蟳埔簪花圍：穿越刺桐港的千年芬芳

摘要：蟳埔簪花圍習俗形成于宋元，流行于明清，并延續(xù)至今。它既承襲中國傳統(tǒng)的簪花禮俗及審美時尚，也受到古代印度華鬘裝飾及禮佛文化的深刻影響，又與蟳埔女的生活習俗和生產(chǎn)方式息息相關，成為泉州多元文化互動融合的獨特見證，呈現(xiàn)活態(tài)傳承的文化魅力。

關鍵詞：簪花；華鬘；文化互動；活態(tài)傳承

“今生簪花，世世漂亮。”蟳埔簪花圍如今已成為體驗“世遺之城”泉州文化魅力的時尚打開方式。站立在豐澤石頭山山巔，俯瞰江口碼頭的千里煙波，回蕩著法石真武廟的暮鼓晨鐘，飄送著穿越刺桐港的千年芬芳。

一、蟳埔簪花圍起源綜述

有人問，蟳埔簪花圍是宋元時期阿拉伯人遺留下來的風俗嗎？其實，文獻所見簪花圍史料，始于西漢陸賈《南越行紀》（圖1）。據(jù)西晉嵇含《南方草木狀》記載：“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國移植于南海，南人憐其芳香，競植之。陸賈《南越行記》曰：‘南越之境，五谷無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緣自胡國移至，不隨水土而變，與夫橘北為枳異矣。彼之女子以彩絲穿花心，以為首飾。’”

“以彩絲穿花心，以為首飾”，即簪花圍的原型。陸賈于公元前196年奉命出使南越，勸說南越王趙佗歸順漢朝，并著述《南越行紀》以記其風土民情，說明簪花圍習俗至少在2000多年前就流行于南越地區(qū)。另據(jù)沈仲常《成都楊子山的西漢墓葬》介紹，該西漢墓葬出土“簪花”女俑，其發(fā)髻上簪戴一朵大菊花，兩側(cè)配飾幾朵小花，證實漢代四川地區(qū)也流行簪花之俗。因此，泉州海交館研究員李玉昆《蟳埔女服飾探源》提出，簪花圍并非宋元時代阿拉伯人遺留下來的習俗，認為蟳埔女的簪花是中國古代婦女裝飾的遺風。

廣東與福建同屬閩越文化圈，簪花習俗或許與古代閩越族的審美觀有某種關聯(lián)，這就為探尋蟳埔簪花圍的起源提供一個民俗學的視角。屈大均《廣東新語》稱：“南人喜以花為飾，無分男女，有云髻之美者，必有素馨之圍。在漢時已有此俗，故陸賈有‘彩縷穿花’之語。”歐陽端鳳《中西融合的頭上花園——蟳埔女頭飾的文化溯源與符號解讀》認為，蟳埔女頭飾汲取百越民族喜愛戴花的習慣，成為地方審美的物化符號。同樣，深受閩越文化影響的臺灣少數(shù)民族也流行簪花民俗。清代范咸修纂《臺灣府志·番社風俗》記載：“男女喜簪野花，圍繞頭上，名蛤網(wǎng)。”1923年，泉州詩人蘇鏡潭游歷臺灣，著述《東寧百詠》，有詩云：“番兒初擁卓戈紋，番女雙趺露桶裙。頭上野花名蛤網(wǎng)，螺錢一串各平分。”

雖然簪花圍的習俗并非阿拉伯人所傳，但是素馨花、茉莉花、玉蘭花、水仙花、夾竹桃等海外香花，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傳入廣州、泉州等地，豐富了簪花圍所選用的花卉種類，彌漫著浪漫的異域芳香。如素馨花，據(jù)南宋泉州惠安人黃巖孫纂修的《仙溪志》記載：“耶悉茗花，始自番船載至，香聞百步，廣中種之，名曰素馨，轉(zhuǎn)而入閩，蔡端明（蔡襄）詩云：‘素馨出南海，萬里來商舶。’”又如茉莉花，泉州太守王十朋詩云“茉莉名佳花亦佳，遠從佛國到中華”、泉州市舶司提舉葉廷珪詩云“名字惟因佛書見，根苗應逐賈胡來”。在宋代，素馨花、茉莉花成為婦女簪花的主要品種，如詩人楊巽齋《茉莉花》曰：“臍麝龍涎韻不侔，薰風移植自南州。誰家浴罷臨妝女，愛把閑花帶滿頭。”又清代泉州《安海志》記載：“茉莉花，即佛經(jīng)末麗花是也……出自西域，傳播南州，鄉(xiāng)人家家種之。夏日晚時紉一線，清香雅飾。”炎炎夏日，簪戴一串茉莉花環(huán)，確實是清香雅飾。

2024年3月，青島科技大學趙洪娟教授在敦煌研究院第108期“敦煌讀書班”研究成果匯報會上，發(fā)表題為《“頭上花園”四季美：福建蟳埔女戴花習俗淵源考》的學術(shù)報告。其認為南印度泰米爾人戴花的樣式和種類，與蟳埔女的頭飾非常相似，蟳埔女簪花圍習俗應為宋元時期南印度泰米爾人戴花習俗在中土之留存，此俗華化變異后融入中華文化，形成泉州地區(qū)獨特的民俗風情。泉州發(fā)現(xiàn)的眾多與泰米爾人相關的印度教石刻及泰米爾文碑刻便是有力證據(jù)，說明泰米爾人曾在泉州建立社區(qū)并長期居住。蟳埔女獨特的戴花頭飾既體現(xiàn)當時中國與南印度頻繁密切的經(jīng)貿(mào)文化往來，又見證海上絲綢之路的輝煌成就，同時也展現(xiàn)中華文化的包容性與創(chuàng)新性。趙洪娟教授的觀點饒有新意，為蟳埔簪花圍習俗的溯源提供了一個有趣且新穎的案例。

二、蟳埔簪花圍承襲古代傳統(tǒng)簪花禮俗及審美遺風

魏晉南北朝時期，簪花習俗已逐漸流行，既是社會階層身份的象征，也成為符合大眾需求的審美觀念，并被賦予祈福納祥的民俗含義。如梁簡文帝《答湘東王慶州牧書》所說的“雙鬢向光，風流已絕，九梁插花，步搖為古”，證實南北朝時期達官貴人在帽飾上“插花”已成為時尚。在唐代，宮廷宴飲、科舉賜宴、貴族游賞之時，盛行簪花之俗，成為一種特殊的恩榮。文人雅士也喜好簪花，且賦予其不同的情感色彩，如王維的“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王昌齡的“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杜牧的“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唐代還流行“春時斗花”的風俗，如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記載的“長安士女，于春時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為勝。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苑中，以備春時之斗也”；著名畫家周昉的傳世名作《簪花仕女圖》，成為唐代貴族女子簪花游樂的真實寫照，盡顯雍容華貴之氣象。

宋代，簪花成為一種朝廷禮制，見載于《宋史·輿服志》。如皇帝因郊祀等活動出行歸來時，儀仗隊伍中的大臣們都要簪花。楊萬里《德壽宮慶壽口號》曰：“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元日春歸時，一列列簪著牡丹、芍藥和薔薇的隊伍從郊外走來，遠遠望去仿佛一片浮動的花海。每逢科舉之年，朝廷設聞喜宴，簪花、設宴以款待新科進士，視為一種殊榮。如泉州安溪縣令陳宓《安溪鹿鳴呈諸先輩》詩云：“威鳳來翔羽翼新，藍溪風氣益溫醇。彤墀看唱三名外，璧水猶登四十人。仙李蟠根連月窟，桂枝平步折天津。雪窗莫忘辛勤日，省酒簪花曲水濱。”朝廷簪花禮制造成的轟動效應，加上民眾在上元節(jié)、花朝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等傳統(tǒng)節(jié)日均有簪花過節(jié)的習慣，簪花因此成為宋代全民熱衷參與的社會風尚。如宋代福州城內(nèi)，每逢花朝節(jié)，有“開花園”的習俗。泉州人梁克家纂修《淳熙三山志》記載：“州園在牙門之西，所謂春臺館是也。歲二月啟鑰，縱民游賞，常閱一月，與民同樂也。”仕女簪花游賞，絡繹不絕。郡守蔡襄《開花園》詩云：“節(jié)候近清明，游人已踏青。插花穿戟戶，沽酒似旗亭。”到端午節(jié)，“婦女競插花，榴花為多，亦喜梧桐花”。

若是說起宋代泉州簪花的掌故，頭插通草花的裴道人倒是值得一提。據(jù)元代泉州僧人釋用平《重建清源純陽記》稱，南宋紹興年間（1131—1162），有裴道人從江東流寓泉州，頭戴通草花，每日行歌于市——“好酒吃三盞，好花插一枝。思量今古事，安樂是便宜”。后來，裴道人坐化于清源山石室，郡人肖像祀之，即今裴仙石室，又名蛻巖。石室鐫刻楹聯(lián)“道滿好斟三盞酒；山靈長笑一枝花”，清新雋永，意蘊悠長。

“一樣簪花兩樣情，世事無常等閑看。”南宋福建莆田名士劉克莊，得意之時，“追數(shù)樽前插花客，人物并皆佳妙”；閑居之際，也能坦然面對，“樵子獻花簪帽重，山靈供水入瓢清”。與劉克莊交游的泉州詩人胡仲弓，著述《葦航漫游稿》，仕途不順，半生飄零，故其《和頤齋梅花韻》詩有“寒谷有春意，南枝向北山”“折來休用插，恐點鬢毛斑”之句。胡仲弓之弟胡仲參，著述《竹莊小稿》（圖2），屢試不中，遂寄情山水，“竹葉淺斟杯量窄，梅花滿插帽檐香”，倒也逍遙自在。

簪花禮俗的盛行，促使簪花作為一個優(yōu)雅的文化符號，成為宋代詩詞創(chuàng)作的浪漫主題，抒發(fā)了豐富多彩的情感內(nèi)涵。同時，文學作品的傳播與熏陶，進一步激發(fā)社會各階層對簪花的參與度和情感認同。由此可見，在唐宋時期，簪花成為全社會流行的禮俗及審美時尚，這便是蟳埔簪花圍之所以出現(xiàn)的社會文化背景。

三、蟳埔簪花圍盛行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

宋元時期，海外的奇花異草紛紛移植至泉州，花卉種植業(yè)成為新興產(chǎn)業(yè)，名貴花卉甚至成為泉州港的出口商品。蟳埔周邊的云麓村、東塘頭村、花埭村、花園村等處，成為花卉種植基地，這便是蟳埔簪花圍之所以流行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

泉州花卉出口占城。據(jù)清代蔡永蒹《西山雜志·花埭》記載，五代時期，花琳的祖上入閩，居住南安豐州之東。北宋初期，花琳“善培異卉奇花”，海商李富安采購后，運往占城銷售，“交人喜之，爭購花卉炫雅，一盆之值百金也”。花琳之子花世昌，移居晉江縣（今晉江市）四十一都花埭村，遍植姚黃、魏紫、蘭桂等名花，“蕃舶之易珠瑁，盆卉更貴重奇缺”，花家成為富甲一方的豪門。

福建茉莉花暢銷江浙。宋代福州、泉州培植的茉莉花，被譽為“眾花之冠”，通過海運遠銷江浙。據(jù)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記載：“閩廣多異花，悉清芬郁烈，而末利花為眾花之冠。嶺外人或云抹麗，謂能掩眾花也，至暮則尤香。今閩人以陶盎種之，轉(zhuǎn)海而來，浙中人家以為嘉玩。”由于福建成為宋代茉莉花的培植與銷售基地，影響力超越廣東。因此，《淳熙三山志》直截了當?shù)剌d明：“末麗，此花獨閩中有之，夏開白花，妙麗而香。”

泉州人溫革著述《分門瑣碎錄》。溫革，泉州惠安縣涂寨人，北宋政和五年（1115）進士。歷任秘書郎、南劍州知州、漳州知州、福建轉(zhuǎn)運使，為官清廉，剛正無私，入祀惠安鄉(xiāng)賢祠。南宋紹興年間，著述《分門瑣碎錄》（圖3），成為與《陳旉農(nóng)書》齊名的宋代農(nóng)學代表作。溫革首次將花與竹、木、果、菜并列，系統(tǒng)論述花木的繁殖與栽培技術(shù)，填補唐宋時期農(nóng)業(yè)科學領域的空白，對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的發(fā)展起到繼往開來的作用。溫革《分門瑣碎錄》收錄“花卉總說”“種花”“接花法”“澆花法”“雜說”等條目，涉及花木有牡丹、芍藥、海棠、杜鵑、瑞香、木犀、梅花、石榴花、菊花、雞冠花、蓮花、水仙、百合、蘭花、蕙蘭等20余種。溫革身為泉州人，且長年在南劍州（今南平市延平區(qū)一帶）、漳州、福州等地任職，其著述中有關花木栽培的知識，除引用前代農(nóng)書外，多數(shù)條文顯然來自當時福建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實踐和花農(nóng)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成為宋代泉州花卉種植技術(shù)革新的歷史見證。如書中最早記錄牡丹的根接技術(shù)：“牡丹于芍藥根上接，易發(fā)，無過一二年，牡丹自生本根，則旋割去芍藥根成真牡丹矣。”又記載菊花的靠接技術(shù)：“黃白二菊各披去一邊皮，用麻皮扎合，其開花半黃半白。”其余，如水仙的種植和菊花的抑制栽培法，以及采用硫磺處理花卉蟲害等技術(shù)，在明清時期均得以廣泛運用。

蒲家云麓花園與法石香花種植業(yè)。元代，香料、香花風靡泉州港，出現(xiàn)“泉南佛國天下少，滿城香氣楠檀繞”的盛況，促進了香花種植業(yè)的繁榮。綜合莊為璣《宋元時代泉州港的香花美果》《泉州宋船與蒲家香業(yè)》研究成果表明，元代蒲壽庚、蒲壽晟兄弟，在云麓村建造花園，種植香花。云麓卜姓、郭姓居民，大都以種花為業(yè)，其種植的花卉品種主要有茉莉花、素馨花、含笑花、玉蘭花、粗糠花等，至今仍是蟳埔簪花圍中最受歡迎的香花種類。宋元以來，移居法石的阿拉伯人及其后裔，也一直保留著制作香料的傳統(tǒng)技藝，以及用鮮花敬奉祖先的特殊習俗。

元代，簪花習俗依然流行。如莆田人陳旅（1287—1342），早年游學泉州，追隨名宿傅古直，詩文典雅俊潔，官至國子監(jiān)丞。其《東歸歌送鄭子經(jīng)》詩，有“舊游回首秋山下，醉帽簪花同走馬”之句。延祐年間（1314—1320），御史中丞馬祖常入閩，遇見“閩女唱歌來漂苧，素馨花插髻丫雙”的情景。江西詩人葉蘭在泉州游歷時，也見過“茉莉簪頭”的閩南歌伎和“氁絲纏髻”的西洋客商。另據(jù)《蛻庵集》記載，元至正十年（1350），文學家張翥奉命至泉州祭祀天妃，泉州港海外貿(mào)易的繁華景象，讓張翥發(fā)出“漫漫漲海際天涯，萬里乘來使者槎”“人多熟酒燒紅葉，市有生蠻賣象牙”的詠嘆。尤其是泉州女性獨特的簪花圍頭飾，給張翥留下深刻的印象，寫下“女髻皆殊制，蠻音各異鄉(xiāng)”的詩句。

四、蟳埔簪花圍是泉州多元文化互學互鑒的獨特見證

蟳埔簪花圍習俗形成于宋元，流行于明清，并延續(xù)至今。它既承襲古代傳統(tǒng)的簪花禮俗及審美時尚，也與宋元泉州港香花種植業(yè)興盛的經(jīng)濟形態(tài)息息相關，又具有獨特的地域表現(xiàn)形式和文化內(nèi)涵。對于蟳埔女的裝飾而言，簪花圍不是獨立的存在，它與蟳埔女盤發(fā)插髻、佩戴黃金耳飾、身穿大裾衫共同組成蟳埔女裝飾文化的整體，又與蟳埔女常年從事販賣海產(chǎn)品的生活方式有著密切的關系。

漢代桓寬《鹽鐵論》載：“古者，男女之際尚矣，嫁娶之服，未之以記。及虞夏之后，蓋表布內(nèi)絲，骨笄象珥，封君夫人加錦尚褧而已。”所謂“骨笄象珥”，指的是用獸骨制成的簪子和象牙制成的耳飾。蟳埔女盤發(fā)插髻時，通常使用象牙筷，這就是保留古代“骨笄”遺風的一種在地化表現(xiàn)形式。

雖然“骨笄”是漢族婦女發(fā)飾的遺俗，但是“耳飾”卻頗受少數(shù)民族裝飾文化的影響。如漢代劉熙《釋名》記載：“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蠻夷所為也。”當然，蟳埔女的耳飾也具有鮮明的造型藝術(shù)和特別的民俗意義。除了裝飾效果之外，耳飾也是蟳埔女身份的典型標志，并起著傳承家庭倫理文化的作用。

“專挑軟扁擔，專穿藍裾衫，專梳圓頭髻，專插牙骨筷。”這首蟳埔童謠形象地描繪出簪花蟳埔女勞作的生活畫面。蟳埔女家住鷓鴣山下，故又稱“鷓鴣姨”。清代泉州乾隆己酉科（1789）舉人陳云程著《桐城雜事詩》五十首，其中的《鷓鴣姨》詩云：“家住鷓鴣大海汀，阿姨少小販漁腥。羅巾竹笠新妝好，不插閑花鬢越青。”詩中原注：“鷓鴣婦女鬻販海錯，俗呼鷓鴣姨。”海濱漁女單調(diào)、辛苦的勞動場景，因簪花圍的出現(xiàn)，便多了幾分溫馨氣息，也讓吃苦耐勞的蟳埔女得到情感上的慰藉。蟳埔女對鮮花的熱愛，幾近癡迷。至今，蟳埔村民家中每逢喜事，主人家都要精心準備成百上千的新鮮花環(huán)，饋贈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遇上媽祖誕辰巡香之日，蟳埔女更是不分老幼，梳髻簪花，盛裝出行。就連鄰近的金嶼、東梅、后埔等社區(qū)的婦女也效仿簪花圍裝飾，應邀參與慶典活動。可見，蟳埔女裝飾文化是一種對生活環(huán)境的創(chuàng)造性美化，簪花圍是蟳埔女在生產(chǎn)勞動中孕育出來的獨特的審美觀念，充分體現(xiàn)蟳埔女淳樸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對幸福生活的憧憬。

趙洪娟認為，蟳埔簪花圍受到宋元時期泉州泰米爾社區(qū)戴花風俗影響，這一觀點是成立的，它恰好證實在世界海洋商貿(mào)視域下泉州孕育了互學互鑒、自強自信的文化格局。以蟳埔簪花圍為例，它與傳統(tǒng)簪花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其所佩戴的花卉必須事先串成花環(huán)，圍成一圈一圈地裝飾在發(fā)髻上，這種特別的頭飾與印度佛典中經(jīng)常提到的“華鬘”“花鬘”“天鬘”“寶鬘”裝飾非常接近。如丁福保《佛學大詞典》稱：“華鬘，印度風俗男女多以花結(jié)貫飾首或身，謂之俱蘇摩摩羅，因而以為莊嚴佛前之具。”據(jù)唐代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載：“西國結(jié)鬘師多用蘇摩那華，行列結(jié)之以為條貫，無問男女貴賤，皆此莊嚴或首或身，以為飾好。則諸經(jīng)中有華鬘、天鬘、寶鬘等同其事也。”（圖4）華鬘不僅是一種裝飾，也是供養(yǎng)佛法的一種虔誠圣潔的禮儀。由于華鬘的盛行，印度出現(xiàn)專業(yè)結(jié)鬘師，收徒授業(yè)成為一種專門的行當。如《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稱：“結(jié)鬘師或彼弟子，取種種花集置一處，以縷結(jié)作種種花鬘。”

編結(jié)華鬘最常用的香花是“蘇摩那花”，以其“色美氣香，形狀端正，見聞之者無不悅意”而廣受喜愛。如《玄應音義》稱：“西域結(jié)鬘師多用蘇摩那花，行列結(jié)之，以為條貫。”馬莉《敦煌石窟晚唐以降素馨花花鬘圖像考》認為，“蘇摩那花”應是“素馨花”，并引用佛經(jīng)中關于素馨花鬘用于供養(yǎng)的例證。據(jù)此推論，陸賈《南越行紀》中“以彩絲穿花心，以為首飾”的做法，正是佛典中“以線貫華鬘以嚴身”在現(xiàn)實中的體現(xiàn)。據(jù)《如來方便善巧咒經(jīng)》稱，眾人如遇疾病、苦痛等災禍，“取蘇摩那花以用作鬘，著于頭上即便遠離”。由此可見，古代印度流行的“華鬘”裝飾和對素馨花的鐘愛，與蟳埔簪花圍頭飾的文化特征很相像。因此，蟳埔簪花圍習俗的形成，顯然也受到古代印度華鬘裝飾及禮佛文化的深刻影響。

互學互鑒的文化襟懷，促使蟳埔簪花圍成為泉州多元文化互動融合的獨特見證。自強自信的文化定力則保證蟳埔簪花圍即使作為一種文化復合體，也始終保持自身鮮活的民族傳統(tǒng)和區(qū)域特色。在現(xiàn)實生活中，蟳埔簪花圍不僅是一種文化習俗，也是一種職業(yè)標識。簪花圍的蟳埔女，在泉州海鮮市場上是行走中的商業(yè)標志，代表她們所販賣的是“新鮮地道、價格公道”的蟳埔海鮮，同時也展現(xiàn)了蟳埔女勤勞樸實、誠信待人的優(yōu)良品德。因此，泉州籍著名人類學家李亦園認為，簪花圍所體現(xiàn)的蟳埔女裝飾上的差異化，在族群交易關系上是一種判別的商標，在族群互動上是一種身份辨識，在族群內(nèi)部則是一種自我認同。

尤其是在他者眼中，簪花圍更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和群體識別度。英國學者博克舍編注《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紀》記載，明萬歷三年（1575）到過泉州的西班牙奧古斯丁會修士拉達，關注到泉州婦女的頭飾，她們“戴些花環(huán)和金銀飾品，別在發(fā)髻上”。將“花環(huán)”別在發(fā)髻上，這就是泉州簪花圍最顯著的特征。簪花習俗的長期流行，帶動泉州像生花產(chǎn)業(yè)的興盛。清代道光版《晉江縣志·風俗志》記載，“剪綵為花”，即制作像生花，成為泉州婦女普遍從事的一項副業(yè)。1902年出版的《泉水之城》記載，英國傳教士安妮·鄧肯到過泉州，發(fā)現(xiàn)城內(nèi)有專門售賣簪花圍所需的像生花市場：“這兒的花巷，每個店都在賣女人戴的金銀絲織品和人造絲絹花頭飾。”可見明清以來，泉州簪花圍的風俗盛行不衰。清代周亮工著述《閩小記》，將福建婦女特有的簪花頭飾，戲稱為“肉花盎”。故清代泉州詩人陳棨仁《肉花盎》詩云：“溫陵氣清和，四序花不絕。抹麗耶悉茗，夏秋香尤烈。梅菊間雜英，彌望多鮮潔。花田滿芳甸，賣者踵相綴。窈窕誰家女，搴簾爭攜擷。新妝晚風膩，云鬢遍堆雪。但得花鮮妍，價高亦欣悅。脂粉錢不敷，賒貸甘費舌。哪知夫婿歸，顰蹙未敢說。來朝米盎空，有花不堪折。”陳棨仁此作，惟妙惟肖地描寫泉州女性簪花圍的情景，生動傳神，富有生活情趣。

五、蟳埔簪花圍呈現(xiàn)活態(tài)傳承的文化魅力

需要注意的是，歷史上福建地區(qū)不是只有泉州才有簪花的風俗，福州、廈門等地也曾流行簪花的風尚。時過境遷，如今只有泉州蟳埔女較為完整地保留下簪花圍這種獨特的非遺民俗，并與蟳埔社區(qū)的海洋經(jīng)濟業(yè)態(tài)、民間信仰習俗緊密結(jié)合，呈現(xiàn)活態(tài)傳承的文化魅力。可見，蟳埔簪花圍之所以一枝獨秀，在于簪花圍對于蟳埔女而言，不僅僅是一種裝飾需求，更是一種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的民俗文化心理形塑。也就是說，她們普遍認為，蟳埔女就必須簪花圍，從而形成強烈的、深沉的文化認同和身份認同。對于他者而言，簪花圍是識別以販賣海鮮為生的蟳埔女的最鮮明特征。如此一來，簪花圍就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裝飾藝術(shù)，而是蟳埔女的生計所需和生活習慣。正因為簪花圍與蟳埔女的生活習俗和生產(chǎn)方式共融共生，這種民俗才是鮮活的、有生命力的活態(tài)文化。

當下，蟳埔簪花圍火爆出圈，是一件值得欣喜的大好事，做足準備的泉州人水到渠成地接下這一“潑天富貴”。獲評全國2024非遺旅游體驗創(chuàng)新十佳案例、文旅經(jīng)濟創(chuàng)新十大案例、地方文化國際傳播七大熱點之一的蟳埔簪花圍，成為泉州文旅長紅的頂流。可見，活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利用就是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最好的保護。為了讓每一位來到蟳埔“簪個好彩頭”的游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泉州應當創(chuàng)建一所“蟳埔簪花圍國家級非遺文化展示館”，用專業(yè)化的態(tài)度、趣味性的方式、沉浸式的場景，講述泉州簪花故事，潛心打造“愛美蟳埔·簪花故鄉(xiāng)”文化品牌。

蟳埔簪花圍承載著深厚的歷史記憶和浪漫的生活情感，綻放著刺桐港最撩動人心的春色，成為帶動泉州文旅經(jīng)濟深度融合發(fā)展的“超級動力”。但是，過度商業(yè)化以及娛樂碎片化的傾向，也應當引起人們的重視與思考。簪花圍不能僅僅是一種娛樂方式，更不能只成為商業(yè)化表演的“道具”。在蟳埔簪花圍風靡一時的絢麗光環(huán)之下，更應保持一份敬畏心，善待這一傳承千年的珍稀文化遺產(chǎn)。為此，必須著力探索文旅經(jīng)濟反哺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新機制，制定因地制宜、行之有效的保護規(guī)劃，堅持系統(tǒng)性、原真性的原則，延續(xù)蟳埔社區(qū)歷史文脈，維系蟳埔漁村傳統(tǒng)村落格局與經(jīng)濟形態(tài)，讓歷史文化和現(xiàn)代生活融為一體，全方位保護蟳埔簪花圍賴以生存的社會經(jīng)濟基礎和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

當九日山的季風吹過，江口碼頭春潮蕩漾，簪花的蟳埔女悠閑地把春天和浪漫戴在頭上（圖5）。最沁人心懷的，依舊是那一縷穿越刺桐港的千年芬芳！

作者簡介：

李國宏（1970—），男，漢族，福建石獅人。石獅市博物館館長，正高三級文博研究館員，研究方向：閩南地方史、泉州世界文化遺產(chǎn)保護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