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有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即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20世紀初,王國維提出“月相四分說”,認為初吉(初一至初七或初八)、既生霸(初八或初九至十四或十五)、既望(十五或十六至二十二或二十三)、既死霸(二十三至晦日)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皆是“月相”,皆是同一個紀時系統,依據紀時詞語可以把一個月劃分為四個時間段,每個紀時詞語各代表一個時間段。百余年來,此說在學術界影響非常大,支持者和反對者皆有之。筆者通過對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尤其是鄧子德簋銘文和榮仲鼎銘文)記載的歷日進行分析,認為“月相四分說”當不成立,今后研究紀時詞語,當要徹底否定此說。筆者的觀點,希望能為兩周時期的年代的進一步研究提供幫助,也希望廣大讀者能夠批評指正。
關鍵詞: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
一、“月相四分說”的提出及影響
“月相四分說”是王國維在20世紀初提出的,至今已有百余年。王國維在《生霸死霸考》一文中言:“余攬古器物銘,而得古之所以名日者凡四:曰初吉、曰既生霸、曰既望、曰既死霸。因悟古者蓋分一月之日為四分:一曰初吉,謂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謂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謂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謂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1]依據此記載,可知王國維認為初吉(初一至初七或初八)、既生霸(初八或初九至十四或十五)、既望(十五或十六至二十二或二十三)、既死霸(二十三至晦日)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皆是“月相”,皆是同一個紀時系統,依據紀時詞語可以把一個月劃分為四個時間段,每個紀時詞語各代表一個時間段。
依據現代天文學的計算(陳萬成的《電腦醫生萬年歷》數據庫),可知朔日的具體日期是初一,上弦日的具體日期是初七、初八、初九、初十中的某一天,望日的具體日期是十四、十五、十六、十七中的某一天,下弦日的具體日期是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中的某一天,晦日的具體日期是二十九、三十中的某一天。由此可知,王國維當是依據朔日、上弦日、望日、下弦日、晦日這五個時間點把一個月劃分為四個時間段。
從王國維對紀時詞語劃分的范圍來看,初吉的范圍當是朔日(當天)至上弦日(前一天或當天),既生霸的范圍當是上弦日(當天或后一天)至望日(前一天或當天),既望的范圍當是望日(當天或后一天)至下弦日(前一天或當天),既死霸的范圍當是下弦日(當天或后一天)至晦日(當天)。由于劃分的具體時間點王國維沒有說明,加之上弦日、望日、下弦日這三個時間點在一個月中的具體日期不是固定的,所以在其“月相四分說”中,初八可以是初吉或既生霸,十五可以是既生霸或既望,二十三可以是既望或既死霸。但是這不能說明在一個具體的月中,初吉和既生霸、既生霸和既望、既望和既死霸可以是同一天。簡言之,在一個具體的月中,一天只能代表一個紀時詞語,但是一個紀時詞語可以代表多天。王國維在《生霸死霸考》一文中言:“以古文《武成》差之,如既生霸為八日,則旁生霸為十日;既死霸為二十三日,則旁死霸為二十五日。”[1]依據此記載,可知王國維也認為在一個具體的月中,一天只能代表一個紀時詞語。
綜上,可知在“月相四分說”中,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皆是“月相”,皆是同一個紀時系統;依據紀時詞語可以把一個月劃分為四個時間段,每個紀時詞語各代表一個時間段;初吉代表初一至初七或初八,既生霸代表初八或初九至十四或十五,既望代表十五或十六至二十二或二十三,既死霸代表二十三至晦日;在一個具體的月中,一天只能代表一個紀時詞語,但是一個紀時詞語可以代表多天。
王國維的“月相四分說”提出后,在學術界影響非常大。支持者眾多,吳其昌[2]30、郭沫若[3]24-25、戚桂宴[4]、龐懷靖[5]、周法高[6]、王和[7]等學者皆支持此說;反對者也眾多,董作賓[8]、黃盛璋[9]、陳久金[10]、唐蘭[11]275、白光琦[12]等學者皆反對此說,“夏商周斷代工程”[13]35-36也反對此說。但是此說仍然在“月相說”中占據重要地位,沒有被徹底否定。[14]43-44筆者通過對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尤其是鄧子德簋銘文和榮仲鼎銘文)記載的歷日進行分析,認為“月相四分說”當不成立,今后研究紀時詞語,當要徹底否定此說。
二、青銅器銘文中的紀時詞語
在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有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即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筆者依據吳鎮烽的《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以下簡稱《銘圖》)、《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 續編》(以下簡稱《銘續》)、《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 三編》(以下簡稱《銘三》),對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在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的次數進行了統計,并把青銅器的年代斷定為西周、春秋、戰國三個時期。筆者對青銅器的年代的斷定,基本依據吳鎮烽的斷定。
初吉在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405次,在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200次,在春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194次,在戰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11次;既生霸在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74次,在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71次,在春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3次;既望在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43次,在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42次,在春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1次;既死霸在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25次,在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22次,在春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3次。
從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的記載來看,初吉出現在西周、春秋、戰國時期,在三個時期的分布比是200∶194∶11;既生霸出現在西周、春秋時期,在兩個時期的分布比是71∶3;既望出現在西周、春秋時期,在兩個時期的分布比是42∶1;既死霸出現在西周、春秋時期,在兩個時期的分布比是22∶3。由此可知,初吉大多數出現在西周、春秋時期,極少數出現在戰國時期,在西周、春秋時期的分布比非常均衡;既生霸大多數出現在西周時期,極少數出現在春秋時期,在西周、春秋時期的分布比非常不均衡;既望大多數出現在西周時期,極少數出現在春秋時期,在西周、春秋時期的分布比非常不均衡;既死霸大多數出現在西周時期,極少數出現在春秋時期,在西周、春秋時期的分布比非常不均衡。這就產生了兩個問題:其一,如果初吉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一樣是“月相”,那為何初吉在西周、春秋時期的分布比差距非常小,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在西周、春秋時期的分布比皆差距非常大呢?其二,如果初吉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一樣是“月相”,那為何初吉在春秋時期仍然有大多數出現,在戰國時期仍然有極少數出現,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在春秋時期皆只有極少數出現,在戰國時期皆沒有出現呢?針對這兩個問題,筆者認為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即初吉當不是“月相”。因為如果初吉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一樣是“月相”,那么初吉當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一樣,在西周、春秋時期的分布比差距非常大,在春秋時期只有極少數出現,在戰國時期沒有出現。
三、鄧子德簋銘文中的紀時詞語
鄧子德簋見于吳鎮烽的《銘三》(0503),出土時地不詳,現藏于某收藏家處,內底鑄有銘文。吳鎮烽把其年代斷定為春秋中期,并作了釋文:“唯十月既生霸初吉甲午,鄧子德擇其吉金,鑄尊簋,用饗用孝于其皇祖文考,用祈眉壽□□,永寶用饗。(釋文用寬式)”[15]30依據此記載,可知十月甲午這一天既可以是初吉,也可以是既生霸。
從鄧子德簋銘文的記載來看,在一個具體的月中,一天可以代表兩個紀時詞語,而且是初吉和既生霸。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如果初吉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是同一個紀時系統,那為何十月甲午這一天既可以是初吉,也可以是既生霸呢?針對這一個問題,筆者認為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即初吉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當不是同一個紀時系統。因為如果初吉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是同一個紀時系統,那么十月甲午這一天當只可以是初吉或既生霸。
四、榮仲鼎銘文中的紀時詞語
除鄧子德簋銘文外,類似的記載還見于榮仲鼎銘文。榮仲鼎見于吳鎮烽的《銘圖》(02412、02413),共有兩件,出土時地皆不詳,一件現藏于保利藝術博物館,另一件現藏于某收藏家處,內壁皆鑄有銘文,銘文內容相同。吳鎮烽把其年代斷定為西周早期,并作了釋文:“王作榮仲序,在十月又二月生霸吉庚寅,子賀榮仲玚瓚一、牲大牢。己巳,榮仲速芮伯、胡侯、子,子錫白金鈞,用作父丁鼎彝。史。(釋文用寬式)”[16]225-226依據此記載,可知十二月庚寅這一天是生霸吉。
從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的記載來看,生霸在西周時期當是既生霸的簡稱,吉在西周時期當是初吉的簡稱,生霸吉在西周時期當是既生霸初吉的簡稱。由此可知,十二月庚寅這一天既可以是初吉,也可以是既生霸,和鄧子德簋銘文的記載類似。
綜上,筆者認為初吉當不是“月相”,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當不是同一個紀時系統。王國維提出“月相四分說”,認為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皆是“月相”。從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的記載來看,“月相四分說”當不成立,今后研究紀時詞語,當要徹底否定此說。
五、關于初吉的一點看法
關于初吉的含義,從古至今眾說紛紜。《國語·周語上》記載:“先時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帥陽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動,王其祗祓,監農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壇于籍,命農大夫咸戒農用。”[17]17王占奎依據此記載,認為初吉不是陰歷性的,是陽歷性的,周期是九天。[18]筆者目前支持此說,也認為初吉當不是陰歷性的,當是陽歷性的,但是對其周期是不是九天卻還沒有明確的觀點,需要進一步研究。
依據張培瑜的研究,可知在西周時期,歷法已采用陰陽合歷,即依據太陽在地球軌道上的運行規律確定年(陽歷年),依據月亮在地球軌道上的運行規律確定月(陰歷月)。[19]1前文已知,初吉不是“月相”,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不是同一個紀時系統,不是陰歷性的,是陽歷性的。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當是“月相”,當是同一個紀時系統,當是陰歷性的,這一點目前學術界無歧異。
綜上,筆者認為西周時期的歷法采用陰陽合歷,即把陽歷年和陰歷月結合,當以初吉把陽歷年的天數分成若干份,當以既生霸、既望、既死霸把陰歷月的天數分成三份。
六、結語
對兩周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等進行研究,首先要研究清楚或基本研究清楚兩周時期的年代。研究清楚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的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的含義,對研究清楚或基本研究清楚兩周時期的年代具有重要意義。20世紀初,王國維提出“月相四分說”,認為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的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皆是“月相”,皆是同一個紀時系統。百余年來,此說在學術界影響非常大。筆者通過對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尤其是鄧子德簋銘文和榮仲鼎銘文)記載的歷日進行分析,認為“月相四分說”當不成立,今后研究紀時詞語,當要徹底否定此說。此外,筆者認為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當是“月相”,當是同一個紀時系統,當是陰歷性的;初吉當不是“月相”,和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當不是同一個紀時系統,當不是陰歷性的,當是陽歷性的。然而,筆者的觀點只是一家之言,沒有絕對性,希望能為兩周時期的年代的進一步研究提供幫助。想要研究清楚兩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的四個常見的紀時詞語的含義,還需要更多相關的出土文獻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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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銳澤(1998—),男,漢族,山東平度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