隔壁的二嫂破天荒打來電話,聲音又大又急、斷斷續續,卓玫瑰聽到跟母親有關,但聽不清。
她走出人頭攢動的求職大廳,到街邊找了個僻靜處,把電話重新撥了回去,才知道王學先住院了。
十
卓玫瑰趕到醫院,驚悉母親患的是大病,尿毒癥。
二嫂本來是請教海貍鼠飼養疑點的,進門卻發現王學先暈倒在地。她趕緊呼朋喚友來幫忙。梧桐巷大部分居民是加工汽配小零件的紅星機械廠的前職工,比普通鄰居多一分關聯,大家二話不說,就把王學先送到了附近的醫院。
廠工會也來了,送了一千元慰問費,然后說,廠里承擔全部醫療費,但是,沒能力馬上報銷。廠子瀕臨倒閉,被質高價低的民營企業逼得發工資都困難,患病的人也非常多,需要卓玫瑰先墊付,半年報一次,一次只報一半,后續有錢了,再補報?!皫装購堊斓戎燥埖膹S,難啊。得大病小病的人也多,目前所有得大病的退休職工是一樣的待遇,有紅頭字文件的。”工會主席把文件遞給卓玫瑰說,“只能辛苦你們做子女的先頂上了?!?/p>
這事兒卓玫瑰也不是不知道,巷子里患了大病的,有的自己墊付了兩三年,廠里才給報銷。誰攤上了,都是傾家蕩產再加求爺爺告奶奶,八方求人借錢。家族人丁不興旺的,干脆放棄治療。
卓玫瑰在病房里看著母親毫無血色熟睡的臉,第一次發現,這個悍婦也可以像只小貓小狗一樣柔軟蜷縮,也很無助。
她一輩子對女兒打打罵罵的,什么能傷卓玫瑰就揀著什么說,對全世界怨天尤人,一刻不停地發泄負能量,罵別人都不好,又一刻不停想插手所有人的事,甚至樂于傳播能毀滅他人的是非,看上去真是滾刀肉一樣難纏的中年婦女,但實際上,卓玫瑰看出來了,是因為她沒有安全感,一生都活在驚恐中,又不知道怎樣去抓住命運的錨。關鍵是,王學先還不信有命運,不敬畏任何天地人神,不愿安靜一刻下來反思,只知道變著花樣用嘴巴撒潑。
小的時候,據說王學先也曾被寵愛過,但六十年代初期,她父母都在舉國的生活困難中先后因病去世了。那時她還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高小剛畢業,只好東家西家求一點剩飯吃。勉強熬到初中肄業,她就出去打工了,離開大城市,去偏遠山區做鐵路工地上的夜間衛生員。她走山路,過懸崖,在黑夜里穿過墳地飄著的磷火,去給夜班受傷的工人包扎,后來更是目睹了文攻武衛,多次耳邊呼嘯過無名的子彈。她嚇得回到江城,各種考工,終于在遇到心上人也就是卓玫瑰父親的同時,進了城郊做汽車零配件的紅星機械廠,當了一名車工。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時段。卓玫瑰還記得,父親對母親的寵愛,超過對她。七八十年代,梧桐巷吃肉并不是每天的事,善于打家具還善于做菜的父親,花了巧心思,把肉末與酸豆角豆腐丁等做成菜,又有量又不容易腐壞,裝在玻璃瓶里,每頓只給妻子吃,說是“你媽媽身體不好,要補補”。而他和女兒吃一樣的素菜,等待每周兩三次有限的開葷。
王學先就是那個時期學會抱怨,隨時破壞自己與他人關系的。她開口閉口就說“我要跟你斷絕關系”,或者“你再說,我就死給你看”這種極端的句子,像個蠻橫的公主。她甚至詛咒小學時做錯一點小事的卓玫瑰“生娃時被娃卡死”,或者“一輩子會被娃拖得皮脫嘴歪”,甚至“出門就被汽車火車撞死”。街坊叫她別這樣說,說多了怕有小鬼跟著,對孩子不利,她就罵街坊們愚昧無知,說我們是唯物主義的國家,哪有鬼神,隨便怎樣說都沒忌諱。
卓玫瑰猜測,孤兒時期的母親不可能這么作,這是受寵女人對全世界的一種撒嬌方式。“爸爸把她慣壞了?!彼?。
可惜父親也是個短命的,但母親養成的另類語言卻再也改不過來了。不管說什么,她無非都是在說一句話——全世界都應該愛我,否則就是壞人。
當然,也可能母親一直在為父親的病逝暗暗傷心,所以顯得非常變態。
可是,今次王學先被最大的厄運撞到,卻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什么難聽的都說不出來了。她知道了自己的病,也知道意味著什么,但她破天荒地再不抱怨,只低低對女兒說:“你趕緊去上班,沒有啥比上班更重要了。”
母親一示弱一無私,卓玫瑰一下就原諒她了。她心里一酸,把眼淚狠狠憋了回去,沒告訴母親自己失業了,卻說:“沒事,我這陣子在休假呢?!薄靶萆都侔。€沒轉正,得多表現表現自己?!?/p>
她似乎沒力氣說下去了,頭一歪,又睡起來。
王學先因為養殖海貍鼠、炒股什么的,又亂七八糟投資,基本沒積蓄了。卓玫瑰把自己所有的錢交了醫療費住院費,感覺生活就像斷頭崖,一下斷掉了。
她收好未來報銷的憑據,慢慢在醫院的花園里行走。快過年了,氣溫接近零攝氏度,干冷干冷的,一路看去,滿眼蕭索,但她就想冷著自己,蕭索著自己,這樣才會更加清醒,而且以毒攻毒,才不覺得太苦。
她找了個銀杏樹下的靠背椅坐下,想世上有三個人還是會借給她錢的。一個曹一山,一個鮑菁菁,還有一個是楚寶貴。但這三人一動,幾乎是動了她人生的根基。一個是夢,一個是達摩克利斯之劍,而楚寶貴,本身不算個什么,背后卻有她人生最大的忌諱:藺春華。
她忌諱藺春華什么,一時半會兒也總結不出來。
一陣冷風吹來,她把羽絨服裹緊了點,想到報紙上說,有些外企為了解放人格,讓人放棄面子,新員工訓練的時候讓他們在地上爬,狗一樣。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謠言,但如果不把臉皮揣進口袋,她怎么付得起母親出院后一周兩次透析的錢?一次四五百,一個月要八個科長的工資才能續命。她可以斷定,紅星機械廠會不斷賴賬不報銷,或報銷很少部分,拖一年是一年,因為,這個數額對他們來說,太大了。
她站起身來,重新向病房走去,這時卻突然在意識的空白處,回到了卓玉的記憶,想起了未來不久的某年,有中成藥導致尿毒癥的新聞事件。
王學先特愛吃龍膽瀉肝丸,有事沒事吞兩顆,說是清肝熱,可以讓自己脾氣好點。她一直推薦女兒吃。卓玫瑰說,是藥三分毒,上火了情愿啃兩根生黃瓜。兩母女誰也說服不了誰,多年來,個人用個人的辦法清火。
卓玉恍惚記得,某一年有幾十萬人因為吃龍膽瀉肝丸得了尿毒癥,集體起訴廠家索賠。1996年初,她沒有任何辦法能搜索出未來這件事。卓玉想破腦袋,也想不起是哪一年。事情發生時她太小,并不知道,恍惚是她成年后在網上偶然看到的文章中提到的舊聞。她一貫對中西醫都信任,所以當時有點震驚,匆匆看了下,好像是一味名叫關木通的藥用錯了,里面有毒性物質馬兜鈴酸,還有其他代謝產物,其損害的靶部位包括腎小管上皮細胞,以及腎間質成纖維細胞。
可惜,她是材料學家而不是醫學專家,所知只是皮毛。
難道她應該站出來,呼吁全社會不再吃龍膽瀉肝丸,或者要求中藥廠家提前停止使用關木通,改變歷史?又或者,她應該找生產廠家打官司,那樣,母親的醫藥費就有著落了?
十一
在《玫瑰或金》的第三和第四段里,提到了一位不知名的女性——
我有個發小兒,也跟我媽一樣,視錢為生命的根本。小學初中時,無論多為難的事,只要別人給她一毛兩毛錢,她就會答應去做。代寫作業、撈掉進廁所的東西等。她服務范圍很廣,收費很低?;ㄒ幻X讓她大聲喊自己“爺爺”,是某幾個調皮男生愛做的事。我還懷疑她干過更出格的,但她很聰明,知道哪些該說,哪些不能說。
有一次,她拿出自己的鐵皮存錢罐,打開后蓋,一邊喜滋滋數著,一邊對我說:“真希望那些男生都來打我,一拳頭一塊錢才好呢?!蔽衣犃舜鬄楹碑悾]吃不起飯,也是咱們廠的子弟,為什么她可以為數量不大的金錢放棄一個女孩的自尊?但她對我非常好,從小到大,百依百順呵護我,甚至有點保衛我的架勢。我倆都是獨生女,十幾年的陪伴,情同親姐妹,只好寬容彼此在錢的觀念上的不同。她甚至用受辱多次換來的錢,買了一株江城還不多見的玫瑰苗送我。我把它當成她的象征一樣,栽在后院,精心養護,直到后來聽說她在南方為了錢,徹底放棄了做人最后的底線,我才把那玫瑰鏟除,栽上了粉子頭。代表著玫瑰的她,在我心里化為了烏有。
卓玉在醫院陪床的某個深夜,回憶起文章里這兩段,突然明白了,被母親用“玫瑰”來指代的女性,就是藺春華。
母親很愛使用玫瑰的意象,有評論家說,作家玫瑰的隨筆集里,共使用“玫瑰”這個詞語兩百二十一次,隱喻所有女性。
從她記事起,“玫瑰”就是小有名氣的時尚刊物專欄撰稿人與暢銷書作家。到了新西蘭后,母親更是把國際自媒體做得風生水起,一個風口也沒落下,雖不大富大貴,但也足以讓女兒兩耳不聞窗外事,潛心讀書,成為一名世界頂級的科學家。倒不似她自己,整個青春期都在愁錢。
諾基亞2110一聲響,把卓玉又拉回了母親的人生,以及隨之而來的莫名的全情投入。太奇怪了。
大半夜的,鮑菁菁短信撒嬌:“明晚的個人演唱會你敢不來,咱倆就絕交?!?/p>
卓玫瑰一驚,這才想起對方老早就說過,她忘了。隨后她便開始幻想,這也許是個天意,是上天要她向鮑菁菁借錢。
第二天傍晚,把母親的要事忙完,她趕緊撲回住處,換了長及小腿肚子的寶藍色羊毛連衣裙。那是她的當家衣服之一,肩上綴著大到夸張的同色緞帶蝴蝶結,顯得像件晚禮服。那是個活蝴蝶結,取下來又能當休閑服穿。她在裙子下面套上羊絨連褲襪,又在外面披上長羽絨服,吃了點餅干填肚子,下樓招了輛的士,在演唱會開始的八點整,才往幾十公里外的演奏廳趕。
過江的時候,她遇上了堵車,這才想起自己沒報銷了,不該坐的士。但若巴士公汽轉來轉去的,又委實趕不上。
于是她焦慮地盯著計價表,祈禱堵車快紓解,甚至呼喚上了觀音如來等大神。
她猜曹一山很有可能會去,但第一次矜持地沒發短信問他。賴大明讓她發現,短信其實是一種證據。
她歷來對鮑菁菁熱衷的《茶花女》《弄臣》什么的,并不在行,也不想在行,她更喜歡在夜晚與細雨來臨時,讓司機放點關于失戀的流行歌曲。這樣,她會覺得特別安全,好像被羊水保護起來的嬰兒,又兼有出神眺望感,隨著歌曲進入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有真正的愛情。
當天司機跟她協商后,放的是張學友的歌——
一千個傷心的理由,一千個傷心的理由,最后在別人的故事里,我被……遺忘……
那是一個只能容納兩百人的小廳,卓玫瑰走進來時,已經是九點四十。里面溫暖如春,她把羽絨服脫下來,放到門口保安處,穿著那件準晚禮服躡手躡腳走了進去。鮑菁菁正在唱壓軸的《游吟詩人》。讀大學的時候,后者總拉前者去一個琴房陪著練唱,卓玫瑰也算耳濡目染,對經典美聲的曲目略知了一二。
她還在后排就看見曹一山沒來,第一排無他的后腦勺,且只留了一個空位。
有一瞬間,卓玫瑰又變成了卓玉。她心里一驚,再次想,曹一山會不會是她父親?若是,她就不該再對他有妄念。
卓玉的面相像卓玫瑰,五官中除了耳朵,其他達到九成以上相似度,再加又是女性,自然看不太出父系的遺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江城還沒有商業化的民用親子鑒定,否則這個事情就簡單了。
胡思亂想中,仿佛才一瞬,“嘩嘩”的掌聲又把她驚回了卓玫瑰身體。她一抬眼,看到鮑菁菁正在謝幕。
演唱會后,鮑菁菁又是卸妝,又是與各色人等致謝交談,弄到十一點過。
鮑菁菁帶著夏鳴笛走了出來,卓玫瑰才知他一直是她忠粉。這次個人演唱會,他贊助了四分之一的費用。
彼此打了個招呼就分手了,鮑菁菁帶著卓玫瑰坐進自己那輛定制的尼桑里。那是一輛大紅色的車,大白天江城一跑,基本是獨一份,總引來一路的目光。
“這么扎眼的車,不怕影響你父親啊?”卓玫瑰曾問過她。
“放心吧,鮑行長干凈得很。這是我的大律師姨媽送的?!滨U菁菁說。
前者便閉了嘴,如今夜一樣不想說話,只做嘰嘰喳喳興奮不已的鮑菁菁的傾聽者。車在大街上徐徐前行,遠遠望去,半夜的江城越來越亮,跟外國電影里的城市沒啥差別了,不像小時候那么黑燈瞎火的,好像老天爺專門為他們捉迷藏而設。喜歡躲在暗夜某個籮筐或者石磨背后的她,去梨花鎮后才開始怕黑怕鬼。老中醫說是氣血虧虛。誰知道呢?也許只是突然意識到了黑暗并不僅僅是黑暗。
車快開到鬼食街了,鮑菁菁突然對還在琢磨怎么開口借錢的卓玫瑰說:“你剛才到后臺來晃一下,我就發現你胸罩有點奇怪,隔著衣服都能看見凹凸不平。”
卓玫瑰臉紅了一下,想自己這個是在路邊攤買的三無產品,當時還不錯,不想洗幾次就七翹八拱了。今次來得匆忙,手忙腳亂的她忘記穿當家的品牌胸罩了。
卓玫瑰還沒說話,鮑菁菁又說:“我有兩件進口的塑身衣不想穿了,改天給你帶來?!弊棵倒寰驼f:“不要?!彼男呐c她生出罅隙,就是讀書時后者總試圖把自己穿舊了的名牌衣服,甚至用了一半的化妝品送給她。
她像第一次那樣堅決拒絕,說內衣怎么能混穿。鮑菁菁卻不自知,說:“我那個是小姨出國帶回來的,好幾千一件呢,國際大牌,可以調節大小,一穿連褲帶胸罩都有了,特省事。我有新的了,確實不想要了,丟的話,便宜那些撿破爛的了。我倆這么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會嫌棄是我穿過的吧?”
卓玫瑰還是不要,她說她當然不會嫌鮑菁菁穿過,而是不喜歡那種鎧甲樣的東西穿在身上,不舒服。
話音一落,她便哇兒哇兒干嘔起來,也不知道是餓了還是說得急了。
鮑菁菁嚇了一跳,找個路邊停下車,問她是不是病了,說臉色很難看,提議她回去休息。卓玫瑰馬上同意了,并且不要她送,怕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醫院。她說鮑菁菁唱這么久了,其實比自己更累。
做閨密的沒法,只好一邊放她下車,一邊大聲給夏鳴笛打電話,要他趕緊轉向,陪她去鬼食街吃夜宵。
卓玫瑰回到醫院,思來想去,幾天后,她鼓足勇氣向曹一山發了個短信。
“你最近好嗎?我有個急事,想當面向你請教?!?/p>
卓玫瑰發完短信,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半解放人格了。她打算只請教關木通的事,不開口借錢,但打草必定牽出蛇,人家若知道她母親住院,不可能一點不管。
“假記者工作真的讓我墮落了,我都會變相算計我愛的人了?!?/p>
她一邊走,一邊哭出聲來,又一邊等著曹一山回話。街上的人紛紛回頭,詫異地看著她。
她對曹一山是一見鐘情。那時她和鮑菁菁才十八歲,剛畢業被分配來教她們寫作課的曹一山二十三歲,說起來是一代人,卻有著師生的名分。
曹一山才不在乎呢,他第一節課就想打破這些,要學生們下課后叫他曹哥。他的所有都與卓玫瑰此生接觸過的其他老師不同,后者各種迂腐或嚴厲是學生們背后終生的笑料。當然,港劇日劇里也有不一樣的老師,但他們跟曹一山又不太一樣。何況,梧桐巷的女孩子很實在,不會愛上劇中人,只有鮑菁菁才可以。后者一直愛著各種明星,有些年愛三浦友和,有些年愛費翔,還有些年愛張學友。鮑菁菁似乎并沒愛過生活中的人。卓玫瑰突然想起,鮑菁菁這陣愛的是帕瓦羅蒂。她跟過去一樣如數家珍般談被戀者的細節時,卓玫瑰也沒太在意,直到最近她說江城音樂學院畢業后,要去意大利繼續深造,卓玫瑰才大吃了一驚。原來,鮑菁菁有能力接近遠在天邊的人,而她暗戀近在咫尺的曹一山七年多了,依然可望而不可即。
曹一山第一次從教室前門走上講臺的樣子,她終生記得。
他穿著中式褂子和布鞋,剪著稀疏又有層次的中長碎發,服裝民國范,發型卻很搖滾。再后來聽了他的課,更是理解了這種雜糅。他的知識也是雜糅的。當他談起寫作,就拋開課本,把莎士比亞以降的西方文學技法講了一通,又把東方章回小說那些個草蛇一線、埋伏千里啥的又講了一通,還有各種頭腦風暴當場開啟學生靈感,把寫作課搞得像游戲那么好玩。學生和他都不知道,那就是N年以后才流行于中國的西方創意寫作課。卓玫瑰看不出那些古怪教學方式的力量,她只感覺,曹一山的知識太淵博了,甚至越界講了《文學概論》或者《文學史》老師該講的東西,連班上的男生都拋棄性嫉妒,佩服得五體投地。
后來,在“寢室熄燈夜話”那種信息最龐雜最深入的時間里,卓玫瑰才知道,曹一山本來就是江城小有名氣的作家,而且,在訪談中說自己讀了幾千本書。
這樣幾乎完美的男性偶像,突然出現在生活中,班上大半女生都喜歡上了他,個別外向的甚至公開說出了相思。本來就沒希望的事情,于是變成了學生們的口頭快活?!澳阈纳先藖砹?。”“快看,那是你家山山?!迸畬W生這種話說多了,同事和領導們就知道了。
曹一山被領導一次次嚴肅約談,但他堅稱,不會與任何女生單獨待在封閉的空間或外出。
本來,之前學生們在校外聚餐還邀請他的,男男女女一大堆,嘻嘻哈哈,吃吃喝喝,稱兄道弟。卓玫瑰也有幸幾次跟曹一山坐在一起,觥籌交錯到半夜,說音樂、詩歌與啤酒,說遠方的杰克遜與麥當娜,然后在半醉中互相幫襯著,翻過學校圍墻,回到各自寢室。
學生們知道曹一山被約談后,再也不叫他了,怕影響他前途。他卻不怕,硬是不請自來了幾次,跟先前一樣搶著買單。他看到學生們終歸是有點拘謹了,說他們不想他被學校調走,也就只好嘆口氣,慢慢收斂了一些。第二年第三年,他便被環境改變了,有了點正常老師的樣子。
卓玫瑰從小不追任何異性,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被追,或者說,她覺得主動是一種羞恥。在城市外環的中小學,她算得上班花?;墑e,也是被楚寶貴這樣的一群人從小討好慣了的。她總是吃完午飯就趕緊去學校,或者寒暑假天天盼著開學。她童年少年的價值全在學校,在圍繞她的楚寶貴、藺春華等一大群學生那里。
曹一山是她第一次真正動心,卻似乎隔著千山萬水。她默默打迂回戰,努力閱讀寫作,發了些豆腐干在各類小報上,成為班上文章寫得好的學生之一,終于被曹一山青眼有加,提拔為寫作課代表,有收發作文本以及各種上傳下達單獨見他的機會。
也不是每個女生都對曹一山感興趣。鮑菁菁有次跟卓玫瑰坐在食堂面對面吃飯,偶然提起,她父親與曹一山的哥哥很熟悉,口氣卻很淡然。
“原來你們是世交???”卓玫瑰大喜。鮑菁菁卻說:“算不上。我過去也沒見過他。這次回家偶然談起,我爸說,那是他們行的重要客戶曹大河的弟弟?!?/p>
話就到此而已了。卓玫瑰想,銀行的重要客戶一定是大企業負責人,當下也不繼續深挖,回頭仔細一調查,才發現曹大河是離江城幾百公里遠一個地級市領頭民營集團的老板,因為是家族企業,連弟弟曹一山也配了股份。
原來,他就像瓊瑤劇和日韓劇男主一樣,有那么大的背景,卻來玩票當作家,當講師,穿普通的衣服,跟學生們進黑黢黢的蒼蠅小館聚餐,喝兩元一瓶的啤酒。
曹一山似乎也沒故意隱瞞身家逗大家玩,實際上,他顯得順其自然、漫不經心。不出一年,學校很多學生都知道了,曹氏集團還是學校的大贊助商呢。
像拼圖一樣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曹一山后,卓玫瑰感覺對他的愛更深了,也更痛苦了。她自認為這跟曹氏集團的豪橫沒有關系。那段時間正好藺春華來看她,她有點莫名敏感,生怕拔個蘿卜帶出泥,把說不出口的王學先也給曝光了,把自己祖宗十八代與曹氏家族過早擺在臺面上對比。
她時而自信,時而自卑,內心的糾結倒令氣質更加文藝了。曹一山有次對故意單獨來晚交作業的她說:“你眼睛里好像有故事,顯得很高級?!彼樢患t,心下大喜,匆匆走了。但也就是那天,她的自信全部迸發出來,暗中計劃了兩件事。一是跟鮑菁菁成閨密,通過她打聽曹家的事,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二是她要悄悄編織出天羅地網,把曹一山網在其中,一旦畢業,就跟他挑破。
跟鮑菁菁做閨密很容易,似乎前者一直在等著這事。她跟卓玫瑰說,她喜歡她的外表,喜歡她的聰明,還喜歡她安靜聆聽自己說話并且從不吝嗇夸獎她。
輪到卓玫瑰試探幾次打聽曹一山時,鮑菁菁卻不耐煩了,她說她只喜歡他做老師或朋友,至于男性審美,她不喜歡這種,像個爹一樣精明,你尾巴一翹,他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啊,太可怕了。我只想找個單純的陽光的性感的?!滨U菁菁大聲說。
她沒說假話,確實不會成為卓玫瑰的情敵。她一向喜歡的是身材高大、結實性感的明星,而曹一山只有一米七左右,比較瘦弱,靠精神攝魄,不靠肌肉。鮑菁菁體會不到他的美,甚至有幾次說,別提那個“二級殘廢”了。
這事看來不能通過鮑菁菁實現了,再打聽下去,就會被她懷疑了。卓玫瑰也想開了,她喜歡曹一山,跟他背后有些什么家人并無關系。
她開始追求他,但用的辦法卻非常委婉,是遠離他,眼睛都不怎樣看他,搞得曹一山很納悶,還把她叫去,反反復復問她,是不是對他講課有什么意見。她低眉垂眼,硬是不回答,曹一山便有了點不安。為了拉攏這個課代表,他邀請她一起去搞文學社,去辦校報。他為報紙取名《鐵柵欄中的玫瑰》,讓她做副主編。她誤會了好一陣,畢竟那是她名字,不想最后聽他跟人說,是他的代表詩名。
報紙是用鋼板蠟紙刻寫,油墨印刷,每周一期,全校投稿,免費發送,累壞了卓玫瑰等一撥團結在曹一山周圍的小文青,但她也在辦報中無數次與曹一山你來我往,慢慢放棄了緊張,成了朋友,還拉上鮑菁菁,三人出去看過電影吃過飯。
后來,曹一山似乎也清楚她對他的意思了。兩人單獨商量文學報的事情時,假若旁邊無人,卓玫瑰的目光已經算得上含情脈脈了。小伙子吃了一驚,把卓玫瑰過去的散文重新找來細看,才發現人家早就在里面寫盡了一切相思。
有次曹一山趁旁邊沒人,一邊推油墨滾子,一邊漫不經心談起自己早有女友了,一個市的,青梅竹馬,訂過娃娃親,中小學還同班,都長成彼此的肉中肉了,親人樣分不開。對方出國留學前,家族還辦過訂婚儀式。卓玫瑰聽著,腦海里瞬間蹦出電視劇里豪門聯姻的畫面,但她什么都沒多問一句。
卓玫瑰很清楚他為什么說這些,奇怪的是,她冷不丁聽到,竟真的不驚訝,不悲傷,反而像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從此可以安心過日子了。那天應該是大三的下學期,她淡淡地說:“曹老師,不,曹哥,真心為你高興。畢竟,你是我心中最好的良師益友?!辈芤簧揭娝敲醋灾谱宰穑闹幸粍C,從此倒對她更有了好感,越發與她走得近了。
后續,卓玫瑰摔了不痛爬起來痛,還是非常痛苦了半個學期,但她是梧桐巷的女兒,可不是鐵柵欄中嬌弱的玫瑰,硬是捂住心里的血,連鮑菁菁也從未看出。
她還是暗戀他,直到今天。她故意的。她覺得,世間要是沒有一個人被自己牽掛,她會活得非常頹廢。起碼,支撐她出人頭地欲望,大多是想讓曹一山以后后悔。這樣簡單庸俗的欲望,倒讓她的生命有了活力。不過,她又委實沒找到能讓他后悔的世俗成功途徑。她曾幻想成為令曹一山驚嘆的作家,但她后來發現,完全不可能,曹一山五歲發表詩歌,十歲寫小說,她已經跟不上了。
喝醉酒或者特別脆弱的時候,她也會發短信去關心曹一山。賴大明的手下搶過去又讓藺春華還回來的那個手機上,她沒有留下什么曖昧的話,就是時間比較曖昧,大多在深夜。她知道曹一山有晚上創作的習慣,而她也只有在深夜才那么脆弱。
“天氣降溫了,注意多穿點啊。”她盡量沒名沒姓,不喊他老師或者哥。
“你也一樣啊。”他對她的關心是真的,她知道。
“好的。”她總不忘記加一個“的”字,比鮑菁菁愛單用“好”顯得更乖。
最常見的就是這樣克制而溫暖的兩句半,賴大明和藺春華不細細琢磨時間,恐怕也看不出他倆之間的第四類情感。
男女之間除了愛情友情親情,還有一種情感,多過友情,少于愛情與親情。她有次想:“錢偉健與她,楚寶貴與她,曹一山與她,其實都是不同類型的第四類情感。”她有點墮落似的,這些年一直在這三個第四類情感中撈取著一點好處。
這天,曹一山趕到他們常聚的紅酥手之前,卓玫瑰一直問著自己,身家億萬的富家子曹一山拔根毫毛,就可以救她于水火。她等會兒把他帶進道德的包圍圈,逼他資助她,不算缺德吧?
她終于想到母親的生命,想到曹一山的身家,感到并不算什么,只是缺了自己的自尊罷了??勺宰鹪谀赣H的生命面前,又值幾個錢呢?
七七八八盤算著,她也知道,曹一山一定會說,龍膽瀉肝丸導致尿毒癥這個事情,完全不可能證明。或者能證明,也不是一個人能做的事,應該是一群人多年努力的結果。光鑒定關木通有毒這點,就需要大批專家、大量時間。他會勸她把精力用到母親的治病上,然后,他知識那么廣博,作為江城新銳作家又非常清楚社會百態,該能想到她母親需要長期透析保命,而她在強烈缺錢中。
“男作家的心,比女人還細。他不過是總在裝粗罷了。”她剛想完,一抬眼,就看見鑲著核桃木的大玻璃窗外,曹一山牽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說說笑笑走來。
卓玫瑰一驚,瞬間想曹一山是不是故意的,怕與她單獨吃飯傳出緋聞,畢竟之前都拉上了鮑菁菁。她一下窘迫不已,欲找后門逃出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曹一山跟那女子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玫瑰,這是小爾。小爾,這是玫瑰。”曹一山的介紹像廢話,本來一句就夠了,他非要兩句,好像怕傷著任何一方。
毫無疑問這是他女友,不知道是不是當初留學那個,但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因為曹一山說她在一個法企的江城辦事處。
“也就是洋買辦了?!弊棵倒逑胫а劭戳诉^去。
那女子倒不像職業女性,氣質如貴族家中專門培養來做賢妻良母的淑女,看上去姿色只能算中上,有點日本皇室成員那種氣質,渾身都是細膩紅潤白皙干凈的,連眼神都比她們巷女更純凈更溫柔,甚至略帶嬌羞。當然,也可能是用了某種羞赧色胭脂。
卓玫瑰不問,也知道她是“小爾”,詩經爾雅的爾,而不是“小耳”。
幾分鐘后,卓玫瑰終于看明白了,小爾確實是洋買辦大女主,賢妻良母不過是她的偽裝色。她在旁邊雖不說話,但眼睛的神光有點外露,表面是陪襯人的角色,神態卻像隨時準備有戲的主角,卻又自始至終很節制,一字不說。
最奇怪的是,每當她轉頭與曹一山對視,又變成了小鹿樣無辜的眼神,唯有觀察卓玫瑰時,才會偶爾露崢嶸。
“他擅自帶女友來赴約,看來是不怕失去第四類情感了。”卓玫瑰一下感覺又被人推到十萬八千里外了。她甚至懷疑,曹一山在背后跟小爾講起她時,不知道會不會有輕慢,說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曹一山最愛吃的霉豆渣煨江鰱端上來后,他一邊拿筷子,一邊盯著卓玫瑰的臉,小心問:“玫瑰,究竟有什么事,需不需要單獨說?”
小爾非常懂事,馬上說:“要不我去旁邊商場買點東西。”
“你別走,沒什么需要回避的。”卓玫瑰說完,突然想到自己這陣的遭遇,被輝煌砸暈、被報社暗害開除、被村民敲詐、求職難、沒錢、母親還突然查出絕癥,等著救命……似乎所有不順涌到了一起……她控制不住,眼淚“嘩嘩”直流。
她一哭,感覺鼻涕也癢癢流了出來。她怕曹一山看著惡心,便拿餐巾紙一捂口鼻,跑進了廁所,還鎖上了門。
等她整理好自己,補了點粉走出來,卻不見了小爾。曹一山有點惴惴地偏頭看著她。“師娘呢?”她問。曹一山就說:“還不是師娘。她有事,先走了。今天正好陪她逛街,接到你短信,就趕緊一起過來了?!?/p>
卓玫瑰也不想再客氣,就不提小爾了。她一哭,反而哭出了堅強,不想求曹一山幫忙了。但她弄出這么大架勢請他過來,不說點事出來,也脫不了爪爪啊。
為了顯得自己不是在找借口追他,想跟他單獨吃飯,她只好說:“有件事,別人威脅我,說出來會有坐牢的危險,但我琢磨,不跟你說,我自己也沒本事搞明白其中的卯竅?!?/p>
曹一山一聽,馬上保護神上身了,說:“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小爾?!?/p>
“我明白?!弊棵倒鍖Σ芤簧饺似芬廊话俜职俜判?,只是她看到小爾比自己高級那么多后,突然感覺曹一山陌生了許多。
她開始低沉而平靜地把被白副總舉報敲詐,又被錢偉健推卸責任,導致報社開除的事說了。她說得很理性,因為她根本不在乎這個事了,而她此刻在乎的借錢救母,卻說不出口。
曹一山說:“你知道錢偉健的老丈人是誰嗎?”
卓玫瑰搖了搖頭。
曹一山就說:“是市委宣傳部的副部長。而且,我恰好知道,正是這個部長下過命令,不許新聞單位深度報道財神大廈的事,原因是市里正在搞一個引進外資的大項目,怕城市形象被影響了。”
“也就是說,錢偉健早就知道不能做深度報道?”
“就算他老丈人不是部長,新聞單位也會接到通知,應該中層以上干部都知道吧。要不我馬上打個電話,委婉幫你問問別的媒體的人?”
“不,不需要問了。我也早有這個猜測。事已至此,挽回不了什么了。我只是很奇怪,錢偉健為什么要害我?大家都說我是他的貼心豆瓣、得力助手,我確實也是。人還會無緣無故嫌棄自己忠臣多了嗎?”
曹一山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是啊,他沒必要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要解雇你,隨便找個借口也行啊。何況,你剛才說,去采訪前,他還主動跟你說雙方偷工減料的個人推理,那確實是對心腹才能說的話,傳出去對他有一定危險?!?/p>
卓玫瑰愣住了,繼續等曹一山的下文。
男人就說:“我哥哥那個集團,也在工程中提供了一點設備,我好像聽他說過,那陣內部確實吵得很激烈,互相推卸責任,彼此又無證據。再聯系你第一天去比較受歡迎,三四天后卻大不一樣,是不是中間突然開了個口子,城建確實想宣傳,不想幾天后,又不能宣傳了,大家就只好把責任推卸給你。”
“就算上頭變來變去,白副總也犯不著投訴我敲詐?。坎桓憔筒桓懵?,我又沒糾纏,更沒有敲詐?!?/p>
卓玫瑰這樣一說,曹一山就眼睛亮了,說:“對呀,你可能懷疑錯人了。錢偉健推卸責任是人性使然,白副總倒才像故意在害你?!?/p>
這一說,似乎事情就合理了。白副總先找錢偉健說要做這事,可能還指定了卓玫瑰,后面他第一天的熱情,第四天的冷淡,還叫卓玫瑰在合同上簽字并留下來做證據,再加后面的舉報,就說得通了,從頭到尾,妥妥一個設計陷害。
“可我不認識他呀?!弊棵倒甯@訝了。
曹一山就說:“江城八百萬人,下面盤根錯節,你以后多小心點?!?/p>
卓玫瑰聽完,倒吸了一口涼氣。很久以后她才會明白此事的真義。
她與曹一山道別后,彎進路邊一個郵局,細細回憶內心深處另一重人格卓玉得到的關于未來的信息,找了紙筆,向藥監局寫了一封匿名的檢舉信,揭發龍膽瀉肝丸的毒性。
她不知道這封信會不會改變歷史,拯救更多人的生命,但她只能做到這一步了。畢竟,在她的預言家似的化身女兒的似夢似真的意識來臨時,感知到后續還有太多假冒偽劣危害人類,食品的科技與狠活層出不窮,仿佛是繁榮之初必經的良莠并存,是人性與法治的長久博弈。
她很奇怪,未來那么多穿越小說為什么沒人寫回去打假救人的,總是寫回去利用對歷史的先知來升官發財。當然,就算偶爾冒出來的卓玉真的就是她,也不是巫師一樣的未來透視眼人格體,她也一樣無能為力,打不了什么假,因為她太弱小,弱小到解決生計都難。
卓玫瑰那天決定,若未來真有一個女兒,一定取名卓玉,溫潤如玉,款款而行,再別像她那樣急吼吼地做人生的物質救火員。
她把檢舉信投進綠色的郵筒,走出門來,一下被炫目的陽光刺激得又流淚了??磥恚芤簧揭苍S真不是卓玉親生父親。她匆匆走著。
當天晚上,卓玫瑰回到醫院陪床,到了半夜突然夢見自己飄了起來,貼在天花板上,俯視著熟睡的母親,以及其余的病友和家屬們,還有躺在躺椅上蓋著被子睡覺的自己。
“這太像瀕死體驗了,難道我在夢中的夢中,還要死去一次?”她心里一驚,掙扎著醒了過來,又發現自己是卓玉了。
卓玉想起白天見到曹一山的經過,以及頃刻間接收到母親與曹一山七年多的所有細節,真是很詫異——
為什么母親要把愛情弄得這么復雜,這么曲里拐彎?
她在回到江城前的2035年,在一個朋友紅酒山莊的葡萄園里遇到了比爾。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個腦科學家,只覺得他與她過去的幾任男友長得非常相似,中西混血,高挑的身材,對中國和西方都非常了解,是個開朗的世界人。
聚會結束后,他倆一起回到城里,第二天就開始約會,不久就睡到了一起。這跟過去幾次戀情一樣快,也是卓玉理解的愛情的本質。它無關這個人的背景以及過往所有,只有心之所引,似乎是前世注定。
而醒來后她發現,他恰好也是江城人的外孫,與她幾乎同一時間在江城生活過,這是個意外驚喜。
大半年后,當卓玉有了回國的念頭,比爾也愿意跟隨。他過去幾十年一直是“世界游醫”,利用自己的本事對無國界地提供醫療援助,服務了好些個國家。比爾私下跟她說,他也不是僅僅做慈善,也有私心。他想見識下各國頂級腦醫院的管理及設施,未來他將創建個世界級的腦醫院。
卓玉一點不覺得同齡的比爾創業太晚,人類的壽命已經普遍抵達130歲以上,比爾不過是個青年。她想他會如愿的。
卓玉也不太關心自己離去或昏迷的這段時間,比爾是否會出軌。
她們那代人,已經不再以結婚和占有為目的。當她想起比爾,更多想的是他的身體,以及各種迷人有趣的小習慣,連交流思想都顯得多余。反正每個人都把文史哲經典知識輸入得差不多了,說出的話基本趨同。2057年,哲學奄奄一息,宗教也差不多到頭了,或者說它們都被尖端科學解釋清楚了。人類唯一剩下科學,而科技知識關涉團體甚至國家機密,他們更無須交流。
那就用身體交流吧,最原始的也許最高級。
是的,她因為那些接近本能的東西而喜歡比爾,比如他的氣味、他的性交姿勢,并且,在大康均保的社會不太害怕失去他。她們那代女性已經知道,誰也不是特殊的,世界多姿多彩。即便某天失去比爾,想起來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而不是遺憾,彼此不會有怨懟。
就是這樣君子之交淡如水似的,她與比爾的關系反而特別穩定,彼此都沒有過多的要求,也就沒什么外心,真如古人所說,舍了才得,相敬如賓。
卓玉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對愛情如此看重,內心要死要活的,糾結千重。
“怎么說呢,母親就像一頭蹲伏在草叢中的獵豹,隨時準備把看上的男人悄悄裹進愛情的油鍋,大家一起纏炸而死,誰也別落好。越悲催越具有美感。啊,太可怕了,這是愛情嗎?”卓玉嘆息一聲,又睡了過去。
在夢里,她突然開始大聲朗讀《玫瑰或金》接下來的片段——
我有一個男友一個女友,他們從不缺錢,甚至意識不到錢的存在。他們過著極簡又奢侈的物質生活,是的,聽上去像個悖論,但其實又是真的,就像王宮里沒有薪水的王子與公主。他們是我比親人還親的人,一個關注對各種真理的探索,一個關注生命該有的快樂,而我并不知道自己該關注什么。他倆都以為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人,怎么說呢,就是那種靈魂坐在雪山之巔、俯瞰世間的人。我開始也以為我是,直到我被拋進命運的更底層,我才發現我并不是。我也許只是一個需要捋清自己與金錢的關系的人,如大多數前后接受兩種不同教育的國人一樣。
念完這段,卓玉嚇得醒了過來,心跳怦怦。
她意識到自己在九十年代的歲月怎么也避不開這篇文章,好像有股暗繩,定期把她拉到《玫瑰或金》上面,細細審視。
十二
那時候,卓玫瑰還不知道,一周后她將見識一個令她震驚得足以載入家史,但卻要被她永遠埋葬的畫面。
那天上午,卓玫瑰打理完各種雜事,送走查房的護士,見打著點滴的母親再次虛弱地睡了過去,就把手指放在嘴唇邊“噓噓”,請求隔床病友壓低聲音說話。
楚寶貴就是那個時候推門而進的,他手里提著五顏六色的保健品,沒有水果和鮮花。梧桐巷人探病都這樣實在,有的還直接空著手,只塞紅包。
楚寶貴問了幾句,聽說王學先快出院了,后續只透析吃藥就可以了,他表示很高興。他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目測內有萬把塊的樣子,說著求菩薩保佑之類的話,遞給卓玫瑰。后者不再是海貍鼠被殺時卓玉的意識了,想收又不好意思。
兩人推了幾下,楚寶貴低低嗔怪說:“都失業了,還跟我客氣干嗎,至少這點可以頂兩三個月了?!弊棵倒鍐栒l告訴他的,他就說:“你不上班了,經濟開發部員工都知道。錢主任派來代替你跑輝煌那小子,嘴岔得很?!弊棵倒逋蝗幌氲侥赣H還在旁邊,就示意楚寶貴到門外去說。
他倆趕緊出了病房,掩上門,卻不知道王學先的臉上慢慢爬滿了淚水。
卓玫瑰跟楚寶貴一交流,氣得想罵人,錢偉健竟然對下屬的解釋是,卓玫瑰生活作風有點問題,經常半夜發短信騷擾他,所以被解雇了。
那么追求文雅反對暴力的她,都想求楚寶貴找人去打錢偉健了。楚寶貴安慰說:“不急,沒一個人信,就連跑輝煌那岔嘴小子也說,估計是錢主任沒得手,惱羞成怒,把人家給解雇了。”
卓玫瑰聽了,松了口氣,說:“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這時楚寶貴就問她,想過以后怎樣支撐干媽的透析費沒。卓玫瑰一愣,想商人到底是商人,不跟你繞彎子。她就說,還沒想出法子。梧桐巷的房子也不知道能賣幾萬,改天她去打聽打聽。
楚寶貴就說:“要不你跟著我干。高管的基本工資加上獎金啥的,小幾千可以有,那就大頭朝下了?!?/p>
卓玫瑰馬上推辭,但又不敢說是藺春華的原因。她覺得,藺春華若知道楚寶貴幫她,定會要求他解雇她。本就一場空,她何必多此一舉,耽誤時間。
楚寶貴還想說什么,不料電話響了。他一看,竟恰恰是藺春華打來的。女人說有工作上的急事,他只好道了再見,匆匆離開了醫院。
卓玫瑰看著手里裝錢的信封,感覺很奇怪。至此,竟然只有楚寶貴給了最實在的幫助,而她心里,一直都因為他文化程度不高又不帥,有點看不起他。
接下來的幾天,卓玫瑰看王學先情況暫時按伏住了,又有護士和同房病友,以及有空就送湯來的二嫂看護,白天就花了更多時間去跑應聘。有幾個工作談到一千五百以上高薪了,雖然看上去公司規模不大,但好歹有了點希望。
有天下午她帶中介來看梧桐巷的房子,二嫂偷偷潛伏在門外偷聽。等到中介走了,二嫂跑進來,攔著她,不要她賣房。二嫂說巷子里的人都說,附近的規劃是商業區,梧桐巷以后會沾光的,會被開發被還建的,賣了要后悔死。
卓玫瑰慘然一笑,說:“以后,以后是哪天呢?我媽現在活一天是一天?!倍┚涂蘖耍日埱笏徸约簺]用,只能幫上幾百塊錢的忙。卓玫瑰趕緊安慰她,心里想:你的幾百塊也比楚寶貴的一萬塊珍貴啊,但她沒說出來。二嫂哭了一會兒,擦了眼淚,說:“玫瑰,這個病,是個持久戰,你現在就賣房了,以后怎么辦?你要留到吊在懸崖邊邊上的時候再賣?!倍┠谴?,都是熟讀領袖語錄的,《論持久戰》背得溜溜熟,張嘴就來。這話可是真理,直擊了卓玫瑰的心。她一下瞧不起自己了,確實還沒到懸崖邊邊上吊著,她應該退房,減少開支,搬回來跟母親住在一起。
卓玫瑰半解放人格,回頭就去找了租住屋的房東,像她最瞧不起的母親那代沒啥文化的婦女一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了家里的事,還學著她們假裝要下跪的樣子,慌得房東撲過來扶她,不僅退了她所有錢,還額外送了兩百塊給她。
又找了幾天工作,她最終決定去一家名叫天使公關的虛頭巴腦啥都做的公司做副總。那公司只有四五個人,做的業務大部分與她在經濟開發部做的雷同,各種活動策劃、廣告代理、有償編書等,還有代辦執照等若干晚報沒有的內容。那個農村來江城創業的老總有個喜好偽貴族打扮的、一看就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婆,戴著貝雷帽,杵在旁邊監視著應聘過程。有的女子被她嚇走了,卓玫瑰卻因為老板有個鎮山虎,反而愿意來這家。更重要的是,她目測他們感覺有點高攀她,給她一千八的高薪,其余則跟晚報經濟開發部一樣,按項目提成,但提成的比例,卻比店大欺客的晚報要高幾倍。
“要是干好了,收入會很高?!弊棵倒灞P算著,有點欣喜,也沒細想他們除了有個營業執照,其余資源還不如她,一手一腳都得靠她自己憑空搞出來。
卓玫瑰收拾好行李準備搬回梧桐巷那天,感覺天很藍。春節已經在她一家的垂死掙扎中悄悄過去了,忘記了,如今突然看到樹枝的嫩芽,路上的小花,不禁深深感謝老天額外開恩,又給了她一條生路。
卓玫瑰帶著階段性輕松的心情回到梧桐巷,卻發現除了院門關著,堂屋的門開了,顯然母親自己出院了。
她急匆匆撲進堂屋,放下行李,轉向左邊的臥室,一進門就呆住了。
緊鄰母親床邊的地上,放著茶幾、衣帽架,還有玫紅色的塑料澡盆。衣帽架上掛著一包裝滿液體的塑料袋,上有管子垂下來,像醫院輸液的架勢一樣。不過液體包很大,有兩三斤重的樣子。茶幾上則擺著酒精、膠帶、小瓷盆、密封的碘伏帽等各種雜物。王學先聽見她進來,也沒回頭,只說了句:“站那里,不要動,別把外面細菌帶進來了。”
卓玫瑰有點吃驚,還沒回話,就見母親轉頭看了她一眼,然后開始在茶幾上的一個小面盆里洗手,又拿酒精擦手。
“這是什么?”做女兒的終于憋不住開口了,聲音都在發顫。
“透析液?!蹦赣H淡淡回答,顧自慢慢操作,“不想要我命,就別進來感染我?!?/p>
卓玫瑰搜腸刮肚,想起當學生時似乎聽人說過自助腹膜透析。那是窮人選擇的不得已的辦法,在肚子上開個洞,自己透析,一旦消毒不嚴而感染,就會斃命。而且,腹膜自助透析每天要做三四次,睡覺都要上好鬧鐘,免得睡過頭??梢哉f,余生整個的時間都被自助透析綁架了,不是在透析,就是在為透析做準備,或收拾透析后的爛攤子,哪也不能去。
她豁然明白后,心里一下拔涼拔涼的,好像親眼看著羊入虎口、人被車碾那樣絕望。
她努力思考,母親這樣做是不是想羞辱她無能?就像她過去一貫開口愛說“要吊死自己,要讓你卓玫瑰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一樣?如今,她真的付諸行動了,真的行動了。做母親的沒跟她商量一下,就選擇了如此恐怖的家庭腹膜透析。
卓玫瑰感覺頭皮發緊發麻,又不敢貿然沖進去影響這生命攸關的事,只好心跳怦怦,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
她見王學先依然冷著臉,好像電影里的革命先輩一樣,帶著大義凜然的神情,然后,把地上的塑料澡盆再次踢到更合適的位置。
卓玫瑰看她踢一個空塑料盆都吃力,想過去幫忙,王學先又擺擺手,阻止了她。然后,做母親的坐到床邊,面對女兒,叉開腿,掀開毛衣,露出肚皮的部位。那里有約莫一尺長半尺寬的多層硬質口袋遮著肚皮,里面向下伸出一根細細彎彎的短塑料管子,頂端蓋著塑料帽,特別古怪。
卓玫瑰臉色蒼白,直流汗,努力控制自己不腿軟癱倒。
王學先又抬頭看了看她,見她那樣子,有點輕蔑又有點高興,仿佛正是她要的效果。她還是不說話,煎熬著女兒,讓她明白此生有多對不起母親。她用酒精棉球慢慢擦拭消毒著一切,再把肚子上的管子拔開,與透析液袋子上的管子對接在一起,然后,又用膠布固定好兩根管子在她腿上,一根來自掛在衣架上的腹膜透析液,另一根把流出腹部的液體導入她腳下臉盆中的塑料袋里。
整個過程她倆都沒說話,但有一種陰森的氛圍。
終于開始透析了,卓玫瑰松了口氣,她想了想,起身去衣柜找了塊干凈毛巾,輕輕搭在母親肚子上,怕還沒被口袋遮住的肌膚著涼。
做完這些,卓玫瑰開始無聲地流淚。王學先有點不耐煩了,說:“哭啥呀,扮得蠻,才吃得夠。我老家有個人,就是在肚子上打了個洞,自己在家透析,后來活了好多年?!?/p>
卓玫瑰聽不下去了,轉身出門,哭著去醫院請教主治醫生。
她知道了,是母親反復請求打洞的,還因此多住了三天院,又知道了那個洞的風險有多大,還知道了那個洞可以隨時封上。她心里有底了。
她又趕到應聘的那家公關公司,不想人家突然不認賬了,說有著不能說的原因,不能聘用卓玫瑰。卓玫瑰反復詢問那個看上去還挺老實的農村小伙老總,想說服他聘用自己,但他始終表示愛莫能助,說自己不能做主。
卓玫瑰走出來,推測是老板娘吃醋了,在背后搞怪。她心里委屈,也沒辦法,忍不住就打電話跟曹一山說了,習慣性求助于智囊。不想對方竟說,這顯然是一個騙局嘛。
原來,江城有些小公司專門靠高薪招人,吸引大家報名,每次一人收五十元報名費。他們每個月都在招聘,不知道搜刮多少人了。
“這才是他們真正的項目。薪水高,要求低,若一次吸引報名一兩百人,一年招聘幾次,就夠小公司的基本辦公開支了,”曹一山說,“我哥哥集團那邊倒是缺辦公室文員,但離江城太遠,你應該不愿意去。而且,非技術人員工資不會很高,打交道的粗人也多……說真的,我自己就一直在逃離家鄉?!?/p>
卓玫瑰想到,對方并不知道自己母親病了,需要長期貼身照顧,她就馬上拒絕了,說:“是呀,我也是費了千辛萬苦才從梨花鎮逃回來的?!?/p>
曹一山就在電話那頭嘎嘎笑了,完全不知道她處于生死困境中。
十三
過去整天嘮叨抱怨不停的王學先,突然變得沉默起來,說是在養真氣,卓玫瑰倒不習慣起來。
她十八歲后就盡量躲著母親,從沒像這樣一年到頭在家,還真有點不習慣。她趁著王學先自助透析那些漫長的時間里,去后院看粉子頭,把它當成曹一山第二,與它對話。
她說的話后來也被寫進了《玫瑰或金》那篇文章里。
當我被命運翻進長江,需要金錢來擺渡的時候,金錢卻已經聽不到我的呼喚了。原來,賺錢竟是世上最不容易的事。過去,巷子里的人對發了財的人各種誹謗,好像只要人一墮落,金錢就會從天而降。我聽了也從沒想過合不合邏輯。尤其看到個別熟人的墮落,更印證了這觀點似的。后來靜心一盤點,才發現目力所及的業務員,也有純靠推銷致富的。那會兒大家都在看《你是最偉大的推銷員嗎》這種書,我也湊趣買了一本,旁人就笑我,說我不懂推銷的潛規則。說男人要喝甲方用皮鞋盛的酒,女的要跟人摟摟抱抱。當然,他們用的是比喻的說法,意思說任何業績背后都不干凈。難道,就沒站著掙錢的人嗎?
實際上,卓玫瑰跟粉子頭說完這些后,就找到了答案,但她沒有寫進文章里。卓玫瑰那天想到的是,中文系畢業的人,快速生財之道確實只有跑業務。跑業務若找一家產品過硬的,公司檔次比較高的,然后用“跑百家成一家”的彪悍心態,不跟人潛規則,應該也可以發點財,足夠母親透析五年八年,并找到腎源換腎。她按當時物價算了算,覺得十年時間掙一百萬,也許可以救母。
“反正我也沒什么臉皮了,就去談百家成一家吧?!?/p>
她雄赳赳沖出梧桐巷,卻看見楚寶貴的雪佛蘭又開來了。她揮揮手,在路邊等小焦停車,心里驀地有點期待什么。楚寶貴下來第一句話卻是:“你怎么能讓干媽在家里透析,太危險了,一旦感染,就沒救了。”
卓玫瑰問:“你怎么知道的?”
楚寶貴說:“我剛出差回來就去醫院了啊,不知道干媽出院了?!?/p>
卓玫瑰聽了,心里一熱,當時就想,不如先跟著楚寶貴干吧。他從兩萬元起家,幾年就到百萬身家,雖說借了藺春華的力,但他也不是吃素的啊。他若邀請她去,難道想不到自己女友會反對?想來,他一定是有應對法子。
一念至此,她就說:“寶貴,我媽睡了,你別進去了。咱們出去談談。”
楚寶貴心有靈犀,便說請她去江邊最豪華的郁金香酒店吃午飯,一邊吃一邊談。“看你這陣憔悴的,去吃點好的補補?!彼f。
郁金香是江城富麗的酒店之一,藏在江邊一個碩大的公園里,進了十幾米高的鏤空雕花鐵門后,還要在彎曲的種滿棕櫚樹的大道上開車十來分鐘,才能抵達酒店主體樓群。這里的菜很有名,卓玫瑰當假記者的時候,跟著甲方來過兩次。
當天楚寶貴征得卓玫瑰同意后,點的是甲魚宴,幾乎每個菜里都有甲魚的某個部位,煎炸蒸炒,一菜一格。當家菜則是一大土陶缽子“霸王別姬”,也就是野生甲魚燒土雞。
楚寶貴問卓玫瑰是不是終于想通了,愿意來跟他一起干革命了。卓玫瑰微笑不語。她突然發現,唯有在這個人面前,她可以轉起來。從小到大,他對她都是鞍前馬后地跟隨。為了討她歡心,他有幾年話多到成了嘮,直到她說不喜歡,他才控制了自己,但依然話比常人多。真正明白沉默是金,是他發財以后,但這天,幾杯酒下肚,似乎他又開始失控了,有點掏心掏肺的舊樣子。
“玫瑰,上次我沒跟你說清楚,不是讓你來噴泉研究所,而是新公司。”
“你又有新公司了?”卓玫瑰吃了一驚。
“不,還只是藍圖。我需要你這樣的自己人,一起開拓新天地?!背氋F說。
“感覺都是官腔了哈?!弊棵倒逍λ?,“能直奔主題嗎?”
“原諒我,玫瑰,長期跟官員、學者、企業家吃飯,我也說話文縐縐了?!背氋F嘿嘿笑了。
卓玫瑰夾了一塊裙邊,送進嘴里,想:他并不知道,我就喜歡文縐縐的人。
那廂楚寶貴已經敞開說起來。他的音量并不高,是刻意壓抑的那種高貴的低音,但卓玫瑰一個字也沒漏聽。這里很安靜,中午沒幾桌客人,空間高達四五米,是用了不少名貴木材的簡中風格,四角擺著不知真假的古董,墻上掛著不知真假的山水畫,地上則鋪著厚厚的地毯,大圓紅木餐桌之間距離比較大,連服務員都遠遠恭立,不敢近前。
卓玫瑰好喜歡這種調調,感覺就是自己畢生追求的不同于梧桐巷人吵吵鬧鬧、無緣無故就撕人還不自知的生活。她要的就是安安靜靜、干干凈凈、禮禮貌貌啊,可是,這種生活卻要錢來支撐。
她當下就想,不管楚寶貴做的是什么項目,她都跟著他搞。一來可以救母,二來楚寶貴已經在許愿,說元老可以配干股分紅。既然富貴可期,她為什么要怕藺春華,她應該為了發財,像海燕一樣勇敢地高飛,啄瞎藺春華的眼睛。
卓玫瑰那代人,對高爾基的《海燕》倒背如流,此時在二兩五糧液的刺激下,心里突然斗志昂揚,沖口而出:“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正在介紹項目的楚寶貴愣了下,說:“對,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時代這么好,咱們應該趁著年輕,把能干的事干到最大?!?/p>
卓玫瑰嚇了一跳,這才專心聽楚寶貴說話。原來,他跟賴大明交往后,被后者的雄心與信息點醒,猛然醒悟到,真正要做大,并不是過去以為的做個大工程,或者再進一步,做個鋪滿全國的產品,打開電視就能看見自己的廣告?!岸疾皇牵彼f,“最大的企業家應該讓廣大人民群眾都拿著錢,反過來投資你,集腋成裘,聚沙成塔,也就是上市?!?/p>
“上市,太敢想了?!弊棵倒逭f,“江城國企也沒兩家啊,民營更是沒有。”
“上市確實太遙遠,但上柜還是不遠?!背氋F說的是股票托管上柜交易。
“上柜的目前也沒民企啊。”卓玫瑰到底在媒體工作過,對市里事情還是很了解。
“跟賴大明多次吃飯后,我才曉得,市經委已經吹風,兩年內要給民企兩個名額。別看不起柜臺交易只有一兩塊錢的股價,聽說股民都大幾萬了。就算上市遙遠,上柜也算一只腳上市了?!?/p>
“你的企業還不知道在哪里,黃瓜還沒起蒂蒂,人家有的競爭者早都規模很大了。”卓玫瑰說這話時,心里瞬間想到資產過億的曹氏集團,以及攪拌車和房子值八千萬的輝煌。
楚寶貴只能就近想到賴大明等,注意不到幾百里外的曹氏集團,便看了看四周,湊近卓玫瑰,神秘地說,別看自己一無所有,要去爭取那兩個名額,反而比泥桿子們強多了。
關于“泥桿子”這個稱呼,楚寶貴之前跟卓玫瑰去輝煌集團前,在車上就說過了。這不是他發明的。實際上,江城本地人對全省最有名那批民營企業家都不太服氣,用泥桿子的稱呼來貶低他們。那些人都是村鄉鎮縣出身,八十年代擁進江城小商品批發市場,從零售到批發,再后來又轉型到制造業或重工業,成了第一撥帶頭富起來的千萬富翁。他們喝洋酒、抽洋煙、吃山珍海味,連服裝都要去香港買,江城小市民總刻薄罵他們是紅苕屎都沒屙干凈的假貴族。
卓玫瑰也曾聽報社人說,夏鳴笛等一大撥江城老板去歐洲買服裝,并不僅僅是追求生活品質。他們一年去兩次,大包小包盡量買,回來小部分自用或送禮,大部分用來拆開打版,瘋狂剽竊款式。報社人說那事時,也用了泥桿子這詞。
作為本地土著男的楚寶貴,心里自然也是不服輸的了,他就在甲魚宴上,說了自己的優勢。他說:“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那群泥桿子并不知道,市經委真正想扶持的企業,是要有科技含量的。你看看賴大明他們那一撥,不是做服裝,就是做餐飲,或者修房子啥的,全是傳統行業,能夠掙到幾百萬或幾千萬已經到頭了。他們的能力,以也只夠做到那么大的盤子。”
“你想搞高科技企業?”卓玫瑰吃了一驚,想楚寶貴不也是低學歷嗎,半斤對八兩,但她沒說出來。
“不,不是搞高科,而是搞一個有科技含量的民用產品?!背氋F糾正了這點輕微的不同,繼續說,“如今世道變了,產品必須有一個科技概念,再圍繞著這個概念去營銷,政府才會支持你。賴大明太落后了,以為貫個標就不得了了?!?/p>
“那,我們究竟搞什么呢?”卓玫瑰還是不明白。
楚寶貴就說:“我也沒想好。萬丈高樓平地起,就是要靠我倆去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尋找高附加值產品。”
“新的經濟增長點、高附加值產品……你可真是一套一套的,像個研究生說話。”卓玫瑰笑了。
楚寶貴就說:“我不像你那么愛看書,但我在實踐中瘋狂學習,像海綿吸水一樣,直接把領導和專家的談話拿過來。聽他們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卓玫瑰不知發小兒這話正是從賴大明嘴里來的,只是想,怪不得他有事沒事到處請人吃飯。他那個來頭,也請不到特別大來頭的人,科長處長局長教授類是???,他顯得樂于結交各界中流砥柱,甚至因為搞噴泉,還加入了美術家協會。
卓玫瑰一時還想不到楚寶貴更多的動機。
酒足飯飽返程時,已經半下午了。半暈暈的卓玫瑰經過城建集團大樓時,額頭頂著玻璃,惡狠狠盯著臺階上大門側那單位的名稱豎牌。不想這一細看,可不得了,藺春華正從一輛車中出來,上了臺階,往大門里走去。
卓玫瑰馬上轉頭,厲聲問楚寶貴:“藺春華跟城建集團很熟嗎?”
同樣半醉的楚寶貴就打了個飽嗝,說:“熟啊。你,你不曉得嗎,你妹最近跟賴大明打得火熱呢,掛了個輝煌集團副總的職,專門幫他收工程欠款,拿高額提成。城建的款,你妹也能收回,石頭也能打飛機了。說真的,我這邊有些尾款,也得靠她去收……你妹,能干著呢。小時候就沒看出來,這么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卓玫瑰的酒醒了大半。
她有點懷疑藺春華跟白副總認識了,就說:“城建有個白副總,你認識嗎?”
楚寶貴卻說:“認識啊,都是建筑行業的,咋會不認識。我還聽說,就是他下手去舉報你的。這個雜碎?!?/p>
話音一落,楚寶貴就靠著后排椅背,呼呼睡了過去。原來,他和藺春華,甚至包括賴大明,都知道卓玫瑰被解雇的真相啊。這就是賴大明不再希望她過去的原因吧?用她等于得罪城建、晚報、設計院等一大撥人了。
她想,自己早該想到企業家們都有通天的信息渠道。楚寶貴為了她面子,或怕得罪牽涉其中的人,難得糊涂著呢——真是人精。
可楚寶貴為什么又敢聘用她呢?他就不怕得罪潛在大客戶城建?是感情大于理智了?
卓玫瑰一念至此,更猜不透他剛才是清醒還是糊涂的,但卻一下切斷了調查的動力。是呀,江城建筑業的管理層互相都認識,何況藺春華那種交際花一樣的社交狂人呢?
那么,誰才是白副總背后的黑手呢?卓玫瑰把頭想痛了,也沒線索。
十四
楚寶貴帶著司機小焦,提著雞鵝鴨,來王學先家,親自掌廚,燒了一桌子菜,一邊敬飲料,一邊勸干媽回醫院去把肚子上的洞封了,每周兩次去醫院做腎透析。
他還說他會派公司的車接送她。
王學先已經被自助透析弄得苦不堪言,且心驚肉跳,此時卻假意推卻。楚寶貴從小就很會勸人的,便道:“干媽,玫瑰已經同意跟我一起去創業搞新公司,付得起透析費了?!?/p>
“新公司?萬一沒搞好呢?”王學先這次可不是習慣性烏鴉嘴,而是想逼楚寶貴承諾點什么。后者心領神會,就說:“干媽,干兒子沒啥大本事,萬一遇到啥事,幫玫瑰周轉幾個月,讓她找到新的發展機會,也是可以的嘛?!?/p>
王學先似乎對承諾還不滿意,還想作,楚寶貴就搶先說:“干媽,你要是因為自助透析感染了,玫瑰就會被全社會的唾沫淹死。你忍心嗎?”
楚寶貴反過來扔了副道德枷鎖給王學先,她只好答應了,說吃完飯就去醫院封洞。想到兩三小時后就不再用自助透析了,她默默松了口氣。
那廂的卓玫瑰一直沒說話,卻在想,初中的時候,她感冒了,楚寶貴來家給她熬粥,還做了幾樣開胃小菜,不想王學先進門看到,竟一邊罵著,一邊舉起大鍋蓋,劈頭蓋臉向躺在床上的卓玫瑰砸過來,說她把家里搞得亂七八糟。她實際上是想嚇走楚寶貴,最怕女兒跟這個船工的兒子早戀。男孩子心里明白,卻沖上去擋住了王學先,好言勸慰,胳膊還被鍋蓋磕青一塊。卓玫瑰依然記得那個陳舊的凹凸不平的鋁質鍋蓋,白晃晃的仿佛還在眼前。
是啊,那個鍋蓋哪里去了?似乎是卓玫瑰讀大學那幾年不見的。
可是今天,要不是礙著有個藺春華,看王學先那架勢,差不多想逼婚了。做女兒的心里輕蔑嗤笑了一聲,想:幸好有母老虎般的藺春華杵在那里,她可以放心地繼續暗戀曹一山了,不用擔心楚寶貴追她。
事情就這樣成了,命運似乎給了卓玫瑰一塊糖。
她暫時任項目組組長,一個月拿三千的高薪,是江城平均工資的五六倍,還報銷一些外出的費用,湊著手上之前楚寶貴送的一萬元,勉強能支撐每個月四千的透析費了。三不五時的,她還去廠里的財務科泡蘑菇,像那些要合同尾款的人一樣,賴在那里坐著,不說話也不走,一搞半天,弄得財務科長說:“玫瑰哪,你不是小時候那個害口識羞的姑娘伢了?!彼驼f:“救命要緊,還講啥臉皮?!笨崎L沒辦法,嘆口氣,不得不每次擠一點錢出來給她報銷,同時叮囑她別來了,要相信組織,有錢會通知她的。她像沒聽見一樣,不應聲,決心跟財務科斗爭到底。廠里人都說,王學先家的丫頭變質了。
項目組設在離噴泉研究所幾公里外的一間百來平方米的寫字間,楚寶貴沒事就會過來,另外又招了兩名剛畢業的大學生,協助卓玫瑰的工作。
“為什么想到找我來一起創業?”有天晚上加班,兩名年輕人先走了,卓玫瑰一邊吃盒飯,一邊問楚寶貴,“我又不是搞過企業的人?!?/p>
楚寶貴就說:“企業家最重要的是用人。人用對了,事情就成了大半。當然,我還算不上企業家,只是一個商人,或者說一個包工頭,但我打算用企業家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寶貴,你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寶貴了??赡氵€沒回答我的話呢?!?/p>
“對,我為啥用你,因為你不曉得,你就是企業家最想要的那種人。”卓玫瑰抬眼看著他,剛想開口,楚寶貴用一次性筷子示意她聽他說下去,“世上最難得的是人品好,你我知根知底,我敢肯定,玫瑰你是世上最不會背后使壞的人。”
卓玫瑰笑了,說:“不一定啊?!?/p>
“一個人的底色在那里,我不會看錯?!背氋F繼續說,“第二是有能力的人?!?/p>
“哦?”卓玫瑰有點吃驚,她以為他只是為了第四類情感在給她機會。
“你看,你雖然沒搞過企業,但你從小就聰明,學習好,還特別會把大事分解成小事,一步步去實施解決。你忘記了,學校上千人的晚會,129歌詠比賽啊五四晚會啊,你好幾次做總指揮,不出一點差錯,我那時就想,真是個人才啊?!?/p>
卓玫瑰吃了一驚。她沒想到自己做少先隊大隊長、共青團班支書、大學的課代表加校報副主編啥的,竟也是一種能力。她眼睛亮了,饒有興趣地說:“快,繼續找我優點,表揚我。”
楚寶貴也笑了,說:“你不能翹尾巴,也不能要挾馬上漲工資,我這邊錢的缺口大著呢,你不懂干企業的難,每天一睜眼,要養這么大的攤子?!?/p>
“好吧,我答應跟你同甘共苦,你繼續表揚我?!弊棵倒彘_著玩笑,楚寶貴卻一正色,說:“真的玫瑰,你太完美了,又聰明又正直,世上難找?!?/p>
卓玫瑰想到他小學、中學追自己的事,臉也有點紅了,找了個借口,下班了。
當天晚上,卓玉又莫名閃回,似乎這事還沒規律。她躺在王學先隔壁的臥室里,想起母親玫瑰在世時,確實心細如發,做事思維縝密,有條不紊。母親是處女座,還是群星處女座,沒想到這樣的品質,可以讓她成了楚寶貴眼里絕好的員工,但也因為這樣的品質,讓母親一生對卓玉保護過度。卓玫瑰有陣也因替女兒考慮過細,有點嘮叨了,卓玉就提醒她,宇宙中精神的力量是很大的,擔憂等于詛咒。幸好卓玫瑰也是酷愛閱讀與思考的人,當下就知道女兒所言不虛,做一個安靜的只懂得祝福的母親最好。
這就是母親與外婆的最大區別,前者相信人類并不了解九成以上的宇宙。
那天晚上卓玉還想到,楚寶貴會不會是她親生父親?但她還是深刻體會到,母親并不愛楚寶貴,只愛曹一山。
這讓她迷惑了。
雖然她來自未來,但母親與這些人的糾葛從沒說過寫過,而且這些人,在未來世界的信息里,似乎也不存在。也就是說,他們的名氣沒達到不主動搜索也能偶爾蹦出來的地步。
可是今天,楚寶貴們個個都像要干出大事的弄潮兒,為什么在未來的江城歷史中,他們都像素人一樣,杳無音訊了?
卓玉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十五
楚寶貴再把卓玫瑰夸成一朵花,她也明白,人家是一搭兩就,在順手幫她。于是,士為知己者死,她亡了命地發揮性格優勢,地毯式篾虱子般找好項目。
開始的時候,楚寶貴也比較蒙,不知道從何找起。卓玫瑰就跟他協商,先制定若干標準,縮小范圍,比如民用。畢竟非民用的銷售渠道楚寶貴暫時也不能打開,而且非民用還比較受宏觀調控影響,需要政策顧問與預測,這不是他們能駕馭的盤子。再比如,找投資不太大的。究竟多大才不算大,楚寶貴也說不出來。他的研究所與私人住宅等,跟信貸員關系好,估值高點可以抵押小幾百萬,但市里為了促進經濟發展,貸款政策相當松和,若會操作,也可以放大數倍,并另外得到一些政府計劃的貸款支持,比如江城高新計劃、江城太陽計劃,名目很多,七七八八加起來,總貸款額接近一千萬也不是不可能。不想他竟對卓玫瑰說,先把一億以下的都找來,看有沒有能力搞。當然,五千萬以下投資是主打,兩三千萬最好。卓玫瑰呆了半晌,看他那么自信,也只好照辦。
卓玫瑰要起身離開了,楚寶貴突然叫住她,說:“你知道企業家跟普通人的區別是啥嗎?”卓玫瑰搖搖頭。他就說:“普通人有多少錢辦多大事,企業家則制定好目標,再去找錢。”她看他眼睛那么亮,就猜想又是那些高人在飯桌上傳授給他的。“拿來主義也不錯?!彼胪?,笑笑就走了。
到了拐角的時候,她才想到,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希望她覺得他很牛,否則,一個老板不需要跟下屬說那么多發財秘籍。
那時互聯網還在初級階段,網上沒什么信息,他們便只限于在本地找項目。卓玫瑰又說發明專利比較罕見,他們便縮小到找實用技術專利。
有了標準,卓玫瑰很快制定了尋找途徑。她要求助手們翻開電話號碼黃頁,找一切中介專利技術的公司,電話詢問后,擇重點上門拜訪。她則親自去各個科研機構及高校實驗室。為了給楚寶貴省錢,她不許自己和下屬用車,更不許打的,只用公共交通和自行車。那時夏天越來越近,他們三人沒幾天就曬得黢黑。擠在沙丁魚一樣的公汽里,她幾次差點暈倒,但她從不說,也不許下屬說。老板楚寶貴似乎也沒意識到他們的艱難,研究所閑著的面包車,一周可以去接送兩次王學先做透析,卻不給新項目組這邊用。
卓玫瑰渾然不覺,還給楚寶貴布置了任務,要他在跟領導和專家吃飯時,也打聽一下方向,縮小搜索范圍。
“這個方向不就是他們指出的嗎?”楚寶貴說?!澳悄阍俅蚵犗戮唧w的項目?!弊棵倒逑駥Υ聦僖粯樱彩遣环胚^老板。楚寶貴打聽了一陣,來向卓玫瑰匯報,說:“打聽到了幾個,但我一聽就不想搞。”
正在做分析報告的卓玫瑰眼睛一亮,說:“別管自己的好惡,說來聽聽。”
楚寶貴說:“農大有個把蒼蠅和蛆蟲養大再磨成粉的項目,說是特別營養,是人類未來的食物。我要是消費者,再營養我也不吃,光聽聽就想吐。科大還有個屋面防水的,說刷一層涂料,樓頂預制板五十年不漏。真有這么好,咋還沒見人去搶買這個專利?漏水這事如今全國都沒解決,除非現澆厚厚的樓頂。我做噴泉的,接觸了不少建筑公司,這點我還是懂的。還有個科研所,說發明了個啥儀器,戴幾個月就可以治好近視眼,可我想,比爾·蓋茨都戴著眼鏡,連他也沒辦法……”
他的話還沒說完,卓玫瑰就笑了起來,說剛才自己的思路跟楚寶貴步步一樣。
楚寶貴就說:“咱倆不是青梅竹馬嗎?”
這一說,卓玫瑰有點尷尬了,畢竟又是加夜班,只有兩個人在辦公室。
當晚跟別晚一樣,主要分析一些有潛在可能的項目,并寫成簡短文字報告,讓楚寶貴給暗中支持他的專家和官員看,幫忙篩選。方向走對了,才能得到政府貸款以及未來上柜的支持。
那些人究竟有幾個,都是誰,卓玫瑰當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們租的這個辦公室,是臨湖五樓的一間,能聞到湖邊那一大片早開的夜來香的香氣,再與逐漸璀璨起來的湖邊夜景相配,令人真有想掏心掏肺的沖動。
九點過的時候,小焦與楚寶貴的住家保姆齊阿姨一起來送夜宵,又走了。兩人停下手里的活,一邊喝著啤酒,吃著鹵鴨脖、煮毛豆等,聊了起來。
卓玫瑰很大膽地問楚寶貴:“從小到大,你都說想去參軍,要當個軍官。為什么我讀師院那幾年,你突然去做生意了?”
楚寶貴停下咀嚼,沉默起來,呆了半晌才說:“玫瑰,其實我高二就打算這輩子要經商了,只是沒告訴你?!?/p>
卓玫瑰一驚,想到那是楚寶貴父親溺水的時間段,就不敢作聲了。
楚寶貴狠狠喝了口啤酒,哽咽說:“玫瑰,我那時把你看作花骨朵一樣嬌嫩,啥事都不敢說出來,怕驚嚇著你。其實,我那年經歷了一件事……那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p>
卓玫瑰也停止了咀嚼,在臺燈下愣愣等著下文。
楚寶貴似乎強迫自己冷靜了一下,然后說:“你也知道,我父親是汽輪上的二副,特別會水。可是水淹會水的人,那年他去兩百公里外的老家祭祖,在水庫游泳出事后,我趕去那里,看遠房親戚們都傻瓜似的沒啥主見,沒啥作為,就只好自己哭著去找人撈尸。雖說我祖父解放后就來江城了,村里人也算我父老鄉親,竟把我當外人,漫天要價。我出不起,只好自己跳下去撈。我當然撈不起來,那么大的水庫,父親究竟在哪里,完全不曉得。我只是覺得,不跳下去撈,就對不起他生養我一場。不想,我后來也被水草纏住了,又累又怕,就拼命喊救命,喊得嗓子都啞了,在水庫邊上的人一點不著急,硬是隔空喊話,跟我談好了價格,才跳下來救我,完全不管哪怕多一分鐘我就可能淹死。我把曾祖父的老屋賣了,才把救我的錢還清。我那天在水里快死的時候,便在心里發了誓,這輩子,一定要做個有錢人?!?/p>
說到這里,卓玫瑰早已泣不成聲,楚寶貴反而不哭了。他掏出餐巾紙,抽出一張,說:“父親的尸體一直沒撈起來,不知道被水草纏在哪里了,我把該給他做假墳的錢,用來還了我的救命錢。梧桐巷的人都以為他埋在了老家,其實他辛苦一輩子,連個空墳都沒有。我現在有錢了,可以在江城給他買最貴的墳,我就是不買,我就是要讓自己想到這個事就心痛,就拼命掙錢?!?/p>
楚寶貴說得咬牙切齒,眼珠都暴凸了,卓玫瑰看到有點害怕。
楚寶貴沒注意到,繼續說:“聽說那水庫一直有上百斤的魚,要吃腐爛的尸體,估計后來父親沒翻出水面,是纏在水草里被魚吃了吧。我現在都不敢吃江團這類要吃尸體的魚,一吃就像在間接吃父親的遺體?!?/p>
卓玫瑰又泣不成聲了,后悔當初沒多關心楚寶貴。
恰好正是他成了孤兒后,王學先越發不許她跟他往來,生怕沾上楚家了。所謂“干媽”“干兒”的稱呼,是楚寶貴搞服裝作坊發了點財,經常送幾件衣服給梧桐巷各位街坊,開著玩笑撈來的。其時王學先看女兒已經逃出梧桐巷,楚寶貴一天比一天光鮮,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這稱呼。
卓玫瑰正擤著鼻涕,把紙往腳下的塑料紙簍里扔,卻突然聞到了一股古龍水的香味。她一驚,抬頭發現楚寶貴已經來到她近前,一只手舉著餐巾紙,想遞給她,而另一只手卻舉起來,輕輕撫著她的后背。雖說小時候也有手牽手或被他背著過水凼子的事,但她現在對于這樣的肢體接觸,還是有點尷尬,遂馬上接了餐巾紙,身子暗中錯開一點。
不想那一瞬間,虛掩的辦公室門被“哐當”推開了。藺春華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冷笑,拍著手掌說:“好啊好啊,我說咋天天來加班呢,原來是憶舊情啊?!彼f著話時,旁邊一個小伙子竟然扛著電視臺那種專業攝像機,一直在拍。想來他們已經在過道、窗口或門縫里偷拍一會兒了。
雖說兩人沒啥見不得人的舉動與話語,但攝像機總是令人緊張,卓玫瑰一下呆住了。楚寶貴則一個箭步沖上去,要去抓攝像機,藺春華卻擋在了他面前,厲聲說:“你再動下試試?!”楚寶貴聽了,一下蔫了,回頭看了眼卓玫瑰。后者馬上說:“春華,我跟寶貴沒談私人的事,只是聊起了他父……”
“你不用說了,跟你沒關系,我只管我的男人?!碧A春華打斷了她,然后對楚寶貴說,“走,回去跟我講清楚?!?/p>
小伙子這時才停止了攝影,蓋上鏡頭蓋。楚寶貴回過頭,對卓玫瑰說:“你關下門,我先走了?!闭f完,一行三人就走了。
卓玫瑰坐了下來,嚇得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后續會有什么,突然感覺特別擔心,擔心到眼淚大顆大顆無聲流出來,比剛才哭楚伯父要傷心得多。
她一邊流淚一邊發現了,她真的怕小學中學被稱為自己跟班狗的藺春華了。后者翻身不做她跟班后,也沒對她做過什么,但她就是怕,無緣無故地怕。原來,她才是她的老板啊,掌握著她母親的生死。
一直哭到半夜十二點,她才下樓,情緒大撒把般,在街上招了個的士回家,沒坐便宜的通宵私營小巴士。
卓玫瑰剛坐下,就發現剛才的情景似曾相識。原來,有次錢偉健帶她去敲詐一個搞傳銷的企業時,也是找了一個扛著攝像機的小伙子跟著。難不成藺春華攝像是為了敲詐她?不不,她覺得她應該是想敲詐楚寶貴??沙氋F不需要她敲詐也會聽她的呀,她掌握他的股份與業務渠道,甚至包括他的生活樂趣。
“難道她是為了留著有天給群眾看?就像梧桐巷的夫妻吵架會突然翻出一些早已藏好的票據什么的,給圍觀群眾看,以此說明自己有理?”
卓玫瑰想不通,心下卻依然非常惴惴不安,好像等死的羊。她只好轉頭看窗外燈火通明的城市,想到小時候一搞就停電的黑暗。世界真的變了,她也要變。為了救母,她可以去跟藺春華當面解釋,甚至道歉,保住這份工作。
藺春華此刻就是她的命運,就像當初在水庫邊決定救不救楚寶貴那些人一樣,是他某段時間的上帝。
“我什么時候才能主宰別人的命運?”她想著想著,又哭了,深陷其中又無比擔憂著,已經忘記自己還是卓玉了。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
【作者簡介】奚榜,曾用筆名楨理,2004年開始小說創作,迄今在各大文學期刊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兩百萬字以上,并出版有長篇小說與中篇選集多部。部分作品被各大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