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東衛楊氏家族考述

明代以降，居于云南景東府（今景東彝族自治縣）的楊氏家族是明初移民于此的衛所武官后裔。2004年，該家族耗費數年整理編撰的《弘農景東楊氏宗譜》（以下簡稱《楊氏宗譜》）正式出版，全書分為史料、人物志、譜系以及弘農景東楊氏宗譜編委通訊錄、功德簿、后記等七部分。基于各種歷史原因，《楊氏宗譜》中僅收錄了兩部殘缺的舊譜抄本：其一為《楊中躍提供家譜全文》，內容較詳；其二為《墨江團田楊春榮提供家譜全文》，內容略簡。二者相互補充，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揭示了景東楊氏的家族源流、發展歷程以及興盛原因。通過分析景東衛楊氏家族的歷史信息，為衛所武官家族的研究提供一個較為翔實的案例。

一

景東衛楊氏家族以弘農楊氏為祖源。弘農楊氏來自弘農郡華陰縣（今陜西省華陰市），是中古時期的名門望族。該族的族支繁盛且有著漫長的遷徙過程：從陜西到山西、山東、河南、江西、江蘇、安徽。這些信息傳遞著弘農楊氏支脈持續性遷移的家族歷史記憶。明初，其中一支由鳳陽府輾轉至云南景東府，扎根當地，是為景東楊氏，賡續發展至今。

明承元制，朝廷實行“以籍定役”和“配戶當差”的戶籍管理制度，將轄內人口分為軍、民、匠、灶等戶籍（實際并不僅限于此，還有儒籍、官籍等），楊氏一族世為軍籍，且為衛所武官，是典型的且發展穩定的軍戶家族，具有代表性。由譜可知，楊氏家族的原籍在“鳳陽府定遠縣昌義鄉”（今屬安徽省滁州市定遠縣），因軍事征討而移民入滇，這是國家意志主導下的強制性移民的寫照。

楊氏家族成員是朱元璋政權早期的擁護者之一。一世祖楊勝（宗譜中又以肇基者楊福為一世祖）于甲午年（1354年）五月十三日投身于朱元璋的起義軍，相繼征戰于滁州、徐州，后年老身故。二世祖楊國興接替父親隨軍征討，頗有戰功，得以升任“補充先鋒”“回充總先鋒”。乙未年（1355年）“充前部都先鋒”，丙申年（1356年）“充帳前總管”，丁酉年（1357年）“升奕元帥”，攻占寧國、宣州、常州等地。戊戌年（1358年）攻取堰口、楊家寨等地，“升總制元帥”。甲辰年（1364年）“升神武衛指揮使司”，吳元年（1367年）正月初九陣亡（《楊氏宗譜》）。《明史》載：“楊國興，亦定遠人，以右翼元帥守宜興。初，常州人陳保二聚眾號‘黃包軍’，既降復叛，誘執詹、李二將，國興執斬之。授神武衛指揮使。至是攻閶門戰死，以其子益襲指揮使。”（《明史·楊國興傳》）

其長子楊晉于洪武五年（1372年）被封為參侍舍人，隨軍轉戰，屢有升遷。參侍舍人是明代武官子弟的一種名號，由朝廷敕封，主要以實習鍛煉為主，背后蘊含了育才的意圖。

張金奎認為“參侍舍人的來源并不僅限于勛臣和衛指揮家下子弟”，大部分的參侍舍人身份并不高（張金奎：《明朝立國前后的軍中舍人與演武余丁》，《安徽史學》2021年第5期）。而譜中的史料則意指楊國興的功績較大，楊晉得以獲取更多晉升機會。據《明實錄》記載，首次敕封參侍舍人的時間為洪武九年（1376年），而弘農景東《楊氏宗譜》和嘉慶《景東直隸廳志》均載楊晉于洪武五年受封。我們可以推測參侍舍人這一名號或許比《明太祖實錄》中使用得更早，不過譜中僅此孤例，暫時無法作為力證。

景東位于滇西南，方志載其為“古外荒服地，曰柘南，曰猛谷，曰景董，為昔樸、和泥二蠻所居”（乾隆《景東直隸廳志》）。景東地處蠻荒之地，早期有布朗、哈尼等族群聚居，之后傣族不斷遷入，逐步占據主要地位。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派遣傅友德、藍玉、沐英等率軍入滇征討元殘余勢力。正是在此軍事背景之下，楊晉也于洪武二十年（1387年）率麾下眾軍入滇，是為景東楊氏入滇始祖。譜載楊晉“二十年八月二十九日調領只身軍人，護送征南旗軍家小前往臨安等處交割。蒙總兵官西平侯（沐英）撥小云南屯扎。二十一年（1388年）三月十四日征進定邊，十五日同大軍殺敗伯夷賊寇，仍回原屯……二十三年（1390年）開設景東衛前職……”（《楊氏宗譜》）當時“景東尤險惡，人皆忌憚行或勸以疾辭”（嘉慶《景東直隸廳志》）。楊晉等軍戶來到景東，實際上面臨著巨大的挑戰和家族發展機遇。

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明廷在景東地區設立景東府（土府），之后為抵御盤踞滇西的麓川傣族土司、平緬宣慰使思倫的叛亂勢力，洪武二十三年，明廷批準了景東土知府俄陶的上書奏請，增設景東衛，修筑景東衛城，以鞏固朝廷在該地的統治。

史載景東衛城“周圍二里二百四十步，開四門，東曰利成，南曰泰安，西曰定夷，北曰肅靜”（景泰《云南圖經志書·景東府》）。從景東衛城四門的名稱能看到明廷鞏固邊地統治的真實意圖，更突顯了景東衛駐軍的“定夷”要務。如今，當地依然存有衛城遺址。

可以說，以楊晉為代表的外來軍戶是明廷拱衛云南的重要軍事力量。在入滇一段時間后，隨著軍事機構的新設，他們轉化為景東衛駐軍。雖是外來移民，但由于景東位于戰略要地，景東衛的武官群體尤其是楊氏家族在地方事務上掌握一定話語權，積累了社會聲望，為日后其家族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政治基礎。

二

要梳理楊氏家族的發展脈絡，我們先要了解其武職承襲是否中斷。依據宗譜中的《楊氏襲職案圖》，筆者整理了其家族武職承襲情況及個人主要事跡。

一世楊勝，為元末起義軍中的一員。其子楊國興戰功卓著，在地方志中也留下了一筆。從這一代開始，楊氏家族在軍中的職務日漸提高。其子楊晉更是一路升遷：從“參侍舍人”到“羽林左衛所鎮撫”，從“密云衛鎮撫”“流官所鎮撫”再到“留守右衛流官指揮簽（僉）事”“留守中衛前職”，及至“景東衛前職”（《楊氏宗譜》）。楊氏家族的地位借由軍功不斷升格，為此后楊晉率軍入滇，繼而成為景東衛早期的重要武官鋪平了道路。

據嘉慶《景東直隸廳志》所載景東衛武官信息可知，來自直隸的居多，同樣來自該地域的楊氏家族身居指揮使要職，在方志的歷史書寫中列于首位，暗示其家族有較高的政治地位。

十世楊之桐所增補的《楊氏宗譜補敘》中更加細致地描繪了楊氏家族的發展歷程：

楊勝“入泰密笏，出贊軍機，從軍征進滁州，遇軍大亂。而妣白氏，不知其何之也，生有四子，長曰國興，次曰國器，其余不知所之”。楊國興“生子七人，長曰晉，其余不明不錄”。楊晉“生子二人，長曰清，次曰洪”。楊清“生子二，長曰楊本，次不明不錄”。楊本“生三子，長曰楊炯，其余不明不錄”。楊國器“三孫楊世陳（應為臣），系嫡長孫，生有六子，長曰國泰，其余不明不錄。其國泰乃系族嫡長孫是也”。

再看楊洪一支，楊洪本人被“敕封原衛世襲宣威將軍”，僅生子楊福“入贅趙門招婿，娶趙氏，肇基立業。永為子孫之計也”。

署名“果道子”的《楊氏襲職案圖》（楊廷侯講述，又寫作《弘農郡楊氏家譜目錄》）記載了楊氏家族從一至九世的武職承襲過程，其中有部分信息缺失。而清代的嘉慶《景東直隸廳志》對此有所補充：“七世楊世臣，身患殘疾故。八世楊國泰于嘉靖四十年（1561年）兵部引奏欽準襲本衛指揮使，萬歷九年（1581年）故。九世楊懋爵系國泰嫡長子，告襲起送間故。十世楊廷侯未及承襲，明亡世職替。”（羅含章：嘉慶《景東直隸廳志·兵防》）

由《承襲將軍簡表》可知，楊晉之子楊清、楊洪均被封為宣威將軍，但楊清支脈的武職可以世襲，楊洪支脈的武職則由于不是嫡長子而無法世襲。楊清支脈發展到楊守誠時因為其早逝無法承襲，楊洪支脈的五代嫡孫楊仕周“因文就武”承襲了武職。

此外，《楊氏襲職案圖》中說楊世臣“身患殘疾，不能頂襲。皇上以南方無事，將改軍為社，非嫡長之賢著停指揮世襲。至萬歷（又缺）”。而《墨江團田楊春榮提供家譜全文》中記載：“明中，上以南方無事，將改軍為社，我洪祖之子諱福，著停無襲指揮，擇地景陽之麟川，名魯馬河之者干，見其地可辟田可墾，山川秀美，風俗仁厚，選擇婚配，遂向趙門完其室于斯土，業其家。”（《楊氏宗譜》）可見《楊氏襲職案圖》應是將楊世臣與楊福的部分事跡混淆。依照譜意，楊世臣應為楊國器之子孫，在嘉靖三年（1524年）承襲楊炯的武職，后因病而未能繼續。

至于《承襲將軍簡表》中的楊啟聰、楊廷侯等人，宗譜涉及信息較少，僅說明他們是“欽準世襲指揮宣威將軍”“頂襲都尉指揮宣威將軍”（《楊氏宗譜》），楊廷侯的信息甚至同前文“未及承襲”的表述相矛盾，因資料有限，故本文無法做進一步的研究。

綜合來看，以上信息須對照分析，譜中的《承襲將軍簡表》和嘉慶《景東直隸廳志》是對《楊氏襲職案圖》的重要補充，讓我們較為清晰地了解到楊氏家族的武職與明代相始終，并未中斷承襲。

如此一來，該家族得以在云南景東地區的政治力量中占據重要席位，是景東地方社會中不可忽略的軍政勢力之一。他們通過立下赫赫戰功來獲取更多的生存性資源，逐步在外來移民中占據早期發展的優勢。

三

楊氏家族自明初入滇卜居景東，漸成望族。從宗譜記錄來看，族支已輻射至周邊區域，分散于景東、臨滄、鎮沅、景谷、普洱、墨江、思茅等地，甚至不乏移居海外者，可謂是家族繁盛。

明清時期，朝廷賜給景東楊氏大量的牌匾，如“纘承謨烈”“進士”“文魁”“武魁”“循良”“王國儲禎”“其道大光”“節邁松筠”“鄉國義型”“德壽雙輝”“花萼相輝”“德壽兼優”等，足以說明楊氏家族在地方社會中的良好形象和較高地位，更表露出其家族的文武雙修觀念。正如譜中所說，族人秉承著“紹奉政之文德，承宣威之武功”的理念，追思祖先之功績：“我祖斬棘披荊，櫛風沐雨貽厥孫謀者也。入鄉賢著循良，代登賢書，此我祖義方之訓。”

文武雙修對于家族的發展極為重要，楊氏家族不僅在“武”的一面成就斐然，“文”的一面也毫不遜色。楊氏族人在明清時不乏為文官者，其中以官至富順縣知縣的楊顯宗、官至廣西慶遠府（原貴州銅仁府銅仁縣知縣、四川雅州蘆山縣教諭）的楊仕漢最為典型，宗譜中用了較多的筆墨描述二人的生平事跡。其余如庠生、廩生、武生、貢生、舉人、進士等人數眾多，形成“子孫浩浩，鳳毛代出，科甲聯登謹于盛”的局面（《楊氏宗譜》）。他們活躍于地方社會，體現武官家族的趨“文”轉向。

同時，以楊氏家族為代表的景東衛駐軍也為邊疆地區開發及民族交流作出了較大貢獻，在諸多事務中充當重要角色。當時軍屯與民屯并行，他們同當地民族一道將蠻荒之地建設為魚米之鄉，發展生產：“興儒學，辦鄉塾、設書院，在川河錦屏和者干三營各建宏偉文廟（紅廟）一所，春秋講學、祭祠；又崇佛教和道教……建各類寺廟，定期舉辦廟會，不分男女老幼、貧賤、民族，皆參加聽取誦經……楊、羅、蘇、王、陳、魏等姓，還在三營、大街建立經皇帝御批的宗祠和功德牌坊。”以上舉措促進了當地文教事業和社會經濟的發展（《楊氏宗譜》）。

清康熙二十年（1680年），楊氏家族族祠落成（位于景東東部的者干），書有對聯：“披肝瀝膽洪武殿前三尺劍，平夷蕩寇圓通山頂一支兵。”“讀上古傳書試繹程門立雪時如何振作，受先人緒業當思漢室累忠事豈設浮游。”（《楊氏宗譜》）以“武”起家是楊氏家族得以迅速發展的重要前提，是該族早期發展的催化劑，不可忽視其作用。而“文”則是“武”的后繼之力，可謂是“以武促文，以文助武”，最終目的都是鞏固衛所武官家族在當地的地位。

綜上，宗譜的整理和編撰承載著族人對先祖的追憶和對未來的展望。通過對家族史料的梳理和分析，我們大致厘清了景東楊氏的發展脈絡。楊氏家族是明代衛所武官后裔，武職襲替過程雖有些許波折但并未中斷，與明代相始終，及至清代依然族支繁盛、地位顯赫，這是其家族持續性發展的關鍵因素。在此期間，“武”是其家族發展的基礎，“文”是家族發展的后繼之力，二者接替相濟。楊氏家族“以武促文，以文助武”的發展路徑有助于我們深度理解明清時期軍戶家族演進與轉型過程的復雜性。