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始縣博物館館藏春秋戰(zhàn)國楚金“郢爯”“郢爰”探賾

摘要：先秦時期，楚國憑借豐富的黃金資源，創(chuàng)造性地鑄造了大量獨具特色的金質貨幣。這些金幣不僅工藝精湛，而且在當時的國際貿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本文概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黃金鑄幣的總體情況，考證“郢爯”“郢爰”二字的語義釋讀問題，梳理學術界對此的不同觀點，以固始縣博物館藏品為例，對春秋“郢爯”和戰(zhàn)國“郢爰”金幣的形制特點、鑄造工藝進行細致的實物分析，并從歷史價值與貨幣屬性兩個維度，論述楚國金幣在反映當時社會經濟形態(tài)、財富分配格局等方面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郢爯”；“郢爰”；先秦貨幣；楚國；荊楚文化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霸，百家爭鳴，經濟文化蓬勃發(fā)展。這一時期，中原地區(qū)的銅錢通貨已然成熟，各諸侯國也紛紛效仿，自鑄貨幣，或銅或金，各具特色。其中，偏居南方的楚國憑借得天獨厚的黃金資源，獨辟蹊徑，創(chuàng)鑄金幣，史稱“楚金”，成為當時國際貿易往來的重要貨幣。“郢爰”金幣由純金鑄成，多呈龜甲狀，印有整齊的小方印，形制嚴整，工藝精湛，不僅是無可爭議的黃金鑄幣鼻祖，更是迄今所見質量最高、成色最好的先秦金幣。固始縣博物館館藏的兩枚楚金（春秋“郢爯”、戰(zhàn)國“郢爰”），銘文清晰，為罕見的楚金精品。筆者試圖從典籍記載、考古發(fā)掘和傳世金幣入手，賞析這兩件館藏楚金，并立足貨幣考古學視角闡釋歷史內涵，旨在為探討先秦貨幣體系的形成與演變、認識楚國經濟發(fā)展水平提供新的視角。

一、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黃金鑄幣概述

《管子·輕重甲》載：“楚有汝、漢之黃金。”《戰(zhàn)國策·楚策三》載楚王答張儀：“黃金珠璣犀象出于楚，寡人無求于晉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作為諸侯爭雄的強國之一，經濟文化持續(xù)繁榮發(fā)展，依托汝水流域豐富的黃金礦藏資源，楚人采用淘洗法煉金，不僅工序簡單，而且能夠最大限度地保留金料的原始純度，含金量均在90 %—98 %。20世紀以來，安徽、河南等地的考古工作頻頻發(fā)現(xiàn)楚金，其出土數(shù)量之多、單枚含金量之高、整體工藝之精均屬罕見。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中期是楚國金幣鑄行的高峰期，金幣整體多呈版狀，通體以純金鑄造而成，皆以篆書體陽文鈐印幣名，因此又被稱為“印子金”。除早期鑄造的“郢爰”外，楚金還有“陳爰”“融爰”“盧金”等品類。楚國也是先秦諸國中唯一一個銅、金、銀制貨幣并行的國家，在楚國貨幣體系中，楚金主要作為稱量貨幣，與鬼臉錢（圖1）、銀布幣行用于貴族階層和商人群體，用于禮尚往來、諸侯游說、大宗交易或軍費開支。

二、“郢爯”“郢爰”釋義及相關問題考辨

1.“郢”字釋義：楚國都城名

楚金幣銘文中的“郢”字，指代的是楚國都城之名。據(jù)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楚國建都之地歷經數(shù)次遷徙，其過程大致如下：楚文王熊貲于公元前689年始建郢都，位于今湖北江陵縣北紀南城；楚平王熊居十年（前519），更筑郢城于今湖北江陵縣東北；考烈王熊元二十二年（前241），因秦軍逼近，再次東遷都城于壽春（今安徽壽縣），仍命其名為“郢”[1]。由此可見，“郢”作為楚國都邑，在其建國至滅亡的500余年間，先后三次易地而處，然都城之名未改。除此三郢之外，史載楚國還曾遷都鄀（今湖北宜城市東南）、陳（今河南淮陽）、巨陽（今安徽太和），但未冠以“郢”名。通過對郢都更迭演進的梳理可以看出，楚國先民始終以“郢”作為其政治、經濟、文化的核心。

2.“爯”“爰”字定名與釋義爭議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所鑄金幣上的銘文，通常由“郢”與另一字組成，這另一字讀作“爯”還是“爰”，學界尚有分歧。早期，學者多將此字釋讀為“爰”。20世紀60年代，日本學者林巳奈夫在《戰(zhàn)國時代の重量單位》中提出異議，主張應稱“郢爯”。此后，隨著考古發(fā)現(xiàn)的深入，學界逐漸出現(xiàn)更多關于“爰”字釋讀的質疑之聲。1973年，《考古學報》刊文指出，長沙西漢初期墓葬出土的仿金版泥版上，鈐印銘文多作“郢爯”“郢稱”，從字形演變看，“爰”當為“爯”之訛。有論者進一步指出，“爯”通“稱”，意為稱量，“郢爯”即意味著以郢都所鑄之幣，按重量計值流通。相比之下，“爰”字在戰(zhàn)國楚國度量衡制中從未出現(xiàn)，釋讀為重量單位缺乏根據(jù)。但是，“郢爯”說仍非通說。1986年，有學者提出“爰”有易、換之意，認為“郢爰”當指郢都鑄造的用于交易的貨幣，與“爯”無涉。亦有學者主張應釋讀為“郢布”[2]，或參考金幣上字形的細微差異，對“爯”“爰”分別定名。筆者認為，出土金版因時代、產地不同，字形確有差異，統(tǒng)一命名不無簡化之嫌。從已發(fā)現(xiàn)的“郢爯”金版看，數(shù)量多寡不一，鈐印排列無規(guī)律可循，顯然不能簡單地視為鑄造貨幣，而當是按需鑄作，現(xiàn)場稱量后按重量計價流通。固始縣博物館館藏的兩枚金幣，雖定名不同，但均為不完整殘塊，未見整版，尚不足以完全厘清“郢爯”“郢爰”之間的關系，目前僅按字形相近程度與年代釋讀作為定名依據(jù)，暫不對此作深入考辨。

“爰”或“爯”作為楚國金幣銘文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準確釋義關乎對“郢爰”金幣性質和功能的理解。以“爰”為例，學者有如下兩種主要看法：一是重量單位說[3]。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云：“六兩為爰。”清代方濬益《綴遺齋彝器款識考釋》從之，認為“爰”在“郢爰”中表示重量，相當于六兩。該說法影響深遠，為學界廣泛援引。然而，就出土實物觀之，金幣每印之重遠不足六兩之數(shù)（約90克），相去甚遠。且《說文解字》成書于東漢，與春秋戰(zhàn)國相隔數(shù)百年，是否適用于釋讀楚金幣尚存疑問。二是為貨幣單位說。“爰”并非表示重量，而是一種抽象的貨幣概念，是對該類金屬貨幣的統(tǒng)稱，“爯”亦然。白冠西在《郢爰考釋》中也曾指出，從出土楚金幣的實際情況看，每印之重大致相同，因而“爰”可能由重量單位逐漸演化為貨幣單位[4]。無論釋讀為“爯”或“爰”，其字義性質的探討，還需要更多來自銘文、出土環(huán)境、分布范圍、實物特征等方面的綜合分析。

三、固始縣博物館館藏“郢爯”“郢爰”實物賞析

1.春秋“郢爯”金幣

固始縣博物館館藏春秋時期“郢爯”金幣（圖2），通長2.50、寬0.3—0.5厘米，重29.7克，保存等級為一級。該枚金幣質地為純金，幣面凹凸不平，邊緣參差不齊，有明顯的人工切割痕跡。正面有一枚清晰的“郢爯”方形印章，右側似有半枚，印文為陰文篆書，字徑約0.6厘米。左側兩印因金幣遭切割而殘缺，僅存“郢”字；右側一印完整，文曰“郢爯”。

該枚“郢爯”金幣鑄造規(guī)整、鈐印隨意，與出土于江陵、壽縣等地的整版“郢爯”在工藝上大體一致。以重29.7克推算，推測此幣初鑄時當為整版，后經多次剪裁、使用，方至此單塊狀態(tài)，該幣可能在原版靠近邊緣的位置。“郢爯”二字筆畫流暢、結體緊湊、字形方正，符合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初期篆書的演變特征。

2.戰(zhàn)國“郢爰”金幣

固始縣博物館館藏戰(zhàn)國時期“郢爰”金幣（圖3），通長5.7、寬1.6、高0.3厘米，重51克。該金質地純正、色澤醇厚、形制規(guī)整、品相極佳，通體呈龜背狀，幣面略微隆起，背面平坦光滑，邊緣微卷，形如龜甲。正面鈐3枚半“郢爰”方印，以陰文刻制，字徑約0.5厘米，疏朗有致，各印間距離均勻、行列筆直，反映出精湛的雕印技藝。“郢”字從邑，左側形如酒杯，與鄂君啟車節(jié)的金文“郢”字結構一致。在形制上，“郢爰”定型為扁平狀，背凸面平，形如龜殼。“郢爰”金幣的年代當在公元前3世紀左右，這一時期楚國都城已東遷至陳、壽春，疆域進一步擴張，最廣時北至泗水、西抵漢水中游、東臨大海，商賈云集，物產豐饒，鑄造貨幣“郢爰”無疑是順應經濟發(fā)展的需要。

3.“郢爯”“郢爰”在鑄造工藝、使用方式等方面的異同

通過對固始縣博物館館藏金幣的實物觀察和比對研究，可發(fā)現(xiàn)二者在鑄造工藝和使用方式上存在一定的前后延續(xù)關系，無論從幣質、幣形到鈐印字體都趨于規(guī)范化、程式化。戰(zhàn)國“郢爰”已基本定型為背凸面平的扁圓形“龜幣”，重量大致相當，品質趨于穩(wěn)定，反映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貨幣鑄行制度的演變脈絡。在鑄造工藝上，二者都是采用銅質印模，在金版冷卻成型之前進行鈐印。鑄工先將熔融的金液澆注于砂范中，待其初步凝固、尚未完全冷卻時，迅速用銅印模鈐打幣面，反復進行，直至填滿整個幣面為止。在使用方式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楚金基本延續(xù)“稱量貨幣”的傳統(tǒng)，主要通過天平稱重、按需切割的方式來確定價值和進行交易[5]。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郢爰”銅印模來看，戰(zhàn)國時期的鑄幣作坊已經實現(xiàn)工序分工和規(guī)模化生產，如山東嶧縣和安徽壽縣出土的“郢爰”銅印模，形制規(guī)整，字體端莊，頂端都有明顯的錘擊痕跡，應是專門的印模工匠所制。鈐印的金版字口清晰、大小一致、布局工整，應出自專業(yè)鑄工之手。

四、“郢爯”“郢爰”金幣的歷史價值與貨幣屬性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憑借豐富的自然資源和發(fā)達的手工業(yè)，使得經濟繁榮、實力雄厚。“郢爯”“郢爰”金幣不僅是流通領域里的一般等價物，也是財富占有和社會地位的重要象征。從出土金幣的數(shù)量之多、地域之廣、時間跨度之長來看，足以說明其發(fā)行、流通的普遍性和持續(xù)性。據(jù)統(tǒng)計，20世紀50年代以來，湖北、河南、安徽、江蘇等地共出土各類楚金幣千余枚，總重近百斤，為考察楚國社會經濟狀況提供了豐富的實物資料。其中，尤以郢都故地出土為最。壽縣作為戰(zhàn)國中晚期楚國國都所在，坐擁水道，工商繁盛，是當時赫赫有名的經濟重鎮(zhèn)，僅壽縣一地就出土各類楚金幣達數(shù)百枚，總重數(shù)十斤。綜合分析“郢爰”金幣的質量、數(shù)量和出土地點，可以管窺當時楚國財富集聚之盛況——國庫充盈，府藏豐厚，商貿活躍，民生富足。據(jù)古文獻記載，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斤兩計價的大宗交易屢見不鮮，動輒“百金”“千金”，反映商品經濟的繁榮景象。除金幣外，楚國還鑄有大量的“蟻鼻錢”，作為輔助“郢爰”的小額貨幣，流通于楚境內外。據(jù)考古調查，迄今湖北、河南、安徽、江蘇等地共發(fā)現(xiàn)數(shù)十處蟻鼻錢窖藏，數(shù)量達數(shù)萬枚。蟻鼻錢與“郢爰”金幣的錯綜并用，形成獨具楚國特色的復合型貨幣體系，為楚國商品經濟的繁榮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而大量貨幣的發(fā)行和普及，也為楚王鞏固統(tǒng)治、征討財賦提供了重要保障。

五、結語

綜上所述，對固始縣博物館館藏兩枚楚金的鑒賞和研究，為探討先秦時期楚國的社會經濟形態(tài)和財富分配格局提供寶貴的實物資料，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同時，通過對比不同時期“郢爰”金幣的形制、成色、工藝等，還可探討其演變發(fā)展的內在邏輯，進而揭示先秦社會發(fā)展的總體趨勢。由此可見，楚金不僅是重要的經濟遺存，更是先秦時期楚國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實物見證。

參考文獻：

[1]吳興漢.楚金幣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J].故宮博物院院刊，2005（06）：116-140.

[2]韓書茂.“郢布”被誤讀為“郢爰”之考辨[J].書畫世界，2018（12）：25.

[3]白冠西.郢爰考釋[J].考古通訊，1957（01）：112-115.

[4]馬肖.郢爰芻議[J].收藏，2016（23）：68-70.

[5]丘光明.千年之謎——從“郢爯”說到天平[J].中國計量，2011（01）：57-58.

作者簡介：

王瑜（1986—），女，漢族，河南固始人。大學本科，文博館員，研究方向：博物館宣教、文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